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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天生潭古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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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iorgio
时间:
2023-7-18 19:10
标题:
天生潭古驿道
天生潭古驿道
秦道,单是说五尺道,即从僰道入滇至威楚的官道,也就是著名的蜀身毒道,只有豆沙关仍在以历史的魅力见证着时光的震撼,而途经的九关十八铺已难觅旧迹。境内资料可查也就提到天生潭还有一点,那还算吗?也算。因为秦开五尺道,汉通博南,云南驿之内已是汉道的延拓,之外还属于它的地盘,只是不知尚存几何?又几经修复、几经改动,甚至完全的重建。这还是新近的事,但已被习惯性地接受了。当然,这一丁点信息还是令人期待的,首先是不远,其次能直接触摸那个时代,或者说,多少感知一点古人的心情、意趣及工匠态度……可能会有助于确立一种未有之观念,或者,较大程度去获取那种本质上的理解。
我是早有到天生潭勘探的计划,但真正成行却因现实的干扰和仓促而热情骤减,变得似有可无,因而准备不周。资料也存在错误,以至于当到达英武哨这样一个小山村(想不到后来我竟然反复到了很多次)时,村民一再地强调这里并没有古道,即使走进那个看起来挺不错的翠绿的小山坳,再往前就只是一个坝子而已了(好意提示我值不得浪费体力)。回答问题的是两个在门口玩耍的小男孩中一个稍大的。他长得确实很“英武”,甚至可以说容颜姣好,让我一下子想起于斯曼提到的那个“樱桃男孩”。他快有成人高了,只是那清澈而纯真的眼睛和稚气未脱让人知道他还是孩子。而更小的那个则很捣蛋,他一直试图想干扰我讲话,并趁我不注意,用带刺的树枝将我的裤子勾起,还想将树叶上的浆汁在我的裤子上面涂抹颜色。我跟大的那个使用的是普通话交谈,他看来很高兴,他那欣喜的目光,在这荒僻之地也很吸引人。他像当着老师背颂课文一样回答着我的问题,欣长的脖颈随着语句的抑扬而有节律的点动和呼吸,像干旱的沙漠在畅吸着降雨那样。他应该是一个求知欲很强的人,当然,发音也出乎意料的好,这似乎就是边关汉民固有的优势。他说他也只是模模糊糊的还记得自己曾经到过那个古道,清晨的阳光,树林里小鸟叽叽喳喳,石头坑坑凹凹,黑乎乎的覆着些苔斑,他是跟外婆一起去找菌子,但他那时太小了,也说不出是在哪里,具体要等外婆回来。
我还是想自己去找,因为当时有一种等不及的心情。回头问了一个不远处地里干活的庄稼汉,这次用了方言,我觉得他的方言有着秦关一带烧制的红砖瓦味道,给人以醇厚之感,但又难言认真仔细。交流是无障碍的,但是他不善表达,并不能设身处地的站在你的角度来为你设想那样的行走:将遇到的岔道、可能的水塘、桥头、哪些人家,以及重要的节点标志,而只会自顾自地这里那里嗯嗯哦哦,反复地比划着手势,见我不能理解,他就急得连连罢手。按他的说法,横穿公路前往对面那个寨子,可是还要下很陡的坡,这样就明显不对。等问到了一个背松毛从公路边走下来的老阿婆。她看起来是多么的历经沧桑啊,身子可怜的佝偻着,早被日复一日的劳作压垮了,满脸苦难,令人担忧,却也是啥都说不清楚。我想她大概是不明白古道的意思,就提醒她是“古董路”。