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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阿赫玛托娃《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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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22 09:0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转自天涯社区,作者:田草

   我手头是肇明、理然翻译的《安魂曲》,前者我知道是著名的翻译家,后者我就不了解了(主要是我的孤陋寡闻)。我不懂俄语,不能根据原文来解析这组诗歌,自然是遗憾的,隔山打虎,就怕出现“不知庐山真面目”的尴尬,但是,放在《安魂曲》上,这种担心却似乎稍显多虑。
   诗的精髓(前提是必须要有精髓,很多号称是诗,或者尽量打扮成诗的模样令人厌恶的句子,能有皮肤就算是不错了)是用神经末梢来感知的,关键在于读诗的人是否拥有一颗多汁的心脏,那滴滴嗒嗒富裕出来的水分,便是人类起源、繁衍、生生不息的河流。
   河流终归都要奔向大海的,途中烈日、龟土、原始森林、鸟类、人及一切的天地万物均沾了它的福泽,然而无论是尼罗河、黄河、密西西比河还是涅瓦河,无一例外的承载了文明与蛮荒,眼泪与欢笑。在这条大河奔流的路上,流放、迁徙、逃亡的路因为流放、迁徙、逃亡的人,变得金光闪烁,那种被称作精神的物质,重铸了空气、尘土、水、血肉及朝圣的殿堂。
   然而,精神是一种类似于炮弹的金属,它的发射方向性、原则性、悲剧性很强,不是高尚的灵魂把握不到这悲剧中的美,更体会不到这美中沉甸甸的分量。《安魂曲》完稿于1935—1940,可是直到1987.3月才得以在前苏联国内问世,其内容博大广弘,有非常完美的艺术性和非常深刻的思想性和批判性。这就是其迟到了半个世纪的缘由了,但这更是其在被不公正搁置了半个世纪后,仍旧郁郁葱葱,光彩照人的原因。诗人在其晚年的自传中说道:“我在写诗时,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响彻着我国可歌可泣的历史的旋律之中”。
   该组诗共分13个部分15首,以下我将按照顺序一首首予以介绍。
  
