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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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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8 17:3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有好几年的时间,大约快十年了,他都没在生命的旅途上抵达过一个显著点儿的地标,好把心中那个不顾一切地往前狂奔的愿望暂时稳下来,让自己能以一种告一段落的从容劲儿从远处的点点线线中掘出曾经那些丰饶的景致了。要不是母亲有一天突然说想要找个老伴度过余年,所有曾经的记忆还得继续作为碎片散落在他脑后那个没有知觉的世界里没法联成一个整体。她的话猝不及防地充当了笔直单调道路上突然闪出的转弯处和走入一马平川前的最后一道山梁,但进入空气的时候一如既往地不失女性言辞特有的力道和艺术——让他的眼前不禁浮现出祖母如谈判家般策略性地找准入题角度时长大得近乎惊恐的瞳孔,以及外祖母如何使用她温厚得令人不忍反驳的口吻和那频频侧向一旁的眼神,以支撑自己那些不大受欢迎的话题与观点——不叫人觉察出任何突兀或是尖刻。但他又猛然意识到,这些委婉的语气和随和的声调不是在说明对面那两处闪烁着的光亮正渐渐走向熄灭么?它们越来越难照进自己心底那些最深的地方了,使得孤独无助的母亲在业已长大成人的儿子日益错综复杂而又坚硬庞大的思想理念之间迟缓地摸索着穿行,磕磕绊绊,步履维艰。一股为了所疼爱的骨肉倾尽一切之后面临独自终老的既空虚又无奈的悲凉,顿时从她的眼睛里流进他的心间,激起阵阵酸楚。这个时候,那双眼睛五十二岁,而那颗心二十七岁。

    有十七年的时间,他所拥有的全部家庭生活的记忆场面都是由一双母子构成的。浏览那一长串胶片的时候,仿佛一直以来真正支撑着头上二十来平方米屋顶的并不是那些躲在柜子身后的四壁,而是他俩连贯不息的生活活动:时而欢笑,时而忧伤;时而在平静中安享恬淡,时而被忙乱压迫得充满焦虑;时而用畅快的聊天打趣把跑出来的孤独感驱赶回阴影里,时而受怨愤的唆使不惜将最锋利的话语投向对方的心窝;时而用小心呵护着残破不全的家庭中微弱却因此而至为珍贵的暖意,时而在冷战对峙中不停地谋划着如何一举毁灭这破败可憎的生活藩篱;时而是那个妇人用各种各样做不完的伙计填补儿子不在身边的那些分钟与小时,拿最简陋的饭食搪塞肠胃时终于流露出她作为一个女人天性中的慵懒,时而是这个男孩在不大的空间里纵情挥霍着无人监管和唠叨的仿佛是无限的自由,将母亲这一概念远远地放逐到意识里陌生冰冷的蛮荒之地……这一切开始只是一个个浮动在岁月长河上的光斑在追逐着过去的影痕,但不多时就唤醒了越来越多的亮点在远近各处跳跃和攒动起来,终于不再看得清它们个体运行的轨迹,而是在眼前汇成了一股湍急的记忆回流,势不可挡地将他带往时间的上游。这间屋子随即变成了神通广大的舞台,所有的布景与陈设都如被施以魔法般不停地变幻起来:只见四壁和门窗的漆色慢慢明亮起来,又在毫无防备之间突然被推入黑暗,并如此循环往复地像是把光当作用来呼吸的空气。一些极度破旧的家具和设施不知从哪里挤进来把现有的物件顶替下去,但渐渐地又焕发出曾经的光鲜与亮泽,在上面复活出已经消失的早年市民阶层所追求的那些生活情趣,可一转眼的工夫又被更加老旧的古董把位置给占据了。他往空气中注视着这如光似水般流动的记忆,每当被一个显著的变化惊扰视觉的时候都能看见他和母亲忙碌着的身影,看见他们从一只崭新的橱柜、一桶呛人的涂料中提炼出生活希望与乐趣时喜悦是如何爬满面容的,看见他们为这小家的温馨美好挥汗如雨的当儿流动在这斗室里的畅快和满足。但那当中属于他的越来越少,而属于母亲的则越来越多。

