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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词的雅化与尊词观念的演变(杨柏岭) [打印本页]

作者: 独舞者    时间: 2008-3-8 23:38
标题: 词的雅化与尊词观念的演变(杨柏岭)


   雅化是词学发展的一大走向,它与尊词观念的演变有着密切的关系。但人们从理论上认识这一点,经历了自诗观词,以雅为目;诗词互观,以雅为尚;自词观诗,以雅为本等三个阶段,以至贯穿了传统词学发展的全过程。
   1.自诗观词,以雅为目
   唐五代两宋时期,人们常以“先入为主”的诗文眼光来审视观照新生的词体;人们总忘不掉诸如诗三百、汉乐府、唐诗文那浩渺无穷的艺术魅力;他们认为现有文体已足以厚载他们那博大的情怀;更何况,词体一开始即与正统诗教精神背道而驰,如一婴孩,呱呱坠地就描眉画目、涂脂抹粉、身着艳冶之服。于是,这时期,“自诗观词”便成为人们的一种习惯性思维,“宋人有词,宋人自小之”(胡震亨《宋名家词叙》)。
   这时期,人们常以挑剔的眼光审视这既艳且俗,禀承北里倡风、南朝宫体遗韵的“怪胎”,君子雅士们更是唾弃责骂、鄙薄讥弹之,甚至那些因词闻名的大家也认为“词”只是“谑浪游戏而已”。尽管第一部词话杨湜《本事曲》与第一部诗话只相差十年,但不仅词话乃因诗话而起,词话多附见诗话、杂谈中,很少单独成书,而且唐宋正史及官藏书目几乎皆不收词籍,《宋史·艺文志》偶附词籍(仅十二三种),也在各家诗文集后。总之,在诗的背景下,词只是个幽魂,无个性无内涵难以捉摸难以独尊。表面上,这时期形成了有不同社会阶层构成的“词人群”,出现了一些专业词人;以诗为词、以文入词、以赋为词的创作方法丰富了词艺,带来了蓬勃的生机;人们努力地为词正名,如劝酒、长短句、乐章、近体乐府等。然而实际上,这些恰恰表现了“自诗观词”诗尊词卑思想的存在及其顽固性。正因为词为诗的附庸,不为正统所接受,而又要发展,才出现以上诸种现象。欧阳修《归田录》卷二载:钱惟演在西洛常语僚属言:“平生性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欲阅小词”。这番话可以说是对“诗”尊词卑的最通俗的注解,也是当时读书人最普遍的看法。
   不过,与唐诗相比,五代诗多造作而少浑厚,宋诗多理趣而少情趣,于是唐诗中那股博大浑厚、情味盎然的生命力在诗歌史上即将成为记忆。而此时,“词”却从嘤嘤啼吟中茁壮成长,它那自然蕴藉的境界、浓郁的抒情性、缠绵婉转的笔法满足了时人的需求。尤其部分词人“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王国维《人间词话》),借词浇心中垒块,抒发一己情怀,增强了词人的主体意识,指出向上一路。那种“以诗、文、赋为词”的创作方法,客观上又拓展了词的艺术空间和表现功能。于是一部分人(如苏轼、李清照、姜夔、吴文英、张炎等)开始重新审视词体,逐渐认识到词的独特性,以传统艺术精神读解词艺,探觅词的特质,从而抬高词体。其中一个核心的思想便是“雅化”。
   客观而言,个别词人能近乎自觉地“以雅入词”,部分词论家能从理论上指出词需雅化,视雅为词的基质,这在传统词学史中确属尊词观念的一大飞跃。但必须说明的是,这时期,所谓“词的雅化”,大多是一些词选家的选词标准而已;在理论上,所谓“词需雅化”只是以强调“雅”为选词的首要条件。严格地说,即使那些先锋者也只认识到了“词不离乎诗方能雅”,而没有真正认识到“词不同乎诗而后佳”。此时人们依然习惯从“自诗观词”的角度填词评词,视词为诗的附庸。所以朱彝尊说:“言情之作,易流于秽,北宋人选词,多以雅为目。”(《词综·发凡》)沈祥龙说:“宋人选词,多以雅为名。”(《论词随笔》)“以雅为目”、“以雅为名”既道出了词创作时的“自诗观词”的态度,也表明了人们引雅入词、推尊词体的愿望与渴求。这种渴求北宋时初见端倪,至南宋则屡变而日上:万候咏召试入官后,删去侧艳词,仅存雅词;接着曾慥有《乐府雅词》,鲖阳居士有《复雅歌词》,张孝祥有《紫薇雅词》,赵彦端有《介庵雅词》,程正伯有《书舟雅词》等,如此强烈的渴求,预示着词学观念发展的一个新阶段的到来。