  献辞
  在这类痛苦面前
  高山低头、大河断流,
  但牢门紧闭,
  “苦役的洞穴”
  和催命的焦愁藏在门后。
  清鲜的风为某人吹拂,
  落日晚照为那人温柔。
  我们不知道,我们到处都一样遭遇,
  只有钥匙声咬牙切齿般侵入耳鼓,
  还有,是兵士那沉重的脚步。
  我们起床,仿佛是去赶早晨的弥撒,
  我们在荒漠了的首都走过,
  在那儿相逢,比死人更了无生气。
  涅瓦河咽雾茫茫,太阳暗淡,
  但希望始终不渝,在远方高歌。
  一声判决......顷刻间泪于滂沱。
  我已经远离人群,茕茕孓立,
  如同从心头夺走了生命,
  如同粗暴地被打翻在地,
  但是走着......蹒跚着......一名妇女......
  在遭逢凶险的两年之后,
  我那失去自有的姐妹今在何处?
  在西伯利亚的暴风雨中她们能梦见什么?
  在月圆之夜她们又能隐隐绰绰幻觉什么?
  我要把临别时的那一份敬意给她们捎去。
   1940年三月
   1938年3月,诗人的儿子再次被捕入狱,在列林格勒他受到了17个月的审查,并于1939年8月17或者18日奔赴流亡的路途。列林格勒监狱探监的日子是琐碎的、现实的、艰难的,只有黑面包和不放糖咖啡的日子。 一个包着围巾的妇人,一位出身优越的女士,一个声名卓著的诗人,一位政治囚犯的母亲,一次次,在寒冷的北部城市排着队,等待探视遭罪的儿子。不同于高尔基的《母亲》,这种入狱不明不白,儿子本身并没有错误,错误的是因为他是某某的儿子,错误的是因为那个时代。母亲心中只有悲愤,“在这类痛苦面前/高山低头、大河断流,/但牢门紧闭,/'苦役的洞穴'/和催命的焦愁藏在门后”。
   那是怎样的煎熬,诗人拖着病弱的身躯,在黑色的人群中默默祈祷,听着士兵的脚步,跟着这脚步,去到关押儿子的牢狱,然后看着士兵从裤腰带上取下钥匙,钥匙稀哩哗啦冰冷作响,胡子拉碴的年轻的儿子从低矮的牢门中钻了出来,站在母亲面前,可以看到镣铐,可以听到北风的呼号,但是没有眼泪,在相逢的一瞬间,“清鲜的风为某人吹拂,落日晚照为那人温柔”,一切苦难都诗化了。
   日复一日,在心惊肉跳、焦燥不安中度过,随时可能来到的灭顶之灾在暗处窥视,无法对抗的诗人,只有赶在命运之神作出判决之前,尽可能多的挽留这瞬间的美好时光。于是,“我们起床,仿佛是去赶早晨的弥撒,我们在荒漠了的首都走过,在那儿相逢”。也许,诗人的感觉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和母亲一起去教堂唱赞歌、望弥撒的平静的生活。
   诗人的丈夫在青年时代给诗人献诗:我的花园里种满鲜花,你的花园却满是忧郁。诗人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即使在幸福中也仍旧莫名的担忧,少女时代都是这么度过的,中国新月派诗人徐志摩把这叫做“甜蜜的忧愁”。可是,在鲜花和唱诗中,一切天翻地覆,星移斗转了,少女成为了苍老的妇人,成为了囚犯的焦虑的母亲。“我已经远离人群,茕茕孓立”,没有可以依靠的大树,自己就是儿子的支柱,在看不到希望的茫茫河上,太阳暗淡了,重新提炼了生活的诗人果敢地寄托于将来,“但希望始终不渝,在远方高歌”,儿子不能死去,必然有可以解救的方法,一个母亲用生的力量对抗着死的威胁和恐惧,并且勇敢的关怀着四周一切受苦受难的人民。在探监时诗人被作为一个诗人(不是一个名字,不是一个女人,也不是一个母亲)给人认了出来,“她凑近我的耳朵问道:'您能描写这儿的情形么'?我说,'能'”。
   于是,诗人开始了她的描述,描述的是“这儿的情形”,而不仅仅是“我的情形,我儿子的情形”,诗人的关怀是全民族的,是对俄罗斯历史的关怀,对人的关怀。所以,在献辞的结束部分,诗人关切的写道:“在遭逢凶险的两年之后/,我那失去自有的姐妹今在何处?/在西伯利亚的暴风雨中她们能梦见什么?/在月圆之夜她们又能隐隐绰绰幻觉什么?/我要把临别时的那一份敬意给她们捎去”。
   序曲
  这事仅仅发生在当尸首微笑,
  为永恒的安宁感到欣慰的时候,
  列宁格勒像是个赘疣,
  就在自己的监狱前晃悠。
  那是业已判罪的一群走过,
  痛苦使他们惊慌失措,
  机车鸣响了汽笛,
  是一声声告别的歌。
  死亡之星高悬我们的头顶,
  在鲜血淋漓的皮靴下,
  在玛鲁斯黑乎乎的车轮下,
  无辜的俄罗斯在痉挛挣扎。
   1935
   很多时候看到序言,就知道整本书的基调,黑色的、灰色的、红色的、橙色的、白色的,等等。有些人出书,好请名人来作序,这样的序言大抵是溢美之词,天花乱坠之间,反而消磨了读者的锐气,寻思先做个家务,聊个天什么的,回头再来看也不迟。我们往往做出与作者愿望相反的决定,司空见惯的思考和华而不实、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的语言,让人怀疑,是不是真有那么多可读之物。就好比面对一筐梨,无论汁水多诱人,一个甜美,二个管饱,三个乏味,四个就腻味了,从第五个起,想不倒胃怕也难。
