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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续侠隐记(二十年后)伍光建译(已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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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谈《侠隐记》、《续侠隐记》

       ……我在商务印书馆编译所那时(注:1923年)正在标点伍光建译的大仲马的《侠隐记》和《续侠隐记》。伍光建是根据英译本转译的,而且不是全译,有删节,可是他的译本有特点:第一,他的删节很有分寸,务求不损伤原书的精采,因此,书中的达特安和三个火枪手的不同个性在译本中非常鲜明,甚至四人说话的腔调也有个性;第二,伍光建的白话文,既不同于中国旧小说(远之则如“三言”、“二拍”,近之则如《官场现形记》等)的文字,也不同于“五四”时期新文学的白话文,它别创一格,朴素而又风趣。由于这些原因,我选它作为我所标点加注的第二种外国名著译本……
      大仲马于一八三九年开始写历史小说,就震动了法国文坛,《达特安三部曲》的第一部《三个火枪手》(注:即《侠隐记》)于一八四四年发表,更使他的名声越过海洋。英国的大作家萨克雷读《三个火枪手》竟至废寝忘食,非要一口气读完不可……

                            摘自茅盾的回忆录第六节《文学与政治的交情》
                             (据《新华月报 文摘版》1980年第4期)


  伍光建先生生于一八六六年的广东新会,初拜于严复先生门下,就读于北洋水师学堂,后被派往英国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Greenwich Royal Naval College)深造五年。留学归国后,先生于一八九九年夏至一九○二年冬任南洋公学的提调,提调就是实际的教务负责人,先后与何嗣焜、张元济、劳乃宣、沈曾植等总理(即校长)共事,期间亦参与公学译书院事;一九○五年春南洋公学取消提调一职,改称教务长,伍光建先生又领首任教务长衔半年。如今能找到的关于光建先生的资料非常之少,按照时间来推算,后一次离职的原因可能是要随当时清朝的镇国公载泽赴西方考察宪政。在一九八六年由上交、西交共同编辑出版的《交通大学校史(1986-1949)》(上海教育出版社,1986)里还可以发现盛宣怀先生在给清廷的呈文中"盛赞"(的确是"盛赞")"译才如严复、伍光建者实罕其匹",师生同得如此高的赞誉,也是杏林、
而且是译界的佳话了。
  我们且来看看光建先生翻译的作品都有哪些。计文学类有:大仲马的《侠隐记》(现在的译本通称《三个火枪手》)、《续侠隐记》和《蒙提喀列斯突伯爵》、嚣俄(即雨果)的《悲惨世界》和《海上的劳工》、狄更斯的《二京记》(即《双城记》)和《劳苦世界》(即《艰难时世》)、萨克莱(现通译为萨克雷)的《浮华世界》(即《名利场》)、何桑(即霍桑)的《红字记》(即《红字》)、歌士米(Gol
dsmith)的《维克斐牧师传》和《诡姻缘》、Sheridan的《造谣学校》、杜退夫斯基(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恶与刑罚》(即《罪与罚》)、佐治·爱略脱(乔治·艾略特 George Eliot)的《阿当贝特》、巴尔沙克(即巴尔扎克)的《巴尔沙克的短篇小说》、奥显理(即欧·亨利)的《白菜与帝王》(欧·亨利的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沁克雷的《财阀》、留伊斯的《大街》、斐尔丁的《大伟人威立特传》、史蒂文森的《费利沙海滩》、施尔万提的(即塞万提斯)《疯侠》(即《堂吉珂德》)、迈尔的《甘特巴尔利的圣妥玛》、安娜图勒的《红百合花》、安赛特的《金奈》、格士克夫人的《克兰弗》、李敦的《罗马英雄里因济》、契诃夫的《洛士柴尔特的提琴》、夏罗德·布伦忒(即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的《洛雪小姐游学记》(即《维莱特》)和《孤女飘零记》(即《简·爱》)、艾米丽·勃朗特的《狭路冤家》(即《呼啸山庄》)、士维甫特(即斯威夫特)《伽利华游记》(即《格列佛游记》)等。文化类:斯
宾挪莎(即斯宾诺莎)的《伦理学》、休谟的《人之悟性论》、马基亚韦利的《霸术》(现在通称《君主论》)、麦尔兹(Merz)的《十九世纪欧洲思想史》等。政治历史方面:《拿破仑日记》、卢特维喜(一定是Ludwig,即路德维希)《俾斯麦》、马德楞的《法国大革命史》、基佐的《一六四○年英国革命史》等。(人名书名皆从当时译法,有些与现在译法不同而我又了解的,注出了现在通行的译法。)
  值得指出的是,这些译作只是现在在上海图书馆和复旦大学图书馆可以找到的一部分而已,一定还有出版了却没有被以上两家图书馆收藏的,而且,光建先生还有大量译作时至今日仍未能出版,比如吉本(也译作吉朋)的巨著《罗马帝国衰亡史》等。然而仅仅由这一部分,而且先撇开译文的质量不论,单单看拣择的眼光(有些不是光建先生一人决定的,而是出版社的约稿,但我以为于这些,光建先生也一定是认可的),就不得不令人佩服光建先生的卓识。大仲马、雨果、狄更斯、萨克雷、霍桑、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欧·亨利、史蒂文森、塞万提斯、契诃夫、夏洛蒂·勃朗特、艾米丽·勃朗特……今天看来,哪一位不是无与伦比的天才小说家?译哪一部书不足以在中国翻译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还有斯宾诺莎上午《伦理学》也是伦理学界的经典之作,至今伦理学学者也还是抱着斯宾诺莎的浅回低吟,休谟的《人之悟性论》、马基亚韦利的《君主论》也是越到今天,越显出持久的价值。而《十九世纪欧洲思想史》、《拿破仑日记》、《俾斯麦》、《法国大革命史》、《一六四○年英国革命史》等也显示了光建先生对现
实的关切。


  转贴自:http://bbs.sjtu.edu.cn/bbsanc,path,%2Fgroups%2FGROUP_1%2FGraduate%2FD4976EB97%2FD69D0F2E1%2FM.1094306130.A.html



第一回 马萨林

    话说法国红衣主教府里,有一间书房。中间一张大桌子,桌子上面摆了许多公文、书本。桌子旁边坐着一个人,一只手托着腮,在那里想得很入神。背后就是墙炉,炉里的火烧得很旺,照着那个人穿的袍子;桌上的蜡烛,照着他的脸。这个人穿着红袍,袍边缘了通花阑杆。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脸色微带青白,眉头很皱。房里寂寞得很,一点声响也没有,只听见门外亲兵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看官要晓得,这间房子,就是从前红衣主教立殊理办事的地方。现在立殊理主教已经死了,接手的人本事很不及他,只算得他的影子。这个时候,法国的情形很不好。法国的威望,是没有的了。王上的号令,是没人遵守的。国里头的世爵大臣,常要造反。外国的军队,侵入边界来。只要看看主教府里的情形,也就晓得。现在的主教既不济事,府里的地方很大,房子很多的,却没什么人。院子里虽有好多亲兵,客厅、厢房、过道一个人影子没有。巴黎城里的人,没一个不同主教反对的,很藐视他的权力。外面百姓常常放枪。这个时候,百姓有了火枪;虽然尚没十分糟蹋地方,却在街上时常放枪,仿佛是要给瑞士营同别的军人看,叫他们晓得,现在的百姓也有点力量了。
    刚才说的那个红衣人,不是立殊理,是立殊理的后任,名叫马萨林。马萨林一个人坐在房里,想不出法子,又没得能力去对付当时的危险局面。这位红衣主教,一个人坐在房里,自言自语道:“他们骂我是个外国人,是个意大利人。我如果让他们,他们真要把我绞死了。这班呆子,他们不晓得,这个意大利人虽然说法国话说得不甚好,却并不是他们的仇人。那些说巴黎话说得很好听的,常拿好话去骗他们的那班人,才是他们的真仇人。”
    说到这里,马萨林微微的含笑,说道:“我也晓得,得了权势的是常有危险的。他们却要晓得,我却不单是个权幸。爱西士手上戴了一个极好的金刚钻戒指,原是王后给他的。我手上戴的戒指是平常得很的,上面只刻了一个字同年月,却是在王宫教堂里给的。难道我就让他们摆布我么?他们永远在那里喊要贬逐我,却不晓得我有手段,叫他们或喜或怒。有时我有法子叫他们喊波孚万岁;过了几时,我又设法叫他们喊王爷万岁;又过几时,我叫他们喊议院万岁。现在波孚还在威英桑地方,将来有一天,王爷是要同波孚连合起来的,还有议院……”
    说到这里,马萨林露出愤恨的神气来说道:“我将来要想议院的法子。我们现在有奥林斯同满搭吉帮忙。我慢慢去收拾他们。他们现在喊驱逐马萨林,将来不久,他们就要同他们的首领闹起来。各人有各人的机会。从前立殊理在生的时候,没人不恨他;等他死了,人人称赞他。但是立殊理所处的地位,有时比我现在所处的还要险呢。况且他当日常常的被贬。有几趟他以为被贬之后,永远不得复位的了。好在王后是永远离不了我的。倘若我输了给百姓,让了他们,王后也是要让的。我们试试看,看他们百姓没得王上王后,他们办得什么事?假使我是个法国良家子,不是个外国的人,……”说到这里,独自出神。
    原来马萨林主教所处的地位,真是十分为难。那为难的情形,日甚一日。他为人贪而啬,抽收税款抽得太重,百姓都受不住。百姓什么都没有,只有灵魂的了。灵魂是不能拍卖的。主教抽了许多税,说是充军饷,时时拿打胜仗去骗百姓,造了许多谣言。但是谣言是吃不饱的,百姓就很怨恨。
    马萨林不独苛待百姓,还苛待县官。那时候的县官,都是用重价买来的。主教一连卖了十二个缺,还减了他们的薪俸。这班县官是恨极了,联盟起来,不许主教再添县官的缺,也不许宫里再讹他们的钱。他们约好了,如果同盟内中有一个人因为违抗丢了官,大众凑钱去帮他。
    百姓对待政府的情形也不对。那年正月七号,因为政府要抽巴黎居民重税,就有七八百家商人聚会抵抗,公举十个代表人去见奥林斯公爵诉苦。这位公爵最好名誉的,接见他们。代表人说,他们已经议好了不纳新税;倘若政府派人去收,百姓是要违拒不纳的。公爵听了,好言安慰他们,说了些好好盼望养活的话,应许他们同王后说。他们临走的时候,公爵说了一句现成话,说的是:“我们看有什么法子再说罢。”
    正月九号,公举了几个为首说话的人去见主教。内中有一个说话说得很重,说得很决裂的。主教也惊异起来,说了些安慰的话,叫他们走了。他那句安慰的话,同公爵说的一样,也是:“我们想了有什么法子再说罢。”
  因为要看有什么法子好想,就开了一个大臣议会,请了户部大臣叫丹摩利。百姓因为他管户部,极恨他。此外还有恨他的缘故;
    原来丹摩利的父亲叫巴狄赤,是在利昂地方开银行。他因为倒了帐,后来就改名丹摩利。从前是立殊理主教保荐给路易第十三做户部的次官,叫他改了名,很说了几句好话。那时王上说道:“我很高兴叫他做这个官。我原要个妥当可靠的人补这个缺。先前有人说,你要保举那个光棍巴狄赤,我很不愿意,只好叫他补的了。”立殊理主教说道:“陛下不要怕。陛下说的那个巴狄赤,已经问绞,死了许久了。”王上说道:“这么很好了。你可晓得,百姓给我个徽号,都叫我作公道路易,是有道理的。”于是签了字,就派了丹摩利做户部次官,刚才说的户部大臣就是他。
    再说开大臣议会的事。丹摩利赶快跑了来,神色慌张脸无人色,说是他的儿子几乎被人行刺,百姓见他夫妇出门太奢华了,当街就拦住他,很辱骂了他一顿。看官要晓得,丹摩托车利初到巴黎的时候,身上只得二十个法朗。现在分家,几个儿子共总分了九百万法朗;自己留下的,每年还有四万法朗。那一天,街上的乱民看见他儿子,有人就出主意说:“把他捉了,拿东西来挤压他。把他所吃的金子,都要挤出来。”几乎死在乱民手里。因为这件事,丹摩利心很乱,不便议事,议会只好不议了。
    第二天,会长毛礼,算是法国最有胆子的人,也被百姓骂了。毛礼对百姓们说,倘若他们不听王上的号令,还要滋事,他就要在大街上搭起绞人的架子,把为首滋事的人绞死了。百姓们答他说,搭起架子来是件很好的事,他们就可以把那班剥削百姓脂膏的官绞死了。
    这时巴黎扰乱得很利害。那一天是礼拜六,王后去诺搭丹教堂,有二百多个女人跟在后头,吵着说要还他们一个公道。那班女人的意思倒不是要暴动,不过要求王后可怜他们。就有王后护卫的亲兵,把那些女人推开了。王后作出很骄蹇的样子,不理他们。当天下午又开议会,议定要弹压乱民,保全王法,定了第二天正月十二号开议院。
    再说开书所讲的那天日里。法国王上路易第十四那年才十岁,刚好天花好了,借口去诺搭丹教堂谢天,派了禁兵、瑞士兵、火枪手把守王宫左右河边同新桥等处地方。王上从教堂出来,到了议院,不独从前的上谕一点没收回,仍是照旧办理,并且当日颁发了五六条新上谕,都是有害于国的。院长巴朗玛原是帮政府的,现在看见不妥,就连合议员,极力反对,大不以新税为然。王上颁了上谕之后就回宫,沿路上有许多百姓在那里看,知道王上才从议院回来,不晓得王上是帮百姓,抑或帮政府苛待百姓,一个喊万岁的都没有。人人脸上都是很不舒服的,有几个人脸上露出痛恨的意思。
    王上走过之后,街上的兵还是不退,因为恐怕百姓知道又颁了新上谕,又要闹事。果然百姓知道王上所颁的上谕把税加重了,登时聚了许多人,在那里骂主教,喊道:“推倒马萨林!”同时却恭维院长及议绅,喊道:“巴留士长寿!巴朗玛长寿!”百姓知道这两个议绅很替百姓拆苦,虽然没把王上劝回头,百姓们却是很感激他们两们。官长恐怕闹事,就设法去解散他们,谁知越聚越多。登时就派禁兵同瑞士兵到圣丹尼街及圣玛丁街,因为那两条街聚的人最多。当下巴黎市长到了王宫,他是来报告:倘若不把兵士撤回去,不到两点钟,巴黎的百姓就要反了。
    正在商议间,禁兵营的帮统甘明则进来了,号衣也扯破了,满脸都是血。王后见了很害怕,喊了一声。众人也十分着急,要听是什么情形。帮统说:禁兵一到了街上,百姓就狂怒起来,乱摇警钟。他想弄个榜样给众人看,就捉了一个为首的,分付手下送去法场正法。禁兵正拖那个人走,百姓就在市场攻打禁兵。也有拿长柄斧子的,也有掷石的,石如雨下。打得热闹时候,为首的逃了,跑到某街上,躲在人家里,把门关紧了。禁兵打开门,找不着为首的。闹到这里,帮统带了禁兵,先回宫禀报。他们回宫的时候,有许多乱民跟着他们。有好几个受了伤,也有斧伤的,也有石伤的。帮统是眉间受的石子伤。当时政府却没力量去弹压,主教只好赶快出告示,说明兵队站街,不过是政府形式上的事,立刻就要撤回来的。下午四点钟,果然都调回王宫。王宫左右,派了小队把守。瑞士兵、火枪手都在院子及楼下,人人脸上都很着急的。不晓得要闹到什么田地。这个,就是作者开卷说马萨林时候的情形。
    再说主教独自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心里所想的就是百姓要作乱的事。忽然间,他抬起头来看看钟,正是六点钟,他拿哨子吹了两声,帷幛后面一道私门打开了,出来一个穿黑衣裳的人,悄悄的走到主教所坐的椅背后听分付。主教知道是跟人,也不回头,说道:“白那英!什么火枪手在值班?”白那英道:“黑营。”主教问道:“是那一哨?”白那英道:“特拉维带的。”主教道:“那位兵官在大厅里?”白那英道:“达特安在那里。”主教道:“我听说是个好兵官。”白那英道:“是的。”主教道:“你去拿一身火枪营的号衣来,同我穿上了。”
跟人出去一会,把号衣拿来。主教把身上的官衣脱了,换上一身火枪营的号衣,却很好看。穿好了,说道:“你请达特安进来。”跟人一句不响,从大门出去了。主教一个人在房里对镜子照照,觉得很高兴。主教这时候不过四十六岁,身材是好看的,比平常人是要高一点;脸色好看,眼睛是很有精神的,鼻子略大些,眉心很宽;头发卷曲,颜色深黄,颏下的须很整齐。低头看看自己两只手,那两只手他平日最是留心的,把皮手套去了;穿上一双丝手套。这个时候门开了,跟人报道:“达特安来了。”
    一个兵官进了房。这位兵官有四十岁上下,身材却不甚高,却是很合度的,两只眼闪光射人。下颏的须同头发,原是黑的,现在有点灰色的。大约黑头发的人,饮食太考究,或是太不考究,头发都会变这样颜色的。达特安进了房,登时就记得他好些年前进来过,见过立殊理主教。
    达特安进得房来,看见一个他部下的火枪手,就留心细看,才晓得是主教改了装,就站在那里,样子是很恭敬,很大方的。主教很留心看达特安,过了一会,说道:“你就是达特安?”达特安道:“是的。”马萨林两眼还是不停的看,看他满脸精神,很是个有本事的人。达特安是经过多少阅历的人,只管随他看,一点也不难过。后来主教说道:“我要你跟我一路走,其实是我要跟你一路走。”达特安道:“我就照办。”主教道:“我要看看王宫左右前后的兵布置得怎么样。你看我会遇险么?”达特安很诧异的问道:“遇险么?有什么险?”主教道:“有人说百姓反了。”达特安道:“百姓见了御前火枪营,是很恭敬的。假使他们要动手的话,我只要有三四个火枪手跟住我,我们就可以把一百个乱民赶跑了。”
    主教道:“难道你不晓得甘明则受了伤么?”达特安道:“甘明则是在禁兵营,不是在火枪营的。”主教微笑说道:“你的意思是说火枪营比禁兵营好?”达特安道:“各人自然都说是自己的营好。”主教道:“我却不然。我脱了自己的号衣,换穿了你们的号衣。”达特安道:“主教太谦了。”又说道:“我说句实在话,我如果穿了主教的袍子,我万不肯去穿别的衣服了。”主教道:“不过今天晚上,穿了主教的袍子,有点不上算。你看是不是?白那英!拿我的帽子来。”跟人去了,把宽边军帽拿来,主教戴好了,回头对达特安说道:“你有马匹预备好了么?”达特安道:“常有配好的马。”主教道:“很好,我们走罢。”达特安道:“主教要多少人护卫?”主教道:“你说有四个人就好抵一百个乱民,我们也许碰见二百个的,仍然带八个人罢。”达特安道:“我就照办。”主教道:“很好,我们走罢。——等等!我们还是从这里出去罢。白那英!拿亮来。”跟人拿了烛,主教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开了一道门,同一个秘密室相通,他们两个人出了房;不到一会,就到了王宫的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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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4 19:27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回  巡夜

