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时期,犹太-基督教、希腊、伊斯兰这三大文化传统在西方相遇,通过阿拉伯人的中介,西方人开始较为全面地了解古代希腊的伟大思想。对柏拉图的了解,不再仅限于新柏拉图主义这面镜子和《蒂迈欧》残篇;亚里士多德也不再仅仅是逻辑方法的代言人,其强调科学理性的思想体系对业已完成的大学教育体制、世俗化趋向都更为适应,因而最终得以取代长久以来占据统治地位的柏拉图传统。阿拉伯哲学与犹太哲学的问题传入西方世界之后,也强烈地刺激了经院哲学的争论,并构成了13世纪哲学的主要内容。其中,世界是否是永恒的,以及在基督教信仰的基础上,如何理解和看待世界的永恒性问题就是在当时产生了巨大争论的问题,围绕这一问题争论的主要有三支力量。一是亚里士多德学派的托玛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一是柏拉图-奥古斯丁学派的波纳文图拉(Bonaventura),一是巴黎大学文学院的拉丁阿维罗伊主义者布拉邦的西格尔(Siger of Brabant)。
拉丁阿维罗伊主义(Latin Averroism)又称为“激进的亚里士多德主义”(radical Aristotelianism),是13世纪流行于巴黎大学文学院中的一种思潮。他们认为,阿维罗伊对亚里士多德的解释是最正确的,如果发现与基督教教义不相符合的哲学理论时,他们采取阿维罗伊所解释的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和立场。拉丁阿维罗伊主义在当时的最大代表是布拉邦的西格尔(Siger de Brabant, 1240~1284),他坚持认为,世界是永恒的,它必然被上帝所产生,为此,他写下了《论世界的永恒性》(De aeternitate mundi)一文。他认为,如果世界不是永恒的,那么,它由不存在变为存在只能有三种途径:一是由世界之外的某一个个体产生出世间的各类事物(共相);二是由世界之外的共相产生出世间的个体事物;三是使原初质料获得形式,转变为现实的事物。但是,西格尔认为,以上三种情形都是不可能的。因为第一种情况只能意味着个体在时间上先于它的类(共相),但类乃是对个别事物的统摄,我们不能说它开始于某一个个别事物。第二种情况也不可能。因为类(共相)不能在它所包含的事物之前存在。如果一个共相不包含一切具体的事物,那这些事物也不可能后来从共相中产生,因此,具体的事物必然起初就存在于共相中。对于第三种情况来说,原初质料只有通过已经存在的现实活动才能获得形式,但是,一切活动都是某种事物的活动,即在原初质料之前已经有某种活动着的现实事物,这样一来,根本没有在现实事物之前的原初质料。所以,他得出结论说,世界不可能产生于一个先于世界之前的东西,不管这个东西是个体、类,还是潜在的某种东西<2>。
然而,拉丁阿维罗依主义这种世界是永恒的观点却与基督教的创世说相冲突。在基督教的教义中,世界是上帝从虚无中创造出来的,因此,世界不可能是永恒的,必然有着开端。拉丁阿维罗伊主义的这种观点在当时的思想界掀起了轩然大波。波纳文图拉在《宣讲:论十戒》(Collationes de decem praeceptis)中说:“当我还是一个学生时,我听人说亚里士多德认为世界是永恒的,又听说这还是理性与论证的结论,我的心开始砰砰直跳,于是我开始想并问自己,这怎么可能呢?但是,现在这一切都是如此的公开而被毫不犹豫地许可。”<3>他认为,无论是说世界是永恒的,还是说世界是从虚无中被永恒地创造出来,都是自相矛盾的,它们是如此地违反真理与理性,以至于“我相信任何哲学家,哪怕其智力极其低下,也不应该坚持这种观点。”<4>在托马斯一生的大部分著述中,世界的永恒性问题也一直是他关注的焦点。他在《反异教大全》(Summa contra Gentiles)、《神学大全》(Summa theologiae)、《神学概要》(Compendium theologiae)、《论上帝的能力》(De Potentia Dei)以及《论世界的永恒性》(De aeternitate mundi)等著作里,都详细讨论了这一主题。他也同样反对拉丁阿维罗伊主义的观点,他一方面认为,所有关于世界是永恒的证明都不是真正的证明;另一方面又认为,我们从启示中可以知道,事实上世界不是永恒的,而是有开端的,“必须得说,我们应该牢固地坚持公教信仰所教导的,世界不是始终存在着的。并且,这不能为任何自然哲学的证明所有效地反驳。”<5>