   神来之笔何其难,王勃作《滕王阁序》直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才引起滕王的注意;千古绝唱,南朝江淹的《别赋》只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就令人唏嘘不已,非一气呵成的看下去不能罢休。《安魂曲》本来指的是对灵魂,特别是死去的灵魂的追怀和慰寄,应该是很平和、伤感、廖阔、神秘的,而读者在这短短十二行,仅仅三个句子里,闻到的竟然是强烈的死的气息。这和整组诗有暗合之处,摆在开头,却令人有难以呼应的震憾,悲壮、吃惊、痛苦、高傲,每一行字都有至少一个意向,每一个意象都孕育着无穷的苦难和力量。
   虽然很多人都自称看过《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恐怕能留下记忆的还是《布拉格之春》(《生》的电影版)里面裸女追逐的镜头,真正的举重若轻,本是在痛与欢的峡谷中疾走,在生与死的搏斗中鸣地歌唱的。所以“机车鸣响了汽笛,/是一声声告别的歌”,和传统中英雄的离去同样悲壮,同样礼遇,同样需要一个告别的仪式。这是东正教必不可少的仪式,也是英雄主义某种象征,哥萨克们策马驰骋,号角齐鸣,不以成败论英雄,不以死亡为终结。即便是死亡,也是多么的高尚与光荣,为了这俄罗斯的高尚和光荣,死亡是必不可少的祭奠。
   本来是政治犯在恐怖主义的高压和迫害下,被迫走向苦役、流放、死亡之旅,诗人的笔下,却被赋予了丰富的内涵。《复活》中聂赫留朵夫因为年轻时候的风流债而在良心谴责中走上了政治流亡的路途,最终和他青年时代的女友(现实生活中的妓女)同时得到了《复活》。最底层的、最上层的,贵族和妓女,在上帝面前平等了。
   诗人想表达的深层次的东西,被巧妙的夹杂象征,“列宁格勒像是个赘疣,/就在自己的监狱前晃悠”,这是个多么可笑的政治欢场,正直的人被遭受迫害,君子带着镣铐前行,跳梁小丑们演绎着历史的独幕剧,“那是业已判罪的一群走过,/痛苦使他们惊慌失措”,既是诗人的儿子、丈夫、革命者、道德完善的人们,也何尝不是害人者本身终将要面临的裁判?也许,在上帝面前,在良心面前,在革命的信仰面前,在人类的历史面前,审判庭业已开庭,钉在十字架上的罪与罚,终难逃脱。
   诗人开篇便说:“这事仅仅发生在当尸首微笑,/为永恒的安宁感到欣慰的时候”,这事便已明了,永恒是清算的见证,安宁是彼岸的胜利,但是,诗人的笔触并不是一味的哀愁、激动、愤愤不平,如果是这样,这首诗就失去它最重要的意义了。我们所看到的是站在高处的讽刺,是胜利者才会有的冰冷的寓言。一个老妇悲哀的举起双手,“这是什么样的世道”,何如,一位诗人,热切的捂住胸口,坦然面对死亡、面对血和囚车、面对俄罗斯的痛苦和微笑。
   在俄罗斯同时代的象征派诗人巴尔蒙特的《致高尔基》中,我们可以再一次体会到这种力量:“有力的人/你从底层走来/你从深深的、奇妙的、浑浊的底层走来/你的世界是深渊/......你的世界是猛烈的抗议/愤怒/非正义长久束缚的心灵之呼号......”。
   作为一个女子,卫国战争时期曾经为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奉献诗篇,阿赫玛托娃试图这一次是在光荣的阵营以外为自己、为民族辩护,为他人、为将来思考,“死亡之星高悬我们的头顶,/在鲜血淋漓的皮靴下,/在玛鲁斯黑乎乎的车轮下,/无辜的俄罗斯在痉挛挣扎”。她眼中是痉挛的俄罗斯,生了病的祖国,但是,在“鲜血淋漓的皮靴下”,受难的她却并不因此责难伟大的母亲,而是发出思索的声音:无辜的俄罗斯,也许还是,被蒙蔽的俄罗斯,高烧的俄罗斯,挣扎着的俄罗斯。
   象征主义充斥其中,妄图减轻痛苦,点燃希望,即便是黑色囚车也以“玛鲁斯”指代,这使得熟悉苏联民歌的人们很容易就回想起“《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这样美丽的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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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22 09:06 | 只看该作者
两个译本的《安魂曲》:
安魂曲

