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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征主义巫师的胜利大逃亡——评《创造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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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云也退
时间:
2007-11-1 15:18
标题:
象征主义巫师的胜利大逃亡——评《创造的传奇》
象征主义巫师的胜利大逃亡
云也退
一道白光在混沌的天幕中闪过。一枚散放着奇异黄色光芒的星体徐徐现身。一条火龙谛听着地面上迷茫的人声。一座火山孕育着腹内的热量。一丛群岛。一座神秘的塔楼。一位诗人站在塔楼顶部凝望远处。一名洁白的少女在澹澹流水之间缓缓褪下衣衫。
意象的纷繁交叠可能是诗歌的专利,一旦用进小说里,诗人与少女的相会难免要失去浪漫的韵致。但是,俄罗斯作家索洛古勃恰是这样做的。他让自己的主人公——诗人特里罗多夫和少女伊丽莎白——生活在一个充满意象的世界里,而这两人本身也是他的意象:一个象征着一位有能力自辟天地的艺术家,另一个象征着被艺术家感化、改造、熔铸而成的新人。为了让这种“大变活人”看起来更像真的,索氏把艺术的等级上升到了变形学的层面,所以特里罗多夫作为诗人,同时又是个拥有一间实验室的魔法师——化学家。
《创造的传奇》作者索洛古勃,在白银时代作家群中被称为自始至终的颓废派,照文学史家阿格诺索夫的话说,颓废主义表现为“绝望感、无能为力、心灵疲惫”以及与此相联系的“拒绝周围的世界、消极主义、极度的敏感,自认为代表高雅却面临毁灭的文化”,正如表现主义盛行于一战及战后艰难苦恨俱全的德国一样,俄罗斯的颓废派勃兴在沙皇统治末年,亦是哀鸿遍野之时。索洛古勃当然不会回避时代的险境,斯科罗多日城的民众们滔滔不绝地讨论自由,讨论政体,讨论神圣罗斯的去向,但他们构成的庸常社会皆是为了反衬特里罗多夫的事业之超常。这位名义上的退休副教授、化学博士,是个在城郊坐拥一处庄园的员外。他有一座塔楼,能够监视进出庄园的人;他的庄园里每天都有女老师带着孩子们载歌载舞,永不疲倦;他的实验室里有各种化学试剂,能把人冷藏、缩小又还原,进行各种临床试验;他甚至可以召唤亡灵,重新施以肉身形象,神出鬼没却其乐融融,一派世外桃源景致。
“塔楼”的意象让人想起作者本人:19世纪90年代以后,他和巴尔蒙特、勃留索夫、吉皮乌斯、梅烈日科夫斯基们频频聚集在彼得堡北部,象征主义大理论家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的屋子里,他们把那座屋子叫做“塔楼”。现在特里罗多夫住进了这里,他所做的事情正是“伊万诺夫圈”人所谋划,或者说梦想的:在现实之侧另造一个现实,在旧人的乱坟岗上复活出新人。索洛古勃甚至赤裸裸地变身为特里罗多夫,靠着他恣睢的想象力,后者一步步实践俄罗斯宗教哲学家索洛维约夫的信念——艺术应该“在真正的现实中体现绝对的理想”,详言之,就是奥维德《变形记》中皮格马利翁神话的重新翻版:艺术家不单以创作描绘、反射现实,而且要赋予他们手中的雕塑—现实中的人以生命;而同时,特里罗多夫又跟现实中的索洛古勃一样不为人理解,代表着“高雅却面临毁灭的文化”,乃至在小说第三部,特里罗多夫申请参选联合群岛王国国王之位时,报纸上都嘲笑此举是异想天开,是“俄国颓废派作家的诸多怪癖之一”。
米歇尔·福柯曾说,19世纪俄国颓废派的一大特征在于一种男同性恋取向,而在《创造的传奇》中,我们能看到大量广义上的同性爱慕——例如三部曲第一部中伊丽莎白和叶琳娜姐妹的裸浴出场,第二部中奥尔特鲁达女王和女伴阿夫拉的形影不离——这些文艺复兴油画中常见的图景,透露出索洛古勃艺术旨趣的另一面:用审美取向的爱替代生殖取向的爱,用性的无化来树立一种理想之爱的模型,比较柏拉图《会饮篇》中谈到的,与其缔造肉体结晶,不如生育心灵之子的爱情观,可谓遥相应和。在抽离掉生殖的要素之后,卑微的利比多彻底退场,纯审美的人体赏鉴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仪式,就连异性之爱也被同性化了,从奥尔特鲁达女王和两位男侍共处时的这段描写可见一斑:
