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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 诗人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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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31 10:5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这怕是一段许多人都能叙述的往事了:1837年1月21日,俄国伟大诗人普希金在黑溪与丹特士决斗时中了后者回身开出的致命一枪,顿时鲜血染红白雪.两天之后,诗人停止了呼吸.
    整个俄罗斯为之震惊,许多善良的人们为之悲恸.谁不知道,将枪口对准诗人的不只是丹特士,而是俄国整个上层社会呢?而可敬的诗人、可怜的诗人,竟然这样为人民而死去了,这样突然地把人们的心都撕碎了。
  正当诗人的妻子哀哀欲绝地流泪的时候,当他的孩子们哭得疲乏了躺在圈手椅上睡着的时候,当那些最有才气的建筑师加班加点地绘制诗人纪念碑的图纸的时候,当他的朋友们在为悼念活动紧张地准备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让整个俄罗斯为之震惊的事--诗人又回到了人间.
    假的?真的!诗人的朋友恰达耶夫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朋友们伤心地聚集在一起议论诗人的不幸,他本人则含着泪水把邀请名单上的“普希金”打上黑框框。正在这个时候,女佣进来说有位先生要见他,并且事情紧急,非进来说不可。当门打开后,诗人居然气定神闲地出现在大家眼前!他的衣着服饰都齐齐整整,让人决不致产生什么怀疑,脸色略显苍白,深蓝色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朋友们,我回来了。”诗人倚在门边微笑着说,并且还晃了晃他的铅铸手杖。
    顿时厅里一片寂静。大伙都惊呆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恰达耶夫。他用激动得发抖的手撕碎了那张邀请名单......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上天看到诗人年轻的亡灵,感到实在太于心不忍,觉得若是把他带走,整个俄罗斯就没救了。因此,放了诗人回来,并且赐予他和他的家人在人间无止境的青春岁月。
    于是诗人就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妻子为之狂喜,人民为之激动,沙皇则为之战栗。至于丹特士,因为惊恐和羞耻,早已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命运注定诗人要在历史长河中走过的。
  经历过生死的轮回,三十八岁的诗人仿佛年轻了许多,而且变得无所畏惧了--俄罗斯所有河流的波浪仿佛在他心中澎湃.诗人时常在自己的<现代人>上发表文章,那些金声玉振,永远使暴君发抖,使人民宽慰.他振奋果敢,乐于抗争.十月的北风中有他的呼吸,国内战争的红旗上也有他的鲜血.列宁和斯大林是他的至交.卫国战争时他是战地记者,在正义的炮火中,他写下的文章、诗行,一字不漏地通过广播传到大后方……
    他也结交了许多优秀的文人,从古到今的苏俄文学巨匠,都同他有来往,都把他当作导师,甚至当作永恒的时间。他和莱蒙托夫在高加索一块儿泡过温泉,和托尔斯泰在庄园里喝过茶(当然是他们自己动手沏的),同妥斯托也夫斯基一起去巴登作过旅行,甚至还上门安慰过马雅科夫斯基--他讲过要把普希金等人推下水去,遭到猛烈炮轰,被骂成是大逆不道的下贱东西。
    诗人走遍世界的每个角落,包括他心驰神往的中国,不论到哪儿,总是受到空前欢迎。但在诗人这样度过了二百多个春秋后,他开始有些迷茫了。
  他每周都要同杂志编辑们谈话,也要同很多专栏作家商讨。那些人都是聪明、有才气、有抱负的年轻人,诗人依稀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当初的自己--虽然自己现在还是这样,但毕竟按年份来算,他的年龄是作家中随便那一个人的将近十倍。那些人的作品经常发表,但并不出名,因为诗人的光芒掩盖了他们的全部。普希金在一首诗中写下:“现在的隐士越来越多了……”
    诗人为此感到不安。一次他乘着马车(这是他的嗜好,总统特地批准的)到奥廖尔参加费特节活动,有人朗诵着费特的诗:
    “在那些没有尽头的事物面前,
    一天或一个世纪又有什么意义?
    是的,谁也不能永恒,
    但整个人类却不会死去!”
  诗人的脸色突然变得死白,垂下头,眼里含着愧疚,驱车离开了。他仿佛,一直在想什么。

