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书背景知识介绍:大仲马(Alexandre Dumas père),一八零二年出生,一八七零年辞世。用“著作等身”来形容他一生的著述都有些对不起他。迄今,译成汉语的不过《三剑客》、《黑郁金香》、《基督山伯爵》区区几种。而Michel Lévy frères et Calmann Lévy版的《全集》收了他的作品三○三卷,这还远非搜罗殆尽。大仲马自称他的文学创作有四、五百卷之多。
据说,他对拿破仑说过他的作品多达一千二百卷。他的《我的回忆》 (Mes Mémoires)从一八五二年出到一八**年,煌煌二十卷才从童年写到一八三二年作者三十岁。难怪,他的传记作家面对传主浩瀚的作品世界——戏剧、短篇小说、长篇历史小说、 传奇、游记、回忆录——无一例外都有着无从下手的困惑。 除个别作家, 如安德烈·莫洛亚(André Maurois)外,大多数研究大仲马的文学批评家都有意或无意地漏过了作者生前写就的最后一部著作——《烹饪大辞典》(Grand Dictionnaire de Cuisine)。这一出版于一八七三年,即作者辞世后三年的烹饪巨编,就连一九一○至一九一一年问世的《大英百科全书》著名的第十一版介绍大仲马的文章中,竟也只字未提,好像大仲马生前从来就没有写过它一样。但当年,巴黎所有著名的餐馆曾是怎样地翘首以待着那个“写作使其富有,耽吃使其贫困”的文学美食家呵,因为大仲马的光临代表了对大厨们手艺最高的恭维。
尝有评家诟病大仲马的“多产”,认为大部分挂着“大仲马”标签的作品均是他的合作者代为操***之作,他的作品存在着大量失实之处。西谚有云:“荷马有时不免打盹。”这也难为了大仲马。况且,他丰富的想像力和高超的叙述技巧深得同时代的大文人的欣赏也就够了。写《金银岛》的史蒂文森放下大仲马,心里竟有说不出的哀伤,因为“这世界对我来说再没有任何地方能像这些书页这么迷人了”;写《名利场》的萨克雷读《三剑客》竟至废寝忘食,足见大仲马的魅力。那么,从一种宽容的阅读心态来看,这样一部技术细节与诗意相交织、科学与假科学相遭遇、轶闻趣事与平实描述相混合的烹饪巨编,也就不必要求它事事非与今天的真实相吻合了。大文人、辞典编纂家约翰逊博士(Dr. Johnson)对辞典有过妙论: “辞书如钟表,最糟糕者也强过没有,而最精良者也不能指望它总是走得准确无误。”(Dictionaries are like watches, the worst is better than none, and the best cannot be expected to go quite true.)想想看,大仲马连为自己设计的纪念章上的出生年月日都错得一塌糊涂,即使想对这样的人来个求全责备,怕也一下子鼓不起三剑客般的勇气,于是只好顺从地依着“趣味”这一知识最好的向导的指引,乖乖走进他为我准备好的由一个个词条烹制成的美味的精神盛宴。
俱往矣。如今,鱼可得,熊掌已不可得,即使可得吃了也算犯法。没料到大仲马笔下竟保留了熊掌诱人的色和香,过过干瘾说得过去。他转述了普鲁士皇室掌厨人Dubois的熊掌烹饪法:在莫斯科、圣彼得堡等地,熊掌是带皮出售的。将熊掌洗净,涂上盐,放入陶罐,浇上用醋、酒、香料等配制的腌汁,浸泡二至三天。在有柄砂锅中摆上烟熏肉、火腿片和切碎的时蔬。将熊掌放在蔬菜上,浇上腌汁、肉汁清汤、少许烟熏肉碎屑,以文火慢煨七八个小时,煨时随时添加汤汁勿使其焦干。熊掌烹好后,留原汁中放凉。倒掉汤汁,揩净熊掌,竖切为四条,上洒辣椒粉,在融化的热猪油中滚动,然后沾面包屑放火上烤半小时,之后,放入已浇上辛辣调味酱的大盘中,亦可用两勺无籽小葡萄干酱调味。读到这儿,不动心才怪呢。
不仅在这色、香、味俱全的烹饪辞典里,就是在他的其他虚构作品中,美食家的大仲马也随时可令你馋涎欲滴,而且他每每会藉用人物的嘴带出他的吃的哲学。在《三剑客》的第二部续编《贝拉日隆子爵》(Le Vicomte de Bragelonne)里,他栩栩如生描述法王路易十四的一次晚餐。路易十四的食量不仅惊得剑客们目瞪口呆,还不时迸出吃的妙语。食客Porthos得到友人暗授机宜,为博路易十四的欢心,拼命大吃大嚼,甚至忘掉了绅士应有的吃相。果然,路易十四大为欣赏,对众食客说:“一个绅士,每顿晚餐吃得这么痛快而且牙齿又生得这么漂亮,他不可能在我的王国里不受到尊敬。”又说:“干活卖力的人才吃得痛快。”能吃成了忠诚勤勉的象征。难怪十九世纪德国哲人费尔巴赫(Ludwig Feuerbach)有言:“吃什么东西就是什么样的人。”(Der Mensch ist, was er isst.)
文学美食绝代相遇
大仲马生前曾希望见到《烹饪大辞典》的英文版,可惜未能如愿。大仲马死后,法朗士(Anatole France)曾帮助校改过辞典的手稿。法朗士说:“我该骄傲地说这书是我写的,但大仲马才是该领受这一荣誉的人。”出自法朗士之口,这个评价应算不低。当然,他的这部辞典绝非划时代的独创,也不像他在其中多处援引的同时代布伊亚-萨瓦兰的《口味生理学》(Physiologie du Go?觠t,一八二六)和更早的《美食家年鉴》(Almanac des Gourmands,一八○三至一八一二)那样具有重要的文体学意义,但大部分凭记忆完成的这一辞典巨编仍可被视为大仲马灿烂文学生涯最后的皇冠,甚至可以说是文学的大仲马与美食家的大仲马最完美的一次漫长的文字相会。
两天里读完辞典的条目,这才意识到窗外下了整整一天的大雪。圣诞已至,而且是洁白色的。合上书的一刹那,我的目光停留在书名页前取自辞典法文原版的作者暮年像:已不是青年的瘦削、双眼深陷时有神的英俊样了。略显发福的他,一头灰发,一脸祥和,一身合体的大翻领西装。马甲后雪白的衬衫上打着黑亮的蝴蝶结。右手轻抚大腿根,左手按着左下腹,一副志满意得的样子,是在生命快走向尽头的时候忆起了他刚刚开始要征服这个世界的情景?那年,他二十一岁。他向勉强度日的母亲借了五十三法郎,来到巴黎求助父亲当年在拿破仑***队中的老友Foy将***。见了面,将***问他会什么。数学?地理?物理?大仲马面红耳赤答不懂。法律?希腊文?不会。记账?一窍不通。将***万般无奈、一脸愁苦,只好叫他用笔写下他在巴黎的住处,以便机会来时联系。他刚写完自己的名字,将***就兴奋地叫起来:“天哪,我们有救了!你写得一手好字!”他成了奥尔良公爵的书记。他一边感谢将***,一边踌躇满志地说:“现在我靠我的字过活,总有一天,我向您保证,我会靠我手中的笔来生活。”文学的大仲马果然靠了他手中生花的妙笔,养活了他那张精致、细腻、无比挑剔的美食家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