“阿斯托利夫高兴地听从了她的吩咐。……奥尔特鲁达欣喜地欢笑着。随后,她忽然脱掉自己身上薄薄的衣服,四仰八叉地躺在薄薄的干燥的沙土地上,召唤阿斯托利夫到身边来。他胆怯地一步步走到她身边。一滴滴的海水在他那黄金般黢黑的皮肤上颤抖着,如万点火星闪烁着,多彩的珠母在隐约地反射着微光。……她对卡尔·莱默斯说:
‘莱默斯先生,瞧,他是多么美丽!我的身体和他的身体的色调配合得多么和谐——就像自然女神—母亲和少年—英雄的身体一般。’”
奥尔特鲁达是一个虚构的国家——联合群岛王国的女王,她承载了索洛古勃理想中的审美之爱,但是她就像一尊纯雕塑那样,是个没有得到点化的“死者”,无法拯救自己的国家,最后葬身在喷发的火山熔岩之下。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奥尔特鲁达同样是索洛古勃的化身,她曾亲口说出后者的艺术—政治观:“哦,俄国!不要对我讲这个可怕的国家。我能理解可怕的童话和传说,但却对谈论可怕的现实和生活中的噩梦不感兴趣。”谈论现实是无益的,艺术家应该另辟蹊径,因此可以说,奥尔特鲁达作为一个“创造”失败的例子,为后来特里罗多夫缔造“传奇”打开了道路。而女王的失败——她幻想用自己的人格力量遏制火山喷发,拯救万民,从而慷慨赴死——其中已然象征着俄国象征主义者们逼近无限和不朽的精神运动。
只是这种精神运动必须通过某种更可见的、可计算的途径才能获得成功(或者说非如此不能说服读者),可惜懂得“爱”的女王没有遇到一位炼金术士。特里罗多夫具备了前一个条件,他擅长神鬼莫测的化学表演,能把阴阳两界的人变幻于股掌之间,然而他仍然需要找到一位现世的异性,作为皮格马利翁授灵的雕塑——授灵的过程是一种美学—化学反应,爆发出的能量可以为他蓝图里未来的新世界助产。于是伊丽莎白来了,在特里罗多夫的精神引诱和指点下,这个女孩见识了他的魔幻能力,同时领悟到爱超越世俗欲望的一面。两人的定情一夜没有肉体欢愉,索洛古勃的描写貌似撩人,实则虚渺:
“两人又是吻又是笑又是说,一刻也不停。她那苗条游离的身体犹如一朵粉红色的玫瑰,是那么纯洁,那么欢快,还从未被人打动过。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是那么神圣而又纯洁。在纯洁无瑕的月亮的清辉里,在夜晚静谧的星月与双眸的交相辉映下,在夜晚的昏暗中,他们所说的话语,从今将把他们联结成为一对。”
这样我们才得以理解,何以索洛古勃,一个俄国人,屡屡将伊丽莎白和堂·吉诃德的梦中情人杜尔西内娅相提并论:正是因为两对男女的爱情都剔除掉了繁殖的目的,留下精神敬仰、肉体贞洁的本色。杜尔西内娅是美学的、精神上的恋人,而伊丽莎白与特里罗多夫的恋情也是注目式的,产生的只是纯仪式性的婚姻,但是,爱的注目就能使得伊丽莎白脱胎换骨为“新人”,得以在特里罗多夫开辟的新世界里赢得不朽。作家把他诗歌中常用的意象“火龙”也写入了俄罗斯的现实世界里,它高悬天空,无处不在,象征着整个民族的劫数难逃。但到小说最后,这个貌似永恒的威胁也被特里罗多夫腾空而起的温室从容挣脱了,温室里容纳了所有那些愿意虔信甚或效忠特里罗多夫的人,换句话说,也就是虔信“创造”的力量的人。他们跟随着挪亚方舟前往全新的世界,那里为他们准备的一顿名叫“极乐”的大餐,早已在特里罗多夫的庄园试验田里,那些奔跑的白衣小男孩,以及他们裸着天体的女老师身上,完成了试调配。
特里罗多夫对恋人说:“任何人都走不进我理想的屋子。而你就是我的理想。对于智者而言,你是神秘的玫瑰。”才把自己的恋人改造成功,“智者”的王霸之气已经溢于言表——对于俄罗斯象征主义者而言,他们只有通过幻想改造世界一途,因而绝无必要费心把他琢磨成一个具体而微的人物,接受经典现实主义文学标尺的丈量;他们只需借人物的传声筒,宣示一个嫁接了艺术家—魔法师合体的加冕之梦:“我当国王的目的不过是为了随心所欲,为了克服和征服这个世界上的偶然性,在它们身上打下我的意志的烙印罢了。为了扩展生活的领域,增加生活的意义。”索洛古勃诉诸形而上话语,凸现一个“智者为王”的柏拉图式理想的变体,但他无法、也不想掩饰其中狂妄而异想天开的色调。
远去的温室形似王洛宾名曲《在金色的沙滩上》的最后两句:“飞向无际宇宙,摆脱尘世沧桑”,其实却是巫师携眷的胜利大逃亡,因为他的飞行器撤离坍塌的神圣罗斯,转而登陆联合群岛。这表明,不甘滑入虚无的象征主义者仍旧指望扭转乾坤,于是用小宇宙的爆发降服大宇宙的漠然。索洛古勃在孤苦伶仃中死去;让我们祝福伊甸园里的特里罗多夫伉俪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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