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之尊

Erato728

费老在《乡土中国里说》扎根于泥土的人们总是安土重迁,很有些飞不起来的样子。我们的民族从很遥远的上古至今的的确确受了土地魔幻一般的守护滋养，年深日久的，我们皮肉也都浸染了土地的褐黄。张艺谋《红高粱》里那些彪健汉子的脸，不是肥沃坚实就是皲皱干涩，正经是一张张黄土地的模子。

      扩大了来说，早在古代之初就迈进人类文明殿堂的民族都是泥土的子民。文明的因子在欧亚大陆屈指可数的几条大河流域星星点点散布着，冲击平原和三角洲一带的人们首先发明了农业，知道了土地的魔力，因而得以缓慢地摆脱原始采集和渔猎走出四处迁徙的原始蒙昧状态。正因为如此，土地的繁殖力与吞噬一切的可怕力量在那些早熟的文明中是最得享膜拜的。

      吾国人说“江山”时总是同“社稷”连在一起，谓之“江山社稷”。 没有“社稷”，便没有“江山”，二者唇齿相依，缺一不可。“社”是为土神，《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载：“后土为社”；“稷”是为谷子，后也泛指谷物庄稼。班固《白虎通·社稷》曰：“王者所以有社稷者何？为天下求福报功。”皇帝称“天子”，暗含其祭师身份。早在殷商时代，皇帝实为祭祀的主体和中心。学者们研究殷墟出土的甲骨残片时发现，商王朝中有一种身份地位极高的人被称为“贞人”，他们是皇帝身边最亲密的祭祀助手，掌管着整个王朝重要的祭祀活动，他们能与鬼神相通。每逢重要战事或皇帝要做重大决定时，皇帝本人必须亲自参与到由“贞人”一手操办的祭祀活动中来，作为全民的代表求卜问卦，以占吉凶。时至周代则更有了与土地紧密相连的祭祀活动-----籍礼。《国语》详载了籍礼的程序和步骤。立春前九天，先由太史观察天时和土壤的变化；立春前五天，国王和百官分别到所斋之所斋戒三天。至籍礼开始，王耕一拔，班三之（公卿百吏依次增加三倍，如公耕三拔，卿九拔等）庶人终于千亩，就是由庶人把此籍田耕作完毕，当庶人耕作时，百官要监督检查。籍礼至周始一直贯延整个王朝时代，足可见在我们民族的文化中，土地是至高至尊的。即便贵为天子也要在土地上洒下自己的汗水（虽然只是象征性的），与民同劳，以示对赐予生命之粮的土地的敬畏。

      土地之尊在其他文明中同样被置于中心地位。古代两河流域流行着大母神崇拜，巴比伦神话中的伊什塔尔女神周身长满了象征着强大繁殖力的乳房。埃及神话中，著名的奥塞勒斯与其妻伊西斯一道教会人们种植谷物和葡萄。虽然在与邪恶化身塞特对抗时奥塞勒斯的尸体被肢解，但伊西斯在其他神祗的帮助下让自己的丈夫起死回生。此后奥塞勒斯便把地上的世界交给了儿子荷鲁斯，自己则成为冥界之王。

      即便是在面朝大海蔚蓝色的爱琴文明中，地母崇拜也毫不逊色。Demeter在古代希腊世界家喻户晓的程度比Poseidon过之而无不及。要按辈分算的话Demeter与Zeus, Hera,Hades,Poseidon都是同辈，他们都是Cronus和Rhea的子女，Olympia神系的元老。我们必须注意，在这一系的神祗中存在着地上和地下两股力量，他们旗鼓相当，原则上来说也互不干涉。Demeter与Hades属于地下力量的王者。在正统的史料和文字记载中地上的神明为我们耳熟能详，然而在古代希腊世界中地下力量和神秘力量是最深得民心的。有一则关于Demter及其女Persephone的故事在古代希腊世界中广为流传．冥界之王Hades爱上了美丽的Persephone，（也就是自己的侄女儿），并设计将其诱拐到地府为后．（可笑的是这个阴谋的筹划者居然是 Persephone的父亲Zeus)。得知其女被诱拐强夺的Demeter悲痛万分，乔装成一位老奶奶混迹人间．至此大地凋敝，寸草不生，百物不长。后她周游到一个叫Eleusis的地方，在那里（经Zeus调解）见到自己被允许出到地面探亲的女儿．Zeus应许Demeter在众神中享有极大的权力和极高的地位，Demeter气才消了．这才允许种子发芽，春暖花开。她还将一种密仪传授给当地的王侯。至此之后，Eleusis这个地方便流传着许许多多赞美地母Demeter的颂歌"Hymn to Demeter"：

I begin to sing about the holy goddess Demeter, of the beautiful hair, about her and her very lovely daughter Persephone. Hail, goddess, preserve this city and lead my song

      而Eleusian密仪也与酒神崇拜一道成为古代希腊世界民间最为盛行也最具活力的民间宗教．

      值得指出的是，虽然这些文明中不乏对土地的敬畏和膜拜，但对土地那种深入骨髓的执著与眷恋则只有华夏文明而已。我们的民族千百年来在欧亚大陆东端的这块被黄仁宇先生称为“半封闭型大陆区位”的土地上繁衍声息，所有的新陈代谢都在土地之上完成。即使是偶尔离开了，也不改土地习性，费老在书里引了一件有趣的事儿：“我记得我的老师史禄国先生也告诉过我，远在西伯利亚，中国人住下了，不管天气如何，还是要下些种子，试试看能不能种地。”

      我们没有吉尔伽美什式的英雄，也没有奥德修斯式的探险家，我们就是这样离不开这片黄土地，因为诗人说：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
      你是惟一一块埋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