最后她的回答至少有一点使我明白,这里并不是,别再继续进去了。她指了指很远的我们来时的方向,这就说明,我们是走多了,得调回头去。想想那汉子也是个废物,光是声音吼得大,可又有什么用呢?反正已日过当午,索性就先回天生潭吃午饭吧。他们的饮食还不错,还掌握着过去的调味方式,很质朴,老酱油、味精、桃醋、萝卜丁,油炸排骨很好,肉也香。顺便问了古道的事,感到老板娘不是很关心这些,但她又不得不承认确有其事。她称那里叫“茶马古道”,一下子我们就统一了。女子们的方言多了一些不稳定的含混腔调,听起来既随意又不太真实的感觉,总的来说很难去抓住认真想,又无法去回味的那种来自田间的嘈杂,但总给人头脑灵活、精力旺盛之感,却从来没有发现她们会忧郁和沉思。有一位男性食客专门领我走出饭店,站在公路边,指给我方向。他说不远了,就在医院背后,一片桉树林的那个方向,走几步就到了,沿着山梁,走不远就会看到,路边有指示牌,上面还有亭子。那里有两种走法,这是这里人普遍公认并接受下来的方式(因为旁边的一些吃饭人也连连点头表示同意):要么车子直接就开到山梁子上,然后下车徒步;要么直接从山脚就开始徒步,再走回来,两个都差不多。
这就说明,古道是在山腰的某处蜿蜒着,按说是没有难度了,就决定不开车,戴上草帽,斜挎起相机,再拎上一瓶水,轻松得就像已没有任何追求和负担的青年,充满活力,吹着口哨就出发。沿途经过的街角似有那旧式的格局,但古迹早已被取代,生活仍在继续,在他们脸上已没有失去的痛苦,都保持着一直向前的样子,反倒要一个外乡人来替他们哀悼,想想也是没道理的。他们的街天也摆一些时鲜山茅野菜和几瓶真假难辨的土蜂蜜,以及沾着鸡屎的放在糠里的鸡蛋,还有传统农具和手工活的竹篮、篾凳、锄把,但这些已远远填补不了余下的空虚,因为那种忧伤对旅者更有一种不自禁的吸引力,而他们则像与己无关,既不忧伤也不快活,像个沉闷无语的楞小伙,但他们那种难以预料的行动又往往很是惊人。穿着黑色的凉山服饰的妇女背篮的背带勒在头上,里面有一些山货,她们的手黝黑而糙裂,亦不太修剪,身上疑似还带着闪片房的火塘上的那股锅烟子味。我知道她们还居住在大山,而她们对那股忧伤也不熟悉,她们自有自己的忧伤。比较大众的还是撑着大伞和棚子的水果、蔬菜摊和肉铺,则是各地都差不多。天气是阴而热。从卫生院背后那条山路一直走了很远,都没有发现端倪,最终走到一所绿化很美的小学,一道紧闭的铁门和落有树叶的石台阶下,路就终止了。问了一个开渣土车的司机,他的回答也是这里那里的,不得要领,只是明确古道不是往这里来的,当然,那背后的山梁上应该也是曾有古道穿过的,堂堂皇皇的始皇大道,哪个敢冒这种杀头之罪而无视?可一问,他马上摇头,又跟吵架一样嘶喊起来,车声隆隆,咿哩哇啦啥也听不清,像跟一个穷鬼讨债似的,光听他叫,简直让人受不了,只能裹着头,嗯了两声,像是躲瘟疫一样,赶快跑开。回到公路上,又去问了路边小卖铺的一个妇女,这次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她特意走出铺子,指给我看五十米处柏油公路边停着的一排车子,其中有一辆绿色的拖拉机背后,是不是插着一块带杆子的牌子?那里就是下去古道的入口。