作者:【俄罗斯】安娜.阿赫玛托娃
译者:汪剑钊


不,不是在异国的天空下,
也不是在陌生的翅膀下,――
彼时彼地,我和人民在一起,
和遭遇不幸的人民在一起。
1961年

代序
在叶若夫主义肆虐的恐怖年代,我在列宁格勒的探监队列中度过了十七个月。某一次,有人“认出”了我。当时,一个站在我身后的女人,嘴唇发青,当然从来没听说过我的名字,她从我们都已习惯了的那种麻木状态中苏醒过来,凑近我的耳朵(那里所有人都是低声说话的)问道:“喂,您能描写这儿的场景吗?”我说道:“能”。于是,一种久违的笑意,掠过了她的脸。
1957年4月1日
列宁格勒

献辞

面对这种痛苦,高山弯腰,
大河也不再奔流,
但监狱的大门紧闭,
而背后是“苦役犯的洞穴”
和致命的忧悒。
清新的风为某人吹拂,
夕阳正给某人以温柔――
我们不知道,到处是同样的遭际,
听到的只是钥匙可厌的咯吱响,
以及士兵沉重的脚步声。
我们动身,仿佛赶着去做晨祷,
走过满目荒凉的首都,
在那里见面,比死人更缺乏生气,
太阳更压抑,涅瓦河更迷蒙,
但希望依然在远方歌唱。
一纸判决……眼泪顷刻间迸涌而出,
我从此便与世隔绝,
仿佛心头忍痛被掏除了生命,
仿佛被粗暴地打翻在地,
但还得走……踉跄着……独自一人……
我凶险的两年里结识的女友们,
失去自由的你们,如今在哪里?
在西伯利亚的暴风雪中梦见了什么?
在月亮的光环中又窥见了什么?
我向她们送上最后的问候。
1940年3月

序曲

事情发生时,惟有死人
在微笑,他为彻底的安宁而高兴。
列宁格勒像一个多余的尾巴,
围绕着自己的监狱摆动。
那时,走来已获审判的一群,
由于痛苦而变得痴呆,
火车拉响了汽笛,
唱起短促的离别之歌。
死亡之星在我们头顶高悬,
在血迹斑斑的大皮靴下,
在玛鲁斯囚车黑色的车轮下,
无辜的罗斯不住地痉挛。


黎明时分,你被带走,
我跟在你身后,仿佛在出殡,
孩子们在黑色小屋里哭泣,
神龛旁的蜡烛在流淌。
你的嘴角是圣像的冷漠,
额头是死亡的汗液……不能忘记!
我要像火枪手们的妻子,
到克里姆林宫的塔楼下悲号。
1935年秋莫斯科


静静的顿河静静地流淌,
澄黄的月亮走进了屋子。
歪戴着帽子走进来,
澄黄的月亮见到了一个影子。
这是一个病恹恹的女人,
这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
丈夫进坟墓,儿子入监狱,
请为我做一做祈祷吧!


不,这不是我,这是另外一个在受难。
我再也不能苦撑下去,而发生的一切,
让他们用黑色的帷幕遮掩吧,
干脆把路灯也移走吧……
夜。


你受尽了朋友的宠爱,
皇村学校快乐的违规者,
愤世嫉俗的人,我要告诉你,
你生活里发生的一切――
探监的行列,你是第三百号,
站在“十字架”监狱的大门口,
你流下自己滚烫的泪水,
去烧穿那新年的坚冰。
监狱的白杨在那里摇晃,
阒无声息――可是,有多少
无辜的生命在那里终结……