  再说过了十分钟,这一队人到了邦桑街,这条街在立殊理主教所盖的大戏园后面。他自己编的一本很有名的戏,就是在这戏园里演的。马萨林是最喜欢音乐的,先前曾叫人预备在这戏园里唱高等的词曲。法国高等词曲就是这个时候起首有的。闲话不提。
  再说街上的情形,的确是同造反无异。一群一群的游民满街上走,看见了兵很藐视,只要稍不如意就要打禁兵,都是寻畔的形状。达特安刚才说的话却是错了。在圣丹尼街,听见枪声从哈尔一带来;又不多时,无缘无故又敲起钟来。达特安看见街上的人情形虽是可怕,却还没成乱,也就照常在街上走。看见街中间聚了一群人,他是一点也不去先招呼,只管向着他们走,那些人仿佛知道达特安是不好惹的,让开路给他们走。主教为人是极谨慎的,看见达特安这样的胆子,不禁的暗中佩服。
到了萨镇地方,有个守门的巡兵止住他们要暗号。达特安说了暗号,就问是否甘明则在这里把守?巡兵指了  两个兵官把他看。看见一个人骑了马,马旁边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甘明则。达特安回头对主教说道:“甘明则在这里。”马萨林上前去,达特安在后头。那两个兵官认得主教,脱帽为礼。
  主教喝采,同骑马的兵官说道:“吉讨!你六十四岁了,还是这样高兴想打仗?你同这个少年说什么?”吉讨道:“我同他谈我少年时听见说内乱的事,告诉他现在的光景很不好,我们恐怕不久就要看见,圣丹尼,圣玛丁的两条街,都要堆起东西来塞路了。”主教道:“甘明则的意思怎么样?”甘明则道:“我说,要立党作内乱,还要有个楷斯公爵才能成。况且天下事,没有两样刚好相同的。”
  吉讨说道:“不然,他们现在立了一个掷石党了。”主教问道:“为什么叫作掷石党?”吉讨道:“他们立的党就叫掷石党。”主教道:“这个党名有什么来历?”吉讨道:“有一天某议员说,现在这班乱党,很象巴黎街上的小孩子在沟里掷石子,看见巡警来了就躲起来,巡警走了又聚起来掷石子,因此这班人就自称为掷石党。现在不论什么东西都加了这个名目了,面包、帽子、手套、扇子,都加了掷石党三个字的名号。你听听!”
  说到这里,沿街楼窗有个人唱掷石党的歌。甘明则说道:“让我来敬他一枪。”正要取出手枪,马萨林道:“不要动手!这是很没要紧的。我晓得法国人的脾气,他们肯唱,就肯拿出钱来。刚才吉讨说,从前内乱的时候,他们什么都不唱,只唱麻斯,事体弄到很不得了。吉讨!我们走罢,看看昆斯门守得怎么样?”摆了摆手,拍马回到达特安等的地方。达特安领了火枪手向前走,主教同吉讨紧跟在后。甘明则看着主教走了自言自语道:“不错的,主教只要他们肯纳税,什么都不管了。”
  马萨林同着卫队向别的街上走,听见街上的人在那里议论新颁的上谕。都说的是王上要害百姓,都是主教的不是,却很恭维巴朗玛同巴留士两个人,还说要在奥林斯公爵同王爷面前禀诉。都是很低声的,护卫的人一声也不响。
  过了一会,到了昆斯。吉讨喊了一个小兵官问道:“有什么新闻?”小兵官答道:“统领,这里倒很平安,我只是不放心那边一所大房子。”一面说,一面指着一间大房子。吉讨道:“那间是朗布里府。”小兵官道:“我不管那是什么府,我只晓得有好几个面生可疑的人进去了。”吉讨笑了,说道:“那可疑的人不过是几个诗人。”主教道:“吉讨,你要小心。我不许你看诗人不起。你要晓得,我少年的时候也是个诗人。”吉讨道:“爵爷,你是个诗人么?”主教道:“是的。你想听听我的警句么?”吉讨道:“可惜我不懂意大利话。”主教道:“法国话你总懂得的了。我晓得的,我用法国话发号令,你是遵办的。”吉讨道:“那个自然,只要那号令是奉王后命发的。”主教咬牙答道:“是的,我晓得你是忠于王后的。”吉讨道:“我统带王后的禁兵有二十年了。”
  主教道:“这里很安静,达特安,我们到别处去罢。”达特安向前走,到了圣洛,是王宫的第三个要隘。这里地方人烟稀少。主教问是谁人把守?吉讨说道:“威勒揆。”主教道:“不如你去同他说罢。我从前叫你去捉波孚公爵,他很不高兴,他说他是王上禁兵营统领,应该是他去的。”吉讨道:“我晓得他说过这种话。我告诉他也不止一百回了,只因为那时王上才四岁,怎么能够发号令呢?”主教道:“不然,我也原可以派他的,不过我喜欢派你。”
  吉讨不答,走上前叫巡兵请威勒揆出来。威勒揆看见了,喊道:“吉讨!是你么,你来这里作什么?”吉讨道:“我请你出来,要问你,这里还安静么?”威勒揆道:“安静得很!什么都没有。百姓们喊王上长寿,推倒主教。我们也听惯了。”吉讨笑了,问道:“你也跟着他们喊么?”威勒揆道:“老实告诉你,我倒是很想跟他们喊。我看他们喊的很不错。我宁可不领五年的薪俸,愿王上加长五岁。”吉讨道:“如果王上加长五岁,怎么样呢?”威勒揆道:“王上长大成了,就可以自己发号施令了。从显理第四的孙子、当今的王上奉号令,比从马萨林奉号令好多了。为王上死,我是很愿意的。若是为马萨林死,同甘明则今天一样,几乎送了命,死了到天堂,也是不舒服的。”
  马萨林拍马上前,说道:“威勒揆!你一片忠心,王上总要晓得的。”转过头来,说道:“这里很安静,我们回去罢。”威勒揆说道:“原来我们说话的时候,马萨林都在这里听见了。很好,我正要他晓得我心里的意思。吉讨,你倒给我一个很好的机会。虽然你的用意不见得甚佳,我还是谢谢你的。”说完,掉过头,进了营房,一面还唱掷石党的歌。
马萨林回到府里,很发愁。他从甘明则、吉讨、威勒揆嘴里听来的话,晓得乱民一旦起事,除了王后一个人之外,别人都是不帮自己的。王后为人,是个不念交情的,临时还不晓得怎么样。今天晚上出去巡阅了一点钟,只看见一个人动他的心。这个人不怕乱民,这个人就象是鹤立鸡群的。达特安的名声他是早听见的了。马萨林虽是在一六三四、一六三五两年之间来法国的,达特安忠义勇侠名气马萨林听见不止一次了。他虽是听见人说,却要打听是否确实,又不便当面问他。他晓得达特安是个喀士刚人,不过喀士刚人同意大利人很有相同的地方,你要他老实说自己的事情,他是不肯说实话的。
  走到了王宫的围墙,马萨林先分付达特安在院子等,叫吉讨跟了来。两个人下了马,走入花园,主教抓住吉讨的手,说道:“你刚才说,你在王后手下办事有二十年了?”吉讨道:“是的。”主教道:“你有胆子的,是不必说了。你尽心办事,也不必说了。此外你的记性总算好。”吉讨说道:“主教看出这点来么?但是,我若是没好记性,我早得意了。”主教道:“什么缘故呢?”吉讨道:“会做官的人,最要紧是会忘记。”主教道:“吉讨,你不是个会做官的人,你是个军人,是老王显理的旧部。那班宿将士同在剩不到几个了,不久也都要去世了。”吉讨道:“今天主教就同我算命么?”
  马萨林道:“不是的,我问你,近来你可曾留心看那火枪营的帮统么?”吉讨道:“你说的是达特安么?”主教道:“是的。”吉讨道:“我用不着留心看他,我认得他好多年了。”主教道:“他是个什么路数人?”吉讨很诧异的答道:“他是个喀士刚人。”主教道:“我晓得的。我要你告诉我,这个人靠得住么?”吉讨道:“特拉维是很相信他的。你晓得,特拉维是王后最靠得住的朋友。”主教道:“我要察看他这个人实在能办事么?”吉讨道:“主教若是要打听他是不是个有胆军人?我可以说,他的确是的。我听见说,在拉罗谐尔,还有别的地方,他都打得很好。”主教道:“吉讨,你要晓得,我们不幸当了大臣,不独要有胆子的人帮忙,还要有谋略的人帮忙。我听说,当日产殊理有几宗秘事,达特安牵涉在里头,后来费了许多事才弄清楚的,是不是?”吉讨晓得主教要打听从前的诡事,答道:“这些事,我却知道不清楚。我从来不沾手在秘密事里头。主教不要怪。”
  主教道:“我不晓得有许多做大臣的人,他用什么法子去打听出许多消息的?”吉讨道:“这为的是大臣们用人是总要量才使用的,打仗用军人,谋事有谋士。主教去找当日那班办诡事的人,自然就可以打听出许多消息来。但是,你要拿钱买的。”马萨林笑了,说道:“若是没得别的法子,只好拿钱买的了。”
  吉讨道:“主教真要我荐一个晓得从前秘密事的人么?”主教说道:“我同你谈了一点钟,就为的这件事。”吉讨道:“我晓得有一个人,只要他肯说,主教得了他,是很够帮点忙的。”主教道:“我自然有法叫他说。”吉讨道:“人家不肯说的时候,是不容易叫他说的。”主教道:“慢慢就想出法来叫他说。你荐的是谁?”吉讨道:“卢时伏伯爵。不过我有五年不曾看见他,不晓得他在那里?”主教道:“我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吉讨道:“主教刚才说打听不着消息,这句话我却不懂。”马萨林道:“你说卢时伏……”吉讨道:“我只知道卢时伏是立殊理的秘密侦探,但是我要先说明,很要花些钱的。立殊理当日很肯花钱。”马萨林道:“前任主教的确有这个毛病。我谢谢你的好主意。我今晚就要实行。”
  当这时候,两个人走到院子。主教摆摆手,同吉讨分手。看见有个兵官在那里走来走去,主教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达特安在此候他。主教说道:“达特安!你跟我来,我有几句话分付你。”达特安鞠躬,跟了主教,从秘密夹道到了书房。主教坐下,在纸上写了几行字,达特安很耐烦的等。主教封好了,盖了印,说道:“达特安!你把这封信拿到巴士狄大监,领信上所说的人出来。你要用一辆马车,带几个护卫的兵。这名犯人是要小心看守的。”达特安拿了信,鞠躬出来。分付道:“我要四名兵,一辆马车,同我自己骑的马。”过了五分钟,院子里马蹄声响,这班人同马车一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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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卢时伏荐达特安