天啊!想不到这样也可以,真是佩服了这帮天才。我于是蹦跳着横穿公路走近那块牌子。牌子写着天生潭古驿道遗址,保护等级是州级,地位肯定低了,不过博南古道也只是县级,专业来讲肯定是更厉害的样子了。要下去的路,如果不看铺的石块,它更应该是一条田间小路,农民去干活的地方,比机耕路要窄,这一点确实值得怀疑;何况看了它也不像是真正的石板路,那上面铺的石块都是一些粉碎性的褚色风化石,这些材料应该是附近的山体上随便撬来就用的,薄薄的铺着,就像那些集贸市场破摩托、三轮车,乱停乱放,一点也不用像豪车那样随时担心刮碰,当然,它们也确实还没有受到伤害,新崭崭的。我故意一边走一边踩那些突出的边缘,更证明了它们的脆弱并不是猜的,一路走过去就踩掉和震裂了好多块。这些石头要是扳掉用来当做粉笔倒还有用,如果有重一点的拖拉机开上去,估计就会压成粉末。它们应该是刚铺完不久,石缝里的水泥都还没有全干。这就是所谓的修复,相比起来,“西南第一桥”电脑体石刻都算是认真了。一路踩踏着这些酥脆的巧克力饼干,很容易产生一种破坏欲,一种做坏事的兴奋感,像是踩踏着一些碌碌之辈的脸,就能给他们一点恰如其分的教训。还有一些做工极为马虎的石片给踢出来了,这显然是不文明的,但如果这样也没人站出来,说点什么应该说的话,那这些瓦片也就白碎了。
走到这里,其实也就没心情了,专程驱车三四百公里,这样的印象实在难言愉快。我想就是秦始皇的御辇穿越到了这片沼泽,给弄得车底朝天,轮子滚到田间,他能得到的礼遇也不过是像刚从烂田的污泥里爬出来的泥鳅一样狼狈,被现实捉弄的他,除了发点牢骚,切齿顿足,却也无可奈何。始皇陛下显然对这个只有便捷优点的世界不会有太多好感(他只钟爱他的御辇),他簌的一下,再次缩回他的地宫,继续沉湎于他的时代,去展现他的君王意志,挥舞那宽广的衣袖,将眼前的疆土一揽入怀,然后就放放心心,再也无法骗他上来了。
我这样走了一公里多,就看到山顶了,没完没了的瓦扎片仍在继续,简直是难以抑制的酥脆,这样的破坏也是于心不忍。我想我算是明白了,这里应该也类似于纪念霁虹桥的那个电脑石刻,一座完完全全的假坟。真正的古道要么被黄土掩埋,石头撬光,要么出于需求,铺成了水泥路。这时,抖音上也刷到古道被拆迁的事,还有人纪念,献点花,放点哀乐,工程队雨天在帐篷的泥泞里拥挤得连腰都弯不下去的地方煮着羊肉,场面跟办丧事差不多,遍地狼藉,每个人盛了一碗饭,挤得只能看脑袋,真不知是怎样吃到羊肉的。这样我又回到英武哨。
两个小男孩依旧在门口玩耍,小的那个这次是想整我的鞋带,但没有成功。不用问,也知道我的来意了。他说这里真的再没有什么古道了,他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大人样,可能是影视剧里学的。这样,我就不得不承认一件极其遗憾的事,一段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遗迹,我正好来迟了,很遗憾地与之失去了最后一面的机会,只能像霁虹桥那样,在网图上瞻仰和缅怀,无尽地想象、哀伤。小男孩邹邹眉,很替我着想地说他外婆快到家了,可以先进去坐着等一会的。但又有什么用呢?我极其遗憾又心有不甘地看了一下房背后那些山顶,又想一想现在的时间,觉得此行真是太不顺了。
在接下来的一两天,我去参观他们的州府,还特意去了博物馆、方志馆以及一些名气大的寺庙,相关信息不多,观点虽具有专业的谨慎,但缺乏热情。我觉得哪里都一样,值得去探寻的,正是这些原本的完整的东西,但大家只关注对自己有利的,并按照需求去做那些人为的替代品,这就造成了替代者大行其道,真相却被隐埋,渐渐不为人知,从而割裂了我们真正的生活。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是,我们的需求在不断增多,且是无限的,这会产生大量的替代品,最后,当我们的周围全被替代时,就会被第二次逐出家园,这不是危言耸听!
