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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韩波 于 2014-5-14 02:58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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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年后《惶然书》(一译《惶然录》/《不安之书》)(The Book of Disquiet / Livro do Desassossego)有了个完整中译(http://book.douban.com/subject/25847717/),不过译文太糟糕。
本人计划2年内全部完成对 Richard Zenith 英译的翻译。这8年是转眼即逝,如果没能精进文笔,至少多了一些领悟。另外的变化,是联系到 Zenith 先生本人,译文准确度更有保障。
译文也会在本人久荒的豆瓣( http://www.douban.com/people/southeast )不定期更新。最新更新和旧译可加微信 steve1848, 加时请注明:BOD
如果编辑诸君得见本书价值,有意出版,可联系本人,本人随兴疏懒,希望借此增加动力和压力。“实不相瞒”,出这样一本书,在哪个时代都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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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如果说我一无所长,至少我无拘无束的种种感觉,还有着迭出的新奇。
今天经过阿尔玛大街时,目光恰巧停在在前边一个路人的背上。是偶然的过客,一个凡人,一只凡背。肩上罩一件简朴的外套;左臂夹一个旧公文包;右手握着一把合上的伞的曲柄,一面随走路的节奏敲打地面。
忽然就对这人产生恍惚的悲悯之情。陈腐的生活琐事,养家糊口者的每日劳作,卑微的幸福家庭,人生势必喜忧参半的种种乐趣,生活却不反省生活的纯稚,上衣覆盖的背的天然动物性,面对这一切,人会产生同样的悲悯。
于是不禁再次返观那只背——一扇让我看清上述思想的窗。
看人睡眠时,常常会有同样的感觉。睡眠者复归童真;因为睡眠中人无法行恶、无知无觉,甚至十恶不赦的罪犯,为我独尊的利己主义者,因为某种天然的幻术,只要酣然而睡,看上去也是一派圣洁。杀死孩子与杀死梦中人,没有可以感知的区别。
瞧,这人的背在酣睡;他整个人,以同样速度走在前头的整个人,在酣睡。他无知无觉地走,无知无觉地存在。他酣睡,因为我们都酣睡,人生无非一场梦。没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知道什么。我们睡掉人生,命运永恒的孩子。正是因此,当思想被这一感觉左右时,总觉得自己心中悲悯无边,这帮孩子气的人类,整个酣睡的社会,众生,万般。
眼下,这种无目标、无终局但是切近可感的仁爱,使我无法承受。我无法承受,这样一种慈悲,仿佛自己是在用神眼观世。这样一种揪心的悲悯,仿佛普天之下唯我有知。可怜,多灾多难的众生,可怜,多灾多难的凡人!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
肺的简单一生,城市之建造,对帝国边疆的森严守卫,生命之种种雄心壮举,在我眼中,都不过是打盹,是此刻现实与彼时现实、绝对今日与绝对明日的鸿沟内,本能的梦与本能的酣睡。我好像一个抽象之母,从夜空中俯看自己熟睡的好孩子和坏孩子,睡眠时他们都一样,都是我亲生的。我怜爱地俯看他们,心中有柔情无边。
此刻,收回停在前头那人背上的目光,四望大街上所有的人;我看着他们大步向前,心中是同样荒唐的冷冷悲悯;这悲悯,缘起于前头无意识的凡人的那只背。清一色的人众:赶往工厂的叽叽喳喳的姑娘,上班途中大笑的年轻职员,买一堆东西回来的大胸脯女佣,初次跑腿的伙计——所有这些人是同一个恢宏的无意识,戴不同的面孔、穿不同的皮囊,是清一色的傀儡,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他们各走各的路,举止姿态非有知的造物莫属,不过他们对一切无知无觉,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有知。聪明也好,愚昧也罢,他们同样愚昧;老也好少也罢,他们是一个年纪;男也好女也罢,他们属于同一种并不存在的性别。
103
我像培育一朵温室的花一样培育对行动的憎厌。我看透人生并引以为荣。
113
两三天,感觉是爱情的开始……