  再说八点钟达特安到了巴士狄大监。管监的叫土林卑,听说有主教的信,赶快出迎。这位土林卑的兄弟,原是前主教立殊理的亲信人,当时是很有名的。从前大将巴桑披关在巴士狄监的时候,他共总关了十二年。他同监的人说:“我们若干年后可以出监了。”巴桑披说的是:“等土林卑走了,我也出监了。”他的意思,以为立殊理主教死了,土林卑是要走的,巴桑披也就可以出来。谁知主教死了,管监的并没换人,土林卑还在那里,巴桑披几乎不能出监。
  再说土林卑很恭敬的迎了达特安进来。正好他要吃饭,他就留达特安同吃。达特安道:“我原是很愿意陪你的,不过信面写了立刻两字。”土林卑道:“不错。监卒!把第二百五十六号领下来。”大凡监犯进了监,就不算是人,不叫名姓,只叫号数的了。达特安坐在马上,看见窗子都有有粗铁条拦住,墙是很厚的,看了不觉打个冷战。想起前二十年,有一会儿几乎要关在这里。
  忽然听见钟响,土林卑说道:“我要走开一会。犯人出去,我是要签字的。请了,我们再会罢!”达特安对着管监的微笑,心里却说道:“我不要同你再会了。在这里五分钟很够的了。我宁可穷极了。想来我是终久不会有钱的了,我也不要作管监官。
  话还没说完,犯人来了。达特安一看,很惊异。犯人好象不认得达特安的,一直就上了马车。达特安说道:“我奉命要把犯人看管好了。这辆马车的门是不能锁的,我只好进去同犯人一处坐了,叫跟人把这匹马牵回去。”说完,下了马,交把那火枪手。看书进了车,不慌不忙的分付马夫赶到王宫去。
  马车走过圆门的时候,车里有点黑暗。他就伸手抓了犯人的手,说道:“卢时伏!你认得我么?”卢时伏很惊异的说道:“达特安!”达特安说道:“我许多年没看见你,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卢时伏道:“其实死了的人,同埋了的人是没什么分别的。我在监里,不是同埋了的一样么。”达特安问道:“你犯了什么罪关在这里?”卢时伏道:“我也不晓得。”达特安道:“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么?”卢时伏道:“我是相信你的。不过他们说我所犯的罪,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达特安道:“他们说你犯了什么罪?”卢时伏道:“他们说的是一件玩笑的事,叫做晚上抢劫。”
  达特安道:“晚上抢劫?我不相信。请你解说。”卢时伏道:“有一天晚上,我同代各得公爵、方太理、狄禄几个人闹着玩。公爵出主意,叫我们到新桥抢袍子玩,他说奥林斯公爵很喜欢玩的。”达特安道:“你这样大年纪,还跟他们去玩么?”卢时伏道:“我因为那时酒吃多了,跟着他们去玩。但是我觉得并不好玩。我同狄禄说,我们不如旁观罢。我们为的是要看清楚,要爬上显理第四铜像所骑的铜马上。我们爬上去,看见他们抢袍子抢得很有本事。那些人的袍子被他们抢了,不敢作声。后来有一个人不耐烦,就喊起人来,就有几个弓箭手来了。公爵同方太理他们都跑了,只剩我们在铜马上的两个人。狄禄原想跑的,我劝他可以不必。他不听我的话,要往下爬,跌坏了一条腿,大喊起来。我也想下来跑了,谁知太迟了,被两个弓箭手捉了去。我一点不着急,睡了一夜,以为明日一定放我的了。谁知过了一礼拜还不放我。我写了一封信把主教,当天就来了许多兵,把我送到巴士狄大监关起来,已经关了五年。你想想年,我不过爬在铜像上,骑了显理第四的铜马,就受了几年的罪。”
  达特安道:“一定不是为这件事。大约你现在可以晓得关监的缘故了。”卢时伏道:“是的,我还没问你,我们现在到那里去?”达特安道:“我们去见主教。”卢时伏道:“他要我作什么?”达特安道:“我一点也不晓得。我来的时候,并不晓得是看管你。”卢时伏道:“是么?你还是宫里人人喜欢的人?”达特安道:“人人喜欢我,我还是个喀士刚人,同二十余年前我在蒙城初次碰见你的时候一样。”卢时伏道:“他们倒找你来办这件事!”达特安道:“那也不过因为我那时候在客厅,故此主教就派了我。若是当时有别人在那里,也是一样派的。我熬了二十一年,现在还是个火枪营的帮统。”卢时伏道:“不管怎的,你总算经过了许多危险。”达特安道:“我那里经过什么危险?我记得有句拉丁话说得好,说是大雷不打山谷。我在山谷底下,雷是打不着的。”
  卢时伏道:“马萨林还是那样么?”达特安道:“还是那样。外间有谣言,说是他娶了王后。”卢时伏道:“娶了么?”达特安道:“假使马萨林不是王后的丈夫,也是王后最喜欢的情人。”卢时伏道:“既然拒绝了巴金汗,为什么又到了马萨林的手?”达特安道:“大概而论,女人性格是这样的。做了王后,似乎不应该。”卢时伏道:“这件事,王后比别的女人更坏了。波孚还在监里么?”达特安道:“还是监里。你为什么要问。”卢时伏道:“我想起来,如果波孚出了监,许要替我帮个忙,放我出来。”达特安道:“你出监的日子还比他近,我看还是你帮他出监。”
  卢时伏道:“打仗的事体,什么样了?”达特安道:“仗是一定要打的了。”卢时伏道:“同西班牙打?”达特安道:“不是的,同巴黎打。”卢时伏道:“这是怎么讲?”达特安道:“你听不见放枪声的声音么?”卢时伏道:“听见的。什么事?”达特安道:“百姓在那里先试枪,不久是真放的了。”卢时伏道:“你看百姓会打赢么?”达特安道:“可以赢的。只要有一个大将去调度。”卢时伏道:“不幸得很,我身体不得自由。”达特安道:“你不必发愁,马萨林要见你,总为的有事。我还要同你贺喜。我有好多年没人打了,我闲散了多年了。”卢时伏道:“如果我做你俩,我是要说话的。”
  达特安道:“你听着,我同你商量一件事。”卢时伏道:“什么事?”达特安道:“你晓得的,我们两个是好朋友。”卢时伏道:“是的,我晓得我们有特别的交情,三处剑伤的记念。”达特安道:“我们商量好了,如果你得了意,不要忘我。”卢时伏道:“我不忘你。但是,你也要应许,如果你得意,也不要忘我。”达特安说道:“这是我的手。你要记得,你一有机会,就要替我想法子。”卢时伏道:“我一定办到。你呢?”达特安道:“我也办得到。”
  卢时伏道:“你那几位同伴怎么样了?我可以替他们帮个忙么?”达特安道:“那位同伴?”卢时伏道:“就是阿托士、颇图斯、阿拉密三位。你难道忘了他们么?他们在那里?”达特安道:“我全不知道。”卢时伏道:“是么?”达特安道:“是的。我同他们分了手好久了。我只知道他们都没死。偶尔接他们一封信,却不晓得他们在那里。卢时伏!我现在只有你一个朋友了。”卢时伏道:“那个很出句的,我升他作把总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却忘记了。”达特安道:“你说的是巴兰舒么?”卢时伏道:“是的。这个很有名的巴兰舒,那里去了?”达特安道:“他在朗巴街开了一间糖食店,他最好吃甜。他算是巴黎城里一个国民,现在也许做了反叛了。你只管看,巴兰舒做了小市长,我还爬不到统领。”卢时伏道:“算了罢,你不要牢骚了。潮水最低的时候,一定有转机的,你就可以趁潮起来。也许今天晚上,你的机会就来了。”
  达特安领了犯人上了楼梯,穿过大厅,走到过道,正在主教书房门口,要敲门。卢时伏把手放在达特安肩膀,说道:“我们刚才从乱民堆里走过,他们看见你这班火枪手,很要同你们动手,你晓得我心里想什么?”达特安道:“你想什么?”卢时伏道:“我心里想,我只要一招手,请他们帮忙,他们就把你们这几个人都踹碎了,把我放了。”达特安道:“你为什么不做呢?”卢时伏道:“因为我同你发了誓,作朋友了。今天若是别人陪我,又当别论。”达特安心里想道:“难道这个人比我还慷慨么?”一面敲门报告,说是犯人来了。马萨林很不耐烦的说道:“请卢时伏立刻进来。达特安,你去等,我还要同你说话。”达特安听了这话,心里很高兴。因为长远没人请教他了,现在马萨林很有招呼他的意思,以为总是好机会。
卢时伏进了书房,很留心,看见主教坐在那里。房门关了,主教拿眼看他。他看见马萨林装束样样都很讲究的,头发是拳起来,用了许多香油,面貌仿佛还不甚老。主教看看卢时伏,却大不相同了。在监里关了五年。从前的黑头发,现在全白了;从前脸上的红光,现在变了死白色。主教见了,摇头耸肩,仿佛说他不中用的意思。过了好一会,卢时伏有点不耐烦了。主教从一堆书信里头,拿出一封信来交把卢时伏,说道:“我从旧信堆里找着你这封求放出监的信。难道你是关了监么?”卢时伏听了,很诧异,说道:“这件事,主教晓得比别人清楚。”主教道:“不然,巴士狄监牢里有许多犯人,都是前主教关在那里的。我有许多连名字都不晓得。”卢时伏道:“这也许有的。不过我这件事同别人不同,我是大人关在监牢的。”主教道:“是么?”卢时伏道:“是的。”主教道:“是了,我记得了,你不是不肯去比京替王后办事么?”卢时伏道:“哈!原来因为这件事把我关监的么?我这几年都猜不出来,不是个呆子么?”主教道:“倒不全为这件事。我还要问你,你替主教到比京办了一桩事,为什么不肯替王后再去呢?”卢时伏道:“因为我已经去过的,此后我不肯再去。我去那里的时候很险,正当查赖士谋反之后,叫我去拦截他给大公爵的书信。人家认得我,几乎要把我杀了,幸亏我跑得快。主教怎么样还望我去第二次?假使我去了,不独无益,还要误了王后的事。”主教道:“你现在晓得了。你当日原是一番好意,可惜误会了,王后以为你是无缘无故不肯替他去。你要晓得,当前任主教的时候,王后还有几件不舒服你的事。”卢时伏微笑,说道:“我帮前任主教反对王后,现任主教就可以相信我还是竭力帮忙的。”主教道:“卢时伏!你帮我么?我却不象前任主教,什么事都要管的。我不过一个平常的大臣就是了,是王后的一个臣仆,用不着什么人帮忙。王后为人,是容易怪人的。一定听见你不肯替他出力,又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恐怕你是个险诈的仇人。他已分付我,叫我看管你。你关了巴士狄监牢,就因为这个缘故。”卢时伏道:“如果因为误会把我关了几年监,我看……”
  主教道:“自然要平反的。我看你是个极聪明的人,主意极多,又能办事。”卢时伏道:“前任主教是这样说我的。现在大人也是这样说,我听了很高兴。”主教道:“前任主教立殊理,有过人的治国之才,我那里赶得上他。我是最直爽无城府的人,我坦白得同法国人一样。”卢时伏听了,禁不住微笑。马萨林道:“我要告诉你,我请你来的意思是要几个靠得住的好朋友帮我办事。我说是我要,就是王后要,你晓得么?不是王后分付的事,我是不办的。我同前任主教两样,他独断独行,不同人商量的。我不如他,不能爬得很高的了。但是,我却是个老实人,我要做出个凭据来给你看。”
  卢时伏是深晓得马萨林是诡异的人,知道他说的话越甜越有毒的,说道:“我很愿意相信主教的话。不过主教说是待我好,我却还没看见实据。主教要晓得,我被禁五年。我看人家待我的意思,是不见得甚好。”主教道:“卢时伏,我刚才不是同你说过,你关了监不是我的错。王后你是晓得的,大凡女人都是性急的,危险的时候他们是乱来的。性子过了,什么都忘记了。”卢时伏道:“王后自然是容易忘记的,他住在最华丽、最热闹的地方五年,我却住在监里五年。”主教道:“卢时伏,你不要胡思乱想,以为住在深宫是过的很快活日子。那里有这会事?宫里忧愁着急的事多咧!我们往后再谈罢。我向来为人是最直爽无城府的。我要问你,你老实说,你肯帮我们的忙么?”
  卢时伏道:“主教明见,我是极愿意替你办事的,不过现在的事体,我一毫不懂。在巴士狄监里头,没得人谈国事的,只好同守兵狱卒谈谈罢了。主教是不肯相信的,这班人一点都不高兴谈国事的。我常常是帮巴桑披的,他是那十七个贵族中之一人……”主教道:“他死了,我们很失了一个帮忙的人。他是尽忠于王后的,这样忠心的人,真是少有。”卢时伏道:“这样忠心的人怪不得少了。你们只要看见一个,就要送到巴士狄监牢。”主教道:“我们讨论讨论,什么是忠心的凭据?”卢时伏立刻答道:“自然是肯办事了。”马萨林想了一想,说道:“是的。不过怎么样去找肯办事的人?”卢时伏耸耸肩说道:“这种人多得很,不过你不会用。”主教道:“我不会用么?你这句话怎么讲?你是前主教的老朋友,我请教你。”卢时伏道:“我要上个条陈,主教却不要生气。”主教道:“不生气的。你要晓得,你什么话都好同我说。我的意思是要人相信我,替我出力,并不是要人怕我。”卢时伏道:“我坐的监房墙上,有人拿钉子画了几个字,说的是:有这样的主人……”主教道:“我晓得了,底下是:就有同样的跟人。”卢时伏道:“不是的。底下说的是:就有同样的党人。”这是我们刚才说的忠心人改的,要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主教道:“哼!这两句俗话怎么讲?”卢时伏道:“是说立殊理主教能够得十几个心腹人。”
  主教道:“怎么讲?他常常怕人行刺他,四面八方都是仇人,常常都要防备到了。他有心腹人么?”卢时伏道:“前任主教,抵敌的本事真好。极危极险的事,他都能防备好了。老实的说,他虽然很有几个仇人,而他的好朋友却也不少。”主教喊道:“不错的!我要的就是好朋友。”卢时伏道:“我晓得有几个人,胆子既大,谋略又好,不晓得把前主教的秘计破了多少次。前主教派了亲兵侦探,去收拾他们,也收拾不了。这个人不定期救过位分很高的人。这个人虽然无名、无位、无钱,倒办了许多大事。前主教也有点畏惧他们,同他们求和。”
  主教觉得慢慢谈到正文了。说道:“但是你说的这几个人,是同主教反对的。”卢时伏道:“为的这个缘故,他们没得着厚赏。不幸他们是王后党。主教不是说,王后要人帮忙么?”主教道:“你怎么样晓得这些事的?”卢时伏道:“从前他们是我的仇人,故此我晓得。他们样样同我反对,他们同我时时打架。内中有一个,我同他斗了几次。七年前,把我刺伤了,算是我第三次受他的伤。”马萨林道:“哈!我要的就是这种人。”卢时伏道:“大人身边有这样的一个人。好多年了,大人总是看他不起。”主教道:“你说的是谁?”卢时伏道:“达特安。”
  主教装出很诧异的样子,喊道:“那喀士刚人么?”卢时伏道:“是喀士刚人,曾经救过王后,保全王后的面子。就是立殊理,也曾说过这个喀士刚人办的事,比自己还好。”主教道:“有这种事么?”卢时伏道:“我同大人说的话,一点都不假。”主教道:“卢时伏!我要你告诉我点细情。”卢时伏道:“此事内中曲折甚多,不容易讲得清楚。”主教道:“达特安许把详情告诉我。”卢时伏道:“恐怕不见得。”主教道:“什么缘故?”卢时伏道:“因为那些事都不是他自己的私事,那件事同王后的名誉有关系。”
  主教道:“他不用帮忙,一个人办妥的么?”卢时伏道:“不是的。他有三个朋友,都是极有胆的。主教要找,是要找这样人。”主教道:“你说这四人是死友么?”卢时伏道:“他们四个人都是同心合力的,什么为难他们都办得了。”主教道:“卢时伏!我听你说的话,越听越有趣味。你把细情同我讲讲。”卢时伏道:“不能。不过我听人告诉我的一段神话小说,你听了就可以明白。”主教道:“我很愿听,我最喜欢听神话小说。”卢时伏两眼钉在主教的脸上,看出他心里的诡诈,说道:“主教当真想听么?”主教道:“我很想听。”
卢时伏说道:“从前,有一个极强的国,国里有一个极有权力的王后。又有个大臣,看见王后貌美,要王后恋爱他。王后不肯,这位大臣恨得王后要死。主教!你不必打听这个大臣的名字,你永远打听不出来的了,这件事很久远的了。再说,那时有个外国公使来觐见。这个大使,长得美貌能动人,手段又极阔,花钱如水。宫里的女人,个个都要恋爱他。王后看见他,也未免动情,送了公使一分极值钱的宝贝,世界上再找不出同样的一分礼来。大约王后送礼也不过是赏他办国事有功的意思。这一分宝贝,原来是国王送把王后的。那位记恨的大臣要同王后下不去,就设法怂恿国王开个大跳舞会,一定要王后穿戴那宝贝首饰。那位大臣知道公使带了宝贝回国去了。倘若是国王知道这件事,岂不是把王后毁了么?”
  马萨林听了,很诧异的说道:“可了不得!”卢时伏往下说道:“有四个人暗中晓得王后的困难,就拼了命去救王后。这四个人,不是王爷,不是公爵,不是有势力的大臣,又不是有钱的人。这四个人,不过都是平常军人,胆子是有的,剑是会用的。这四个人动身去办这件事。那位大臣晓得了,路上派了许多人去拦他们,叫他们办不成。这四个人在路上受了许多人来攻打。三个人受了伤,一个人渡了海,把宝贝要回来送还王后。办得真快到了开大跳舞会的那一天晚上,王后居然把首饰穿戴起来。这一件事,很把那位大臣素来的威望损伤了许多。大人看,这件事怎么样?”马萨林说道:“办得真好。”卢时伏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十几件事体,都是办得很好的。”马萨林不答,在那里想。
  卢时伏等了一会,问道:“大人还有事问我么?”主教道:“有。达特安是那四人之一么?”卢时伏道:“他是为首的,四个人中的领袖。”主教道:“那三个人是谁?”卢时伏道:“达特安可以把那三个人的名字告诉你。那三个是达特安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他们的真名姓,我却不晓得。”主教道:“原来你不甚相信我。但是,我待你都是一片至诚。我不独要他们帮忙,还要你帮忙。”卢时伏道:“那好极了。我现时在这里,请你分付罢。你可以随后照应达特安同他的三个朋友。我很着急,要知道你派我办什么事。我已坐了五年的监,是很着急要知道再到什么地方去。”
  主教道:“我要派你一个极要紧的差使。我要你到威英桑地方,波孚现在还关在那里。我要你看守着他。怎么样?这件事不合式么?”卢时伏道:“这件事我办不了,我不能办。”主教道:“为什么不能办?”卢时伏道:“为的是波孚是我的好朋友。主教总记得,我一向很靠过波孚帮我的忙。”主教道:“不过后来波孚是与国为仇的。”卢时伏道:“不错的。不过波孚却没同我为仇。大人派我的差使,我办不了。”主教道:“你刚才说的尽心办事的话,就不过这样么?我恐怕你的忠心还没有尽。”卢时伏道:“大人还要知道,从巴士狄出来,到威英桑去,不过是从这个监牢移入那个监牢罢了。”主教道:“你倒不如老实的说,说你是波孚党。”卢时伏道:“我监牢也坐够了。我只有一党,那个放我出监的,我就是那个党。给我点费力的事办办,我只要吸点自由空气。”主教道:“卢时伏!你说得太过火了。你忘记了,你现在不是年轻的时候了,你办不了费力的事了,你要歇歇了。”
  说到这里,主教吹两声哨子。卢时伏道:“大人还没想好派我办什么事?”主教道:“我想好了。”白那英进了房,主教说道:“喊个亲兵来,你也回来。”
  白那英同一个亲兵进来。主教在纸上写了几句话,交把白那英,回头同卢时伏说道:“请了。”卢时伏恭敬鞠躬说道:“大人!我晓得了,我还要回去巴士狄监牢。”主教说道:“不错的。”卢时伏:“我就回去监里。不过,大人不用我,却是大错。”主教道:“你同我的仇人作朋友。”卢时伏道:“我没法。”主教道:“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帮我忙么?我还可以找出别人来,也有你的本事。”卢时伏道:“只望大人不要弄错了。”主教道:“你可以去了。我要分付你,你以后再不必写信给我,写了也无用。”
  卢时伏出来,心里想道:“我替达特安从火里取出栗子了。我替他说了无限的恭维话。他若还不满意,这个人可以难于巴结了。他们要领我到什么地方呢?”原来他们领他另从秘密楼梯走,不从客厅经过。那辆马车同卫队在院子等。他四围找达特安,也看不见。卢时伏自言自语道:“哈!我一场的盼望全归乌有。但是,街上如果还有一群一群的乱民,我们还可以作点事给主教看,叫他晓得我们还可以作一两件事,比监管朋友体面些。”想到这里,一跳就跳上马车来,同年轻人一样,一点也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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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王后同主教

