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一部哲学著作,作为西方的哲学著作,叙说者的名字竟然是一个非西方传统中人,既非尼采心仪的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也不是《悲剧的诞生》中迷拜的希腊神人狄奥尼索斯。扎拉图斯特拉何许人也?波斯宗教的先知。借波斯人的嘴说话,欧洲思想史上不是头一回——孟德斯鸠编造过《波斯人信扎》。借波斯先知的嘴说话,也许表明尼采要站在欧洲思想传统之外的超然立场来评价欧洲精神。[4]但《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明显摹仿福音书的结构和叙事方式,分四部记叙扎拉图斯特拉的漫游、梦幻、遐想和“我实实在在告诉你们……”,寓意的言说充满寓言、比喻。[5]圣经思想不是哲学:Quid ergo Athenis etHierosolimis?(“雅典与耶路撒冷有何相干?”——德尔图良语)。《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可以算哲学书?难道尼采暗中站在圣经立场反哲学,是反哲学的先知?
在据尼采自己说宗旨为“永恒复返思想”的《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权力意志”已经出现了。在题为“论克服自我”(Von der Selbst-Ueberwindung)一章中,扎拉图斯特拉说到:世界上有两种权力意志,因为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智者,一种是民众。智者身上的热情堪称“求真意志”,其实质是要“所有的存在应当顺从”自己,如此意志就是一种权力诉求:“你们意欲创造一个你们可以屈尊崇拜的世界;这就是你们终极的希翼和陶醉”。民众也有自己的“权力意志”,这种权力来自他们所相信的善善恶恶的伦理。
凡深沉的一切,莫不爱面具;最深沉的东西甚至仇恨形象和比喻。……狡计中有如此多的善。我可以想象,一个有值钱和易损的东西需要藏匿起来的人,终身会像一个箍得紧紧的装满新酒的陈年酒桶笨拙地毂辘辘滚动:细腻入微的害羞使得他如此。用害羞隐藏深沉的人,在人迹罕至、甚至他的知交和最亲近的人也不可得知其所在的路上,遇到了自己的命运和棘手的决断:因为,这些人全然看不到他的性命危险以及重新赢得的性命安全。一个出于本能需要把想说的话咽回去隐瞒起来(das Reden zum Schweigen und Verschweigenbraucht)、千方百计逃避推心置腹(Mitteilung)的隐匿者,想要、而且要求一副面具在朋友们心目中晃荡。(善恶40)尼采自己懂得如何用思想面具,竖起保护的屏障,也善于识别别人戴得不那么高明的面具,将其本来面目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于高明的隐微术士,尼采倒向来佩服。
谎言。——为什么日常生活中人们处处说真话?——肯定不是因为上帝禁止撒谎。毋宁说,首先,因为说真话舒服,撒谎得有发明、编造和好记性。……其次因为,在一眼就明的事情上直截了当地说:我要这个、我已如此做了以及诸如此类的话,是有益的;在这类事情上,强制和权威的方式总比狡计的方式牢靠。——可是,一个小孩在扯不清的家内纠纷中被拉扯大,撒谎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他总会违背意愿地说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从来没有什么讲真话的感觉或者对谎话本身的反感,所以全然无辜地(in aller Unschuld )说谎。(人性I ,54)理解谎言“无辜”的成因,看来是搞清尼采的微言和大义的关键。仅从字面来感觉,“无辜的谎言”显得说谎者要为自己撒谎辩护,“高贵的谎言”却不存在自我辩护的问题,撒谎的应然是没有疑问的。这个没有疑问的应然是什么呢?
启蒙哲学的“坏谎言”从斯宾诺莎开始,到康德完成。斯宾诺莎的写作用两种语言,充满暗指,出于个人安全的考虑假引圣经,为大众设计出一种合他们胃口的道德观,迎合大众说话方式,暗中维护幸福的少数人的道德观。[33]在尼采看来,“这个病态隐士的假面”(diese Maskerade eines einsiedlerischenKranken)用数学形式的“幻术”(Hokuspokus)隐藏自己的哲学,用“自己的智能之爱”来“粉饰和伪装”,却泄露了自己的胆怯。随着这种“坏谎言”的把戏越来越精到,“老康德说出的既僵硬又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话(Tartufferie),把我们诱上了辩证的邪路”(善恶5)。在从斯宾诺莎到康德的转变中起关键作用的现代谎言哲人,就是大名鼎鼎、鼓吹平等、写市井文字的卢梭。尼采忿然道:法国大革命“所表演的血腥闹剧”让人好笑而已,可憎的是“卢梭式的道德”,用“平等学说”诱出了所有平庸的东西。“绝不会有更毒的药了,平等学说被吹嘘得好象就是公义本身,其实却是公义的终结”(偶像:一个不合时宜者的漫游48)。难怪尼采把卢梭视为自己最大的敌人。[34]
启蒙哲人“以美德狂热”(mit der tugendhaftenBegeiterung)解除了“假象的世界”,真实的生活反而不复存在了。在启蒙的世界中,揭露启蒙哲人的谎言成了真哲人的义务:
我自己一直在学习与众不同地思考、评价行骗和被骗,起码我为盲目的狂热(die blinde Wut)准备了几手揭谎招法(ein paar Rippenstosse)。这般怒火让哲学家障了眼,受了欺骗。为什么不呢?真理比假象更值钱,已经不再是一种偏见;这甚至已是世上所能有的最糟的得到证明的假设。(善恶34)“废铜烂铁”说被自由平等主义哲人铲除之后,“高贵”的谎言变成颓废的谎言。尼采显得要通过“全然无辜”的谎言挽回生活中的某种东西。这究竟是什么呢?
