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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龙勋
自书架高层抽出永井荷风散文选。四年前邮购于天津百花文艺。谢大光主编的一套外国丛书中的一本,有黑塞,罗斯金,达里奥,有蒲宁,略萨,怀特,有谷崎润一朗,还有阿索林……
霉味阵阵,扑鼻,令喉咙干涩。这书,四年前,肯定未细看,最多,粗略翻过。四年前,那样的宁和心境,乏善可陈。
日本唯美派的东西,一颗昂扬之心许是忍受不了的。必等到百无聊赖之时,枯寂最深处再也无路可寻,方蜇进去,些微。我先看《树》,满怀期待,八重樱、银杏们在他笔下如何绿波流影明黄遍地……可是,他浅浅带过,倒付了隆重笔墨给柳,使我的阅读期待悬空着。槐亦不写。他怎么能不写槐?现时,正是四月,我居住的小区里惟独一株槐树,绿波荡漾里纷披了花蕾串串,小孩子轻轻摇摇,白花状如飞雪,菲菲拂拂……一如藕花馥郁的往昔。
永井荷风自有他的过人处。譬如,盛夏,结伴游玩大黑屋,从半枯的杉墙之间,看见花草扶疏的小院的竹竿上挂了一件女浴衣。这平常衣物在他眼里也上升至审美的高度。于是翩翩浮想:“女子的浴衣最适合透过灯影、树木和花草的颜色去眺望,欣赏。”这大抵是永井荷风的惜物谨事了。
花草,树木,女子,在他笔下,一派不可凛犯的美丽威仪。井喷似妙句,层出不穷。一切物事,均有她的秩序与宁静。一种幽暗淡雅横贯始终。日本的随笔小品,自清少纳言始,一路排挞而来,人世的零落、老衰、病死,均在寂寥的心境里过一遍,再无长情大痛,有的是灯影油烟的受命忍耐。樱花散尽,鸟声呖呖,在一生无家之人看来,皆是可遇可羡的自然之美。
永井荷风长长一生,颇有小杜遗风。有过短暂婚姻,后因移情,艺妓出身的妻子留下一信,别去。自后,他浸润文字之余,一直逍遥于酒栏食肆——做人与作文,密缝严丝相统一,直至将唯美颓蘼之风横贯到底。
永井荷风一生坚持不辍于日记抒写。书后附有“断肠亭日记”若干。其中,某日,惟记一句:“庭中胡枝子花初开。”一派餍足独享气象。另有一则,可与小令媲美:“旦暮新寒脉脉。胡枝子花盛开。红蜀葵花渐尽。虫声唧唧。闭庭已灾后凄惨之气味。读湖山楼诗抄。”
草木虫吟,秋月漠漠,茫茫雁影,在他笔下,都成至爱。整本书读下来,均是花影凄迷之味,仿如暗夜跣足行走而小心翼翼,对尘世万物抱有尊敬之意爱惜之心。甚至,对一己之念亦起了珍重之心,而忽略掉苦辛哀痛。
我居处附近有一教堂。每夜整点之际,钟声悠远响起——没有哪一种声音比教堂的钟声更寂静的。这种静,是空旷至虚无的渺远,亦是长日将尽的宁静和美。在这钟声里,与永井荷风的字们对望,有晓雨初歇的新鲜迷蒙。一夜,一夜,倏忽过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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