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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雅明:弗兰茨·卡夫卡(三)
驼背侏儒
很久以前,人们了解到,克努特·哈姆松经常在他住处附近那座小城的地方报纸的读者信箱栏里发表自己的见解。就在数年前,在这座小城里,陪审法庭审判了一个杀死自己新生婴儿的侍女。她被判处监禁。不久之后,这家地方报纸发表了哈姆松的意见。他宣称自己将离开这座城市,因为它没有对那个杀害自己婴儿的母亲判以最严厉的刑罚——即使不是绞刑,也得判无期徒刑。光阴荏苒,又过了数年。《大地福音报》照旧出版发行,又报道了关于一个侍女犯了同样罪行的消息,他受到了同样的惩罚,如读者清楚地看到的那样,当然不应该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卡夫卡在《中国的长城》一文中留给我们对此的反应,促使我们有必要回忆一下这个事件,因为未及对这些反应做出解释,就有人针对这些反应写出了卡夫卡评论,热衷于对这些反应做出解释,是为了在他的主要著作上少花点力气。对卡夫卡的著作做出根本错误的评价的有两条途径:顺乎自然的评价是其一,超越自然的评价是其二;这两种方式——不论是心理学分析方式,还是神学分析方式,同样都没有抓住本质的东西。第一种方式以赫尔穆特·凯泽为代表,采取第二种方式的现有为数众多的作者,如汉斯-约阿希姆·舍普斯、伯恩哈德·朗格、格勒图森。维利·哈斯也应归属于这一派,虽然他从一些我们将要论及的较大的方面提出了一些关于卡夫卡的颇有启示的看法。然而,这也未能阻止他根据一种神学的模式来解释卡夫卡的全部著作。他对卡夫卡作了这样的评论:“他在其伟大的长篇小说《城堡》中表现的是上层的权势,即仁慈的范畴,而在另一部同样是伟大的长篇小说《审判》中表现的倒是下层的权势,即法庭和惩罚的范畴。在第三部长篇小说《美国》中,则尝试着以极严格的文体表现这两者之音的范畴,即尘世间的命运及向人提出的极高的要求。”我们可以把这一评论中的第一部分看作是自布洛德以来的所有卡夫卡评论的共同财富的一部分。比如,伯恩哈德·朗格就根据这种观点写道:“只要可以把《城堡》视为仁慈的所在地,那么,从神学的角度来看,这种徒劳的努力和尝试只能意味着上帝的仁慈是无法由人随意地得到和强行取得的。烦躁与心急只会妨碍和打搅神圣的平静。”做这样的解释是很容易的;然而,根据这种解释,越向前去探索,就越显然是站不住脚的。最清楚不过的是维利·哈斯,他曾说过:“卡夫卡既是克尔恺郭尔又是帕斯卡的……产物,甚至可以称他为克尔恺郭尔和帕斯卡的唯一合法继承人。这三个人探讨的是一个同样艰难、极其困难的宗教上的基本问题:人在上帝面前永远是无理的……卡夫卡的上层世界,他的那个所谓《城堡》以及那些不可捉摸的、庸庸碌碌的、难以对付的和十分贪婪的官吏们,他的那个奇怪的天堂——这一切正在同人进行着一场十分可怕的游戏……可是,人甚至在这个上帝面前也是根本无理的。”这种神学甚至远远落后于安塞姆·冯·坎特伯雷的论证学说,属于粗疏的空论范畴,而且甚至同卡夫卡的原话的意思根本不相符。《城堡》恰恰写道:“单个的官吏能够宽恕人吗?这,也许只有当局才能做到,然而,看来当局也不能宽恕,只能进行判决。”这样的路,很快就会自行堵塞,变成死路的。德尼·德·隆日蒙认为:“所有这一切并不是心中没有上帝的人的悲惨境遇,而是这样一种人的悲惨境遇:他们尽管依附于一个上帝,然而,由于他们不明了基督教义,所以并不了解这个上帝。”