    在这部快退着的记忆电影接近开头部分的时候,他连忙把它停住,就像忌惮母亲能从他的眼睛里发现十七年前的那段悲剧似的。但最后还是不慎放出了一截自己得知父亲确定离开他们的那一刻害怕得大哭的声音。其实当时的这个消息对他而言还压根儿还谈不上什么悲剧或不幸,而纯粹是一个来自冥冥中的恐吓。当尚不具备关于父母离异的想象能力的儿童发现这是个不得不去面对和接受的事实时,就根据大人们的普遍反应和丢给他的只言片语,将心头张牙舞爪起来的某种无可名状的可怖气息制造出来附着在一个想象中的狰狞的形象上,活像制造和膜拜一只图腾柱,看起来模样吓人却不具备丝毫的现实意义。不过等他一适应了那份尊容,孩子精神中强劲勃发的生长能力就把它挤进意识的角落里头,不让它再轻易发生影响了;但这完全不同于母亲——那正值她才刚彻底扼死了青春的全部迷惑与躁动,准备遁入丈夫和儿子的世界中,学着有节适度地消受规律生活分派给她的那些幸福与满足的人生阶段。之前几年,她也不是没在命运的演奏中听见那个凄惨而无望的引子,而仅仅是将其中那些来自新家庭的刁难、轻慢、疏离、冷落看作这个过渡仪式的必备程序,断然不曾想象它聚拢起各种不祥声音的碎片从天掷下的主题竟然是这般残酷无情,将她从情窦初开时就在一边编织,一边等待的既扑朔迷离而又必然不可违逆的所谓的希望击得粉碎。主导动机一经呈现就在那些七零八落残骸上肆虐式地发展起来,她作为被抛弃者身上惹人遐想的无能与缺陷,她作为寡妇对于吸引流言蜚语、各种是非的强大磁场,她倒霉的境遇给大部分被平庸击溃的人带去的难于言表的成功与安全感纠缠和推动着它,一路刺耳地咆哮着。音响的洪流撞击到坚硬冰冷的现实上头又碎成数不清的动机,怨恨、失落、后悔、恐惧、忧愁甚至绝望、疯狂全都像弹片一样深深地楔进她的脑子,音乐主题悬挂在上头晃动着庞大的黑影。无论是她眼中噙着泪水从跟前正无忧无虑地玩耍着的孩子身上寻觅“自小失去父爱”这个抽象概念的具体表达的时候,或是同某个旧识的人沉默着擦肩而过,在意识中艰难抵御着那人眼睛后面可能翻腾着的轻蔑与嘲讽的时候,还是独自承担着男人粗重的体力劳动,挥汗如雨地同无依无靠这个事实短兵相接的时候,乃至用微薄的收入勉强将成长中的儿子喂饱,任由自己壮年的身躯在睡梦中饿得惊坐起来的时候,那片阴魂似的影子都不厌其烦地向她反复再现着,逼迫她毫无保留地接受与承认,百次!千次!至于最后那恢宏的终曲是在母亲心中不知疲倦地演奏至今,还是在十七年中的某个时刻谢幕了,只留下鬼魅般的回音在记忆中偶然响起?他倒是无从确知的了。

    他现今可以肯定的,是母亲当时在生活绝境下所作出的选择使他成了这世界上最大的债务人。就在此刻,在她用无从克制与纠正的为老人酷嗜的颠三倒四去填满的这些分钟和秒钟里头,他仍能用余光从旁边衣橱里找出她穿了七八年的千疮百孔的内衫,仍能想起自己书桌抽屉里珍藏的被她用刷子挖得一干二净的旋转唇膏,仍能感觉到面前用长年劳顿和廉价药物喂养大的病痛所呼出的虚弱气息。凡此种种都在向他勾勒出一幅画面,一个在三十五岁的光景上并不缺乏重新构筑婚姻幸福的各种筹码的女人却选择了一条彻底孤单的艰难旅程,只身涉过年龄无情下陷的沼泽,使尽全身力量把儿子高高举过头顶让他仿佛通过一片美妙的林中小径一般惬意,毫不顾及自己的生命沉进何种深度。

