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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贵仁 2006-05-31
对于瓦•布尔加科夫来说,为托尔斯泰这位精神大师做私人秘书,陪伴他度过一生中最后一段时光,无疑是一件荣幸的事情。作为一个崇拜者,布尔加科夫控制住了内心的狂热,以极其冷静的态度来描述大师的生活,他的这部日记不仅是研究托尔斯泰晚年生活和心态的重要资料,同时也是一部难得的文学作品。
布尔加科夫在记录大师的同时,并没有放弃对自我心灵的追问和对时代的审视。一种思想可以造就一种生存方式。托尔斯泰是一个对人类充满疑问的人,他的学说不仅对当时的统治者构成了威胁,而且也让更多的人对眼前的生活产生疑问。托尔斯泰是矛盾的,他的作品和言说后面隐含着莫大的精神痛苦。晚年的托尔斯泰虽然没有放弃对人生、文学、宗教的求解,但是他经常不加思索地否定自己以前的结论。大师的犹豫和徘徊是沉重的,他的言辞富有象征性,他的精神脚印深深地刻在思想者心中。布尔加科夫有机会接受托尔斯泰的教诲,亲耳聆听他对世界的品头论足,如果布尔加科夫仅仅是记录下了这些零零碎碎的语句的话,那么,这本《列•托尔斯泰一生的最后一年》就不会如此揪心,就只能是一些未经本人审阅的原始记录了。布尔加科夫不愿做简单化的处理,大师的声音只有通过个性化的意义阐释才会具有穿透力。人们已经听够了匍匐者的千人一声了,他们的赞美一文不值。
晚年的托尔斯泰是很难被原封不动地照抄照搬的,大师不仅无法模仿,而且也难以记录,所以,布尔加科夫对托尔斯泰的凝视是一种心灵感应,也是一种精神体验——“我从一旁望着他那被灯光照亮的蓬松、洁净、灰白的胡须和一张严肃的面孔”。但是,托尔斯泰身上所发出的圣堂的、袈裟的、圣饼的气息并没有让布尔加科夫失去自我,反而加深了自己对世界的认识。托尔斯泰从来都没有掩饰自我,他宁愿把自己置于痛苦中燃烧,也不愿享有一种虚幻的安宁。谎言有着形形色色的外套,而真诚的心灵是相通的。
晚年的托尔斯泰没有中止思考和发问,正如布尔加科夫所感受到的:“他一定在考虑还有什么事。”晚年的托尔斯泰更加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处境的不正常和虚伪,他的出走富有象征意味,给人留下了很大的阐释余地。对大师的任何阐释都不能穷尽大师丰富的精神内涵。后来的俄罗斯知识分子几乎没有人能够绕开托尔斯泰话题,正如梅列日柯夫斯基所说:“在他的神秘主义深处,我们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精神力量。”布尔加科夫无意破坏这种神秘的氛围,他陪托尔斯泰骑马散步,却经常失散,这样的事情在猎奇的叙述者那里肯定会小题大做,而布尔加科夫却一笔带过,他没有强行介入托尔斯泰的生活。他更多的是在听大师高谈阔论,甚至他的自言自语也能够听到,这些细枝末节的谈话对于一个热爱文学的年轻人来说是何等珍贵啊!出乎我们的意料,布尔加科夫没有把与托尔斯泰相处的那段日子当作一种了不起的炫耀,他把崇拜和热爱转化为默契的精神交流,布尔加科夫这样写道:“我们谈得很投机,至于谈话的内容,很难,也不想描绘出来,那就让这次谈话成为永久的秘密吧。”
布尔加科夫在写这些日记的时候已经从仰视状态中摆脱了出来,他目睹了托尔斯泰晚年生活中的种种苦恼,包括他的健康状况、家庭纠纷、人际交往等等。布尔加科夫讨厌那些围绕在托尔斯泰周围的那些“尽说些无意义的话”的攀谈者以及那些无聊的写信者。托尔斯泰的内心矛盾在情感问题上表现得最为突出。当托尔斯泰说爱情即是堕落的时候,他的夫人与其发生了冲突,索菲娅•安德列耶夫娜的精神失常与托尔斯泰的心理裂变构成了一种浓烈的精神氛围,一种充满张力的语境,使内心的真实集中暴露出来。身处其中的布尔加科夫分明是在经受一种考验,在诗意与世俗之间的巨大反差中,布尔加科夫竭力保留一份清晰的记忆,正如他所表白的:“我并没有任何虚幻形象,有的是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道德上的无懈可击和纯洁无暇所怀抱的深刻信念。”布尔加科夫的文字有一种文学青年独有的清纯气息,他甚至连托尔斯泰对蚂蚁沿树杆爬上爬下的新鲜感受也描写得无比细腻。托尔斯泰晚年与人的交谈是情绪与思想的交融,当他感叹“体力劳动——多么美啊”的时候,他没有放弃对社会底层进行一针见血的分析。他喜怒无常却目光犀利,批判性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弱。一位想结婚但没有钱的乡村小学教师在遭到上司的拒绝后,向托尔斯泰求援,托尔斯泰由此发现了民间正在出现的一类“对一切都不满的人”。他并不同情这些虚伪的弱者。
托尔斯泰一生的最后一年是意义浓缩的一段时光,大师仿佛有许多事情要交待,罗曼•罗兰有这样一种感觉,“托尔斯泰并不向那些思想上的特权者说话,他只说给普通人听”(《托尔斯泰传》),这给布尔加科夫提供了对话的机会。读《列•托尔斯泰一生的最后一年》这本书,我们感受不到有人在居高临下、指手画脚,日记向我们展示的是精神大师的平常生活,在随和与平淡中孕育着思想的种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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