从卡夫卡遗留下来的笔记中得出一些推论性结论,比哪怕只阐明一个在他的长篇和短篇小说中所出现的母题还要容易。但是,只有这些母题才能提供理解卡夫卡在创作中所探讨的这些史前时期暴力的某些启示;这些暴力当然完全可以看作是当今世界的暴力。而且谁能说出,对卡夫卡说来,它们是以什么名义出现的?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未能弄清楚它们。他并不解这些暴力。只有在史前时期以犯罪这种形式置于他面前的镜子中,他看到的未来是以一种法庭(它支配着这些势力)形式出现的。应该怎样认识这处法庭——这是否就是上帝的最后审判?它不会把法官变成被告吧?这种审判不就是一种惩罚吗?——对此,卡夫卡并未给予回答。难道他是在期望这种审判能有所作为吗?还是他更希望将其推迟?在他遗留给我们的故事中,叙述体重新赢得了在谢荷拉查德嘴里具有的作用:使即将发生的事推迟到来。在《审判》中,拖延成了被告的希望 :愿诉讼不要演变成判决。拖延甚至对族长也是有益处的,尽管他不得不因此交出自己的传统地位。“我可以想象有另外一个亚伯拉罕,他当然不可能当上族长,甚至连旧衣商都干不了,不过他会像一个餐馆跑尝那样乐于殷勤地满足祭献者的要求。但是,他无法敬献任何供养,因为他丢不开家,他是不可缺少的人物,家中的一切都需要他去照管,天天都有事要他决定,房子尚未造好,而在房子未建成的情况下,没有这个后盾,他是不可能离家外出的,连《圣经》也看出了这一点,说道:‘他要管家。’”
这个亚伯拉罕“像餐馆跑堂一样殷勤”。对卡夫卡说来,始终只能从人们的姿态中去捕捉某种东西。而这个他所不理解的姿态,恰恰构成了比喻中的晦暗不明之处。卡夫卡的作品正是从这种姿态中产生的。他对自己的作品采取了何等谨慎的态度,这是众所周知的。他在遗嘱中托付后人将它们付之一炬。这个遗嘱是任何研究卡夫卡的人都无法回避的。它还告诉我们,作者对自己的作品是不满意的;他认为自己的努力是失败的;他把自己归并到那些注定失败的人之列。而失败的却是他的了不起的尝试:即把文学作品变成学说,并使作为比喻的文学作品重新赢得那种他认为是唯一适合于它的经久性和朴实性的特点。没有任何一位作家像他那样认真履行了“你不要为自己画像”这一信条。
“羞耻似乎要比他存在得更为长久”——这是《审判》的结束语。这种同他的“洁身自好的感情”相一致的羞耻感,是卡夫卡的一个极强烈的姿态。不过,它有两面性:作为人的一种内在反应的羞耻,同时也是一种社会现象。它不仅可以是在他人面前感到的羞耻,而且也可以是为他人而感到的羞耻。这样,卡夫卡的这种羞耻感同控制它的生命和思想相比,同他个人的关系关不更为密切。关于生命与思想,他曾说过:“他并不是为了他个人而活着,他并不是为了他个人在思考着。他似乎是在为维持一个家庭而生活和思考……为了这个不熟悉的家庭……也不能将他解雇掉。”这个不为人们所熟悉的家庭是怎样由人和兽构成的,我们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即促使卡夫卡通过写作去触动时代的正是这个家庭。遵循这个家庭的嘱托,他像西西弗斯搬动石头那样滚动着历史事件的重负。这样,历史事件中为人们所看不到的一面见了天日。这一面,看上去令人不舒服,不过卡夫卡忍受得了,敢于目睹。“相信进步,并不意味着相信进步已实现。这样的信念不能成其为信念。”对卡夫卡说来,他所生活的时代并不比原始时期更进步。他的长篇小说表现的是一个沼泽世界,他笔下的人物还处于巴赫芬称之为乱伦的阶段。这个阶段被遗忘了,并不表明它没有延续到现阶段。相反,它正是通过遗忘延伸到现代。一个比一般人的经验更为深邃的经验发现了它。“我有这样的经验,”卡夫卡在最早期的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我说,这是陆地上的一种晕船病,并不是开玩笑。”难怪他的第一篇《观察》就是从写秋千开始的。卡夫卡对经验的摇摆特性进行了不懈的探讨。每一个经验都会做出让步,都会与对立的经验混同起来。“那是夏季的一个烈日,”《敲院门》开头这样写道,“我同妹妹在回家途中路过一个院子的大门。我说不清楚她是出于恶作剧或是慢不经心敲了一下门,还是仅仅举起拳头想敲而未敲。”如有第三种可能性,就会使人们对前边发生的、起初是毫无恶意的两种动作产生另外一种看法。这是一种滋生经验的泥沼地,而卡夫卡笔下的女性形象正是从这样一些经验中产生的。