    他努力睁了一下眼睛让表面的湿润再铺开一些,好看清楚母亲的面容。就像每次凝视那些利用航拍技术绘制的各大洲早已为自己所熟识的地形图一样。上头纵横延伸的纹路虽然既无逻辑又不表意,给不了观者任何惊奇与激动,却在庄严地宣布着一片博大宽广的真实。它是那么一意孤行,无所凭借,任由飞逝着的岁月挥舞着巨犁留下深深的沟壑,一味默默地为所养育的生灵给予着沃野与家园。面对它的时候,他自以为了不起的那些壮举与天才都瞬间变得不值一提,无法再帮他飘飘然地从原地腾空而起,而所有粗鄙的恶习和难堪的丑事没有一样不被包容与宽宥,从未遭受过它的抛弃。那坚实的支撑与慷慨的哺育既不升起,也不坠落,因为它实在没有什么可去心存旁骛地追逐的,因此也不可能偏离或者倾斜。一直等到母亲说完,他都没法从对面得出一个清晰的全貌,早已不是因为从回忆中感慨母爱的无私与深厚,而是由于那本来就是一种硕大无朋的自在。

    到这里的时候,我把对那一天的再现斩断了,如同用一片防尘的布块轻轻遮住停歇下来的无比贵重的唱机,将现在的意识盖在当时还在进行的思绪上面。于是夜晚的凉风终于得以穿透阖上的记忆的窗子吹进屋里来,引得我回头向夜幕中追寻母亲还在延伸着的皱纹和她提出再嫁的原因。我觉得这么长时间以来,母亲在专注而虔诚地为她所选择的生活奉献出全部美好年华的过程当中,就是勇敢地站在现在这个地方,抵御着一股又一股从茫茫虚空中涌来的攻势,与之奋勇厮杀。但久而久之与它逐渐达成一种平衡,当那侵犯的意图发疯般地高涨起来,准备吞噬掉她背后的那份恬静与安详的时候,母亲就不惜用全部决心和毅力去迫使前者放弃,而当这窗口前慢慢地归于平静,她又不禁开始犹疑和惶惑,尝试着用尽量好的想象笔触在头脑中描摹自己屋子外头由另一股力量统治的宽广而诱人的画面,直至不能妥协的攻守又一轮展开。

    在那片区域中,人们习惯于秉承着无上严谨认真的态度将“爱”进行科学的划分和次划分,并毫不含糊地对于各个部分冠以称谓,加以界隔。于是一个人从生到死的情感世界就有幸整个摆脱了野蛮暧昧的嫌疑阴影,无处不蒙受到先进文明之光的普照而变得正当合法。这样一来,保持爱的多样性也就成了一辈子赢得美满幸福的根本前提,你必须借助精打细算将感情有计划地分派进每一个设计得无懈可击的格子里。假使不顾专家们卓越的研究成果而将某一个区域粗心大意地漏掉了,那你就离遭受身边全社会的同声反对不远了,不论你将要面对的方式是嘲弄和侮辱,还是同情与怜悯。因为既然付出和收获爱的多寡是那么难以在统一的衡量标准下实现量化,那么在这个崇尚科学,用男性清晰缜密的逻辑和成功野心构筑起来的时代,通过测算情感出口的数量来判断一个人生命中的幸福密度与深度是何等的恰当啊!这种观念统治的脑子多得数不清个数,也辨不清你我,它让人和家庭生长得像工业零件一般正确、精准。那些强壮阳刚的汉子们怀揣的却是为求美观而阉割过的爱,他们不能看透分门别类化妆后的情感其实有着彼此别无二致的构成元素和同一个真挚、善良、追求美好的源头。他们不能明白儿童在关切伙伴时流露出的天使般特有的神情,是由于他们尚无法把旺盛似火的意念投进异性燃烧的肉体之上;亦不清楚孤独者抚摸陪伴他的动物时手心饱含着无限深情,是因为此刻并没有哪个意义崇高的目标能召唤他抛弃一切,奋起追随;更无法理解当一个人丧失了所有爱的前提和途径,那么他心中本来一点儿都不匮乏的酿造父母、配偶、子女、亲朋之情的因子便聚集起来让他拥有了见证神迹以及与上帝沟通的能力。说到底,他们不敢正视那未曾被厉害关系、生存法则、家庭观念驯服和校正过的爱强大而耀眼的本来面目;而这种原貌我却是看得惯常,因为老早就从母亲身上认识了那团偏颇、固执、自私、粗暴、狂野的烈焰,它以鲜活的生命为养料,以未来注定要熄灭为骄傲,既不为标榜某种光亮,也不为施舍某种温暖。它为了燃烧本身而燃烧,为了曾经迷信过而至今已被砸成粉碎的那堆盛放各种爱的容器而燃烧,为了失却了荫蔽与慰籍,但由此推垮了各种限定而异常高大和独立的母性而燃烧。她在六千多个夜晚中就是用这样的熊熊大火同现在纠结于我眼前的这片浓重的黑暗搏斗着,逢到亢奋昂扬的当口仿佛由最后审判的号角所驱驰的火海意图席卷世界,但在疲惫、疑惑的时候却让那光亮如萤似豆。不过从那天谈到准备物色老年相伴的人选后,再也没听过她提起这个话题,不断拉长的时间反倒令我越来越不安和焦躁起来,因为自己作为一个为人称道的孝顺儿子在当时理应就可能发生的一切预备好恰当的态度和温柔的话语,但此时那些搁置已久的准备早已开始叫人怀疑它是否真的已经妥当。所以每当回想到那一天的情景的时候,最终我都免不了要跟当时的自己把那一刻心里的打算再问问清楚。