在这个黄金假期,时间竟开始变慢,想不到会被它纠缠了这么久。不过也要看到,这里够清静了,公园、博物馆、游乐园,每天正常开放,成了家长们领孩子去休闲的地方。这里没有迎宾计划,没有宣传标语,一切都如常进行,简直像个厌恶交际的人。就这两天的观察,感到对这里的了解已差不多。一度时期,寻幽访古的兴趣以及平静的感情逐渐取代了那些实际的宏愿,因而人也变得松懈,却总能给人以意外的充实和新的感悟,只是担心会被认为是在惧怕那个对立的世界。其实,现在面临的已是另外的必然的敌人。唯有这点积聚起的光,给人以温暖和勇气,也才稍稍抵御了一下那越来越往下降的黑暗与阴冷。但有时也能感觉到这样的作用也在减弱。我已看到,那焦灼感和危机的长长的影子已经来到了脚面前,只是还没有看到随后而来的那个实体。
再次前往英武关,我说不出理由,也许是本能“为走而走”的意志在推动吧!好像该去的地方和还没去的地方以及去得不够的地方,也只是如此,我并没有找到多少能改变我的东西,反倒是旅途中的一些纠结和挫败才真正称得上意外之喜从而更加值得回味。这样,我才回到这个失意之地,它已被毁坏,最后可能连名字都要消失。再过一段时间,人们或许就可以坦然地说,这里并不存在什么秦道,然后又新创一种说法。
从公路边那个窄窄的小天桥拐进去,这次我是直接开到那个小男孩的家里去了。两个小男孩这次是在院子里玩。大的这个对我说,外婆已经回来了,并且就立即喊他的外婆。说来很高兴,如果不是因为这种莫名的方式,我就看不到他的外婆,如果没有见到他的外婆,这个故事也就不完整。外婆已提前知道了来意,她的外表和我想的也不一样,本以为是一个佝偻的老太婆,但其实是一个高而胖的中年略老的妇女,短发,花衬衣紧绷着,走路大摇大摆,但嘴很快,说话声音更快,就像在地里捡大蒜一样,我想如果我在菜市场跟她讨价还价一定难占到便宜。我把手机里保存的古道图片给她看,因为我想明确的是,这一段到底是在这里,还是那里,到底还在不在。她看了之后的回答也很明确,但依然是不可接受的,因为她说的其实跟之前问过的那几个人是一样的,就连到底是选择开车到山梁子还是纯徒步走山脚爬上去,这样的方案,也都一模一样。或许她知道的也是曾经,她并不知道那里遭受的变故。“你知道那里刚刚进行过一次修复吗?”我问。外婆说:“哦,这倒不知道。我也又几年没去那里了。”
真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回答。外婆还是比较热情的,想邀我吃饭(把我当熟人了),但我已是情绪相当不佳,懒得应付了。临走时,这位比小姑娘还清秀的小男孩还跟出来送我,这次,虽然有点失魂落魄,但我终于没有错过对他表示感谢的机会,但我的情绪还是让失望给控制着,小孩眼里也是充满了同情。
这样,又回到天生潭。现在这个名字至少是“名不副实”了,对我也没有了吸引力,我可以想如何去讥讽它。通过反复推想,我已能估量出山梁的大致所在了,但上山梁的路也是再问了一个老头才晓得的,就是从那个入口开始沿大公路继续往前两三公里,再从一条分往右边的水泥岔道跨桥过河而爬上对岸的山梁的。这条路乍看像一条进山干活运送农资的道路,现在是农忙季节了,一路都看到有人在运水送物资上山,路两边都有人在干活,山顶上到处都是干活人在聚集,化肥袋放在地边,那些松了的土干翘翘的,很让人担心是在徒劳。可是,走着走着,路两边的人就被甩得远远的稀少不剩了,路也寂静下来,开始阴凉、潮湿,落樱缤纷,两边的青松翠柏突然使道路有了另外的气氛,像是一夜的雨水打湿了那寂寞的石台阶,这就给人以不太好的联想(后来也证明没错)。但刚舒服了不久,又突然亮起来,树又没有了,又开始另一段干旱。车子走在光秃秃的山梁子上,到了一片灰白反光强烈的烤烟地,水泥路也终止了。这里无遮无挡,像头顶心的头发被剃得光溜溜的,这下好了,太阳还在发力,已达白热化,烟灰色的气浪扭曲着,脸晒得淌油,有三两伙男女三五成群地正在地里预整烤烟地,一辆微型车和两辆农用车停在路边,车上放着塑料大水泵,正在给地里浇水。