她们都是一些沼泽地滋生物。如莱尼,她使劲地把“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拉开,“使得它们之间的皮一直扯裂到两只短短的手指的最上端的关节。”“那是美好的时光,”态度暧昧的弗丽达在回首往事时这样说道,“你从没有问起过我的过去。”而恰恰是过去可以把人重新引向那黑暗的深夜,夜里在进行交媾,其“放任不羁的频繁程度”,用巴赫芬的话来说,“那是为天下任何光明纯洁的势力都感到憎恶的,也是完全有理由用阿尔诺比亚斯说的‘低级的享乐’来称呼它的。”
只有从这点出发,才能理解卡夫卡作为小说家所使用的技巧。当小说中的其他人物要对K讲点事情时,即使是极重要或最令人感到意外的事,他们也总是顺便说出来,仿佛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无非是以不惹人注目的方式提醒这个主人公再想起他已忘却的东西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讲,维利·哈斯对《审判》的进程的理解是很正确的,他说:“《审判》所写的对象,即这部令人难以置信的著作的真正主人公是忘却……这本书的主要特征就是把自己也忘记了……在这里,它自己也成了无声的形象,即这个被告形象,一个具有强烈思想感情的形象。”“这个奥秘的中心……产生自犹太教”,大概是不容置疑的。“在这里,虔诚精神作为记忆力起着非常神秘的作用。耶和华有着非常可靠的记忆力,‘一直保持到第三代和第四代’,甚至到‘第一百代’,这不是耶和华的某一特征,而是他的最突出的特征。最神圣的宗教仪式……就是要从记忆的书本中把罪恶抹掉。”
被遗忘的东西,从来不仅仅是指个人的东西。有了这一认识,我们就可以向着卡夫卡著作的门槛再迈进一步了。任何被遗忘的东西都是同史前时期被遗忘的东西混淆在一起的,通过无数非持久性的、变化无常的结合,不断制造出新的产物来。遗忘是一个大容器,卡夫卡作品中那种无尽头的中间世界就是从这里显露出来的。“在他看来,丰富多彩的世界恰恰是唯一真实的东西。所有精神的东西,要想在这里也能得到一席之地和存在的权利,必须是实实在在的,分门别类的。精神的东西,只要还能起一定的作用,就会变成精灵。而精灵又会变成只顾个人的个体,自我命名,并特别感激崇拜者的名字……众多的精灵无所顾导地使得丰满的世界变得更为丰膄……蜂拥的精灵在这里无忧无虑地繁衍着……新的精灵不断变成老的,所有的精灵的名称又各不同。”当然,这里讲的不是卡夫卡,而是中国。弗兰茨·罗森茨威格在《解救之星》一书中就是这样描述中国的祭祖活动的。不过,对卡夫卡说来,他的祖先世界像那个他认为是由重要事实构成的世界一样无法预测,只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就是他的祖先世界像原始人的图腾一样蜕化为动物。不过,动物不仅在卡夫卡的笔下是被忘却的收容器。在蒂克寓意深长的《金发的艾克贝尔特》中,一只小狗的被人遗忘的名字——斯特罗米,就成了侦破一件诡秘的犯罪案的暗号。这样,人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卡夫卡总是不懈地设法从动物身上窥探出被遗忘的东西。写动物当然不是目的,但是没有它们是不行的。请看《饥饿艺术家》,这个艺术家“严格说来无异于通往牲口圈途中的一个障碍”。难道人们没有见过动物在“筑巢穴”或“鼹鼠”在挖洞时做无谓的思考吗?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这种思维又表现为某种极为心不在焉的东西。动物总是迟疑地从一种忧虑转向另一种忧虑,试探着各种危险,表现出反复无常的绝望情绪。在卡夫卡的作品中还出现过蝴蝶,那罪行累累、却又不肯认罪的“猎人格拉叔变成了一只蝴蝶”。“请不要笑”,猎人格拉叔说。