   2.诗词互观,以雅为尚
   元明时代,词坛比较沉寂,基本上承袭了宋人的词学观念。但正因为有了这个过渡,有清一代对词多了一份较为冷静的态度,随着时间的推延,唐五代两宋词已逐渐被典雅化;再因为有了曲、小说等通俗文体的出现和兴起,从而在这些“俗”体的参照与衬托下,词的“雅”质得到进一步地凸现;又因为时至清代,词的唱法失传,已成为一种格律化的诗……。于是,这时期人们的尊词观念为之一变,诗词互观,诗词并尊思想已走进寻常百姓家。特别是阳羡、浙西、常州派词人,结社吟唱,主派立宗,蔚成大观。
   清人有了诗词互观这个新视角,使得宋人词学的一些先锋观点如诗词同源、同理、同工等,也流行开来。他们置词于传统艺术的大背景中,认为只要词与“诗”共源同理同工,那么词体便自然而尊。所以谢章铤承继王述庵之语:“词虽与诗异体,其源则一。”(《赌棋山庄词话》卷一)于是,诸如六义、比兴寄托、兴观群怨等诗学精神走进清代词学,此时词学思想直指传统诗教的灵魂。所以朱彝尊说词“亦足以宣昭六义,鼓吹元音。”(《静志居诗话》)张惠言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词选序》)刘熙载说:“词之兴观群怨,岂下于诗哉。”(《艺概·词概》)同时,清人从诗词互观这个新视角出发,也提出了一些新的观点,突出的就是“翻词入诗”。如杜文澜说徐昌图《临江仙》“淡云孤雁远,寒日暮天红”句可入诗,且言“词之五字偶句有可入诗者”(《憩园词话》)。李佳《左庵词话》卷上说:“词有发于天籁……。此词之旨,可以通于诗文”。原本“自诗观词”,词人多以诗为词,翻诗意诗法入词,借诗的尊严感化和拯救词的生命。可是,当“诗词互观”,诗词间就可以平等对话,既可翻诗入词,也可翻词入诗。因此,诗词互观直接推尊了词体,而且,为研究词的起源、界定词的艺术特征,提供了新的思路。
   时至清代,词派林立,主张不一。但论词无不“宗法雅正”,一时词坛“雅”成风尚。这是诗词互观的自然结果。此时,人们已经认识到:同诗一样,词体充实雅质,读词当辨雅正,作词当以雅入词,评词要以雅为准的,词的格、意、韵皆当贵雅。可以看出,清人尚“雅”已有较大的变化,已从宋人“以雅为目”发展为词人填词的一种普遍的自觉的要求,“作词欲雅”已是清人的共识。朱彝尊在《乐府雅词跋》里说:“盖词以雅为尚。”即代表了当时的词坛风尚。张惠言从词的诗性出发,指出了词有抒发“贤人君子”情怀的功能,而“贤人君子”又是以“雅心雅意”为主要价值取向。所以,《潘曾玮刊词辨序》评张惠言《词选》说:“窃尝观其去取次第之所在,大要惩昌狂雕琢之流弊,而思遵之于风雅之归。”1总之,诚如郭麟所说:“近人莫不宗法雅词,厌弃浮艳。”(《灵芬馆词话》卷二)一语道破了清人尚雅的词学观念。
   3.自词观诗,以雅为本
   逮乎晚清,词学观念有了新的转变,以词为学成了时人的共识。这时期形成了以陈廷焯、晚清四大词人、王国维为代表的强大的词人学者群。他们从不同角度和层面研习词学,呈现出一派壮观景象,词学一时成为显学。正如况周颐所说:“词之为道,智者之事。”“夫词者,君子为己之学也”(《蕙风词话》补编第一则)。他旗帜鲜明地指出,学词如同研经习诗一样,是人们求知探真,成为智者君子的途径之一。于是,“词”已成为一个独立的审美对象,自词观诗也就应运而生。
   自词观诗,词体之尊臻于顶峰。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晚清词学的一些流行观点如词体固尊、词难诗易或词优诗劣、探本求源的哲学方法中得到证明。其一,词体固尊的思想。《郑大鹤先生论词手简》有言:“唐五代南宋词人,皆文章尔雅……可征词体固尊,非近世所鄙为淫曲造弄可同日而语也。”况周颐也说:词“自有元音,上通雅乐。别黑白而定一尊,亘古今而不敝。”(《蕙风词话》卷一第一则)这里,固尊、定一尊、亘古今等词语,充分说明了词体不必因附庸诗文而尊,也不必因与诗文同源同理同工而尊,说明词体之尊的讨论至此可以告一段落,等等。