天气虽然十分严酷,但由于节令的关系,而不得不开始下种,那些禾苗包裹在遮光薄膜里,探头探脑的,想出来又不敢出来,最后又不得不出来。这是火的刑场,能感到万物像捆绑的死刑犯,可怜地耷拉着。停好车,看着右下边那条碎石小路在热浪中闪闪烁烁向下伸出去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这时,如果再有什么土砖家、小领导,指着那里别别扭扭地故意弄粗嗓音,想要模仿《舌尖》上的那种抑扬腔调:“这是秦代就修筑出来的官道……”那我是真的要上去给他的腮帮子来上一顿组合拳,打到他不能再胡扯八道为止了。
那条路是不想看了,它在那里只能算是一种障碍:视觉的、精神的、形式的……反倒看左侧上面的松林,风景秀丽,鸟鸣叽喳,完全适合拥有一条清雅的古道,从来龙去脉上讲那里也应该就是来路,说不定还存在他们高抬贵手——仁慈地留下的一点点渣子。于是就想走进去看,旁边那个在车上放水的汉子已经提醒我了:那里没有古道,别进去了。他为什么劝我?这很有意思。莫非怕我看到他们不想让我看的东西?鬼晓得。我如果听他的又有什么好处?去了又有什么损失?显然我已经不大相信那些话了。抱着这样的心理,决定还是进去看看,毕竟,在很久很久以前,先民也很有眼光,应该这里也是会有——哪怕一点点——古人留下的美好踪迹,也是可以嗅一嗅的。
进去的松林有点爬坡,加上心急,就有点气喘吁吁。随着越爬越高越走越远,我猜得没错,这里确实开始有了那样的踪迹,而且还大为丰富,甚至开始供过于求了,只不过不是作为古人,而是死人!那是他们享受着无尽甜梦的永久休息之所,这些高大的石牌坊建筑,远远像一群披着玄甲,张着翅膀的三头六臂的怪鸟,周围还旌旗遍布,刀枪林立,把守着要道,那样子就既凶险又不友好。
看来就不用再进去了。我又回来,但愿没人发现我的尴尬,因为我没有接受善意。他们在默不作声地干活,背对着我,装作没看见我,但我能知觉到他们在关注我。鉴于第一次并没有将它走完,看在如此代价的份上,势必有责任去完成。可这真是一项艰难的责任啊!也可以说别有味道,因为正好又可以评论一番,其实我更好奇的是这种设计的初衷说不定也是存在误解,而且我们每个人都拥有至少一次被怜悯的机会不是吗?我在水泥路与新驿道的连接处就已经看得见下面那个亭子了,但走下去依然感到艰难,因为我是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架在两边给拖下去的,我的腿像被绑住了那样不舒服,路面给予的回应想来也是非常想报复的。这时,地边躺着的一块大石头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怀疑这里也就只有它还跟古道沾边了:它呈马鞍状的凹面,绝非天然,而且这块石头跟周围石块的材质也明显不同,是天青色的火山石,而周围根本就没有这种质料,就像是从图坦卡蒙的陵墓里流出的一件供品——神秘的回报,或者说,一个好兆。可它现在躺在地角,无人在意,反倒成了料理庄稼的障碍。每个景象,似乎都在败坏着心情,但也求得安慰。“如果注定无功而返,至少也有这唯一收获。”
顺着这成本相当懂得如何节省的崭新的“古道”走下去,很快就到了凉亭。当然,凉亭也不凉,甚至没有风,只有热烘烘的闷气,仁慈而慷慨的阳光无所遮蔽地射进这个可爱的鸟笼子里,眼睛都无法睁开。似乎“能够惹访客生气”才是这些设计的初衷。除此还有什么呢?难道是为了方便赤裸,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很清晰地捉取身上的宝贝虱子而不会担心着凉吗?亭子边还新立了一块石碑,写了些字,倡导文明卫生之类,没细看,反正也没人来监督这些纸屑,然后就无精打采地走上来,感到更疲惫了。看到那个开拖拉机给地里浇水的汉子正在开水龙头,咧着嘴笑开了,像是才从煤灰窑里钻出来的,逆光中只能看到白森森的两排牙齿。他很关心地问:“看了吗?”我看他也并非敌意,就说看了,而且还相当荣幸地在那个高级凉亭里舒服的晒了一会儿,不想再走了,反正也就这样,黄鹤已去,这样的修复有何意义,真正需要走这条路的是哪些人?我倒希望他们真正能够受益;当然了,它至少是平整的,也不是说就没有优点。这汉子笑了笑,说,原本这条古道当然是连成一体的,只是当地人开荒,就把它们都开成地种洋芋了,这里的洋芋名气大得很呢,想不想买点回去?我觉得他这样已经影响不到我了,反正这是他们的事,我只是个外乡人。