Es gibt eine Unschuld in der Luge ,welche das Zeichen desguten Glaubens an eine Sache ist.谎言中有一种无辜,谎言是对某事有良好信仰的标志。(善恶180)此话怎讲?“无辜的谎言”不是说,尼采的新谎言手法是“无辜的”,而是为了“一种无辜”而撒谎,所以说“谎言中有一种无辜”,这种“无辜”是“良好信仰的标志”。《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以来,尼采的隐微术渐入炉火纯青。一句话或一段话的下文,往往在一本中老远的别处出现,甚至在另一本书中出现。比如,这句话的下文,就出现在随后的书中。
尼采才不会自相矛盾哩,除非他要玩弄隐微术。在这里,在《道德的谱系》这一尼采少见的有点正儿八经“学术味道”的文章中,尼采没有自相矛盾。在此前后,尼采带着发自内心的义忿讲:“正义的最古老、最纯真的道德戒律”被教士伦理取代了!Schuld已经不是原来(本源)意义上的“欠负”,而成了教士伦理的“欠罪”。正是教士伦理的“欠罪”导致了自由平等的民主现代性的出现(韦伯对尼采那么感恩戴德,不就是因为尼采的如此睿见吗?):教士伦理的出现,使得贵族伦理衰微,犹太人这个“教士化的人民……敢于坚持不懈地扭转贵族的价值观念(好=高贵=有力=美丽=幸福=上帝的宠儿)”(谱系1,7)。针对教士伦理的欠罪提出“无辜”,不是再合乎“逻辑”不过么?“谎言中有一种无辜,谎言是对某事有良好信仰的标志”,含义不是再清楚不过么?这“某事”就是“正义的最古老、最纯真的道德戒律”。(卢梭-罗尔斯讲什么“正义论”呢,社群主义、新新左派起什么劲呢,统统不过教士伦理的子孙而已。尼采阴狠地在心底如是说。)在现代自由平等的民主时代,Unschuld des Werden(生成的无辜)就是高贵的人“牺牲自己,把自己变成赠品”。扎拉图斯特拉当时说完这话,尼采马上说:“也许他欺骗了你们”(如是说:论馈赠的道德)。
“巨大的偶然性”与“人本身的墬落”一同出现,“教士化人民”拒绝了犹太-基督教的上帝和希腊宇宙理性对世界偶在的拒绝,把人带回到恶和残酷被道德秩序隔离开来之前的处境。尼采寻求的实质真理是:人的生存如今如何可能面对世界偶在。为此,尼采想出了“热爱命运”,以便同偶在搏斗:“我们还要一步步同偶然这个巨人(mit dem Riesen Zufall)搏斗,迄今,荒谬和无意义依旧在支配着全人类。(如是说、论馈赠的道德)”尼采的“超人”就是“高贵”的哲人,他不得已要像上帝那样站到自然的恶和残酷面前。这当然是过于疯狂的勇气,然而,思想如此彻底的尼采有什么别的办法?
人性:Menschliches,Allzumenschliches,《人性、太人性》(1878-1880);未见中文全译本,节译本至少三种。据德文本Nietzsche :Werke in dreiBanden,herausgegeben von Karl Schlechta(Munchen 1954-1956)。
曙光:Morgenrote 1881,《曙光》;中译本至少两种,采田立年译本,漓江版2000.如是说:Also SpracheZarathustra1883-1884,《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译本至少六种,采黄明嘉译本,漓江版2000.善恶:Jenseits vonGut und Bose1886,《善恶的彼岸》;中译本四种,唯一从德文迻译的张念东、凌素心译本错得出奇,但文气较近原文;朱泱译本(台北水牛版1999)文义较贴而文气未传,主要译文由笔者据德文译出。
3.青年尼采写有大量诗作,参Nieztsche ,Werke und Briefe:Historisch-kritische Gesamtausgabe ,Band I-II ,Jugendschriften 1854-1864(《尼采著作和书信:历史考订版,卷1-2,青年作品1854-1864》),Hans JoachimMette编,Munchen1934.