  再说马萨林在房里很想了一会,他现在已打听出一点情形了,但是还要打听。主教这个人是最喜欢骗人的,现在打定主意,先达特安什么意思,然后再定办法。
  白那英问道:“大人!还有什么分付?”主教道:“你把个火来,我要去见王后。”白那英拿蜡烛领道,原来有一道秘密夹道,从主教房里可以通到王后房里。不论什么时候,主教都可以见得着王后。白那英走到王后房里,碰见王后的心腹布维夫人。那时王后正同路易第十四在小教堂,布维夫人去通知。
  王后坐在椅子上,面前摆一小桌,一手靠住桌子。小王上坐在地毯上,翻看一本大书。这本书上有许多图,说的都是亚历山大的事。王后虽不好读书,不好祈祷;却常常到小教常里来,布维通报了主教来见的话,小王上抬起头来,眉头皱了,看着王后说道:“他为什么不先请示,擅自求见?”王后脸红了,说道:“现在主少国危,只好让宰相不问何时随便进来报告要事,免得惊动众人。”小王上说道:“我却不记得立殊理主教这样进来过一次。”王后道:“你那时很小,那里能记得立殊理的事。”王上道:“我问过别人。他们都告诉我,立殊理从没这样来过。”王后听了很难受,赶快问道:“是谁告诉你的?”王上道:“人家告诉我的话,我不能告诉你。我告诉了你,他们再不肯同我讲了。”
  说到这里,主教进来了。这小王上马上掩了书,摆在桌上,自己站起来,也要马萨林站。马萨林知道他的意思,很留心看他,先向王后很恭敬的鞠了躬,向王上鞠躬。王上点点头,做得很冷淡。王后很不高兴的瞪他一眼,王上重新恭敬还礼。
  主教向来是等到众人都就寝才来的,这趟来得很早,心里有点诧异。主教同王后使个眼色,王后会意,向布维夫人说道:“王上该去睡觉了,你喊拉波特来。”王后刚才已经打发王上去睡觉,王上不肯,要再等一会。这趟又叫他去睡,他一语不响,脸色变了,在那里咬牙。过了一会,拉波特来了。王上就一直走到这个内侍身边,不同王后告辞。王后说道:“路易!你还没同我告辞。”路易第十四说道:“你哄我走,我以为你同我生气。”王后道:“我并不想哄你走,因为你出了天花,才好了,恐怕你太乏了。”拉波特要打岔,说道:“谁同陛下拿蜡烛?”王上道:“人人都使得,我只不要曼吉尼拿。”原来曼吉尼是主教的侄子,在宫里当内侍。路易第十四恶他,同恶他的叔子一样。王上于是出去了,不去搂他的母亲,也不去理会主教。
  马萨林道:“没有人教王上说谎,我看见倒很喜欢。”王后问道:“你说什么?”主教道:“请看王上出门的样子,就晓得我说什么了。王上恨我的意思一点也不隐藏。”王后道:“我替他陪不是。他年纪还轻,还不晓得感激你。”主教微笑。
  王后道:“你有要紧话同我说,是什么话?”马萨林坐在椅子上说道:“我看情形,除非你跟我到意大利去。不然,我们不久是要分手了。”王后问道:“你说什么?”主教道:“我引曲子上一句话,说的是:世界的人同谋,要拆散我们的恋爱。”王后很正色的说道:“你说笑话么?”主教道:“不是的,我说正经话。我想想眼前的事,我就要大哭。现在是全世界真个是合谋叫我们分散。你只好把我丢开的了。”王后道:“主教!你究竟说的什么?”主教道:“我还没忘记,那一天奥林斯公爵同你说话,你很高兴的对着他笑。”王后道:“他同我说什么?”主教道:“他同你说,你喜欢的马萨林很碍事,他一走开就没事了。”王后道:“你要我怎样呢?”主教道:“不管怎的,你总是个王后。”王后道:“人家常常作东西嘲笑我,造谣言糟蹋我,算个什么王后?”主教道:“你不喜欢的人,你倒有法子驱逐了。”王后道:“你说的是你不喜欢的人。”主教道:“我么?”王后道:“是你。谁把施华洛夫人驱逐了的?他在前王手上已经受够罪了。”主教道:“这个女人心术不正,诡计太多。从前想害立殊理,后来又要害我。”王后道:“浩甫夫人忠心事我,宁可得罪王上,不肯得罪我。这个人又是谁驱逐的?”主教道:“浩甫夫人是个假正经的女人,他一面同你卸装,一面同你说,劝你不要恋爱教中人。你不晓得,当主教的不一定是教中人。”王后道:“波孚又是谁收拾的?谁要把他关监的?”主教道:“他是个反叛,要谋害我的命。”王后道:“主教!你的仇人,我也要当作仇人,那是不消说的了。”主教道:“不独如此,我还要把你的朋友当作我的朋友。”
  王后摇头叹气道:“我没得朋友了。”主教道:“你遇着患难时倒有朋友,为什么得意时会没得朋友?”王后道:“为的是我得意的时候忘记了朋友,我同玛理王后一样。玛理王后从贬所回来时,不照顾同患难的朋友;等到第二次被逐,死在某处,没得一个人去理他,连自己的儿子也不去理他。”主教道:“现在补救还来得及。我们看看,你还有什么朋友?”王后叹气道:“我连一个靠得住的人都没有了。奥林斯公爵全受手下的人运动,自己是没得主意的。昨天听这个的话,今天又听那个的话。王爷听帮主教的话,帮主教是听吉米弥夫人的话。”主教道:“为的是这个缘故,我不愿意你听身边人的话,靠他们作心腹。我要你信任从前替你出过死力的人。”王后道:“从前出过力的人么?”主教道:“从前替你破了立殊理主教诡计的人。”
  王后一面看主教,一面想道:“他是什么意思?”主教道:“你原是聪明人,你的朋友办事办得很好,你居然打胜了仇敌。”王后道:“不错的。我罪是受够了的。”主教道:“我们说到正文罢。你可晓得有个卢时伏伯爵么?”王后道:“晓得的。但他不是我的朋友,他是立殊理的心腹,是我最大的一个仇人。我以为你是晓得的了。”主教道:“我是晓得的,故此我请他到巴士狄监牢去。”王后道:“你放了他么?”主教道:“并没放出来。我是还要问问你。还有一个人,我也要同你说说。你认得达特安么?”主教说这句话,很留心看王后。王后听了很诧异,想道:“难道这个喀士刚人把我的秘密泄露了么?”王后答道:“让我想想。名字是很熟的。他是个火枪手,恋爱我一个侍女,那个女人中毒死了。”主教道:“你只晓得这一点么?”
  王后很不高兴,对主教说道:“你要把司法官问案的法子来问我么?”主教微笑说道:“我看你是喜欢答的话才答。”王后有点不耐烦,说道:“你若是问我的话问得清楚,我自然会好好的答你。”主教鞠躬说道:“我只要你把朋友当朋友待,叫他们在我手下办事。现在国事到了极危险的时候,我们若是要抵得住,须要齐心合力的了。”王后喊道:“又是波孚要动手么?我以为把他收拾好了。”主教道:“你只看见急流的滩,却不觉得暗来的大潮。”
  王后道:“这话怎么讲?”主教道:“那一班亲王大臣,终日作些不相干的事,全不晓得我的用意。我讨厌他们极了,他们还不明白,他们的祸福都在我掌握中了。我们虽然把波孚关了监,外面还有人,却比他还可怕,如康狄王爷之类。”王后喊道:“什么?洛克罗战场的大英雄,他也是可怕的么?”主教道:“我看是的。不过我们要耐烦点。此外还有奥林斯公爵。”王后道:“什么?公爵是王上的叔父,王族中最亲的,也是可怕的么?”主教道:“我不当他是个王族,也不当他是王上的叔父,我只当他是个反叛。这个人当前王在世的时候,害了许多英雄,我只当他是刺杀了查赖士等一班大臣的剌客。他现在又要做这种事了,我不让他作崇。他帮着前任主教蛊惑王上二十年了,国事受他的害不浅了。‘
  王后听了,把头藏在两手中。主教道:“我并不愿意叫你难受。王后是要众人都尊敬的,大臣亦然。外面不晓得的人,只知道我是个大臣。他们说我是个意大利光棍,他们将来总要晓得我是什么。”王后很下气的说道:“你要我作什么?”主教道:“我要你把同你出过死力的人叫回来。那几个同你出过死力的人,不怕立殊理,替你办事,流了许多血。内中有一个,拼了命渡海,把你送给巴金汗公爵的金刚钻取回来还你。”
  王后听了这不愿听的话很生气,立起来,很骄蹇的说道:“你说话无礼。”主教道:“我只要你从前肯替情人作的事,现在替你的丈夫作。”王后道:“我明白了,你要把我从前的旧事都揭出来。也好,我们索性说定规罢。”主教看见王后大生气,略为有点惊惧,说道:“我并不要你把什么事都告诉我。”王后道:“我却要把什么事都告诉你。不错的,我确有四个极可靠的朋友。他们不独救了我的命,且保全了我的名誉。”主教道:“你认得么?”王后道:“是的。你却要晓得,虽然面子上我似乎犯了罪,其实我可以发誓,我并无罪。”
  王后四围的看,要找件东西对着发誓,找着一个小红木盒,说道:“我对着这盒子内神圣不可侵犯的记念物发誓,我虽然是恋爱巴金汗公爵,我却并没当他是个情人。”主教道:“盒子里有什么东西?我是个罗马人,我不大相信这种东西。”王后从金颈链上拿了一把小金匙交把主教,说道:“你开了盒子看看。”
主教拿了钥匙,开了小盒子,看见一把生锈小刀子,两封信,内中有一封有点血迹。主教问道:“这是什么东西?”王后指着盒子喊道:“这是什么东西!我告诉你:这两封信是我写给巴金汗的,我只写了这两封信。这把刀子是费尔顿刺死巴金汗的。你看看那两封信就晓得我并不是说慌。”主教不去读信,倒去把刀子拿来看。刀是锈了。看了一回,打个冷战,仍把刀子藏在盒子内。说道:“我相信你的话。”
  王后道:“你要看看信。我要你看我平生的历史。这一页是不再给人看的了。”主教就看信。一封信说的是取回金刚钻的话,一封是说的有人要行刺他,叫他防备的话。主教看完了,说道:“自然用不着再说了。”
  王后关了盒子,把手放在盖上,说道:“还有一件事,我要说我自己不是。那几个救我的人,同出力救公爵的人,我一点也没酬报他们。就是那个达特安,我不过叫他亲我的手,给了他这颗金刚钻。”说到这里,王后把手上戴的金刚钻给主教看。王后说道:“大约达特安等钱用,把金刚钻卖了。拿钱来帮我办事。他也派人去送信给公爵,告诉他有人要行刺他的话。”主教道:“然则达特安晓得的。”王后道:“他什么事都晓得。我不知道他是从那里打听出来的。他把金刚钻戒指卖给德西沙,我看见他戴在手上,同他买回来。但这是达特安的东西,我要你送还他。你就拿去罢。你既然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你要好好的用他。”主教道:“王后分付,我不会忘记的。”
  王后问道:“你还有话问我么?”主教道:“没有了。我只求你饶我错疑你的罪。我恋爱你极了,故此连以住的事,我还是吃醋的。”王后微笑答道:“你若是没得话讲,请你走罢。我自己要歇歇了。”主教道:“我就走。你还许我再来么?”王后道:“你明天再来,我要静养些时。”主教拿了王后的手,恭敬的亲了,就退出来。
  王后走到王上的卧室,问拉波特:“王上睡着没有?”拉波特指指王上,原来已经酣睡了。王后走到床边,向额上亲了一嘴。出来的时候,分付拉波特道:“你好好的劝王上,对主教要好些。我母子二人,很有许多感激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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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达特安同主教