然后我作势去开车,可他却继续定定地看着我,似乎还有话要说的样子。
“那么,这附近还有没有原来的古石板路呢?真正古代文物的那种。”我特意地对他解释,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跟他讲话了,因为我脑子里还是想着古道。
“都毁光啦!四荒拍卖那个时候,这些都归私人了,三分不值二的,想怎样就怎样。想想也是罪过,现在也就剩中间这一百六十多米的一段了。”
多么熟悉的字眼——竟跟网上的描述完全吻合!直到现在,我才算真正明白他们的话的意思,只怪我太粗心、太情绪化了。难道他真的像吉尔斯船长一样会洞悉一切?我连忙对他作了一个抱歉的手势,笑了笑,拍拍他的肩,以示感激,就跑去车上拿我的装备。这次我带了那台有蔡司广角的相机。第二次往下走去,凉亭那儿本来就是分叉的,沿着分叉的另一条我拒绝往下走的路继续走下去,感到依然还在难受,但只走了百多米,我就精神为之振作并专注起来,因为确实有了不一样的地方,一种奇妙的前奏,雨滴一样,开始无意而缓慢地奏响,然后逐渐变快了,并加重了力量。但这种奇妙还是有点让人担心,怕它像个水平有限的魔术师那样搞砸了表演,因为周围依然还很枯燥,看不到奇迹。但这就像是一副刚吃下去的仙药一样,我能体会得到这种药正在慢慢发挥出来的一点点效用,它差不多是正在把这一片荒芜这里插几根小草、那里安一两棵松树的,开始弄着玄虚。只是,这样的变化有些艰难和生涩,完全跟照片上的美丽风景没有任何关系。它似乎并不是像我外在地看它那样自立自主地变化,而是像我也在内在地参与了的那种——我艰难地抓着一支笔在忐忑不安且毫无把握地描画起来,这一笔下去会是什么后果我完全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指挥着我,那样的指挥有时候又是令人痛苦且毫无道理的——简直就是在毁坏,使我忍不住发起火来,要违背这种意思,发挥自己正常的想法,这时候就会有一股力量在强力地拽住我,硬生生把我的笔往前——往那不应该的地方戳下去,我痛苦地闭上眼睛,但又感到突然一个猛力地转折。这时,我又不得不承认,那些绘画大师确实有这个手势。然后,就只能静待——并看到了这股强力所坚持的慢慢出来的效果——古道——古朴而苍翠地出现了。它有一个新与旧的接痕,但特征不是很突出,只是越看越眼熟。我惊讶地见证着它像刚生下来的婴儿一样在快速长大。我承认我有一点眩晕,愉快的那种,但我还不能完全地证明它。之前,远远的,我为什么没有把这里的环境跟网上看到的并在一起加以对照并发现这里呢?然而,随着我的行走,新的变动,或者说,第二乐章,又开始了,但节奏开始变得轻快。这里,远远的看根本就没有网上看的那么茂密,但现在看竟然越往下越茂密了。这是不可思议的,竟然能避开人为的影响,好像是这里现在才开始慢慢模仿和复制网上的环境一样,它在等着我走来,我一边走引起了它一边在变,它的魔力就是当着我的面,像上帝造人一样,把那些记忆和想象的画面逐一地呈现在我眼前的现实中,让那些石头逐个依次地清醒过来,呈升腾起伏的惶恐之状,或像坩埚里加热的金属,逐渐变软,将要失去原本的固态。直到现在它才得到了最终的确定,心上的悬疑也放下来,乐曲也终止了。