我大声呼喊了十七个月,
为的是让你能回家,
我扑倒在刽子手的脚下,
你是我的儿子,我的劫数。
一切都已永远混淆不清,
如今,我也不再能够分辨,
谁究竟是野兽,谁究竟是人,
等待刑罚还要多久。
惟有华贵的鲜花,
香炉的声响,通向虚无的
某些个蛛丝马迹。
一颗巨大的星星
直愣愣地看着我的眼睛,
用逼近的毁灭威胁我。


一周又一周轻轻地飞走,
没等我弄明白发生什么事。
好儿子,一个又一个白夜
是怎样在张望着这监狱,
它们是怎样再一次望着你,
瞪大了猫头鹰火热的眼睛,
怎样在谈论你的死亡,
谈论你高竖的十字架。
1939


判决

哦,石头一样的判决词,
落在我苟延残喘的胸口。
没关系,我早已作好了准备,
不论怎样我都能够承受。

今天,我有很多事情要办:
我要连根拔除记忆,
我要让心儿变做石头,
我要重新学习生活。

哦,不是那样……夏季灼热的簌簌声,
仿佛我的窗外有一个节日。
很久以前,我已经预感到
这晴朗的白昼和空荡荡的屋子。
1939年夏


致死神

你迟早都要来――何必不趁现在?
我一直在等你――过得很艰难。
我吹灭了蜡烛,为你把门打开,
你是那样的普通又神奇。
装扮成你觉得合适的面目,
像一颗毒气弹窜进来,
像老练的盗贼,手拿锤子溜进来,
或者用伤寒症的病菌毒害我。
或者你来编造一个故事,
众人感到滥熟到生厌的故事,――
让我看到蓝色帽子的尖顶
和房管员吓得煞白的脸色。
如今,我都无所谓。叶尼塞河在翻滚,
北极星在闪亮。
我钟爱的那双眼睛的蓝光
遮住了最后的恐惧。


疯狂已经张开翅膀,
罩住了灵魂的一半,
大口灌进火辣的烈酒,
引向黑色的峡谷。

我明白,我应该给它
让出我的胜利,
仔细谛听自己的声音,
仿佛听到的是别人的梦呓。

它什么事都不允许,
什么都不允许我携带
(不论我怎样在乞求,
不论我怎样苦苦地哀告):

哪怕是儿子可怕的眼睛――
那化石一样的痛苦,
哪怕是风暴来临的那一天,
哪怕是探监会面的时刻,

哪怕是双手可爱的凉意,
哪怕是菩提树焦躁的影子,
哪怕是悠远、轻细的声音――
都是最后安慰的话语。
1940年5月4日


钉上十字架

当我入殓的时候,
别为我悲恸,母亲。
1
天使们合唱同声赞美伟大的时刻,
天穹在烈火中逐渐熔化。
对父亲说:“为什么将我抛弃!”
对母亲说:“哦,别为我悲恸……”

2
玛格达琳娜颤栗着悲恸不已,
亲爱的信徒如同一具化石,
母亲默默地站立的地方,
谁也不敢向那里看上一眼。

尾声

1
我知道一张张脸怎样憔悴,
眼睑下怎样流露惊恐的神色,
痛苦如同远古的楔形文字,
在脸颊上烙刻粗砺的内容,
一绺绺卷发怎样从灰黑
骤然间变成一片银白,
微笑怎样在谦逊的唇间凋落,
惊恐怎样在干笑中颤栗。
我也并非是为自个儿祈祷,
而是为一起站立的所有人祈祷,
无论是严寒,还是七月的流火,
在令人目眩的红墙之下。

