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ida”之所以令人困惑,还因为它所修饰的“pumice”在拉丁语中是阳性词语,“arida”却是阴性形容词。虽然《歌集》的三大权威抄本③都选择了“arido”,梅里尔(Merrill 1)、埃里斯(Ellis 5)、古尔德(Goold 233-5)等众多学者也坚持认为“arido”更合理,古罗马作家塞维乌斯却宣称,卡图卢斯是将“pumex”视为阴性的④。巴特斯通提出了三条支持“arida”的理由。从音乐效果看,如果选择“arido”,诗作的前两行“do”的音将过分密集;从辞源看,第1行的“lepidum”与希腊语“leptos(卡里马科斯所推崇的品质)”有密切关系,而“浮石”一词在希腊语中是阴性,卡图卢斯借“arida”暗示其诗学的希腊渊源;从诗人的个性看,他喜欢在性别问题(无论是词语的性别还是人的性别)上突破常规。笔者认为第三条理由最为关键。《歌集》第63首是卡图卢斯处理词语性别的一个著名例子。在这首诗中,崇拜库柏勒女神的阿蒂斯在迷狂的状态中阉割了自己,从这一刻起,指称阿蒂斯的代词和描绘他的形容词就从阳性变成了阴性。在卡图卢斯诗歌中,性别问题不仅出现在语法层面,也是核心的主题之一。在许多作品中,卡图卢斯都对古罗马社会男女性别的定位提出了挑战。他的爱情诗尤其体现了这一点。古罗马传统认为,在爱情关系中,男性应当处于支配地位,而且应当冷静、克制,从不因为激情而丧失理性。但在卡图卢斯的爱情诗里,在情感的漩涡中苦苦挣扎的却是男性主人公,女主人公莱斯比娅却像神一样主宰着他的命运。这样的处理在当时是有颠覆性的。古罗马的性别观念也反映在社会主流对文学的态度上。贵族阶层认为,真正属于男性的领域是军事、政治、法律与商业,这些领域的活动才是“正事”(negotium),文学创作等过分介入情感的活动只是闲暇时的点缀(otium)。甚至像小普林尼这样的上流显贵也不得不为自己创作诗歌的行为辩护,声称那是公务之余的活动,不妨碍自己为国家服务(qtd. in Roller 283)。在文学领域内部,唯有那些以战争神话和罗马历史为题材的作品才被视为阳性的、有价值的,抒情性的文学则被认为只适合女人和奴隶。按照这样的标准,卡图卢斯的诗歌无疑是阴性的。他用阴性的“arida”取代阳性的“arido”,似乎可以理解为对“阳性文学”的反叛。值得玩味的是,除了《物性论》、《埃涅阿斯纪》等作品外,后来古罗马诗歌成就最高的体裁——爱情哀歌体——恰恰属于卡图卢斯所开创的“阴性文学”。
卡图卢斯的阴性诗歌招致了激烈的批评,但历史学家科尔内利乌斯·涅波斯明确支持他,称他和卢克莱修为当时罗马诗歌最优秀的代表(qtd. in Ellis xx)。涅波斯的评价无论是出于前辈对后辈的宽容和提携,还是因为他从心底里认同这样的诗学观念,卡图卢斯将诗集题献给他,都是很好的宣传策略。“Corneli, tibi; namque tu solebas / Meas esse aliquid putare nugas”(科尔内利,赠给你,因你常说 / 我那些无聊之作还值得一读),这两句极其口语化的诗在自谦的同时,承接了上文暗含的叛逆味道。“esse aliquid”是古罗马的口语说法,意思是有内容、有价值,“nugas”从语体上说,几乎算俚语,指琐碎无聊的东西。如前文所说,对凡俗生活的关注是卡图卢斯诗学的重要主张,如此浅白的用语正好与这样的信条一致。字面上这两句诗是对涅波斯的感激,也可理解为借名人为自己辩护的通常做法,但其内涵似乎不局限于此。“nugas”很可能具有双重功能,它既是卡图卢斯敌人对他作品的攻击之词,也是诗人对自己作品的正面评价。在维护古罗马伦理和文学传统的人们看来,卡图卢斯醉心于描写日常生活、私人情感,而不将精力用在民族史诗的创作上,或者积极从事与男性公民身份相符的活动,显然是不务正业,其作品只能是垃圾。卡图卢斯承认自己的作品是“nugas”,并以此为荣,但他所理解的“nugas”是指作品的题材。他的使命就是描绘生活中的“nugas”,点铁成金,用自己的天才赋予它们价值。他用“nugas”和“esse aliquid”的意义张力消解了“nugas”的负面意义,让敌人的贬斥变成了自己的广告词。在一些学者看来,卡图卢斯对口语和琐碎题材的强调,是他对罗马共和国晚期污浊政治局面的回应。奎因认为,卡图卢斯是想借此恢复被政治摧垮的日常生活的尊严(Quinn 278)。菲茨杰拉德也说,琐碎之所以成为一种正面品质,是因为诗人能够以此“远离腐败的政治,在一个可控制的小小的私人领域保持目标的纯洁”(Fitzgerald 15)。