这些石头的材质主要是火山石,也有部分红砂石,很难说质地高档,想要保存两千年我看太难,除非这是些墓石的组件。不过这些石块的凹陷很明显,也绝非短时造就,石头的形状像是故意制作出来的盆子,或者直接点,更像是一个个长方形尿盆或是蹲便器的模样,这对人畜牲口倒是都有好处。跟其他古道不一样,它们是从中间开槽。不管有多么可笑,至少,它们体现的正好是简朴,兵马俑式的拙笨的简朴,出于某种单纯的思想,像是古人用泥巴捏出来的玩意儿一样的简朴,边缘部分有些可能真的不是设计,而是由于马掌刮擦到石板以后形成了这种极端的形状——像一道城门洞给刀子凌空劈去了一半那样突兀地竖起的倒影——这让它只剩下那用来思考的另一半:接下来该怎样继续它的使命?它曾经等待着的,让它还在保持着日复一日的热情的究竟是什么力量?这个力量现在又存于何处?这些问题现在也只有这些石块才能回答了。
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激情了,自豆沙关以后。我知道时间一定在飞逝,一天两天根本不够。我沉浸在与场景完全契合的自我之中,出于激动,举止难免有些失控,反反复复地走上走下,频繁地更换着相机和镜头,肯定也影响到了那帮拎着锄头背对着我干活的男男女女。每当我跑上来,就牵动着他们停止干活,齐刷刷转回头来看我,我回看他们,他们又赶忙转回头去,好像很无辜地继续干活,当我跑下去,这伙人又不禁把头再转回来,还是把齐刷刷的眼光——不,棍子——捅过来,让人背心发痒、发烫,耳朵也发烧了,真是难以禁止,像被什么操弄似的,这一幕现在想想还是又可笑又感到羞躁。
虽然这样的行走显然也是不够,但要阅历它的凹面之间和它后面的一排排接受检阅的士兵头盔的凸起——这无穷的精微与意趣,似可把这种绵延无尽地拉长。回去后,我又单独将这份心情记录下来,现在读着这些词句,依然相信那种奇妙真的是触动了一些内心细微的想法。
“它们变又不变,已融化变软而神形渐失,像是因天鹅的离去而留下的沉思。这些长条形的睡枕像母亲的手掌心一样舒适,在美妙的掌窝还掉落了一些青绿透红的松针,放大看就像遗失的手镯和金簪,翠青色的背景衬得它们更无比高贵,星闪着钻石的光泽,那是伏尔坎精心锤炼给爱神的新婚礼物,那时她还没有邂逅会改变她的战神。回想起来,那是一段多么珍贵的日子啊!如今却只能靠回味了。女祭师啊!承蒙你的抬举,这是向你敬献的处女的肚腹,要经受多少铁足和岁月的刮擦,才打磨出这一轮如此精湛完美的幻幻火镜?炉火已纯青,功到自然成。开了,开了!我看到蒸汽腾腾,蓝色火苗往外飘的同时煮沸的一盏盏砂锅饵丝被一一揭开盖子时的激动与欣喜!牙床,城墙般厚钝的牙床,里面有伊阿宋亲手种下的龙牙,因此成了看守这些元宝金锭的赫赫天兵。昔日心血终有果,累累赤金如今早已扎下深深的根,这是向上苍奉献的完美祭坛,每一刻都保持着神秘与恭敬。那刚从羯山羊腹中剜出,正在冒热气的心肝,还有,那活鲜鲜的还在滴血的裂开的牛腰子啊!略微龋掉的黛青色的纹理欲裂非裂,你的赖枯叮当的犬牙交错的齿楞,像金刚石一样坚硬和尖利,切割和绞杀了沉落凡世作乱的邪魔妖鬼的骨肉和血,把它们磨成浆糊,把它们碾成渣滓,靠一阵雨水的冲刷从瓦沟里通排得干净,或者,靠着常年山风(那一股带着野木瓜花的甜味)强劲地清扫,在这个美妙的弧弯,我看到挺括的肩背和收紧的腰腹的轮廓浸进了迅疾干练的几何阴影里——它们是开始懂我心意了,知道用魅幻去渲染那骄傲又不胜自怜的心绪,通过阳光去凸显那铮铮黄金的质地与稳重。好好去彰显这无与伦比的历史吧!可是,经历这如沙般岁月无止境的重复,世人如何已是有亦若无。够了!薄命绵长须有终,我期待蜕变的那一刻。不要妄图再靠近,如今我已划好一定的间隔。任何失落的尘埃都纷纷表示无法挽留,何况还有那抬头都看不到的铁的门槛。要适度地学会望而却步,懂得知难而退,不要再心存妄念。动物已具备听天由命的美德,反倒是人学不会。划痕,完美地划破星空,喀尔颉的笑意暧昧不明,急速地向我坠来!多想抱个满怀,或者,闻一闻那古代的香气。“叫我星期四,回来要对那个好人酬谢一番啦。”正要再问,就簌地不见,留下一片金波。沐在这古老的铜汁中,你曾磨穿过蹄铁和草鞋,还啄伤了脚趾,葡萄紫的鲜血汩汩就流在那一个个窝上,不肯停歇地继续溢出,绸带一般又染下了一串串殷红的血痕,被几个颜色缤纷的灯笼挑着,隐映着山岗模糊的苍翠,这淡淡的美意让人迷醉。