  再说主教回到自己房间,问白那英有什么新闻?白那英说:“没有新闻。”主教叫他走了,随后开了门,走入大厅,看见达特安睡着了。主教低声喊他,他不醒。随后大声喊他,还是不醒。主教只好走上前推他的肩膀,达特安登时站直了,说道:“我在这里。谁喊我?”主教微笑,说道:“是我喊你。”达特安道:“求主教恕罪!我乏极了。”主教道:“原是我不该叫你等。”达特安看见主教如此客气,倒有点诧异,想道:“不晓得他要我办什么事了?大约俗语说的,睡着觉,运气就来了。这趟要应了。”主教道:“我要你跟我来。”达特安想道:“卢时伏没失约。但是他自己在那里呢?”四围一看,看不见卢时伏。
  主教坐在椅子上,同达特安说道:“我晓得你是个极有胆极有智的一个军人。”达特安想道:“说的倒不错。不过,他为什么这些年才晓得?”达特安鞠躬。主教道:“我现在要找件事把你做,试试你的胆子。”达特安听了,满脸高兴。登时想起主教并未告诉他什么事,脸上又作出同平时一样,说道:“大人只管分付,我就去办。”主教道:“从前先王在日,你所办的事,我都听见说了。”达特安道:“主教太恭维我了。那时候,我的运气还好。”主教道:“我说的不是你在战场立功的事,我说的是别的事,更要恭维你了。”
  达特安装出诧异神气,问道:“大人说的是什么事?”主教道:“我说的是件最出色的事,你自己该知道。”达特安道:“我真不晓得大人意中想的什么事?”主教道:“你很慎言的,这是更好了。我说的是你把王后金刚钻取回来,同你们三个朋友路上所遇的事。”达特安想道:“这是个圈套,我可不要上当。”于是装出很诧异的样子。主教大笑,喝采,说道:“他们保荐你的人,保荐的实在不错。你替我办什么事呢?”达特安道:“只要大人分付。”主教道:“你替王后办过事,也肯替我办么?”
达特安想道:“他一定要我说,我却先要看他是什么意思。”于是大声说道:“替王后办事?我不晓得大人的意思。”主教道:“你还不晓得么?我要你同你的三个朋友帮我办事。”达特安道:“大人说的是那三个朋友?”主教道:“你的三个老朋友。”达特安道:“我的三个老朋友么?我少年的时候,有五十个朋友。二十岁的人,当人人都是个好朋友。”主教道:“慎言是件很好的事体,不过你现在做得太过了。”达特安道:“大人记得,派狄歌拉教学生五年不许说话,要他们学慎言的本事。”主教道:“你已经有二十年不说话了,这也够了。我望你只管说,况且王后已经许你说的了。”
  达特安真诧异,喊道:“王后么?”主教道:“是的。王后许你说了。你若是不信,我把王后的戒指给你看,你总还认得。”马萨林把手伸出来,达特安一看,就认得王后给过他的那只戒指,说道:“我认得这个戒指,是王后的。”主教道:“我说王后许你说这句话,说得不错罢。你现在不必迟疑了,你只管说。你把话都告诉我,是你的便宜。”达特安道:“我很欢喜,现在有机会了,大人许久没照应我了。”主教道:“一个礼拜之内,你所想的事就可以到手了。但是,你那三个朋友那里去了?”达特安道:“我们分了手有许久了。他们三个人早已出了军籍了。”主教道:“你怎么样找他呢?”达特安道:“交把我罢,我有法子可以找他们。”主教道:“很好!你要什么呢?”达特安道:“大人!我们总要些钱,要够办事的用。我却没忘记没钱的为难。假使从前我们没得那个金刚钻戒指,我们有许多事就办不来。”
  主教道:“你要钱么?你不晓得现在财政支绌么?”达特安道:“请主教学我的榜样,何不把王后的宝贝首饰卖了。我请你慷慨一点,办大事没得钱是办不到。”马萨林道:“该用的钱,我可以给你。”达特安想道:“立殊理顶少也要先给我五百个毕士度。”
  主教道:“你是肯替我办事的了?”达特安道:“只要我那三个朋友肯帮我。”主教道:“倘若那三个朋友不帮你,你自己肯替我办事么?”达特安摇头道:“我一个人恐怕没大用处。”主教道:“你就去找他们。”达特安道:“倘若我找着了他们,我拿什么话去劝他们帮我呢?”主教道:“你是深知道他们的,这件事自然要你去想法的了。”达特安道:“我该许他们什么好处呢?”主教道:“你可以告诉他们说,如果他们替我办事,也同从前替王后办事一样,将来是有重赏的。”达特安道:“主教要我们办什么事?”主教道:“现在你先去找你的朋友。”达特安道:“他们也许在巴黎,我想他们也许有不在巴黎的,我要跑好些地方才许找得着他们。我是个穷得很的帮统,主教是晓得的,走远路是要花钱的。”主教道:“我不要你在路上很阔,叫人晓得。我这件事是要十分秘密的。”达特安道:“我无论怎么样省俭的办法,我所得的薪俸是不够作路费的,况且有三个月的薪俸还没给我,我当了二十年差,不独一个钱剩不了,还欠了许多债。”
  马萨林想了一会,跑到一个双锁的橱前,开了橱,取出一口袋钱来,拿在手上掂了好几趟,叹了一口气,很舍不得的交给了达特安,说道:“这够你作路费的了。”达特安鞠躬,接了那口袋钱,装在口袋里,想道:“如果袋里都是西班牙大金币,或是金柯朗,也尽够了。”
  主教道:“我们都说好了。你赶快去找他们罢!你如果办得怎么样了,须每天写信报告我。”达特安道:“决不误事。”主教道:“我要晓得你朋友的名字。”达特安觉得有点不安,说道:“我的朋友的名字么?”主教道:“你告诉了我,你只管去找,我也可以打听他们的踪迹。”达特安道:“一个就是德拉费伯爵,人家都叫他作阿托士;一个是杜威朗,人家叫他作颇图斯;一个是德博理,是个小方丈,人家叫他作阿拉密。”主教微笑,说道:“原来你的朋友都是假名入军籍的,大约都因为不愿玷辱了家声。我看他们的剑虽然是很重,他们的钱袋是轻的。”达特安说道:“他们的剑若是替大人出了力,我盼望他们的钱袋就变重了,大人的钱袋可要变轻了。我看有了这三个人帮忙,不论大人要办什么事,大约总可以办得到。”主教笑了,说道:“你们喀士刚人说大话,可以比得上意大利人。”达特安也笑了,说道:“意大利人讲价钱的本事,却比什么人都好。”
  当下,达特安接了主教准假的公文,鞠躬出来,走到院子,跑到灯下一看,原来那袋钱都是银钱。达特安说道:“马萨林,马萨林!你到底还是不相信我。你得不了便宜的,你要倒运了。”
  主教那时在房里搓手,得意到了不得,自言自语道:“一百个毕士度!我只花了一百个毕士度,就打听出一件最秘密的事。若是立殊理,就要花到二万个柯朗才打听得出来。这颗金钢钻更不用说了。”他一面说,一面看这个金刚钻戒指,十分得意。王后原叫他把戒指还达特安的,他留为己用,也不给达特安,十分得意的说道:“这个戒指,更不必说了,顶少也值一万个利华。”说完,走入卧房,高兴的了不得,把戒指藏在一个装宝石的盒子内。原来马萨林是最好收藏宝石的。于是喊白那英进来,同他脱衣服。那时已是夜深了,上床睡觉,不管外面放枪的声响。
  达特安住在狄奇堂街一间客寓。作者留到下回再说,达特安为什么住在这所客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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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四十岁之达特安

  再说前书说达特安的时候,他住在福索街第十二号,现在事隔二十年,情形许多不同了。
  若说是这几年里头达特安失了机会,这句话却说不过去。因为这几年来,他却没遇着机会。达特安为人,只要身边常常有许多朋友,他就觉得日子过得很好。他这个人又是最容易受朋友陶熔的。他从阿托士学得慷慨,从颇图斯学得自信,从阿拉密学得应酬。假使他常常都同那三个朋友在一处,到了这个时候,他也阔了。颇图斯是第一个先走,去娶那老状师的寡妇;其后是阿拉密出了军籍,去当教士;末后是阿托士也走了,回到孛洛阿地方,他有点祖上的产业在那里。自此以后,达特安就觉得一个人很寂寞。自从三个人走了之后,他的兴致也就很不如从前了;补了火枪营帮统之后,更觉得寂寞。他的家世、仪表,都不及阿托士,不能同贵族往来;又不如颇图斯善于自夸,使人相信他,所与来往的都是贵人;讲到周旋应酬,他又不如阿拉密。他从前还常常的追想到邦那素的老婆来,想起来常常的难过。后来年深日久了,他也慢慢的忘记了,军营里过的日子,最不能养心。慢慢的不知不觉,达特安就变成一个武夫了。并不是说他欠能干,他阅历多了,能干是赛过从前。但他现在都是在小事上讲究些。他现在讲究的不过是好吃好喝,睡着很舒服的床,同俊俏的女店主说说话。他在狄奇堂街谐华礼客店过了六年很舒服的日子了。
  再说他初到这间客寓的时候,那客店的女主人是个法兰德地方人,年纪约二十五岁,相貌很俊俏,看见达特安倒很喜欢。达特安同他的男人吵过好几趟。这个男人的脾气是很不好的,又极其讨厌。达特安同他吵,有一趟几乎刺伤他。忽然有一天,这个男人跑了,带了许多首饰同值钱的东西跑的。人家都传他死了。他的女人大约是很盼望他死,常对人说他的男人一定是死了。达特安同女店主住了三年,觉得日子好过,也就不想走。忽然有一天,女店主同达特安说,要达特安娶他。达特安很诧异的喊道:“你说什么?这不是一女嫁二夫了么?你千万不要存这种妄想。”女店主道:“我看我的男人一定是死了。”达特安道:“我却不敢这样说。你可晓得你的那个男人是一种顶古怪的人。你最不盼望他来的时候,他却来了。那时我们两个人都要问绞罪的。”女店主道:“假使他回来,你不会同他比剑么?他本事不好,一定要被你刺死的。”达特安道:“你不明白,我刺死了他,也要问绞罪的。”女店主道:“你是拿定主意不娶我的了?”达特安道:“只好这样的了,真是没办法。”女店主听了这句话,大失所望,伤心的很。他看达特安就如同一个天上人,他相貌又出众,那两撇胡子又十分好看。
  到了第四年,某处有军务,达特安身临前敌。女店主依依不舍,哭了不晓得多少次,还说了许多恋爱的话,同至死不改的话。达特安却不敢说十分着迹的话,只说是将来一定要立战功的。看官是晓得的,达特安是骁勇不过的。这趟军务,他果然十分奋勇。有一天,前胸中了一个枪子,跌下马来,同伴以为他死了。有许多想升官的都相信是他死了。看官要晓得,凡当军人的,上自提督,下至最小的兵官,人人都盼望别人出点岔,他自己去升官。
  却说达特安这个人,是不容易死的。虽说他倒在战场将近一天,人是很昏迷的。到了晚上,有点凉风,他慢慢醒过来,勉强走到最近的一个乡下地方,敲开一家人的门。人家看见他是个伤兵,很照应他,不久就养好了伤。有一天早起,他就动身回到巴黎,走回到狄奇堂街,跑到自己住的那间房,看见有一个别人的衣包,还有一把剑靠着墙。达特安道:“一定是他回来了,很不好;却也有好处。”再打听,才晓得来了一个新堂倌,一个新女仆。他们说:“女店主出街散步了。”达特安问道:“女店主一个人去的么?”堂倌答道:“不是的,同男主人一齐去的。”达特安问道:“男主人回来了么?”堂倌答道:“回来了。”达特安想道:“假使我有钱的话,我是一刻都不肯住在这里的。但是现在我一文没有,只好等机会,看有不有法子把这个男店主弄丢了。他回来得真不凑巧。”
  刚好想到这里,女仆喊道:“店主人两个回来了。”达特安向街上看,看见女房东果然回来了,一手扶着一个身躯极粗壮的瑞士兵,一看见就想起颇图斯来。达特安说道:“这就是男店主么?他发胖,他比从前胖了一倍。”于是走到一转弯角子坐下了,人家不容易看见他。但是女店主进来就看见他,喊了一声,达特安登时起来,去抱住他。瑞士兵看见了很诧异,同见了鬼一样。女人脸色也变了。
  女店主很不安的问道:“原来是你么?”达特安不动声色的问道:“这个男子,是你的兄弟,或是表亲么?我看见他很高兴。”一面说,一面去抱那瑞士兵见礼。瑞士兵神气却是很冷淡的,问道:“这个人是谁?”这个时候,女店主只是狂哭,一句也答不出来。达特安问道:“这个瑞士人是谁?”女店主哭着答道:“这一位就是要娶我的人。”达特安答道:“你的丈夫果然死了么?”瑞士兵说道:“这同你有什么相干?”达特安道:“自有关系处。你若不同我商妥了,你不能娶他。我打算不……”
  瑞士人问道:“你打算不什么?”达特安道:“我打算不准你娶他。”瑞士人满面通红。那时瑞士人穿的是很好看的军衣,达特安却披了罩袍。那个瑞士兵足有六尺多高,达特安比他短小。瑞士人不晓得此事的原由,看见达特安,当是个无理打岔的人,就两脚顿地,喊道:“你赶快出去!”达特安道:“我不出去。”堂倌有点看不起达特安 ,说道:“一动手就把他轰出去了。”达特安一手捉着堂倌的耳朵说道:“你说什么?你不要管闲事,不然你的耳朵是保不住的。”回头对瑞士兵说道:“你赶快把你摆在我房里的东西搬走了,你搬到别的地方去。”瑞士兵大笑,问道:“我搬到别处去?这是什么道理?我倒要听听。”达特安道:“原来你懂法国话。请你同我一道出去,我慢慢讲给你听。”
  女店主知道达特安是个比剑的好手,知道他不怀好意,很着急的哭。达特安道:“你为什么不轰他出去?”瑞士兵道:“你胡说!你以为我肯同你这个不相干的人比剑么?”达特安道:“我是火枪营的帮统,官阶总算比你大。但是现在这件事可以不论官阶,我们只要看谁该住这间房子。你知道有一定的办法。你出来!谁先回来的,谁住这间房子。”女店主竭力的劝解,也劝不住。他见达特安回来了,心里是很高兴。因为达特安从前不肯娶他,他也想叫瑞士兵去教训教训他,出一口气。
  再说这两个人跑到一个地方,天快黑了。达特安再问瑞士兵,问他肯让房子不肯,瑞士兵摇头,拔出剑来。达特安道:“你打定主意要死在这里么?这个地方不大好睡的,你一定要,也是没法。”达特安拔出剑来。一个短小的人去攻一个粗壮人,原是不容易的。不过瑞士人身躯虽大,却没达特安的本事,也没他的灵动。瑞士兵想抢上去,总抢不上,自己已经受了两伤,因为天冷却不觉得,后来血流多了,有点招架不住,就坐在地下。达特安道:“是不是?我刚才怎么告诉你的?你不听我劝,弄到这个样子。但是你不要着急,过了十多天,伤口可以好的。你坐在地下不要动了,我打发个人把你的行李送来。请了,我劝你搬到某街某店去住,只要女店主还没换人,他那里酒饭都是很好的。”说完了,达特安很高兴的回到狄奇堂客店,分付堂倌把瑞士人的行李送去。堂倌送了去,还看见瑞士人坐在那里发糊涂。
  自此以后,客店的人看待达特安,同从前绝不相同了。等到没人的时候,达特安同女店主说道:“你现在看出瑞士乞儿同上等人的分别人。你的行为同一个平常酒店的女堂倌一样,我对不起你,我不能再看得你起了,我也不在这里住了。我把瑞士人轰走了,我也不在你这里住了。堂倌!你把我的行李送到某街某店去。请了!请了!“达特安说话的样子虽是很认真的,却不免带点舍不得的意思。女店主米狄林跪在地下苦苦求饶。那时候,厨炉里的火是很旺的,铁条上插了肉烧得快熟了,米狄林在那里哭得可怜。刚好达特安那个时候又冷、又饿,又动起恋爱的心,看官不要怪达特安只好不走的了。这就是达特安为什么住在这间客店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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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巴兰舒遇救