2
祭奠的时刻再一次临近,
我看见,我听见,我感到了你们:
那一位,好不容易被带到窗前,
那一位,再也无法踏上故土一步,
那一位,甩了一下美丽的脑袋,
说道:“我来到这里,如同回家!”
我多么希望一一报上她们的姓名,
但名单已被夺走,更无从探询。
我用偷听到的那些不幸的话语,
为她们编织一幅巨大的幕布。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追忆她们,
哪怕陷入新的灾难,也决不忘记,
倘若有人要封堵我备受磨难的双唇,
它们曾经为数百万人民而呼喊,
那么,就在我忌辰的前一天,
让她们也以同样的方式来祭奠我。
而未来的某一天,在这个国家,
倘若要为我竖起一座纪念碑,
我可以答应这样隆重的仪典,
但必须恪守一个条件――
不要建造在我出生的海滨:
我和大海最后的纽带已经中断,
也不要在皇家花园隐秘的树墩旁,
那里绝望的影子正在寻找我,
而要在这里,我站立过三百小时的地方,
大门始终向我紧闭的地方。
因为,我惧怕安详的死亡,
那样会忘却黑色玛鲁斯的轰鸣,
那样会忘却可厌的房门的抽泣,
老妇人像受伤的野兽似地悲嗥。
让青铜塑像那僵凝的眼睑
流出眼泪,如同消融的雪水,
让监狱的鸽子在远处咕咕叫,
让海船沿着涅瓦河平静地行驶。
1940年3月喷泉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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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22 09:08 | 只看该作者
《安魂曲》尾声(晴朗李寒译)

1

我明白了,那些面庞如何日渐消瘦,
恐惧如何从眼睑下露出,
那些苦难如何在面颊上雕刻
一页页干硬的楔形文字,
一绺绺烟灰和乌黑的卷发
如何突然间变成银白,
微笑在温顺的嘴唇上枯萎,
惊吓在冷漠的笑声中战栗。
我不是在为自己一个人祈祷,
而是为那些与我排队的所有人,
他们曾冒着刺骨的严寒,七月的酷暑,
站在刺眼的红墙之下。

2

哀悼的时刻再一次临近,
我看着,听着,感受着你们:

那个女人,勉强被人扶到窗前,
另一位,已不能在故乡的土地上行进,

还有那个女人,摇一下漂亮的头
说过:“来到这里,就像是回家。”

我多想一一呼唤出她们的名字,
可惜名单被抢走了,已无从打听。

我为她们织就了一件宽大的裹尸布,
用从她们那里偷听来的只言片语。

我随时随地都会回想起她们,
即便新的灾难降临我也不能忘记,

假如我精疲力竭的嘴被堵住,
千万人民都用它来呐喊高呼,

在我的追悼会前夕,
就让他们这样来把我怀念。

倘若有朝一日,在这个国家
有人想为我树立起一座纪念碑,

我会同意这一盛举,
但只不过有一个前提——

别把碑树立在我出生的大海边:
我与大海最后的联系已经中断,

也不要立在皇村公园盟誓的树桩边,
伤心的影子正在那里把我寻觅,

而是这里,在我伫立了三百个小时的地方,
在这里,他们从来没有为我把门栓开启。

还有,在我幸福的死去后,
我害怕忘记黑色玛露霞的轰鸣。

怕忘记,可恨的牢门猛然关闭,
一个老妇像受伤的野兽般嚎叫哭泣。

就让融化的冰雪,仿佛泪水
从那静止的青铜色的眼帘中流出。

让监狱的鸽子在远方咕咕啼鸣,
让那些轮船在涅瓦河上静静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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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22 09:17 | 只看该作者
野里 译

安魂曲

代序

阿赫玛托娃

在那令人担惊受怕的叶若夫年代,有十七个月我是在排队探监中度过的。一天,有人把
我“认出来了”。排在我身后那个嘴唇毫无血色的女人,她虽然从未听说过我的名字,
却突然从我们大家特有的麻木状态中苏醒过来,在我耳边低声问道(在那个地方人人都
是悄声说话的): “您能把这个都写出来吗?” “能。”我说。
于是,在她那曾经是一张脸的部分掠过一丝似乎是微笑的表情。

                     (1957年4月1日于列宁格勒)

 
不,我并非在异域他邦,
也不是在别人的羽翼下躲藏,——
我当时是和我的人民一起,
处在我的人民不幸而在的地方。

(1961)