努力去做应做之事吧!这里无须挂虑,你不知何为坚韧,因为我历经了太多你都不敢看的生死考验。有没有见我又开始积攒的一点盈余?尽管我财产已失,却比盛年还要努力。令人感动的复苏呀!我们还将去重温我们曾不那么珍视的日子。我也并非软弱,像那株仙人球,只需你不吝的一滴,就足够我熬过那些被你遗忘的漫长的日日夜夜。我们都有使命要去达成,我并不担心衰微,任何轻蔑都阻挡不了我将成为那个本来的我。暗月之夜,黑云挤压并吞噬着树梢,暴风雨的前奏。密涅瓦缓舒翅膀,开始环着我的周身撒起了金粉,想要精心围制一个看不见的框。里面可说是尘微不浸,外面再大的风浪怒号都跟我无关,没人知道我是自由的。外面那个非法而狂野的世界,看来就是个宽大的动物园:下等的山贼正在失去耐心,在外面咬牙切齿,忍受着疾风骤雨的袭打,咒骂着自己不如意的身世;野兽嗷叫着饥饿与凶残,乱匪在黑山门的草丛中埋伏等候,耳朵尖尖竖着,腰刀发出寒光的警报,等着那阴险暗算的一刻。疲惫不堪的商贾和流放的官员,带着他们的货物、细软,以及妻儿、随从,马匹已力竭卧地不起,这些待宰的羔羊,无奈地席地跪坐在这唯一的庇护框内。风一阵呼啸,人们禁不住瑟瑟发抖,相互抱在一起,在风雨中哭作一团,希望他们紧靠的那块界碑能够起到一点震慑。可那样的哀哭声只会助长肆无忌惮的残暴。是时候动用一下父王的关系了。我眼里的清澈秋波滟敛,开始寻找射手的方位,云霄之上,狮子甩动可怕的头发,背后是暗蓝色的深渊。一颗晶莹的宝石掉落幽幽的泉塘,激起的漪浪使波纹抖动,逐渐叫弯弓满涨。一道闪光,嗖地从水里射出,触发天空的响应,雪白一瞬间照亮了凄惨的荒野,竟然集聚了这么多凶残贪婪的鬣狗的丑脸啊!一阵宝剑的寒光,斩断了这批悍匪的纷纷贪念,刺瞎了他们的咄咄凶眼,连跟连一个接一个的霹雳,收拾着这批孽畜,烧得屁股冒烟、丢盔卸甲、哭爹喊娘,并随着月落天边的微红,才心有不甘地嗷叫几声,渐渐隐回自己的巢穴。”
在如饥似渴的专注中,时间走了多少个小时我没有计算,游人路过的脚步声、交谈声、小孩子的蹦蹦跳跳和欢笑声、驻足回避的人铺在石道上的长影,以及逐渐消散的游客们的背影,都已经留在相机上了,我来不及回看,更没时间回味,因为我们正在争分夺秒地交流,真是怎样都嫌不够。但光线的变暗还是让我终于察觉,并停下来观看。我只是估摸觉得自己照了该照的,还在承诺和期许着第二次的同时才收拾起装备走上来。让我吃惊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在这个坟场旁干活的那些人像狐仙一样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黄昏静寂得可怕,暗下来的树林里更是摇曳着许多披散的乱发,多了阴惨凄厉之气。真是不能再久留了。只有那地里劳作过的沟垄、浇灌印迹的苗窝和水管的拖痕以及遗失的手套,才让人相信眼前这景象并非虚幻。
如果再次来到天神潭,该如何作为呢?除了补充一些计划中的照片,还是想再见见那个可爱的小孩,我理应表示恰如其分的感谢,告知我已经找到古道,免得疑问还会在记忆里一直悬挂着;或者看,是否还有机会偶遇那个背松毛的老阿婆,她的家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不忍看她那有点呆滞的目光,像被什么控制了,那里有我最在意又深为担忧的东西,她是否真的孤独无依?是否依然还怀着渺茫的希望?那也是我们共同的希望,我仍愿意为此奋不顾身去面对那种艰难。这次真的是太过于仓促了,风急火燎,行动浮躁,满脑子都是古道,忽略了很多善意的柔肠,为了这别样的旅途,它仍有理由一直延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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