  再说达特安那天见了主教,回到客店,拿了一袋钱,很得意。想起主教手上那个金刚钻戒指,从前原是自己的东西,心里很舍不得。达特安相道:“如果我再得着那个戒指,我登时就卖了。我就在我父亲的房子旁边买点地。那间房原是不错,不过没得花园。我就回家乡,等个有钱的女人来嫁我。我将来生三个儿子。第一个要做到贵族,同阿托士一样;第二个是个有勇军人,同颇图斯一样;第三个是个有学问教士,同阿拉密一样。这样的日子,比现在我过的好得多了。不过马萨林太好钱,不肯把金刚钻给我。”达特安如果知道王后的确是要还他的,不晓得又该怎么说了。
他快到客店的时候,看见店外许多人,店里吵得很利害。达特安说道:“哈!不是客店失了火,就是米狄林的男人回来了。”原来都不是的。他走近了,看见是许多人在客店的隔壁,许多人在那里喊,还有许多人拿了火把走来走去,大约都是穿了号衣的。他就问是什么事?有人告诉他,说是有一个人带了二十个人攻打一辆马车。那马车有主教亲兵护卫的。救兵来了,那些人就跑了。那为首的人躲在客店隔壁,他们现在找他。假使达特安是年纪轻的时候,他听了这番话,一定是要帮同官兵攻那些百姓。不过现在他年纪大了些,不喜欢作这种热闹事了;况且身上还有一百个毕士度,恐怕丢了。于是他一句不响,走进店去。从前的达特安,是要打听许多情形的;现在的达特安,不运再打听的了。
  达特安原来告诉米狄林在罗弗宫过夜,米狄林故此没望他回来,听见隔壁吵得利害,很害怕,看见达特安回来,高兴极了。他原要把闹事的情形详细告诉达特安,达特安不愿意听,分付他把晚饭送到房里,带着送一瓶好酒。原来达特安住在第四层楼上,他若是要收拾米狄林的时候,他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这趟回来,他先把钱袋放在抽屉里,也不点数就锁起来。等到酒菜都来了,他关了房门坐下,那时饿极了,吃饱就去睡。他向来是今天不打算明天事的,酣睡了一夜。
翌日天亮起来,想到阿托士追忆起旧事,想道:“阿托士是一六四三年给过我一封信,那是刚在前主教死过之后,我自己那时在什么地方呢?我想起来了,我随大军围攻巴省桑地方。他给我的信,说的是他祖上遗下的房产。那房产在什么地方呢?我却从严不晓得。因为信没看见,刮了一阵大风,把信吹丢了。若是我年轻的时候,我还可以赶回来,就是冒险拼命,我也要把信追回来的。少年作事,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到了年纪大些,才晓得是不该做的。那时我只好让风把阿托士的信吹到西班牙大营里,连住址我也不知道了。西班牙人得了信没得用处,倒不如还了我。他们既然没还我,我不晓得阿托士在那里,只好罢了。——让我想想颇图斯,一六四六年九月,我接颇图斯一封信,请我去打鸟。那时因为我父亲死了,我回到巴安地方,他们把信转寄到巴安,信还没到,我又走了;随后又转寄到某处,我又走了;一直等到一六四七年四月,我才接着信。到得太迟了,我只好不去打鸟了。我倒不如去找找这封信,许还藏在箱子内。”
  达特安开了一个旧箱子,内里装了许多书信,说的都是他家里田产的事。那些田产,是二百多年前已经转了主的了。一眼看见一封信,字写得很大,是颇图斯写的;旁边还有几个小一点的字,是颇图斯老婆写的。信上的话,达特安是不用看的了,他只要找住址。原来信上住址只写着“杜威朗堡”几个字,当日颇图斯以为这个地方无人不知的了。达特安道:“这个好吹的宝贝,一点还没改。我只好先从他下手。他娶了柯氏,很得几个钱,现在作富家翁了。阿托士吃酒吃昏了。阿拉密是在经典上用心。”
  后来达特安再看看颇图斯的信,原来还有几个字,说是:”我同时也寄了一封信到寺里给阿拉密。”达特安道:”寄到寺里?什么寺?只算巴黎,就二百多间寺;通国算来,有三千。况且他入了寺,一寂是改了名字。可惜了,我一点经典也不懂。倘若我记得阿拉密当日同长老、小教士谈论的话,我就知道他们的宗旨,也就猜得着他到了什么寺了。譬如我去见主教,请他发给我一张公文,准我去各寺找,或者可以找得着。不过一下手,就要求主教帮忙,他是要看我不起的。阔人自己作不了的事体,才叫我们作。如果去请教他,他是不高兴的。等等,我还记得阿拉密也给过我一封信,托我办点事,那封信不知放在那里了?”
  达特安想了一会,走到衣橱,从那堆旧衣裳里头找出一件外衣来,是他一六四八年穿的。从口袋里一摸,摸出那封信来,信上说道:
“我要在某地方同某人比剑。因要我是个教士,不便让外人知道这件事,我只好请你作我的陪比。你从某街来。右边第二灯下等的就是仇人的陪比,我同仇人在第三灯底下。”
  信尾签了阿拉密的字,信上却无寄信人的住址。达特安追忆前事,记得是同那人比剑伤了他的手臂,却从来不晓得那个人的名字。阿拉密把他的仇人同时打发了,跑到达特安跟前说道:“打完了。我的仇人是死了。你来帮我的忙,我很感谢。你将来要我帮忙,只要告诉我。”说完了,拉拉手,就跑了。
  当下达特安虽然找着信,还是不晓得住址,十分着急。忽然听见打碎玻璃声音,他恐怕有人来偷那一袋钱,赶快跑到房里去,一眼看见有个人从窗子爬进来。达特安拿了剑,喊道:“你这个强盗!”那个爬窗的人说道:”你听我说,不要杀我,我不是强盗,我是个好人,我是有家的。哈,你是达特安!”达特安喊道:“你是巴兰舒?”那人高兴的很,说道:“是的。”达特安道:“你大冬天,一早在房顶上爬来爬去作什么?”巴兰舒道:“你晓得,我要……我看,不必告诉你了。”达特安道:“不管什么!你只管告诉我。你先把破窗子遮掩好,再把窗帘拉好。”巴兰舒弄好了。达特安道;“请你说。”巴兰舒道:“我要先问问,你同卢时伏怎么样?”达特安道:“我们很要好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你还不晓得么?”巴兰舒道:“那很好了。”达特安道:“你要告诉我,你打碎我的窗子 ,爬进我的房来,同卢时伏同我的交情有什么相干?”
  巴兰舒道:“我先告诉你,卢时伏……”达特安接住说道:“我晓得了,卢时伏关在巴士狄监牢。”巴兰舒道;”他从前在那监里。”达特安道;”这话怎么讲?难道他侥幸逃脱了么?”巴兰舒道:”是的,也可以叫做侥幸。昨天晚上,有人从监里送他出来。”达特安道:”不错的,是我从监里送他出来的。”巴兰舒道:”却不是你送他回监里去的。如果我看见是你护送的,我自然是不敢去……”达特安道:“你赶快说罢,怎么样了?”巴兰舒道:“卢时伏坐的马车,走到某街,那时街上有许多人,护卫的亲兵得罪了街上的人,街上的人很不高兴。卢时伏趁这个机会把自己名姓报告了求他们帮忙放他。我那时站得很近,听他说是卢时伏伯爵,我记得是他保举我,升我的职的。我就告诉众人说,这位伯爵是波孚的好朋友,是有恩于百姓的。百姓原是很不高兴的了,听了这话,就动起手来,把马拦住了,攻打亲兵。我把车门开了,卢时伏跳出车来,一会子就跑脱了。不幸有巡兵走过来救亲兵,同百姓打起来,我跑到狄厅堂街,巡兵追我,我跑到客店隔壁躲起来。他们进屋来搜,搜来搜去搜不着。;因为屋里一个女人可怜我,把我藏在两床褥子中间。我躲了一夜,我恐怕天亮他们又来搜,我当天未亮以前就爬到房顶,想爬到隔壁就可以逃脱了,就是这一会子事。你倘若不以我所作的事为然,我心里就不晓怎样难受了。”
  达特安道:”我一点都不怪你。我听说卢时伏逃脱了,我却喜欢。你可晓得,倘若官兵捉了你,马上就要杀了你的。”巴兰舒道:“我晓得。故此我看见你,高兴的很。你窝藏我,比别人好得多了。”达特安道;”我自然窝藏你。不过有人知道了,我这个帮统是作不成的。”巴兰舒道;”你晓得的,不论什么时候,我肯拼命帮你的。”达特安道:“是的,这种事你办过不止一回的了,我是忘记不了的,你请坐下,吃点东西。你饿极了,你看着我晚饭吃剩下的东西,吃些罢。”巴兰舒道:“是的,我很饿了。我从昨天中午起,只吃了一块面包,一点糖果。我有时很喜欢吃糖果的,不过拿糖果当饭,有点办不来。”达特安道:“你吃罢,可以吃饱了。”巴兰舒道:“你是第二次救我的命了。”说完,坐下,大吃起来。过了一会,吃饱了,又叹一口气。
  达特安想了一会,说道:”你晓得阿托士住在那里?”巴兰舒说道:“不晓得。”又问颇图斯在那里,巴兰舒也说不晓得。又问阿拉密在那里,巴兰舒也说不晓得,只知道巴星在那里。达特安道:“你知道巴星在什么地方么?他住在那里?”巴兰舒道:“在诺搭丹大教堂。”达特安问道:“他在诺搭丹作什么?”巴兰舒道:“当教堂小使。”达特安道:“巴星当了诺搭丹大教堂的小使么?此话靠得往么?”巴兰舒道:“靠得住的。我也见过他,同他交谈过。”达特安道:“他应该晓得主人在什么地方。”巴兰舒道:“应该晓得。”
  达特安想了一会,拿了罩袍,挂了剑,预备出门。巴兰舒很着急的说道:“你就听我一个人在这里,不管我了么?我没得别人帮我忙了。”达特安道:“他们不会到这里来寻你的。”巴兰舒道:“店里的人从没看见我进来的,现在看见我,要当我是一个贼。”达特安道:“不错的。你会说乡下话么?”巴兰舒道:“我还会说外国话,我会说法兰德话。”达特安道:“你从那里学的?”巴兰舒道:“我在某处两年学会的。”巴兰舒胡乱诌了几句,说给达特安听。达特安听了笑着道:“这就算外国话么?不管怎的,可以充得过了。”达特安喊了一个人来,叫他请女店主上来说话。巴兰舒害怕起来,说道:“你把这件秘密事告诉女人么?”达特安道:“你不要着急,他不会泄露的。”
  女店主满面笑容走进来,以为房里只有达特安一个人,忽然看见还有一个人,不免诧异。达特安说道:“我的宝贝店主!你的兄弟从法兰德来了。我将来要带挈他,当一名兵。我晓得你是欢喜见他。”女店主糊涂了,喊道:“我的兄弟么?”达特安对着巴兰舒说道:“比得!你为什么不同你的姐姐问好?”巴兰舒用法兰德话问好,女店主也用法兰德话回答了,更比刚才糊涂。达特安说道:“我要你晓得这位就是你的亲兄弟。我也晓得你向来不认得他,他刚从荷兰海口来的。我走过之后,你叫他好好穿一身好衣裳。再过一点钟,我就回来了,你就领他来见我,我要他伺候我。他虽然一句法国话都不会说,因为是你荐的,我能够推辞不收么?”米狄林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了,你只管放心。”达特安道:“我的好店主!你真是个宝贝。我可以相信你。”说完,达特安一个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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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半个金钱之力