其二,词难诗易或词优诗劣的思想。诗词互观往往在注意到诗词有别的同时,更关心诗词间的同义同妙。而自词观诗则不同,它在关注诗词间同理的同时,更注意二者的区别,甚至提出了词优诗劣等尊词思想。陈廷焯说:“诗词一理,然亦有不尽同者。”(《白雨斋词话》卷一)正因为晚清学人超越了诗词一理的思想,所以深化了对词体特性的认识,翻开了辉煌的一页。如况周颐论词频繁地使用词境、词心、词笔等反映词体独特性的范畴;陈廷焯说:“感于文不若感于诗,感于诗不若感于词。”(《白雨斋词话自序》)王国维也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人间词话》)以上两种思想皆与求本探源的哲学方法相联系。陈廷焯论词要洞悉词的本原,直揭三昧;况周颐论词要觅元音、通雅乐、辨黑白,直揭词的本色;王国维论词要探究词之能观的原由,直揭词的本然……。在这个思路下,他们已经从理性上肯定了词的特性和价值。尽管各人的主张不同或主沉郁或倡重拙大或树境界,但是他们都有个共同的词学思想,即“以雅为本”。
   以雅为本是自词观诗的必然结果,这意味着“词不离乎诗方能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雅原本就是词的内容,是词的本然形式。陈廷焯论词力图洞悉词的本原,揭示词的三昧,上溯国风、离骚之旨,而一本于温柔敦厚雅正。他主张沉郁,然沉郁虽高,“雅”却为始为本,于是他说:“入门之始,先辨雅俗,雅俗既分,归诸忠厚;既得忠厚,再求沉郁……。”(《白雨斋词话》卷六)张德瀛《词征》卷五说:“观于此言则知制词当别雅、郑,非特诗然。”而况周颐说得就更明确,所谓“自有元音,上通雅乐”,阐明了词的本然。进而言之,此时,人们在视“雅”为词的基质的前提下,对“雅”本身的认识也逐渐深入和全面。他们已经认识到“雅”的多层次性如雅格、雅意、雅心、雅韵;而且普遍重视作品的内在之雅。如此,方能理解“以雅为本”的真实内涵,才能品味出蒋兆兰“逮乎晚清,词家极盛,大抵原本风雅”这句话的用意。



   “雅”是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一个重要层面,词的雅化规律不仅是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自然选择,而且也是尊词观念独特性的反映。
   “雅”的本义为楚鸟。《说文》曰:“雅,楚鸟也,……秦谓之雅。”然而后代人使用“雅”多非楚鸟之义,而是种种假借、引申之义。或指先秦古乐,如《诗经》中的大、小雅;或指合乎规范的为人之道,如充实礼教精神的“雅正”;或指与粗俗相对的高雅品位等。于是,“雅士”就成了传统文人学士的一种理想人格,“雅”也成了中国古代艺术精神的一种理想品级。由此看来,王国维撰写《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一文,拣出“古雅”一词,绝非虚设。他在中西比较中,确实看出了中国艺术观念里重“雅”的特点。只是我们现在反而缺少王国维那冷静客观的科学态度,以至陷入一种盲目接受西方艺术观念的误区。如常用一个“美”字涵盖甚至取代中国艺术的众多品级和标准。这不仅混淆了“美”与“审美”的界限,而且抹杀了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个性。
   简单地说,中国传统艺术精神呈现着“味一雅一境”的审美层次结构。这里,“味”以美为内质,指因对象形式唤起的以生理愉悦为主要内容的精神享受;“雅”以善为内涵,指因主体人格力量带来的以内在观照为形式的心理体验;“境”以真为内容,指因主客体交融滋生的以超越时空为特征的艺术形象。因此,中国古代艺术并不以“美”为最高标准,而是以“境”(含神、韵等)为最高标准。但是,在由“味”至“境”,去创造或实现艺术极境时,“雅”是桥梁是中介。在古代,“雅”已成为文人墨客的当然意识,唯有“雅”,才充分体现了艺术主体的情思,才有生命意味;唯有“雅”,才具有内在观照性,才有使主体心神由有限跃入无限的可能;在文人雅士的心中,“雅”就是艺术精神的生命之泉,清澈宁静而又沁人心脾,具有独特的价值意义。
