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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根据美国作家奥布莱恩的短篇小说《如何讲述真实的战争故事》第19-42段仿写而成。
在很多情况下,一个真实的人渣故事是可能不被相信的。如果你相信了,也会带点怀疑。这要看可信度如何。通常那些卑鄙的东西是真实的,因为有必要用高尚的东西使你相信真实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卑鄙。否则你就不可能讲述一个真实的人渣故事,有时候是无法讲述的。
譬如,我从XXX那儿听到这个故事。临近傍晚时,我们呆在劳改营里。这些劳改营沿着中国的古拉格群岛北部一条宽阔而泥泞的河畔排开。我记得黄昏时多么宁静,河面上奇迹般地没有一点尸臭味。凌晨,我们将渡过这条河向西部的北大荒挺进,带着我们的检讨与忏悔。这情景很适合讲个好故事。
“我对天发誓这是真的,”XXX说,“由六人组成的黑五类爬上山顶的面壁屋。他们要在那儿呆一周,直到把检讨书写成为止。”
XXX看了我一眼,确保我能领略这幕情景。他荡着他的自尽绳,甩着手腕让那吊死了他的绳子“呼呼”转。
他的脸在黄昏中显得茫然。
“我们谈论的是红宝书上的圣言。这六个家伙一整个星期都一声不吭。他们没长舌头,只长着手。”
“是的。”我说。
“你理解吗?”
“看不见的。”
XXX点点头。
“确实是,”他说,“是看不见的。接下来发生的事,这些家伙躲进丛林深处,都隐蔽起来。他们跪下来,写着,他们做的事就是这些,没有别的了,他们连续七天跪在那儿忏悔自己的反革命罪行。老兄,我告诉你,这是很吓人的。是在中国的古拉格群岛上,你到那儿就知道有多可怕。都是电屏,浓雾弥漫着,连着天上的黑色太阳——就象午夜一样,但这时是正午,一切都湿漉漉的、盘根错节地缠绕在一起,你看不见人,连你自己撒尿用的玩意儿也找不到,像没有自己的身体(还有灵魂)一样。确实阴森森的。你随着雾气升腾,那像雾一样的东西会把你吞没——还有那些声音。声音会传得很远,你会听到一些从来没有听到的声音。”
XXX停顿了一下,玩着他的自尽绳,然后对着我笑了。
“几天以后,这些家伙就开始听到这种真正轻柔的,有点怕人的音乐。古怪的回音和其他的声音。就像收音机或其他东西传来的,绝不是收音机,那是石头发出的奇怪的,可怕的声音。声音有点像英文,却又像是他们的家乡土话。他们尽量不去搭理它。但这是忏悔的地方,不是吗?所以他们聆听着。每个晚上他们都一直听到这种吓人的古怪音乐。有各种各样的反动信息。我的意思是,这是中国的古拉格群岛,这不可能是真实的——却的确存在,就像整座山在听那该死的自由亚洲广播一样。他们变得很紧张。一个家伙把红宝书贴在耳朵里。另一个家伙几乎要发疯了。但他们不能向上级汇报这种广播。他们不能跑下山去,对管教他们的陈高尚说,‘听着,我们需要红卫兵,我们要炸掉这古怪的,美帝国主义的电台。’他们不能这样做,这也不能被接受。他们躺在浓雾里一声不吭。更糟糕的是,这些可怜的家伙不能像在旧社会那样起哄,不能说笑。也不能互相交谈,只能在身边嘀咕,嘘,别做声,这就使一切显得更加神秘。他们所做的事就是倾听。”
XXX又停住了,望着那条河出神,现在暮色越来越浓了,朝西面望去,只见山的轮廓凸起,一切显得神秘和不可预测。
“接下来的一幕,”XXX缓缓地说,“你是不会相信的。”
“也许不会,”我说。
“绝对不会的,你知道为什么吗?”他朝着我笑了,显得有点疲倦。“这发生了。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
XXX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声音,似乎是叹气,又仿佛暗示他不在意我相信他或不相信他。但是他确实在乎。他要我感觉到真实,以一种原始的情感来相信。他有点悲伤。
“这六个家伙,”他说,“他们到现在实在受不了了。一个晚上,他们开始听到声音,就像在美帝国主义军营里的劳军晚会上。那声音就像这样,像美帝国主义军营里的一场别开生面的劳军晚会。有音乐声,闲聊声和其他各种各样的声音。这样幻听可能有点发疯,但他们确实听到打开香槟盖子的声音。他们听到直升机与兔女郎的声音。一切确实显得很轻松,似乎很资本主义,只是这不是资本主义的地方,这里是中国的古拉格群岛。”
“他们尽量镇静下来,只是躺在那儿享受节奏感强烈的音乐。但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开始听到你所不能相信的室内音乐。他们听到小提琴和大提琴的声音。他们听到一流的流行音乐,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美帝国主义的歌剧,合唱团的演出,纽约男声合唱,红灯区的枪杀声,还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歌唱和浪叫的声音,而背景音乐一直就是那劳军晚会。这些不同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但不是人的声音,因为这里是中国的古拉格群岛,你懂吗?若人不在说话,雾也在说话,草和那该死的都在说话。每样东西都在发出声音。树谈着独裁,猴子谈着享受,整个国家,整个中国的古拉格群岛都在说话。理解吗?中国的古拉格群岛确实在说着什么。”
“这些家伙应付不了。他们忍不住。他们把心里一直想写出来却又不敢写出来的话一一写出来。他们用中文,英文,还有俄罗斯文写了《出身论》,写了《党天下》,写了《致命的自负》,写了《通往奴役之路》,写了《不合时宜的思想》,当然,还写了《古拉格群岛》。他们要把这一切都写下来,不顾一切后果地写下来。他们要写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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