    每年俄罗斯的六月简直是盛大的国庆,因为6月6日是诗人的生日。但这年的六月,诗人突然闭门谢客,还叫人传话说,自己210岁的生日他希望过得安静些,有事请在邮件里讲。
  于是在他生日的一早,娇妻同四个孩子就将他唤醒了,还煮了他最爱吃的红菜汤.整整一上午,诗人都在收发邮件,而后就关掉电脑,歇了一会儿.突然他问站在窗边的妻子,窗外人多吗?
  妻子往外看看,说:“一点也不多。奇怪,今年这时候真冷清。”
    诗人点点头说他要去散步,就带上那根饱经沧桑的铅铸手杖去了。他迎着轻风,漫步到大红门广场,在莱蒙托夫的塑像前献了一束花。
    “一百七十二年了……他写诗,批判沙皇和佞臣,维护我的光荣。这是那个时代多么有力的声音!可是他同岁月一起走了。要知道那天我骑着马去高加索的马舒克山麓时,泪如雨下。唉,米沙,米沙,你怎么死得这样年轻!还有那些人呢?旧日的朋友,往昔的天才!都去了,都逝去了。为什么我此刻不在你们身边?
  诗人怀着哀思走回了家,妻子出来迎接他。她帮他理了理吹乱的头发,两人一起坐在没有生起火的壁炉边,她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多少年了,多少个黄昏,他们两人是这样度过的呢?娜达丽亚这样一直想着,又想到一百八十多年前,那些彼得堡的夜晚,虚妄空洞的爱情,以及舞会和酒杯。她在这一切中迷失了方向,而丈夫也几乎在这一切之中榨干了自己的心灵,以致最后的决斗、中弹、死亡……啊,如果不是丈夫死而复生,她恐怕再也不能原谅自己!然而她又体会到了无边的幸福——丈夫就在自己身边,他现在并不是作为一个诗人而存在,而是作为一个正直、忠实、温和的俄罗斯男人而存在。她偎依着丈夫,看着他的深蓝色眼睛。那双眼睛微微凸起,凝视着壁炉。他一定是在想些什么吧?那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呢?娜达丽亚不知道,也不想问。
    这样过了一会儿,诗人轻轻松开妻子的手,站起身来,走到自己的书房里,妻子到客厅去和大女儿裁衣服。诗人在满房的抽屉里翻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一支年代久远的鹅毛笔。他在书桌上铺开白纸,用笔蘸了几下墨水,稍稍犹豫了一下,尔后还是轻快地写了起来:
  我亲爱的娜达丽亚:
    亲爱的,我要走了,到另一个世界去。我有种负罪感,一直困扰着我--我活得太久了。还记得那年给你写的诗吗?“我的朋友,时不我待。”那时我害怕青春在无意义的生活中流逝,现在恰恰相反,我害怕青春无意义地延长下去。我不愿意哪怕只是成为自己心目中的行尸走肉。生命在该结束时理应让它结束。
  亲爱的,在我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你.这世上没有哪两个人的婚姻比我俩更长久.感谢你作为伴侣陪我走过了如此长的岁月,同时也请你原谅,你必须接受两次丈夫先于你离去的事实.对不起,娜达丽亚,可是我真的要走了.告诉小娜达莎,爸爸出远门去了,很久才会回来.别流泪,否则会伤身体的.不要为我悲伤.
    请转达我的意思,把《现代人》的主编头衔交给阿维德谢耶夫.他是俄罗斯最年轻的,新的一代.还有许多同他一样的青年.他们博学,有胆识,他们是俄罗斯的新鲜血液,真正的现代人,是文学火炬理所当然的继承者.是时候了,让他们的荣光迸发出来,让他们的声音得到世人的关注和思考吧.亲爱的,让我走,让我走,俄罗斯需要新的文学角斗士.永别了,美丽的祖国!旧的太阳陨落,新的太阳仍然会在你古老而灿烂的天空升起,我期待着……
                                                            亚历山大
                                              2009.6.6

  诗人写完信后,又重新读了一遍,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身来,从柜子里寻出了他《纪念碑》的手稿,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拿起订书机,啪地一声,把这张泛着老黄的纸同信纸钉在了一起。
    在这个时候,妻子正教玛利亚怎么把两片布样缝起来,突然听到丈夫书房里传来一声壮烈、深沉而又惊天动地的轰响。她的身体随之颤动了一下……
    诗人躺在书房的角落里,鲜血从他胸口往外涌。就是在这个位置,在一百二十七年前,诗人高傲而释然地接受了向他射来的铅弹。今天也是一样,只不过枪握在他自己手里。
  娜达丽亚手扶门框站在那里,稳住脚,表现出惊人的冷静。她进了房间,站到桌边读信--橡木桌上还留有诗人最后的体温。随后,她就摆手制止了进来的孩子和抱着娜达莎的保姆,打开电脑,向全世界发出诗人的讣告……
    当年的西伯利亚,北风猛卷着革命党人的眼泪的时候,诗人早已生还。而现在,没有风雪,没有驿站,在一个小时之内消息传遍了全球。这就是诗人所走过的……
    人们没有悲伤,反而平心静气地接受了诗人的死讯。他们都知道,子弹打穿了诗人的胸膛,但诗人的博大心怀却以更大的力量感染着俄罗斯,感染着全人类。他无形的纪念碑镌刻着两次诗人之死,屹立在人们心中,高入云天。

                我给自己建起了一座非手造的纪念碑,
                人民走向那里的小径永远不会荒芜,
                它将自己坚定不屈的头颅高高昂起,
                高过亚历山大的石柱。
                 不,我绝不会死去,心活在神圣的竖琴中,
                它将比我的骨灰活得更久,永不消亡,
                只要在这个月照的世界上还有一个诗人,
                我的名声就会传扬。
                 整个伟大的俄罗斯都会听到我的传闻,
                各种各样的语言都会呼唤我的姓名,
                无论骄傲的斯拉夫人的子孙,
                还是芬兰人、山野的通古斯人、卡尔梅克人。
                 我将长时期地受到人民的尊敬和爱戴:
                因为我用竖琴唤起了人民善良的感情,
                因为我歌颂过自由,在我的残酷的时代,
                我还曾为死者呼吁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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