   进一步说,“雅”一旦与艺术形式相结合,那它就不是一个单一的概念。而有着雅意、雅格、雅韵等多重层面。雅意是作品内在形式诸如情、理、意等方面的要求;雅格是作品外在形式诸如字、词、句、律等方面的要求;雅韵则是作品艺术感染力的要求。其中,雅意是基础,雅韵是目的,雅格是载体。就中国传统艺术思想而言,雅的内在观照主要有两个走向:一是以道禅思想为主体的典雅,如《二十四诗品·典雅》,那玉壶、茅屋、修竹、幽鸟、眠琴、淡菊等意象就是最好的说明。二是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雅正,诸如发乎情止乎礼义、思无邪、约情合中、和而不流等。不管哪种走向,中国古人皆十分看中“雅”的艺术价值,它依赖“美”,又超越“美”,诚如清人潘德舆所言:“夫所谓雅者,非第词之雅驯而已,其作此诗之由,必脱弃势利,而后谓之雅也。”(《养一斋诗话》卷一)“雅”与诸多艺术风格皆有着密切联系,正因为有了“雅”,才有高华、沉郁、冲淡、典则、苍劲、飘逸等。否则,作品便易涉纤、巧、浅、俚、佻、淫、靡也。因而“雅”具有较高的艺术魅力,负荷着艺术家的生命体验,创造着艺术佳境;又能令读者神观飞跃,缔构和最终实现艺术的极境。
   作为中国传统艺术的一大门类,词学思想的发展正好印证了传统艺术精神的内在逻辑。可以说,词学思想的演变就是传统艺术精神的一个缩影,词的雅化乃是一种必然规律。唐五代时期,词的创作以“伶工之词”为主,词作者代人言的风气盛行。词人往往轻视自我意识的抒发,故而十分重视词作的形式美,以“悦耳悦目”为审美旨归,较多地停留在“味”的层面,还没有普遍地自觉地进行自我内在的观照,故而“雅”不曾有意地渗进词的创作之中,更不用说那象外之象的境界了。欧阳炯《花间词·跋》对此有过真实的描绘:“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妖娆之态。”再如那“男子而作闺音”的填词现象。然而,当伶工之词过渡到士大夫词,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不仅那“代人言”的填词方式已成了文人抒情言志的障碍,那“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娼风”的俗艳,遭到他们的讥弹鄙薄,而且,那“悦耳悦目”的形式愉悦感也不能满足他们的审美欲求。于是,在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熏染和召唤下,词的雅化便势在必行。因为“雅化”,词人就能从对词的外在形式美过渡到对自我的内在观照;就能增强他的主体意识,超越词体外在形式的束缚,去探觅自我的心灵时空。也正因为有了“雅”这个中介的魔力,词人才有再次超越的可能,才能顺应“天人合一”的思维模式,心神自由驰骋,游于“极玄之域”,创造出“声文谐会”的词境来。当然,必须说明的是,词的雅化体现了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自然选择性,但并不意味着以否定词的“味”或“境”为目的。其实,在词的发展过程中,味、雅、境等艺术精神相互依存,相摩相荡,共同建构着词的特质。
   近年来,学界较多地关注了词的雅化问题。但往往只局限于宋代甚至南宋,没有拓展到整个词学史;只看到了词的雅化与尊词观念有联系,没有作细致的分析,没认识到词的雅化本身流淌着艺术的通变精神;只指出了“雅”的重要性,没有置于中国传统艺术精神中探讨,更没有认识到“雅”对词的特质建构的作用;只看到词的雅化的存在,没有作出合理性的解释,更没有摆正“雅”与其他风格的关系。以上诸点,前文皆不同程度地给予了解释,这里再以宋词为参照,进一步探讨“醇雅”与“豪放”、“婉约”的关系。我们知道“雅”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总是与其他风格相伴而生的。