  再说达特安出了门,过了新桥,因为见着了巴兰舒,心里十分高兴 ,很想他回来帮忙。虽然他不能长久,但是现在救了他一命,窝藏在客店,他心里自然是感激的。况且他现在算是巴黎城里的居民,通来往的人很多,他们的举动是自然知道的。当下百姓同政府为难的时候,有了这样一个人帮忙 ,是极有用的。有了自己的阅历,加以一个侦探,力量自然是大的。一路走,一路盘算,不觉到了诺搭丹大教堂,上了台阶进去的时候,看见有人扫地。达特安问他认得巴星否?那人道:“他在那经堂里面呢。”达特安因为不费事就找着巴星,十分高兴。先找着这个人,别的就容易多了。于是走到经堂,跪在地下,两眼常看着巴星。达特安忘了祈祷歌,又没带经本来,只好看着巴星。
  再说巴星穿了教里小使的衣服倒很象样,满面都是得意样子,手上拿了银钱,就同大将拿了锤子一样。现在他身量全变了,比从前胖了许多 ;脸上胖得更利害,只看见两颊,看不见鼻子;颈脖子加倍粗,头发是剪短了。过了一会,经已念完了,教士退了。达特安认得那教士就是干狄。原来干狄最好施舍,很有点名气。因为要同百姓要好,故此他念早经,只有百姓来的。
  再说教士走出来的时候,巴星跟着他,在达特安面前走过,两眼朝天,达特安故意拉他的袍子,巴星低头一看,认得了,喊道:“达特安么?”达特安说道:“巴星!这是你待老朋友的样子么?”巴星道:“奉基督教的朋友,是领人到天堂的;不让他去的,就不是好朋友。”达特安道:“巴星!我却不懂,我怎么样拦你上天堂的路?”巴星道:“你几乎害我主人不得上天堂。他若是听了你的话,也不当教士,跟你去当火枪手了。”达特安道:“你今天看见我进教堂念经,你应该晓得我的心肠也变了。我年纪大了,才看出道理来。我看你的主人,到了现在是已经有救的了。你告诉我,他在那里?我要见他,批示我一个可以得救的方法。”巴星道:“你不过想骗他,再出来在世界上混罢了。好在我也不知道他在那里。你想我的话,我在教堂重地,难道还说谎不成?”达特安说道:“什么?你不知道阿拉密在什么地方么?”巴星说道:“阿拉密是他当军人的名字,后来他进了教堂,改过名字了。”达特安道:“你既然不知道阿拉密,阿拉密这个人总算是世界上没有了。你总晓得德博理教士在什么地方?”巴星道:“我刚才说过,我不晓得。”达特安道:“你是万不会不晓得的。”巴星道:“我实实在在是不晓得。”达特安晓得巴星一定不肯说的了,他在那里说谎,是无疑的人。达特安道:“你既然不晓得你的主人住在什么地方,我不必再问你了。我们还是好朋友,我给你半个毕士度,请你吃酒。”巴星很正经的不受。说道:“我向来不吃酒的,有教职的人同你们不同。”达特安想道:“贿赂都不能行,不幸的很。”
  达特安还在那里想,巴星走进去把门关了。达特安两只眼只管看那道门。忽然觉得有人轻轻的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十分诧异,正要说话,那人把手指放在唇边,叫他不要响。达特安低声说道:“卢时伏!你到了这里么?”卢时伏道:“不要响。你晓得我逃了么?”达特安道:“晓得,一个顶可相信的人告诉我的。”卢时伏道:“是谁?”达特安道:“巴兰舒。”卢时伏道:“巴兰舒?”达特安道:“同你开车门的就是他。”卢时伏道:“巴兰舒!我仿佛是见过他的。这个人倒不忘旧恩。”达特安道:“你来这里作什么?”卢时伏道:“我逃了,来谢上帝。”达特安道:“你到这里,不止为这一件事罢?”卢时伏道:“我来这里见帮主教,看看我们可有什么法子去骚扰马萨林?”达特安道:“你太好闹了,终久还要送你到巴士狄监牢里去。”卢时伏道:“不怕的。我喜欢空气,我就要到乡下去。。”达特安道:“我也要到乡下去。”卢时伏道:“你到什么地方去?”达特安道:“我去找朋友。”卢时伏道:“你找什么朋友?”达特安道:“就是你昨天打听的那几位朋友。”卢时伏道:“你去找阿托士、颇图斯、阿拉密么?”达特安道:“是的。”卢时伏道:“你说笑话么?”达特安道:“当真的。你为什么觉得诧异?”卢时伏道:“古怪的很,谁叫你找他们的?”达特安道:“你可以猜着的。不过我不晓得他们在那里?”卢时伏道:“你没法子打听么?你给我一个礼拜,我替你找。”达特安道:“一个礼拜?太久了。我三天之内就要找着他们。”卢时伏道:“三天的限期太促了,法国地方又太大。”达特安道:“不要紧的,你晓得一定两个字的解说。有了这两个字,就能办多少事。”卢时伏道:“你几时动身去找?”达特安道:“我算是已经动身了。”卢时伏道:“盼望你得手。”达特安道:“我也盼望你得手。”卢时伏道:“我们在路上还许碰见的。”达特安道:“不会的。”卢时伏道;‘谁敢说这话,事有凑巧的。”达特安道:“请了!”卢时伏道:“暂别!暂别!倘若马萨林同你提起我,你说是我说的,他不久就要知道我是太老了不是?”说完冷笑,就走开了。
  达特安想道:“这个老光棍,随他去罢!康士旦已死了,不能再受他的害了。”回过头来,看见巴星已经换了衣服,同打扫夫说话。巴星象是很生气。达特安趁这个空,跑出教堂,躲在这条街拐角,可看见巴星出来,巴星却看不见他。过了五分钟,巴星果然出来,四围攻一看,看不见达特安,知道没人察看他,就走了。达特安出来 ,跟着他,过了两条街,看见他进了一间很象样的房子,达特安就晓得巴星住在这里,晓得巴星若是没看门的人,什么都打听不出来的;若是有看门的人,巴星是一定早已分付,不许多说话的,问也无益。
于是先进了一家小酒店,叫了一瓶酒,这酒是要半点钟才得预备好的,一面在酒店里等,一面可以察看巴星的举动。看见酒店一个小孩子,有十三岁光景,很伶俐的,仿佛在教堂看见他唱祈祷歌。达特安同那小孩子交谈起来,小孩子告诉他,早起从六点钟至九点钟在职教堂唱祈祷歌,以后在酒店管倒酒。说话的时候,看见有人牵了一匹马在巴星门口,再过一会,巴星出来,小孩子指着说道:“这就是我们教堂里的小司事,要出门了。”达特安道:“他要到那里?”小孩子道:“我不晓得。”达特安道:“你打听出来,我给你半个毕士度。”小孩子道:“我打听出巴星往那里去,你给我半个毕士度么?”这是很容易的,你是当真给么?”达特安道:“自然,这就是半个毕士度。”达特安拿出钱来,给小孩子看看,却不给他。那孩子道:“我就走过去问他。”达特安道:“你去问他,打听不出来呢!等他走了,你去打听。你回来告诉我,我给你钱。”小孩子道:“我晓得了,等巴星走了,我就去打听。”
  再过五分钟,巴星拿伞,拍马走了,才转了弯,这小孩子就跑去打听。达特安坐在酒店里等,不到十分钟,小孩子跑回来说道:“我打听出来了。”达特安道:“巴星往那里去?”小孩子道:“你给我钱。”达特安道:“你告诉了我,我才给你钱。”小孩子道:“你先给钱我看看看,看是好钱不是?”达特安交钱把他,小孩子接了钱,对店主说道:“客人要换零钱。”店主拿了那半个毕士度,看一看,收好了,把零钱交给小孩子,小孩子放在口袋里。达特安看见这个小孩子举动很好笑,问道:“巴星往那里去了?”小孩子道:“往诺塞去了。”达特安道:“你怎么打听出来的?”小孩子道:“很不难的。我晓得巴星骑的是肉店的马,同肉店租的。肉店自然是先要打听他骑到那里,才肯租给他的。”达特安道:“肉店告诉你巴星……”小孩子接住说道:“往诺塞去,他一个礼拜去两三趟。”达特安问道:“你到过诺塞么?”小孩子道:“我到过,那里我很熟的,我的干娘住在诺塞。”达特安道:“那里有所大寺么?”小孩子道:“那里有个极大的寺,里头有许多耶稣军的教士。”达特安道:“我正是要打听。”小孩子道:“你满意了么?”达特安道:“我很满意了。你叫什么名字?”小孩子道:“我叫法拉克。”
达特安把小日记拿出来,把小孩子同酒店的名字记好了。粘孩子问道:“我还可以再赚些半个毕士度么?”达特安道:“还可以的。”说完,达特安给了酒帐,走回狄奇堂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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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再说达特安回到客店,看见一个人靠火,原来就是巴兰舒。他穿了一身旧衣服,全改了装扮。达特安初看见了,都有点不认得。米狄林领他当着众堂倌见达特安,说是个兄弟。巴兰舒说了几句法兰德话,达特安说了几句自己造的外国话来答他。当下就商量好了,巴兰舒当了达特安的跟人。
  达特安盘算去诺塞,这个地方离巴黎不过三四十里,恐怕有人认得他们主仆两人,等得天黑才好动身。达特安先吃了饭,吃得很饱;换了衣服,不穿火枪营的军衣;;拣了一把顶好顶重的剑,备好两匹马。下午两点钟,主仆两人动身,从某路走。走了十多里路,天色尚早,下了马,进了一间客店。店里有许多面生可疑的人,仿佛是预备晚上大举的。他们坐在店里,忽然看见一个人,披了罩袍,探头向里张看。见有生人在那里,就使手势,叫两个人出来。达特安走去同女店主说话,店里的酒原是坏极的,达特安却一味的恭维。问了几句诺塞地方的情形,才晓得那里有两间很大的房子。一间是巴黎大主教的房子,现在是他的侄女辈朗维勒夫人住着;还有一间大寺,是耶稣军神父的产业。达特安知道那间大寺是容易找的。
  到了四点钟,出了店门,慢慢的走。路上无事。主仆两人一路盘算。想到那朗维勒夫人,原是个大家女人,算是宫里最有美名的。有人说,他同柯力尼相好,现在同马西拉王爵有密谋,反对康狄公爵。达特安在路上走,追忆起从前他见过这位朗维蔓夫人,的确生得十分美丽,极能动人。于是又想到阿拉密,当先王在位的时候,同施华洛夫人要好。现在的朗维勒夫人,所处的地位同从前施华洛夫人一样,最好作诡的。达特安想到这里,不免太息。为什么人家就能够想什么得什么,不问是恋爱,是功名;有些人就不能了,不晓得是因为运气不好,或是天生没本事,一辈子想一件事,一辈都得不着。想到自己,只好算是没运气的了。
  这个时候,巴兰舒拍马来到跟前,说道:“你现在想的,同我心里想的是一件事。”达特安笑了,说道:“那是无疑的了。不过你想的什么?告诉我。”巴兰舒道;“我想的是客店里那班面生可疑的人。”达特安道:“我看出来了,你现在还是很谨慎的。”巴兰舒道:“这是天生的。”达特安道:“你看那班人怎么样?”巴兰舒道:“那班人在客店聚会,办的不是好事。我坐在马房一个黑暗角里,看见一个披罩袍的人,后头跟着两个人跑进来。”达特安也看见的,说道:“是的!是的!后来怎样呢?”巴兰舒道;“内中一个人说道:‘他一定在诺塞了,不然,今晚一定到那里的了,我已经看见他的跟人。’那个穿罩袍的说道:‘这话靠得住么?’那人答道:‘王爷!靠得住。’”达特安道:“王爷两字,你的确听清楚他说的是王爷么?”巴兰舒道:“那人的确叫的是王爷,我听得很清楚的。你往下听——
“又一个人问道:‘我们如果在那里看见他,我们怎么样呢?’王爷答道:‘你们作什么?’那人说道:‘那个人不让人捉的,他要动刀的。’王爷说道:‘你们也只好动刀的了。不过我要你们生擒他,你们要带绳子去把他捆了,拿东西塞他的嘴。’那人道:‘我们的东西都预备好了。’王爷道:‘看来他是不穿号衣的了,总是平常旅客的打扮。’那人道:‘王爷放心,我们不会弄错的。’王爷道:‘不管什么,我还要到那里,另有分付。’那人道:‘总要公道……’王爷道:‘我全担责任。’那人道:‘很好,我们尽力办就是了。’说完了,他们就离开马房。”
  达特安问道;“这些事同我们有什么相干?这种事是天天有的。”巴兰舒道:“你看他们不是说我们么?”达特安道:“你怎么样想他们说的是我们?”巴兰舒道:“一个人说道:‘我看见他的跟人。’这句话许是说我。”达特安道:“怎么样呢?”巴兰舒道:“那一个说道:‘他现在已经在诺塞了,不然,今晚一准到。’这几句话说的是你。”达特安道:“还有什么样?”巴兰舒道:“那个王爷说道;‘他大约不穿号衣,改扮平常旅客。’这不是说的是你么?因为你穿的是骑马衣服,并不穿火枪营号衣。”达特安叹了一口气,说道:“王爷想行刺我的时候已经过了。咳!从前的时候还算不错,现在他们不理我们了。”巴兰舒道:“难道你不怕那班人么?”达特安道:“我一点也不怕。”
  巴兰舒听了主人的话,很放心。再走十里,巴兰舒忽然拍马赶上前,同达特安说道:“你看看,那边不是有几个人在黑影里走过么!我疑惑还听见马蹄响。”达特安道;“没有的事。才下过雨,地下很湿,不会有的。但是你说的不错,我看见有些东西。”于是勒住马,留心的听。巴兰舒说道:“我若是听见的不是马蹄响,我却听见马嘶。”达特安也听见了,说道:“这是那班人无疑了;不过是同我们不相干,我们走罢。”
  主仆两人向前走,走了半点钟,到了诺塞村边,那时有八点半钟,乡下人全睡了,灯火都灭了。他们在街上走,约略能辨房顶,有时听见犬吠,有时看见猫跳。走到村中一块大地,有所极大的房子,刚在两路交通的地方。门前有极大的树,叶子都没有了。达特安说道;“这一定是大主教的房子,朗维勒夫人住的地方。大寺却在什么地方?”巴兰舒道:“大寺还在那一头,我是很熟的。”达特安道:“我先下来,把马肚带收紧了,你骑了马向前走,看看寺里还有灯火没有?回来告诉我。”巴兰舒在黑影里骑马走了,达特安弄马肚带。过了五分钟,巴兰舒回来说道:“向田的那一面还有灯,从这里还可以看得见。”达特安说道;“假使我是个掷石党,我就可以敲这间大房子的门,一定可以寄宿一宵,还有好好的供应;假使我是个和尚,也可以敲大寺的门,也可以吃顿好晚饭。可惜我既不是掷石党,又不是和尚,只好露天过夜,捱饿的了。”巴兰舒道:“我去敲门好么?”达特安道:“等等,有灯光的窗子,现在也黑了。”巴兰舒问道:“你听见声响么?”达特安道:“我听见。”这个时候听见的,仿佛是自远处而来的雷声;再过一会,听见是马蹄声;再过一会,看见有二十多匹马分路而来的,把主仆两人围住了。达特安拔出剑来,站在马旁,说道:“你说的话,倒许对了。”
  有一个骑马的说道;“他们在这里,我们找着了。”那为首的人说道:“你们要当心,不要让他跑了。”那个人说道:“王爷放心,我们不会让他跑了的。”达特安晓得,要同他们说话了,打出乡谈说道:“你们诸位做什么?”有几个人答道:“你等一会就晓得了。”那王爷喊道:“不要动手,这不是他的声音。”达特安说道:“看起来,你们到了诺塞地方都疯了。你们却要当心,我的剑很长的,不论那一个先上来,我是要把他刺通了的。”那为首的上前问道:“你在这里作什么样?”达特安答道:“我也要问你这句话。”那人说道:“你要恭恭敬敬的,不然你是要后悔的。我不把名字告诉你,我却要你敬重我的位分。”达特安道:“你带了人在路上打劫,怪不得你不肯说名姓。我是带了跟人,好好的过路人,我是不必隐藏姓名的。”那人道:“好了好了!你叫什么?”达特安道:“我很喜欢把名字告诉你,你是公爷也罢,王爷也罢,你可以去找我。你听见说有一个达特安么?”那人说道:“什么?就是御前火枪营的帮统么?”达特安道;“就是这个人。”那人道;“我素来晓得的。”达特安道;“你既然知道这个人,你可晓得他的手腕是很有力的,他的剑锋是很利的么?”那人说道:“我相信你是达特安。”达特安道;“我是的。”那人道:“你来这里救他么?”达特安道:“他,他是谁?”那人道;“我们要找寻的人。”达特安道:“看来这个地方是个猜迷的地方。”那人道:“你答我的话,你是不是在窗下等他?你是不是特为来诺塞地方救他?”达特安有点不耐烦,说道:“我并不是等什么人,我也不是来救人,我只是保护自己。你要晓得,你们同我动手,我是要保护自己的。”那人说道:“也罢,你走罢,离开这里罢。”
  达特安听见他发这种号令,很不高兴,说道;“什么?这就走开么?这可不甚容易。我也乏了,马也乏了,除非离这里不远,你给我点夜饭吃吃,给我床铺睡睡,我却不能走。”那人喊道:“你这个无礼的光棍!”达特安喊道:“哈!你的话要说轻些,如果你再同我说这种话,我不管你是公爷,侯爷,王爷,就使你是当今王上,我是要他陪不是的。”那人说道;“算了算了,这位是喀士刚人,无疑的人,不是我们所找的人。今晚没得事的了,我们走罢。达特安!我们再会罢!”达特安说道:“再会的时候,恐怕你没得这趟便宜;再会的时候是白天,只有你一个人。”那人说道:“很好,诸位,我们走罢!”这班人大失所望,嘴里很唧咕,向巴黎的大路走了,一会,都看不见了。
  达特安主仆两人等了一会,看不见他们了,才把剑收起来,达特安先说道:“你这个呆子!你又错了,他们并不是等我们的。”巴兰舒道:“他们寻谁呢?”达特安道;“我不晓得,我只要到那大寺去。我们骑了马,走去敲门罢。不管他们怎么样,他们总不能把我们吃了!”主仆两人,于是跳上马,忽然巴兰舒觉得有个重东西跌有他的马屁股上,几乎连人带马压倒地下。巴兰舒喊道:“我背后有个人。”达特安回头看,果然看见有两个人在马上,就拔剑要攻打那个人,喊道:“你背后有个鬼了。”那个人喊道;“我的达特安!你不要动手,我不是鬼,我是阿拉密。”又叫巴兰舒道:“你向前跑罢,到了村子尽头,向左转,便到了。”于是巴兰舒同阿拉密两个人骑一匹马向前跑,达特安跟在后头,以为今晚所遇的事,仿佛是一场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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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4 19:34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回 德博理教士