4.参Stanley Rosen ,The Mask of Enlightenment :Nietzsche’sZarathustra (《启蒙的面具: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Cambridge Uni.Press1995,页7-8.
5.参W.Wiley Richards,The Bible and Christian tradition :Keysto understanding the allegorical subplot of Nietasche’sZarathustra(《圣经与基督教传统:理解“扎拉图斯特拉”中寓意细节的种种法门》,New York1990.
11.参Gilles Deleuze,Active andreactive (〈动与反动〉),见David B.Allison 编,The new Nietzsche(《新尼采》),MIT.Press1985,页85以下。
12.参Giorgio Agamben ,AbsoluteImmanence(〈绝对的内在论〉),见氏着Potentialities:Collected Essays in Philosophy ,Stanford Uni.Press1999,页220-242.
13.参Jacques Derrida ,Spurs :Nietzsche’s Styles(《教唆:尼采的种种风格》),Uni.Chicago Press1978;Jacques Derrida,Nietzsches Autobiographie oder Politik des Eigennamens(〈尼采的自传或者本名的政治〉),见Fugen :Deutsch-Franzosisches Jahrbuch furText-Analytik,1980,页64-98.
14.参Allan Megill,Prophets of Extremity :Nietzsche、Heidegger、Foucault、Derrida,(《极端的先知:尼采、海德格尔、傅科、德里达》),Uni.California Press1985;Ernst Behler,Derrida-Nietzsche、Nietzsche-Derrida (《德里达-尼采、尼采-德里达》),Paderborn1988.
23.Eric Voegelin,Nietzsche and Pascal(〈尼采与帕斯卡尔〉),见氏着,History ofPolitical Ideas Vol.VII:The new Order and last Orientation(《政治思想史卷七:新秩序与最后的取向》),Uni.Missouri Press1999,页297.
24.BruceDetwiler,Nietzsche and the Politics of Aristocratic Radicalism(〈尼采与贵族激进主义的政治〉),Uni.Chichago Press1990,页5.
25.Frank,《俄国知识人与精神偶像》),徐凤林译,上海:学林版1999,页46.
26.MarkWarren,Nietzsche and Political Thought (《尼采与政治思想》),MIT Press1988,页114以下。
27.参Leo Strauss ,On Plato’s Republic(〈论柏拉图的《理想国》〉),见氏着The City and Man(《城邦与人》),Uni.Chichago Press1964,页190.
28.Eric Voegelin,〈尼采与帕斯卡尔〉,前揭,页261.
29.Eric Voegelin,Der Gottesmord:Zur Genese und Gestalt der modernen politischen Gnosis(《谋杀上帝:现代政治灵知论的起源和形态》),Peter J.Opitz编,Munchen1999,页98.
30.参海德格尔,《尼采》,前揭,卷I ,页177.
31.参StanleyRosen ,The Question of Being :A Reversal ofHeidegger(《质疑存在:颠转海德格尔》),Yale Uni.Press1993,页173以下。
32.参Stanley Rosen ,Remarks on Nietzsche’s\"Platonism\"(〈尼采的“柏拉图主义”评注〉),见氏着The Quarrel Between Philosophy andPoetry (《哲学与诗的争执》),New York1988,页193-204.
33.YirmiyahuYovel ,Spinoza and other Heretics:The Marrano ofReason(《斯宾若莎与其它异教徒:理性的名义教徒》),Princeton Uni.Press1986,第五章。
34.参Keith Ansell-Pearson,Nietzsche contra Rousseau(《尼采反卢梭》),Cambridge Uni.Press1991.
35.Karl Lowith ,Nietzsche(《尼采》),Samtliche Schriften (全集)卷6,Stuttgart 1987,页428.
36.参Ronald Beiner,Grant ,Nietzsche and Post-Christian Theism(格兰特、尼采与后基督教的有神论)一文的精当分析,见Arthur Davis编,George Grant and theSubversion of Modernity,Uni.of Toronto Press1996,尤其页121-122.
37.Alexander Nehamas,Who are \"The Philosophers of theFuture\"?(〈“未来的哲人们”是谁?〉)见Robert C.Solimon/Kathleen M.Higgins 编,Reading Nietzsche(《解读尼采》),Oxford Uni.Press1990,页56-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