同时,“雅”也有自己的独立性,在与其他风格相联系中能够凸现为一种独立风格。不仅“一体者,不失其命意措辞之雅”,而且“雅”本身也有着多种类型,“诗无一格,而雅亦无一格。”(叶燮《汪秋原浪斋二集诗序》)这样,我们对宋词的风格有了较为全新的认识。一谈到宋词的风格,人们在感慨其异彩纷呈之余,总不会忘记豪放、婉约两派。确实,在北宋词体觉醒的时代,就已经有了这两种观念。苏轼论词“自是一家”和李清照论词“别是一家”,就含有豪放词、婉约词孰为正宗,孰为本色的意思。后经明代人张綖的加强,以至在一定程度上,豪放与婉约成了宋词风格的代名词。一些人揪心于二者的区别,泾渭分明,壁垒森严。更有甚者恪守于这种二分法的框框,抹杀与豪放、婉约相并列的其他风格。其实,苏轼的“自是一家”与李清照的“别是一家”都认为“雅”是本色词的基质,无“雅”之豪放,则为粗俗;无“雅”之婉约,则为俚俗。“雅”是豪放、婉约相联系的纽带。另一方面,随着词的雅化的逐步深入,南宋的一些先锋者如姜夔作词独标雅格,“以健笔写柔情”(夏承焘语),刻意在婉约、豪放之外另辟一径,形成一种既含婉约、豪放,又别具特色的醇雅风格。此风发端于南宋,至清代尤其是浙派则大盛。正如汪森《词综序》所说:“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因此,宋词除了婉约、豪放基本风格外,理应有醇雅一格存在。蔡山石《拜月词序》曰:“词胜于宋,自姜、张以格胜,苏、辛以气胜,秦、柳以情胜,而其派乃分。”谢章铤说的更明确:“宋词有三派:曰婉约,曰豪宕,曰醇正。”(《赌棋山庄词话》卷一)



   关于词的雅化与尊词观念的演变及其二者的关系,仍有许多问题值得探讨。这里,我们再从词学史的角度,作一些补充说明。
   其一,尊词观念的演变不是突变的直线运动。
   前文缕述的只是尊词观念发展的逻辑规律。在这貌似清晰的发展脉络里,流动着的实则是一个复杂的旋律:词学家自身的新旧冲突,个别先锋者振臂疾呼与时人的普遍冷落,创作实践与理论认识的矛盾……总之,新旧思想交替发展,矛盾重重无法谐调。如两宋时期,“自诗观词,以雅为目”占主导,但如李清照等即已萌发了诗词互观的思想,姜夔、吴文英、张炎等对词的雅化的认识,已达到了较高的水准。不过元明时代没能顺流而下,而是一度滑坡,直到清中期方重振续篇。清代中叶,“诗词互观,以雅为尚”占主导,但李调元认为“词非诗之余,乃诗之源也。”偏激中却透露出“自词观诗”的倾向。时至晚清,“自词观诗”占主导,在词体固尊,无须讨论的氛围下,自诗观词、诗庄词媚、诗尊词卑的意识却始终存在着。其实,这种思想几乎贯穿于整个传统词学史,几乎所有的词人,在彰扬词、揭示词体之尊的同时,又在叹息词为艳科、为末技、为小道;在以雅为尚、以雅为本的旗帜下,所填词却不能脱俗。朱彝尊曾说:“念倚声虽小道,当其为之,必崇尔雅。”(《静志居诗话》)这个转折的语气,反映的正是词人们那无法克服的困惑,展示了尊词观念中那艰辛的历程。总之,尊词观念的演变不是突变的直线运动。
   其二,推尊词体不是词的诗化,词的雅化也不等于回归诗教正统。
   从某种程度上说,尊词、词的雅化观念里确实羼杂着诗化和回归正统诗教的思想。人们总想借助诗的正统地位来拔高词体。尤其自宋代以后,词的唱法失传,由歌词变成了一种格律诗,词体诗化的强度增大。甚至有些人认为诗词间只是句式、音律有差异,内质上无异。其论词主张,特别在阐释词的雅化时,明显地走向正统诗教之路。如张炎说“词欲雅而正之”(《词源》);朱彝尊以六义、元音充实词的雅意;刘熙载认为“词寻源于古诗,故亦兼具六义也”,“中正为雅”(《艺概·词概》);陈廷焯主张“温厚和平,诗教之正,亦词之根本也”(《白雨斋词话》卷一);况周颐论词也以儒教复归为宗旨,以为唯有真率自然地抒发儒教思想,方可称为重拙大,以为词人只有饱含浓烈的儒教精神,才可以说具有了襟抱雅量。但是,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而且并不是主要方面。