卡图卢斯对涅波斯究竟持什么态度,学者们至今仍在争论,诗作的5-7行的语气是由衷的称赞,抑或是反讽,抑或是有所保留的肯定?——“Iam tum cum ausus es unus Italorum / Omne aevum tribus explicare chartis, / Doctis, Iuppiter, et laboriosis!”(虽然所有的意大利人中只有你 / 敢把全部历史呈现在三卷书里,/ 多么渊博,朱庇特啊,多么缜密!)与3、4行联系起来看,卡图卢斯的逻辑是,涅波斯对自己的褒奖之所以有分量,是因为他和自己的写作路数大不一样,自己写的是琐屑无聊的东西,涅波斯写的却是古往今来的全部历史——最严肃、最宏大的题材,得到这样一位作家的肯定,说明自己的诗作的确有水准。辛格顿认为,卡图卢斯的这三行诗只能理解为赞美之词,因为“doctis(原形doctus,博学)”和“laboriosis(原形laboriosus,艰辛努力)”两个词同样适用于诗人自己(Singleton 194)。后代作家赠给卡图卢斯的称号就是“Catullus doctus”⑤,卡图卢斯在其诗作中对惨淡经营的写作方式显然持肯定态度。例如《歌集》第95首赞扬他的朋友钦纳历经九度寒暑才写成一部小型神话诗,而霍尔滕西乌斯一年就能出产“五十万行”。他预言钦纳的诗歌将声名远播,流传后世(Merrill 209-10)。吉布森却指出,卡图卢斯和涅波斯的美学观念有很大距离。虽然对于涅波斯所涵盖的范围来说,三卷书的篇幅已经足够短小,语言也足够简洁,但“朱庇特”的感叹似乎隐约透露出卡图卢斯的保留态度(Gibson 570)。在自己的“libellum(小书)”和涅波斯的“tribus chartis(三卷书)”之间,卡图卢斯还是倾向于前者。而且,涅波斯的历史著作走的仍然是古罗马传统的史诗路线,不同于卡图卢斯以“nugas”为内容的私人化、日常化写作。科普莱分析说,正因为卡图卢斯不完全认同涅波斯的路数,但又对涅波斯充满感激,所以只能用“doctis”和“labriosis”这样含混的称赞来回报他的赏识(Copley 204)。泽特泽尔则相信,卡图卢斯的恭维全然是反讽,涅波斯著作的唯一功能是反衬卡图卢斯自己的作品(Zetzel 652)。
笔者倾向于认为,和上文的“nugas”一样,“labriosis”也有双重意味。一方面这毕竟是一首题献诗,诗人要向一位赏识自己的文学前辈表示谢意,自然不希望冒犯对方,所以“labriosis”应当是称赞之词;另一方面,“laboriosis”在拉丁语中可褒可贬,卡图卢斯借这个词暧昧的特点和微妙的语境拉开了自己和对方在美学立场上的距离。《歌集》第49首和50首对我们很有启发(Merrill 82-4)。第49首是赠给古罗马著名演说家西塞罗的:“Disertissime Romuli nepotum, / Quot sunt quotque fuere, Marce Tulli, / Quotque post aliis erunt in annis, / Gratias tibi maximas Catullus / Agit pessimus omnium poeta, / Tanto pessimus omnium poeta, / Quanto tu optimus omnium patronus.”(罗穆鲁斯的所有后裔里,过去、/ 现在、未来所有数不尽的后裔里 / 口才最最优秀的图利乌斯啊,/ 卡图卢斯这位最最蹩脚的诗人 / 向你致以最最真诚的谢意,/ 我是多么最最蹩脚的诗人,/ 你就是多么最最卓越的律师。)卡图卢斯故意戏拟了西塞罗夸张的演说风格,一句简单道谢的话(第4行)却藏在7行诗的深处,不能不算“labriosus”了,但这绝不是卡图卢斯所欣赏的那种艰辛。在他看来,对语言的锤炼必须达到“arida”所代表的简练、精致的境界。另外,由于文学观念过分政治化而导致的“一本正经”的创作方式,也是他所厌恶的。在第50首中,他描绘了自己和诗人朋友卡尔伍斯饮酒唱和的愉快场景,其关键词是“ludimus”(不定式ludere,游戏),诗歌创作是一种以美为终极目标的游戏,一切的惨淡经营都是为了这个目标,而不是别的。所以,卡图卢斯并不反对“labriosus”的写作方式本身,而是反对浮夸的风格和政治化的文学观。
Quinn. “The Poetry of Social Comment.” Catullus: An Interpretation. London: Batsford, 1972.204-82.
Roller, Matthew. “Pliny’s Catullus: The Politics of Literary Appropriation.” Transaction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 128 (1998): 265-304.
Singleton, David. “A Note on Catullus’ First Poem.” Classical Philology 67.3 (1972): 192-96.
Zetzel, James E. G. “Catullus.” Ancient Writers. Vol. 2. New York: Scribner’s, 1982. 643-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