然而,在共同反对拉丁阿维罗伊主义的斗争中,波纳文图拉和托马斯两人却发生了分歧。托马斯认为世界的永恒性,虽然不能被证明是正确的,但也不能被证明是错误的,从哲学的观点上看不出创造的观点与世界的永恒性两者之间有何不合之处,世界永恒与否,靠理性是不可能得到解答的,我们只能靠信仰才知道世界不是永恒的、它存在着开端。波纳文图拉则追随奥古斯丁传统的“信仰寻求理解”(fides quaerens intellectum)和“信仰以便理解”(Crede ut intelligas)的立场,坚持认为,我们不仅可以凭借信仰和启示知道世界、运动和时间有着开端,我们也可以用理性来证明信仰所表达的东西。面对奥古斯丁学派坚持“世界在时间上有开端”是可以证明的观点,托马斯则专门写了论文《论世界的永恒,驳喃喃私语者》(De aeternitate mundi contra murmurantes)来予以反驳。
(二)
波纳文图拉在《彼得·郎巴德的〈箴言四书〉注解》(Commentarii in quatuor libros Sententiarium Petri Lombardi)第2卷中,正面提出了6个关于世界是有开端而非永恒的证明,其中有三个证明与托马斯的观点发生直接冲突,双方就此展开了论战。他们采用的方法都是逻辑上的“归谬法”,即通过证明对方的观点的自相矛盾来反证自己的观点成立。
第一,世界的永恒性观点与一个无限系列不可能再有所增加的原理相矛盾(Impossibile est infinito addi)<6>。如果世界没有开端而是永恒的,这一方面表明已经存在着一个无限的绵延,另一方面又意味着对于这无限的绵延又可能再有所增加。因为我们可以根据世界的永恒性推知太阳绕地球已旋转了无限的次数(依托勒密天文学体系),而每新的一天它又旋转一次,从而在那已经过去的无限数列上又增加了一个单位,这就意味着一个无限系列可以被增加,然而,一个无限系列是不可能再有所增加的,因此,世界不可能是永恒的,它必然存在着一个开端。对此,托马斯反驳说,说时间是永恒的,其无限性是就已经过去的前一部分来说的(ex parte ante),而不是从它向后延伸的后一部分来说(ex parte post)。就后来的部分来说,它是有限的,因为现在标志着过去的结束。也就是说,无限的时间仅在前端为无限,其后端终止于现在,故可不断增加或延续,因此,说时间的永恒性与一个无限系列不可能再有所增加的原理相矛盾的说法并不中肯。我们完全可以从时间的无限系列中的任何一点开始,向后延伸一个有限的系列,到达现在;也可以从现在向后延伸一个有限系列,到达将来的任何一点<7>。
第二、说世界是永恒的与无限的序列不可能通过的原理相矛盾(Impossibile est infinita pertransiri)<8>。如果说世界是永恒的,即没有开端,也就意味着在现在以前已经有一个无限的时间序列过去了;而要通过一个无限的序列是不可能的,所以世界将永远不可能到达当前这一天;但是,这个世界已经走到了现在,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显然,世界不可能是永恒的。简言之,如果时间没有开端,我们将永远不会到达“现在”这一点。对此,托马斯反驳说,任何一个“通过”都要求存在着一个起点和终点,即只有在一个有限的时间段中才有所谓的“通过”。如果世界是永恒的,时间乃一无限的绵延,也就没有一个起点,因此,也就无所谓“通过”。他认为,波纳文图拉的论证是假定了在两个端点之间存在着一个无限的序列,这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9>。
(4). St. Thomas Aquinas, Siger of Brabant, St. Bonaventure On The Eternity Of The World . Marquette University Press, 1964.
(5). Erederick Copleston, A History of Philosophy, Volume2, Mediaeval Philosophy, Part1, Augustine to Bonaventure . A Division of Doubleday & Company, Inc.1962.
(6). E. Gilson. The Philosophy of St. Bonaventure . St.Anthony Guild Press, Paterson, N. J. 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