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的「读书人」一词多少沾染了一些价值的色彩,因此我更喜欢「读者」一词。我想写的,是关于几位但丁的读者。库提俄斯(Ernst Robert Curtius)在一篇文章中说,但丁的读者有很多种类,而当中他最看重的,是那些不断用原文重读但丁,而且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习惯的人。这种但丁读者不大容易遇到,因为他们为数稀少。库提俄斯说,他的好友莱希纳(Max Rychner)1934年在「新苏黎世报」上写了一篇「但丁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文章,引起了一些回响,当中有两位给莱希纳写回信的,正就是这样的但丁读者。
波赫士大概在56岁上由于家族的遗传疾病而目盲。我看到的这些演讲录,是在他目盲之后二十多年所作。波赫士读但丁自然不是只看一本义英对照本;这部神曲在但丁1321过世之后不久,很快就有专门的批注问世,而六百多年下来,批注家络绎于途,产量极丰,其趋势到今天也未曾稍减,德国2003年才又出了一个新的批注。这一点基本上证明了神曲的难解;库提俄斯所说为是,波赫士只是在哄读者。神曲虽比弗吉尔的「伊尼亚斯纪」晚一千三百多年,比荷马晚两千年,但其批注的数量,却远超过前面两者批注的总和。波赫士事实上也饱读这些古代与近代的神曲批注,在演说中凭记忆随意引用,以解释他所提到的诗句。我读到的德文译本,译者有着良好的德国学术美德,努力地查证了许多但丁批注,引证的范围果然相当惊人。然而仍有许多的出处无法被确认。至于这是波赫士记忆的失准,还是译者努力的不足,我们无从判断。但是,目盲后二十年,还能记住这许多脚注,这是何等的记忆力。也难怪艾可的「玫瑰的名字」里面那位Jorge,虽然目盲三十年,所读的书却大多仍能背诵,马上要令人以为就是影射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了,你看,连名字都一样,一点都不想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