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恶

兰舟

若说现代小说具有的是一种突破传统的智慧与勇气，那么古典的庞大宫殿所具有的便是借由精妙刻画突显的强大感染力，而那些在浩如烟海的作品中熠熠闪光令人耳熟能详的大部头尤其具有这种振聋发聩直指人心的强大力量。

这本泛黄的《双城记》在我的书架上已放置近十年，每每了解梗概后便又转向现代小说突破的新颖，却忽略了那个长年累月建立的宏伟宫殿所要求的是何等才华横溢的文字，以及那些为人类与时代振动的灵魂又怎能以中国的文化渲染作为窥视之管。所以当我怀着转换口味的意图翻开狄更斯这一在其心中辗转成熟的作品，便随即为之行云流水般的文字吸引，所到之处只有真挚毫无做作。

我总认为狄更斯对当权者严谨的描写透出的是种嘲讽，现在想来或许狄更斯并非如我般只当是个旁观者，每每令我拍手大笑的文字于他而言何尝不可能出自沉重的伤痛？当伟大的时刻来临、自由平等博爱的世界来临，来自底层的简单粗暴无须任何情感赘述，最直接的描写都能淋漓展现其最野蛮的真实。简单可以质朴也能粗暴；无知可以令人唏嘘也能令人痛恨。当暴戾恣雎滋生出暴戾恣雎，傲慢冷酷的当权者自然令人唾弃，而光辉名号下的血腥暴力却尤其令人战栗，因痛苦失却了爱的无知所产生的只能是席卷一切美好的最丑陋的形态。

对当权者的抨击或许能令我莞尔，对底层暴力的描述却无法令我轻松。那些歌特式的血腥因狄更斯前言里再三强调的皆出真实变作鞭挞在人之恶的双手，连带撕剥去了哪怕一点伪善的美好。我并非第一次如此这般体无完肤，犹如赤身裸体行于冰天雪地，无处躲藏。——请原谅我想起《发条橙》，以恶的制度压制恶的人，无疑是另一种巧妙的尖刻。

或许有人会说，只有利用这种无知的暴力才能推翻固有的不平等，才能推动历史的进程，一如以惊世的破坏力结束二战的两颗原子弹。然而请别忘了，暴力只能改变历史结束一场旧的暴力，并不能制止另一场暴力的产生。能够引导历史转向光明的进程只有爱的力量，只有当我们为死者哀悼才有可能建立真正的共和制。

《双城记》的爱情故事实在简单到有些简陋，如漫画般寥寥数笔的刻画，最后却让卡尔顿立上颠峰。狄更斯也确实是一个相信爱与共和的人，在如此气势逼人的恶的面前并非如同个孩子推翻所有积木，而是保留了一份爱的力量。爱的无私正是刺破恶之迷雾的一线光明——或说一柄利剑，同样也是救人于黑暗的一双温厚有力的手。

当然，这并不包括在爱的名义下的其他行为。


后记：读书是一种享受，读旧书却又有另一番趣味。多年前的文化氛围所产生的译者对作品的理解，把玩起来着实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