    我听见他确实在短暂的沉默后做了回答,显然那时候不仅仅能体会母亲为了他在成长的过程中保全那孤僻的自尊不受侵害而保持独身的苦心,她现在不愿再由于继续单身而增添儿子婚后生活负担和矛盾可能,让他不免一边自责,一边感激。然而他的话里又掩盖不住地透出勉强的口气,几番恋爱失败之后,他远未像一个成熟的男人那样能够把自己同母亲,还有同未来妻子之间的爱做一个清晰的区分和恰当的协调,两者互施影响地纠缠在一起,从同一个自由的,浪漫的,臆断的精神源泉中生长出来并汲取养料,她们都毫不怀疑地认定各自都将是尽善尽美的,而且完美得必须以另一方的存在为前提,否则自身绝对的光华就免不了受到折损。但现在这种理想的和谐还没来得及实践就要面对肮脏的侵犯了,他在十岁上击溃的父权耍了一个把戏似的换了幅面容——集合起全部他能想象出来的粗俗、丑陋、可憎的相貌,以前和母亲接近过的所有男人脸上的缺陷没一样不能在此找到——又卷土重来了。他原本可以自豪地认定,自己比所有人都幸运地拥有一个纯粹的母亲,但现在却忍不住咒骂,当初双脚踩在战车上,引领着一长队满载战利品的骡车演出凯旋式的时候自己竟是那么茫然无知,等到认清了什么叫真正的荣耀之时却不得不沦为反攻而来的敌人的阶下囚。就像萨特在十二岁上确信自己要成为一名和古代伟人比肩的杰出作家的时候,却突然遭受了母亲改嫁的重大打击。一群无关紧要的市侩不知什么时候从屋子的各个角落里钻进来,七嘴八舌地相互调侃着,旁若无人的卑鄙噪音快要逼得他发火了,但他马上又认清了当前面临的状况,于是赶紧抑制住快要浮出面皮的气愠,附和着这时凑巧从半导体里传出的一段——只要你愿意,每天都能无数次欣赏到类似——滥情的话,鼓励母亲“勇敢地去追寻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未来的幸福”。看到她马上接替自己在说完这话之后带点憨态地咯咯笑了几声,他也终于安下心神认定自己已经站在一个恰如其分的立场上,其实这个立场是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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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7 17:19 | 只看该作者
读第一段的时候,双手臂就起了鸡皮疙瘩——
那是阅读时心弦被触动的表现。
读加缪的《局外人》。貌似局外人的“我”,对母亲的爱,其实是别人无法企及的。
复活的幽灵,
一百年后重返文字的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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