   其实,综观中国传统词学史,词体之尊的主流不是以损失词的个性为代价的。相反,词人们总是在寻找着迥别于诗而自尊的个性特色。即使那些论词有“诗化”思想的词学家们也不例外,如上文所提到的几个人。再如冯金伯《词苑萃编》有言:“说词与诗同义、同妙者,但‘承诗启曲者,词也。上不可似诗,下不可似曲’(沈东江语)。”江顺诒《词学集成》卷七也说:“诗词曲三者之意境各不同,岂在字句之末。”因此,词的雅化导致推尊词体不是简单地回归正统诗教,而是一种升华;词的雅化不仅做到了由缘情向言志的过渡,而且把二者完美地结合起来,是缘情与言志的折衷。前文已述,“雅”有儒家与道释两个走向。如果仅仅抓住“雅正”不放,那么就不符合“稚”的内涵,也不符合雅词的实际情况。同时,从传统诗学的缘情与言志而言,词的初创期多缘情,但不免“缘情而绮靡”,以至格调低下俗艳之作时有滋生。于是,在词的雅化过程中,苏轼“以诗为词”,主其词“自是一家”,其豪放词不仅以“志”救“情”,更是以“气”融情融志;李清照倡词“别是一家”并不是纯粹依赖缘情和婉约,来反对词体的诗化,而是以情容气容志,寻觅词的个性如合乐性等;姜夔主张词的醇雅,也不是摒弃豪放与婉约、缘情与言志,而是在二者的融合中凸现雅格。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词的雅化离不开传统诗学的影响,但也是寻觅词体内在特殊性的反映,研究词的特征不能忽视词的雅化。
   其三,词的雅化并不代表词学发展的最终方向。
   我们知道,雅俗观念体现着中国古代艺术的通变思想。刘勰曾说:“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櫽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文心雕龙·通变》)清人叶燮也说:“日趋于异,而变之中有不变者存。”(《汪秋原浪斋二集诗序》)他所说的“不变者”就是“雅”。词的雅化也体现着词学观念的演变思想。然而在中国传统艺术精神中,“雅”只是一个品级,且不是最高品级。一味“以雅为本”,自然会关注词人的内在情思,但也会忽视词体自身的形式要求,导致诗词一理,失去词的独特个性。所以说,如果词学发展最终方向是“以雅为本”,那将预示着词学的衰落。南宋以后词人创作的衰微足以说明这一点。如果说姜夔、吴文英等人的雅词还能使人神观飞跃,那是因为他们识音知曲,按音谱填词,能扣住词体自身的内在规律。即便如此,南宋雅词也不如北宋词人的兴到之作。北宋时期一些天才词人(如欧阳修、苏轼、秦观、李清照等)的兴到之作,情真理足,词笔包举,不自觉中完成了中国艺术精神“味一雅一境”的三级飞跃,而且淋漓尽致,词味盎然,也滋养了后代的词学理论。南宋后,音谱不存,词变成了只“按词谱”的格律诗。那些崇雅的词人往往只关注雅的本身,不顾词的艺术形式要求,因而他们从词中所品味出的韵趣,只是雅中之趣而已,不是词的趣味。诚如谢章铤那形象的分析:“词宜雅矣,而尤贵得趣。雅而不趣,是古乐府。趣而不雅,是南北曲。李唐五代多雅趣并擅之作。雅如美人之貌,趣是美人之态。有貌无态,如皋不笑,终觉寡情。有态无貌,东施效颦,亦将却步。”(《赌棋山庄词话》卷十一7)
   总之,“雅”能使词坛中兴,但无法使词回到极盛;雅化只是尊词观念演变的核心思想之一,只是词学发展的一个层面,绝不是词学发展的全部。有鉴于此,王国维等人敏感地指出:“词以境界为最上。”这不仅撷取中国艺术精神的极品——“境”为词的特质,而且在阐释中超越了传统词学的束缚,为我们研究词学指明了一个新的方向。


(本文原载《安徽师大学报》1999年第4期。)


1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二册,1638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
作者: 云起时    时间: 2008-3-9 20:52
没有系统了解过“词”,谢谢楼主的介绍,这回算是入了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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