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卡夫卡塑造的所有形象中,动物是最爱动脑子思考问题的。如果说贪赃枉法是司法界的特征,那么,它们思考的特征就是恐惧。恐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然而却不失为唯一的希望,由于最容易被遗忘的异体是我们的身体——我们自己的身体,所以人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卡夫卡把来自内脏器官的咳嗽称之为“动物”。咳嗽是大的兽群中最前列的岗哨。
史前时期在卡夫卡身上通过制造出来的最奇特的杂种就是“奥德拉代克”。“它乍看上去像是一个平整的、星状的卷线轴,实际上是用线缠成的,不过用的全是些各式各样的和五颜六色的断了头、重新接起来的、相互编织在一起的旧线头。它不单单是一个线轴,而且从星星的中心还有一根横棒突出口来,在右上角还有一根小棒,同这个小横棒相连接。在一侧有了这最后一根小棒,在另一侧靠着星星射出的光芒,整个东西就可以双脚直立了。”奥德拉代克“经常变换地方,时而来到阁楼上,时而逗留在楼梯间、走廊上、通道上”。也就是说,它喜欢去的正是法庭追查人们犯罪的地方。阁楼里堆满弃物、被遗忘的地方。也许,要人们来到法庭前受审的这种强制行为,会引起类似的感觉,如同强制人们走近一个置于阁楼上的、尘封多年的箱子一样。人们非希望这件事能尽可能向后推迟,直至K认为他的辩护词写得恰当有力,“让那位变得童稚的先生到退休之后再去干这件事。”
奥德拉代克是处于被遗忘状态的事物所具有的形式。这些事物都是变了形的。变了形的还有“家长的忧虑”,无人知道它是什么;还有那个大甲虫,我们只知道它所表现的是格里高尔·萨姆沙;还有那个大动物,半羊半猫,也许只有“屠夫的刀才能找到解决办法”。不过,卡夫卡的这些人物形象都是通过一系列形态同最原始的变形形象——驼背人——紧紧相连的。在卡夫卡的短篇小说的人物形象中,没有哪一个人物比那个把头深深地垂到胸前的人出现得更频繁了。这就是法官们的倦意、旅馆接待处的喧嚣声、画廊参观者戴得低低的帽子。然而,在短篇小说《在流放地》中,当权者却使用了一种旧式机械,在犯人的背上刺花体字,笔画越来越多,花样繁多,直到犯人的背清晰可见,犯人可以辨认出这些字体,从中看到自己犯下的、却不知道的罪名。这就是承受着罪行的脊背,而卡夫卡的背上是一直承受着它的。他在早期的一篇日记中这样写道:“为了使身子尽可能沉一些——我认为这对入睡是有好处的,我将双臂交叉抱起来,把双手置于双肩上,像一个被捆绑起来的士兵躺在那里。”在这里,负重与(睡觉人的)忘却是同时并进的。在《驼背小人》中,有一首民歌表达了同样的意境。这个小人儿过的是一种被歪曲了的生活;当救世主来到时,他就得消失,因为教士说过,救世主不愿用暴力改变世界,只想对它稍加整顿。
我走进自己的小房间,
想上我的小床睡一觉,
一个驼背小人儿站眼前,
见了我开始笑。
这就是奥德拉代克的笑声,“听起来像是落叶的沙沙声。”
我跪在小凳儿上,
想做一会儿祈祷,
一个小人儿站眼前,
见了我开始把话讲:
可爱的小宝宝,我请求你,
也为这个驼背小人儿来祈祷。
这首民歌是这样结尾的。卡夫卡在深沉之处探触到了基础,这个基础既不是“神话的预知”,也不是“存在的神学”提供给他的;它既是德意志民族性的基础,又是犹太民族性的基础。即使卡夫卡没有祈祷过——这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他至少也是一个明察秋毫的人,马勒勃朗士即称此为“灵魂的自然祈祷”。正如那些信奉神灵的人把自己的一切都倾注到祈祷里一样,卡夫卡使自己的人物都同自己的灵魂息息相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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