献 词

在这哀痛面前高山会低头,
滔滔的江水也会静止不流,
但重重牢门依然紧紧地关闭,
门后是“苦役犯阴暗的炕头”,
还有那致人死命的哀愁。
和风究竟为谁轻轻吹拂,
夕阳究竟给谁舒开眉头——
对此我们概不知晓,
我们到处听见的声音
只是钥匙在门锁上刺耳的转动,
还有士兵的皮靴声声沉重。
我们像赶晨祷一样早起,
穿过变得野性的都城,
在那儿聚集,比死人还缺乏生气,
太阳低低,涅瓦河雾气濛濛,
然而希望却在远方歌唱。
宣告判决……当即泪水夺眶,
我已经远离了一切人,
仿佛有一种挖心般的剧痛,
仿佛是被粗野地推倒在地,
可依然前行……步履蹒跚……孤孤单单。
在那两年险恶时光中的女难友们,
如今又都流落在何处何方?
她们有什么幻觉,
在那西伯利亚的暴风雪中?
她们又仿佛看到了什么,
在那月亮圆圆的时候?
我把惜别的情意送到她们心头。
                     (1940.3.)

序曲

这事情发生的时候,
唯有死人才会高兴,
高兴他获得了安宁。
列宁格勒像多余的废物,
在自己的监狱周围彷徨,
被判罪的人走着,成队成行,
苦难的折磨使他们神情癫狂,
火车的汽笛短促地
把离情别绪吟唱。
在沾满鲜血的皮靴下,
在囚车黑色的轮胎下,
无辜的罗斯在痛苦挣扎,
死亡的星辰高悬在我们头上。
 
你被带走正是黎明时分,
我跟在你的身后,像送殡一样。
小儿女在狭窄的房内啼哭,
神龛前是一支滴泪的烛光。
圣像在你双唇上留下一丝凉意,
临终的冷汗在你的额角上流淌……
不能忘啊不能忘!——
我要像弓箭手的妻子那样,
哭倒在克里姆林塔楼之旁。

(1935.秋.莫斯科)

静静的顿河静静地流,
昏黄的月色照入楼。
 
昏黄的月色歪戴着帽,
走进屋来照见人身影。
 
这个女人身染疾病,
这个女人孤苦伶仃。
 
丈夫已去儿入狱,
请为我祈祷上帝。
 
不,这并不是我,
这是受苦受难的另一个。
假如是我怎能忍受,
那简直是祸从天落,
让黑色的呢绒将它遮住,
让人们拿走所有的灯火……
只留下茫茫夜色。
 
你是爱取笑别人的人,
你是所有朋友的宠儿,
你是皇村开心的犯戒者,
如今要让你明白,
你一生的境遇又将如何——
你要站在克列斯特铁窗旁边,
排在三百号,手托探监的物品,
滴下你滚滚的热泪,
烤化新年的冰层。
像监狱的那株白杨摇曳,
无声无息——而大墙里
有多少无辜的生命在死去……

(1938)

我高声哀号十七个月,
千呼万唤你回家,
我匍伏在刽子手的脚下,
我的儿子啊,你使我担惊受怕。
一切似乎都永远黑白颠倒,
现在我已无法分得一点不差,
谁个是人,谁个是兽,
死刑究竟还要等待多久。
只有摇炉散香之声,
还有鲜花团团簇簇,
脚印一个又一个,
伸向某个茫然不知的去处。
一颗巨大的星星
以行将毁灭相威胁
直眉瞪眼地把我看住。

(1939)
 
一周一周轻轻掠过。
发生了什么,总是一片迷茫,
儿子啊,他们日夜盯着你
如何进入牢房,
他们又以怎样的凶恶目光
像鹰隼一样把你张望。
说着你那高高的十字架,
议论着你的死亡。                     

(1939.春.)