爱情之价值,对审美家而言,在于它所勾起的种种感受;再往前则是进入嫉妒、痛苦和焦虑的领域。在这间感情的前厅里,有爱情的全部甜蜜——少许快乐、少许激情,而无爱的深度。假如这意味着放弃悲剧性爱情所能带来的华美体验,请务必牢记:对审美家而言,细看悲剧是乐趣,亲历悲剧则煞风景。经营人生,会扼杀想象。超脱世俗的人,才能统领世界。
以上这点理论无疑会使我满意,不过它绝非乍听上去这个样子,我没有办法自欺;它不过是一连串莫名其妙的、用来搪塞我智性双耳的昏话,差点使智性忘记如下事实:心灵深处,我是个懦夫,无生活能力。
116
写作即遗忘。文学是不问世事的最惬意途径。音乐艺术抚慰人心,视觉艺术振奋人心,表演艺术(譬如戏剧或舞蹈),愉悦人心。而文学把生活变成一场深眠,而后隐退。其他艺术则不然——有些由于采取可见的,故而有纰漏的样式;有些须仰仗生活本身才得以存在。
文学绝非如此。文学模拟生活。小说写不曾发生之事,戏剧是无叙事的小说。诗歌是用一门无人使用的语言表达思想感情,因为没有人用韵文交谈。
64
我因自己不完美的文章而哭泣,不过,假如未来的世代读到了它们,想来会被我的哭泣感动,而不是任何我可能达到的完美;完美会使我停止哭泣,即停止写作。完美不能物化。圣人哭泣,因而圣人是人;而上帝无言。正因如此,人可以爱上圣人,却无法爱上上帝。
77
无所目的地运用科学或带点科学味的东西,是绝妙的消遣,所以闲来无事时,经常从他人的角度,专心研究自己的心理。这种把戏没什么成果,得到的乐趣时而伤心时而痛苦。
我极为仔细地研究自己给人留下的总体印象,然后总结定论。我这个人,大多数人是喜欢的,别人甚至对我怀有奇怪的隐隐尊敬之心。不过,我唤不起什么热烈的情谊。没一个人会满怀激情地和我交友。也正因如此,许多人对我尊重有加。
103
我像培育一朵温室的花一样培育对行动的憎厌。我看透人生并引以为荣。
111
当今之人,除非道德水准和智力水平与侏儒或莽汉相当,恋爱时总不免用浪漫的爱去爱。浪漫之爱,是基督教几个世纪以来持续影响的稀罕产物。其质料和发展的方方面面,可通过比喻向懵懂的人解释;它好比由灵魂或想象之手裁成的外衣,看到有人经过时,头脑觉得挺合适的,就拿这外衣给他穿了。
不过,每件外衣都不是永恒的,穿不过能穿的时限;于是很快,熔铸理想的衣服脱线了,松垮了,身穿我们理想之衣的人的真实形体开始显露。
这样看来,浪漫之爱是通往幻灭之路。除非这种幻灭一开始即受到肯定,下决心不停地改变理想,在灵魂的作坊里,不停地缝制新衣,不停地更新穿衣者的外相。
166
仔细思考人过的生活,发现与禽畜的生活相似。人与禽畜,都稀里糊涂被扔飞,飞经尘世与万物;都有闲暇时刻;都日复一日完成同样周期性的生理循环;其思考都不超出自己的思考范围,其生活都不超过自己的生活圈子。猫在阳光下打滚,而后睡眠。人在生活里打滚——面对生活全部的复杂性——而后睡眠。两者都逃不出命定的肉身法则。两者都不曾试图甩脱存在的重负。人中之伟大者渴望荣耀,但那种荣耀不是个人的不朽,而是玄虚的、他们未必能切身享有的不朽。
经常在头脑里出没的这些思想,催生我对一类生性厌恶的人的仰慕之情。我是指神秘主义者和修道者——西藏隐士,散居在各个塔柱的西缅式苦行僧。这些人,虽然说方法比较荒诞,不过确实在努力逃避动物法则。这些人,虽然举止疯疯癫癫,但确实拒斥生命法则,而庸众则按这一法则在阳光下打滚、眼睁睁等死。虽然住在塔柱顶端,他们确实在寻觅,虽然呆在昏冥幽室,他们渴望;虽然遭了诅咒,为此受苦或者牺牲,他们仍旧在憧憬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
余下的我们,过着繁复无常的动物生活,像跑龙套的闲角,在舞台上晃过,说不上一句台词,却因这短暂过场自以为是的庄严而心满意足。狗与凡人,猫咪与豪杰,跳蚤与天才——群星无边的宁静下,人与生命游戏而不思考生命(我们中的最进步者只思考思考本身)。他人——受苦、献身的神秘主义者——在肉身的日日轮回中,至少感到玄奥的绝妙。他们超脱,因为拒斥可见的日光;他们知道何为圆满,因为已将人世虚无从自身清空。
谈论这些人,差点使我觉得自己也是神秘主义者了,虽然我知道自己不过是心血来潮时写下的这写篇章。永远属于杜拉道雷斯大街,与众人没有区别。永远是一个办公室小职员,诗歌中、散文中都是如此。永远是自身感觉的仆人,感觉乍现时的仆人,不管是否沾染神秘主义,永远驻扎此地,听凭差遣。在宁静、蔚蓝的大天空下,我将永远是个莫名其妙的仪式上的听差,因为场合需要,穿了一件叫做生命的外套,走步子、做动作、摆姿势、露表情,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这盛宴——准确地说,是自己饰演的这个角色——收场,直到能请自己享受一点残留的美食,听说就在底下大帐篷里,在那院子的深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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