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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张大善人 [打印本页]

作者: 岁月如歌    时间: 2010-2-17 16:32
标题: 张大善人
在我们那个500来号人的设计院里,流传着许多关于张大善人的故事。

张大善人40出头,是负责给院长开车的司机。与我们这些蓬头垢面,终日埋头于施工图纸的员工相比,张大善人的衣着总是出奇的整洁,逢年过节还会带上一条颜色鲜艳滑稽的领带。做了太多年的司机,他已经不习惯走路,除了擦车以外,不爱好任何运动,因此很早就发胖了。不论哪一天,如果你在上午十点钟从办公室的窗户向外望,总能看见张大善人用一块比洗脸毛巾还干净的抹布,象给婴儿洗澡一般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院里那辆黑色的奥迪,由内而外,每一个角落都毫不马虎,寒暑不辍。张大善人擦完车,总是围着车转一圈,象观赏一件刚刚完工的艺术品一样,做最后的检查。他那温柔的小眼睛镶嵌在皮肤白皙的胖脸上,闪烁着满足的笑意。

虽然还是事业编制,但经过多年的改革,院长在我们这里,已然象亲爹一样具有了无上的权力。每个年终,院长办公室总是房门紧闭,每个人路过时都会下意识的向着门上“院长室”三个字多看几眼。大家知道,院长正在紧张地测算着每个部门的效益,笔下一个小小的弯曲就可以决定你来年的生活质量。可张大善人不在意这些,他让院长哭笑不得的例子不计其数。

据说某年年终,王院长正在召集副院长在办公室商讨分红方案,对领导们来说,这是一年中最有成就感的时候。王院长拨通了张大善人的手机,请他把关系单位赠送的新年蔬菜,新年花生油,新年海鲜,搬到车里送回家去。挂下电话的那一刻,王院长忽然觉得暖气烧得太热,一阵阵头皮发痒。他于是摘下假头套,使劲地抓起来。院长戴假头套,这不是什么秘密。副院长们自觉地移开视线,继续讨论问题。这时张大善人敲门进来,一眼看见迎面一个光头,急忙大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走错屋了。”院长好不尴尬,拿着头套带也不是,放也不是,只是急忙招呼着:“回来回来,没走错。”事后有人问张大善人:“你给院长开这么久的车,不知道他带假头套?”他一脸无辜地说:“我没注意啊,我真的不知道啊。”

还有一次,张大善人在楼下等着刘院长去局里开会,百无聊赖之中看见一个送水工吃力地给各个办公室往楼上搬水。他看看送水工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有一个车胎瘪了。张大善人善心大发,把那辆自行车推到一旁,用院里的电打气给车打起气来。心里想着,这么热的天,连辆车都没有,送这么多水多受罪啊。这回应该还好骑多了。。。。。。过会儿刘院长慢吞吞的走下楼,却发现汽车和司机都不见了,平时停车的地方放着好几桶乐百氏纯净水。院长怒火中烧地等了十分多钟,眼看就要迟到了,才见张大善人开着车疾驰而来,他跳下车,满头大汗地给院长开了车门,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本来是好心,可这小子不依不饶,非让我陪他补车胎去。。。。”这个故事后来的演绎更加神奇,说院长在车上一催再催,张大善人加足马力,忽然看见一只小狗横穿马路,善人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一着急就刹车在逆行道上了,正好赶上一个“碰瓷儿”的无赖,往前车盖上一趴,善人逆行理亏,只好自掏腰包赔了人家三百块钱。院长此时早已等待不及,自己打车开会去了。如果我对设计院的历史了解足够透彻的话,这应该就是张大善人这一绰号的由来。

张大善人这么多的段子,自然成了院里小青年打趣的对象。据说张大善人烟酒不沾,十分吝啬。有一次院里发季度奖金,大家早早就知道了。只有张大善人天天擦车,两耳不问车外事,没得到任何风声。于是有人替张大善人把他那一份微薄的三百块钱领了出来,然后偷偷地扔在了汽车旁边。张大善人埋头擦车,忽然瞥见三张崭新的钞票在地上闪闪发光。他谨慎地向四周看看,假装检查车胎蹲下身去,然后飞快地用抹布盖住了那三百块钱。他胖胖的手指在抹布上摩挲,直至感觉到那三百块钱进入了掌心,然后飞速起立,把抹布扔到了驾驶座上。这一个个分解动作早已被青年们用停车场上的摄像头纪录下来。等张大善人若无其事地来到传达室,大家就说开了:“张师傅,拣钱了?看着这么高兴。”“什么拣钱,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于是大家把监控录像拿给他看,张大善人羞愧得满脸通红,只好用“捡来的”那三百块钱请大家吃了中午饭。