  再说巴兰舒到了村尽头,向左转,在那间大寺有灯的窗子下勒住马,阿拉密下了马,拍手三次,窗子开了,放下绳梯。阿拉密说道:“达特安!请你爬梯子上去,就到了我的房间。”达特安道:“你到自己房里去都是用这个法子的么?”阿拉密说了句粗话道:“过了九点钟,只有这个法子的了。寺里规矩是很严的。”达特安道:“你刚才不是说句粗话么?”阿拉密笑道:“我说了粗话么?也许有的。你不晓得,寺里的和尚是很不堪的,我同他们住久了,习惯了。我同他们住在一块也是没法。你为什么不上去?”达特安道:“请你先上去,我随后来。”
  于是阿拉密上去了,上得很快,从窗子入房。达特安也跟上去,却上得很慢。阿拉密见他上得慢,说道:“对你不起!我若早知道你来探望我,我该把园丁的梯子借来一用,我自己是惯用绳梯的。”巴兰舒在地下看见达特安上到窗子,说道:“你们两位是上去了,我也可以上去,不过马是不会上梯子的。”阿拉密指着田下的小房,说道:“你把马牵到那房子里,那里头有草料。”巴兰舒道:“我怎么样呢?”阿拉密道:“你弄好了马,回到这里来,拍手三次,我们给点东西给你。你不要害怕,我们这里不饿死人的。你去罢。”阿拉密随手把绳梯拉上去,窗子也关了。
  达特安到了房里,四围的看。房子收拾得很讲究,却摆了很多兵器,各式各样都有。墙上挂了四幅大画,就是红衣主教罗连、红衣主教立殊理同拉华力,还有波渡大主教,都是披了甲的。只看房里的东西,却一点也看不出是个教士的房间。窗帘帷幛都是极讲究,床上的被褥都是绣花的,还缘着通花栏杆,简直是个小姐的绣房,全不象是个教士住的房子。
  阿拉密道:“你看我的房间有不周全的地方?你不要怪,我过的日子同隐士一样,你看什么?”达特安道:“我找放梯子的人,绳梯是不会自己下去的。”阿拉密道:“放梯子的是巴星。”达特安道:“哈!”阿拉密道:“巴星是操练惯了的,他看见我同朋友来,早已躲开了。请坐下!我们谈谈罢。”阿拉密推出一把很舒服的椅子让达特安坐下,说道:“不用说别的,你同我吃夜饭。”达特安道:“我高兴极了,我骑马走了许多路,觉得饿极了。”阿拉密道:“不过没有什么好菜,我不知道你来。”达特安道:“难道今晚又是吃青菜鸡蛋么?”阿拉密道:“不是的,我看巴星倒可以找出点好东西来。巴星!巴星!你进来。”
  门开了,巴星走进来,看见达特安,很害怕,张大嘴,不敢响。达特安说道:“我的宝贝巴星!我看见你在教堂里睁着眼扯慌,扯得好的很,一点也不露破绽,我实在欢喜。”巴星说道:“我是跟耶稣军的神父学的。他们说只要扯谎扯得好,是可以扯谎的。”阿拉密道:“巴星!不要紧的,达特安快饿死了,我也快饿死了,你去弄点好吃的东西来,最要紧的是拿点好东西来。”巴星鞠躬,叹一口气,出去了。
  达特安把房里都看清楚了,问阿拉密道:“你刚才是从什么地方跳上马屁股的?”阿拉密道:“何必问?自然是从天而降了。”达特安摇头道:“从天而降!你这个样是不象从天而降的,也不象将来会上天的。”阿拉密装出呆气说道:“若不是从天而降,也是从天堂下来的,两处没大分别。”达特安道:“看来,教士们所争论的一件事体,是议决的了。有人说天堂就在阿拉勒山顶,有人说是在某两河之间;原来天堂并不在远,就在诺塞地方,巴黎大主教的府里。这个天堂却不是从大门进去的,要从窗子钻进去的;下去的时候,不走白石梯子,是要从树上下去。守天堂的神仙不叫某名,却叫马西拉王爷。”
  阿拉密笑得很高兴,说道:“你真是个有兴趣的同伴,你的异想天开,还是从前一样。你所说的话,倒有一点点对。不过你不要乱想,以为我同朗维勒夫人有爱情。”达特安道:“我不会这样胡想的。你同施华洛夫人要好了许多年,万不会掉过头来同他的仇人要好的。”阿拉密说道:“你说得不错,我从前同施华洛夫人很要好。说句公道话,他帮了我们许多忙。你晓得的,他被驱逐出境。立殊理主教办得太辣些,叫人把他捉了,关在某处监里。主教原要杀他,同杀某某夫人们一样。后来施华洛夫人改了男装,同一个女仆叫作吉第的逃走了。他走的时候,路上遇着一件很怪的事:施华洛夫人逃到一个乡下,问小教士借个地方住了一夜。教士只有一间房,以为他真是个男子,就请他同房睡。可怜见的女人,他改扮男装是很象的。我只晓得还有一个女人,扮起男装来,也是很象的。他们还作了一首歌,说施华洛夫人扮男装的,头一句云云。你听过么?”达特安道:“我没听过。”
  阿拉密很高兴的唱歌,达特安喝采道:“你唱得好。你虽然日日念经,还好,嗓子却没有坏。”阿拉密道:“我的好朋友!你还记得我当火枪手的时候,我是不甚愿当把守的差;我现在当了教士,也不甚愿意念经的。我们还是谈公爵夫人罢。”达特安道:“谈那位施华洛夫人,抑或朗维勒夫人?”阿拉密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我同朗维勒夫人一点交情也没人。有时谈笑是少不了的,别的却真没有。我要说的,是施华洛夫人。王上死了之后,他从比都回来,你见他么?”达特安道:“我看见他,他还是很美的。”阿拉密道:“那时我也见着他,我给他许多有用的消息,他却不会用。我告诉他,马萨林是王后的恋爱人,他却不相信,还说奥国安公主是极骄傲的,不会同那种东西交谈的。后来他同波孚公爵同谋,马萨林把公爵捉了,把施华洛夫人又驱逐出境了。”达特安道:“你晓得,他求准了,可以回来。”阿拉密道:“他回来了,不晓得又要闹什么乱子?”达特安道:“这趟回来,许要听你的话了。”阿拉密道:“我还没看见他,大约改变许多了。”达特安道:“你却并没改变,还是那样的黑头发。身量是从前一样,两只手还是十分细嫩的。”阿拉密道:“我自己很小心的。你可晓得,我也老了,我今年快三十七岁了。”达特安微笑,说道:“我们今日在一起,我们就把一件事体弄定规了,究竟我们是多少年纪?”阿拉密道:“这话怎么讲?”达特安道:“我从前的年纪,是比你少三四岁。我若是没记错的话,我今年四十岁了。”阿拉密道:“是么?也许我错了,你算数的本事好。按你这样说,我今年顶少也有四十三岁了。你不要在朗布理说这句话,不然我是要吃点亏的。”达特安道:“你放心,我不会到那里去的。”阿拉密道:“巴星不晓得干什么?巴星!你赶快!我们在这里又饿又渴。”
  巴星刚好拿了两瓶酒进来,阿拉密问道:“晚饭得了么?”巴星道:“好了,快拿来了。不过,拿上来很要点时候。”阿拉密道:“我晓得了,你总在那里看经,还以为你是个教堂的小使。我先告诉你,你如果只管擦经堂的铜器,不替我把剑擦亮了,我把你所有的神像都架起来放把火烧了,把你放在架上活烧。”巴星听了很害怕,一手拿个酒瓶子画十字。达特安瞪着两只大眼很诧异的扑克阿拉密,为的是德博理教士的样子,很同火枪手两样。巴星赶快把绒桌布铺好,摆了许多好吃的东西。达特安见了,十分诧异,说道:“你是预备着有客了?”阿拉密道:“我常时都预备几样东西,况且我晓得你来找我。”达特安说道:“你怎么晓得的?”阿拉密道:“巴星以为你是个恶鬼,特为来报信,恐怕我请火枪营兵官吃饭,我的灵魂就没得救了。”巴星听了,合掌求饶。阿拉密道:“你不要装出这些假样子来罢?你知道我是不喜欢的。你赶快开窗子,吊一只烧鸡、几块面包、一瓶酒,给你的老朋友巴兰舒。他在窗下拍了半点钟的手,要吃的了。”原来巴兰舒把马喂好了,跑回窗子下,拍了好几次的手。巴星把窗开了,把东西吊下去,巴兰舒得意的很,拿到小房子去吃。
  阿拉密说道:“我们吃晚饭罢。”于是两个老朋友坐下,阿拉密割鸡,割鹧鸪,割兔子,割得极在行。达特安道:“你在这里过的日子好的了不得。”阿拉密道:“也还过得去。帮主教从罗马请准了,为的是我身体不好,忌日还是照常吃肉。你要晓得,主教有个好朋友,最讲究吃的,我把他的厨子弄来了。你可晓得,主教的老朋友每吃完一顿饭,他祈祷上帝的话说的是:我吃了一顿顶好的饭,求上帝叫我好消化。”达特安笑道:“他虽然这样祈祷,临了还是得一个不消化的病死的。”阿拉密道;‘谁人免得一死呢?”
  达特安道:“我要问你一句话。”阿拉密道:“请你问,我们不必客气。”达特安道:“你现在有了钱么?”阿拉密道:“不是的,我没什么钱。我一年有一万二千利华进款,王爷另外给我一千个柯朗。”达特安道:“那一万二千个利华是怎么样弄来的?是作诗得来的么?”阿拉密道:“不是的。我现在不作诗了。有时作首歌,或是作首言情的小诗,如斯而已。我现在作圣经讲义。”达特安道:“作讲义么?”阿拉密道:“是的。顶好的讲义,人家都这样说。”达特安道:“你在教堂宣讲么?”阿拉密道:“不。我卖把人。”达特安道:“卖给谁?”阿拉密道:“卖给我们同道中人,要拿宣讲得名的。”达特安道:“是么?难道你自己就不想得名么?”阿拉密道:“不幸我有个天生的缺陷,我一登讲台,只要有个美貌的女人看看我,我是要看看他的。他若是同我笑,我也要同他笑的。我到了这个时候就糊涂了,原该讲地狱的苦楚的,我反去讲天堂的快乐。我说一件事给你听,有一天我在某教堂宣讲,有一个听讲的男人对着我大笑,我登时停了讲,当面说他是个呆子,就有许多人跑出教堂外面拾石头。我当下用尽平生的本事演说一番,登时就感动了许多人帮我。他们拾石子原要打我的,听了我演说,反去拿石子掷那个笑我的人。到了第二天,那个人以为我是个平常的教士,就来同我为难。”达特安大笑问道:“后来怎么样?”阿拉密道:“我同他约好在某处会。后来的事,你可以猜着的了,不必我说了。”达特安道:“可就是我替你作陪比的那一趟?”阿拉密道:“就是那一趟。那件事的结局,你是晓得的。”达特安道:“你刺死了他么?”阿拉密道:“我也不甚晓得,我看是把他的身子打拳了,不必害他的灵魂了。”巴星听了摇头。阿拉密说道:“大约你不觉着我从镜子看见你摇头。我分付过的,我说话的时候,不许你从旁置可否。你忘记了么?你把酒摆在桌上,出去罢。达特安许要同我密谈,是不是?”达特安点头。
巴星摆好,走出去了。两个老朋友坐在那里,好一会不说话。阿拉密吃得很饱,靠在椅背享福。达特安在那里想:从什么地方先说起?后来还是阿拉密先开口。

[ 本帖最后由 qu6925 于 2006-11-21 01:09 P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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