判决

巨石般的词句压向
我一息尚存的胸膛,
没什么,我已经有了准备,
无论怎样我都能承当。
今天我有很多事要做,
我要让记忆断根绝蒂,
我要使心灵变成石头,
我要把生活重新学习。
可是……夏日炎炎的噪音,
好像过节在我窗前声声不断。
我早已预感会有这晴朗的一天,
和那空空荡荡的房间。

(1934.夏.喷泉居)

致死神

你迟早要来——为何不是现在?
我非常艰难地将你等待。
我熄灯灭火为你把门敞开,
你是如此普通,又是这般奇怪。
随便你采用什么形式进来,
是像一枚浸过毒汁的炮弹落下,
或是像手持哑铃的惯匪偷偷地进来,
或是化作伤寒的烟雾散开。
还是带着熟悉到令人恶心的
你编造出来的谎言——
让我在天蓝色的帽子上方
看见房管员那吓得苍白的脸。
如今这一切对我都无所谓。
叶尼塞河波涛滚滚,
北极星亮光熠熠。
心爱者双眸中那蓝色的火花
遮蔽住最后的畏惧。

(1939.8.19.喷泉居)

疯狂已用一侧翅膀
把心灵的一半遮住,
灌我以灼热的酒浆
招引我走向黑色的深谷。
   
我心中非常清楚
我该把胜利让给它,
倾听着自己的呓语,
似乎是他人的胡话。
 
(无论我如何哀求,
不管我怎样恳求)
它也不肯点头应允
我把任何东西带走:
无论是儿子恐惧的眼神——
那麻木不仁的痛苦,
还是那雷雨临头的日子,
和那监狱相会的时候。
无论是亲爱者双手留下的凉意,
无论是那动人心弦的菩提树荫,
还是那最后慰藉的话语——
从远方传来的轻微声音。

(1940.5.4.)
 
钉十字架

“母亲,不要为我哭泣,
我还呆在棺材里。”

1         

天使高歌赞颂伟大的时刻,
而苍穹却溶化在烈火之中。
我对父亲说:“为什么把我遗弃!”
而对母亲说:“啊,不要为我哭泣……”
             
2         

马格达利娜捶胸痛哭,     
心爱的门徒化作了石头,  
而母亲默默伫立的地方,  
却无人敢把目光相投。  

尾声



我知道,我的容颜是怎样的消瘦,
眼睑下闪现着何等的惊忧,
痛苦是如何在双颊上
描绘出粗硬的楔形纹皱,
满头浅灰色和浓黑色的卷发
如何突然变得白发满头,
微笑在柔顺的双唇上枯萎,
恐惧之情在干笑声中颤抖。
我不是只为我一个人祈祷,
而是为了所有的那些人们,
他们同我一起站在耀眼的红墙下,
无论是冬日的严寒
还是七月的酷暑。
              


举哀的时刻又已临近。
我看着,听着,感觉着你们:
   
既有那位被人扶到窗口的女人,
也有那位不能踏上故土的女性,
 
还有那位摇着头的女子是多么美丽,
她曾经说过:“来这就像回到家里。”
   
我本想把她们的名字一一说出。
无奈名单已被夺去,无从得悉。
 
我为她们织就一块宽大的裹尸布,
用偷偷听到的她们的只言片语。
 
我随时随地都把她们回忆,
哪怕新的灾难临头也不会忘记,
 
即使我历尽磨难的嘴被堵住,
亿万人民也会用我的呼喊抗议,
 
在我命丧黄泉之日的前夕,
就让他们对我这样致悼念之意。
 
如果有朝一日在这个国家里,
有人想为我把纪念碑竖立,
 
但只有在这样一个条件之下,
我同意以此来纪念胜利——
   
不要立在我出生的海边,
我与大海已经断绝联系,
 
不要立在皇村花园朝思暮想的树桩旁,
因为令人心碎的影子在那里把我寻觅,
 
把它立在我站过三百小时的地方,
在那里门栓从来不曾为我开启。
 
因为在获得解脱的死亡之中,
我害怕会把黑色囚车的嘶鸣忘记。
 
我害怕忘却那令人可憎的牢门关闭声,
和那老妇人如负伤野兽般的哀泣。
 
要让那不会转动的青铜眼帘,
流下溶化的雪水,像泪水滴滴,
 
让监狱的鸽子到远方去飞翔,
让船只在涅瓦河上静静地游弋。

(19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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