我们那个设计院,绿树成荫,自然环境非常幽雅。于是就吸引了三三两两的野猫,在这里生息,交配,产子。张大善人每天定时拿着一大碗猫粮,蹲在停车场边上的草坪里,“喵喵喵”地招呼着。于是四面八方的猫爷爷,猫儿子,猫孙子就在草丛的各个角落出现了。加起来足有10几只。善人小心地把猫粮分成几堆,以照顾不同“人群”。每次他还特意留出一堆,等其他猫吃饱了,心满意足地在一边舔爪子的时候,再喂给那些不敢凑前的弱小猫咪。他把柔软的手掌伸出去,里面放着猫粮,另一只手则驱赶着那些贪婪的大猫,或者轻轻的抚摸着战战兢兢走过来的小猫的脑壳。那动作又可笑又温柔。每当大家恭维地叫他张大善人的时候,他就不厌其烦地解释说:“这些猫粮都是我偷的,我家那个小区竟是喂猫的,我把那些猫粮偷来,喂给咱这儿的猫。”其实谁都明白,张大善人每隔几日,后备箱里就会出现一大袋崭新的猫粮,有时品牌还不一样。不过偷粮喂猫的说法却口口相传,毕竟在单调乏味的工作中,这样搞笑的故事不是每天都有。

张大善人与院长的故事象系列小品一样演绎不绝,大家早就觉得他不配给院长开车了。奇怪的是,院长三年一届换了三次,张大善人仍旧十年如一日的开着院长的坐骑,擦车,喂猫,风雨无阻。每每张大善人满脸含笑,走在前面,因为不善走路,胖胖的身体有些气喘。一群猫咪前呼后拥,在他的脚边蹭来蹭去,一个个扬着头,黄色的,蓝色的,绿色的眼珠注视着他,喵喵的叫声有的谄媚,有的祈求,有的虔诚,张大善人鲜艳的领带闪烁着王者的光彩。院长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竟让人分不清谁是领导了。我已经习惯于在每天上午十点站起身来,舒舒筋骨望向窗外,看着张师傅的车在阳光下反光,那角度正好刺痛了我的双眼,我总是恍惚觉得时间在他那里停滞了。

张大善人最后一次闯祸是这样的。某日中午,他从一个外乡的度假村接李院长返回。寒冬腊月,车里阳光普照,院长多喝了几杯,暖风一吹,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小路曲曲折折,善人不知怎么竟迷路了。他不敢打扰领导,就去找人问路。善人的问路方式很特别,他从不把车窗摇下问,而总是把车停在较远的地方,下车走到人家面前,以示对向导的尊重。李院长被停车的震动惊醒,忽然内急,于是披上衣服走到小路旁边的树丛里小解。且说张大善人问完路,上了车,头也不回的挂上挡就开。等李院长解决完问题,哪里还有奥迪的踪影。院长的包和手机都在车上,直到张师傅发现返回,足足在荒郊野外冻了二十多分钟,一肚子热酒被冷风一吹,回家就生病了。

后来院里忽然广泛开展起灭鼠运动,许多角落洒上了红红绿绿的老鼠药。后勤科在许多墙角贴上告示,“小心鼠药,请看好您的小孩。”这一日,张大善人端着猫粮在停车场边喂猫,他隐约觉得最近猫来的少了。那只瘦弱可人的小黑点好多天不见了。他蹲在那里,望着衰草枯杨,回想起半个月前把院长丢在半路上的情景,心里的歉疚久久不能平复。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每任院长都对自己这么宽容,而自己这么迷迷糊糊实在太不应该了。“一定要从某些方面改正一下,从哪里改起呢?”他思索着站起身来,感到一阵微微的眩晕。他看到本来在头顶的树杈不知怎么晃到了眼前,冬日的阳光细碎温柔,象小猫蓬松的皮毛。又该买猫粮了,他想。他仰面栽倒下去,再也没有起来。几只小猫围着他打转,侧着脑袋优雅地舔食着撒落一地的猫粮。

院里以工伤处理,给张大善人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我也参加了。来到现场才知道,张大善人几乎没什么亲人,后来听说他年轻时深爱过一个女孩,女孩离他而去,他就再也没有结婚。不过这一切已经无从考证了。悼词写得不伦不类,怎么听怎么象在悼念另一个人。我回想张大善人的种种趣事,差点笑出声来。

前几日我陪着老婆逛超市,有那么一刻想起了张大善人。我特意跑到宠物专柜看了看,第一次明白原来猫粮比人粮要贵无数倍。想想张大善人每月900块钱的工资,这么多年,真不知他是怀着怎样的善心坚持过来的。我对这那堆花花绿绿的宠物粮,宠物窝,宠物玩具发愣,忽然想到自己在设计院已经十年了,从青年到中年,每天看着张师傅擦车后心满意足的表情。生活的空虚与乏味在那一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超市里嘈杂的人声,陌生的音乐,妻子在耳边的唠叨,孩子跑来跑去咚咚咚的脚步声,忽然变得陌生而虚幻,只有张大善人那超拔脱俗的微笑,笼罩在心上,有种莫名的温暖。我抬起手,抹去忽然渗出眼角的泪水,我知道,院里再也不会有那么有趣的司机,也再看不到那么一尘不染的院长座骑了。。。。
作者: 西门    时间: 2010-2-24 21:04
故事讲得不错,老实说,芦笛里的小说,我很少能看到头。
作者: 岁月如歌    时间: 2010-2-25 19:38
不知这篇看到头没有
作者: 西门    时间: 2010-2-26 01:27
当然看到头了啊,写得相当不错,应该可以发表的水平啊。很高兴看到芦笛出现了一位经故事高手,期待看到更多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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