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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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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 09:3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小说名称:乙一作品集
本卷名称:只有你听到 calling  you
一卷全
《只有你听到》乙一

「CallingYou」「ザ.スニーカー」2000年4月号刊登

*1*

我恐怕是这学校里唯一一个没有手机的高中女生了。而且,我没唱过卡拉O.K.,也没拍过贴纸照,连我自己都觉

得我这样的人真是罕见极了。

虽说校规禁止,但是校园里几乎是每个人都有一部手机。老实说,每当同学在教室里亮出手机时,我的心就平静

不了;每当在教室听到来电音乐时就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一看到大家都冲着那小小的通讯器讲话,我就再次意识

到:我没有朋友,连一个也没有。

教室里所有人都通过手机网络互相联系着,而我却被摒之于外,好像大家正手拉手围成一个圈在开心笑,只有我

在圈外,无聊地踢踢小石头。

我也想跟他们一样拥有手机,只是知道世上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有人给我打电话,我不用手机也是这个原因。世

界上已没人跟我一起唱卡拉O.K.,也没人跟我一块拍贴纸照。

我口齿笨拙,只要有人跟我说话时,我的态度就不期然生硬起来,我会冷淡地敷衍他,以免别人看穿我的软弱。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回应对方的话,所以只是含糊地笑笑,让人没趣。为怕重蹈覆辙,我只好与人保持距离,尽量

少跟别人谈话。

我曾分析过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最后认为:也许我把别人的话过分当真,明明白白是开玩笑的话,那还好说,若

对方说的并不是真心话而只是社交客套时,我就不能立即反应过来。无论跟谁讲话,都只会一板一眼地回答。待

周围的人失声而笑时,方才明白原来对方是在开玩笑。

“你这个发行可真漂亮啊!”

小学时,短发的我曾被一个女孩称赞,我很开心,还有一种幸福的感觉。之后的两年,我都维持着同一个发型。

升上中学以后,我才知道,她的话只不过是奉承话。有天在学校的走廊里,她领着几个朋友,与我擦肩而过,就

在那瞬间,他瞥见我的脸,就跟他的朋友耳语:

“这个人两年前就流着这个发型,其实一点都不适合她。”

我不想刻意去听,可还是被我听到了。一直为自己的发型欣喜的我,原来是一个笨蛋。类似的事情遭遇多了,跟

别人说话时,内心就不禁紧张起来。

由春天升读高中以后,我也不能跟谁亲密起来,最后,我成为教室里非常特别的人,谁都小心谨慎地对待我,虽

然共处一室,却有一种唯我在外的感觉。

最难熬的是休息时间,同学成群凑在一起嘻哈玩笑,而只有我一个继续呆坐在椅子上。教室里闹得越欢乐,我越

不是味儿,只觉得自己周围的空间被割离,充斥着正在膨胀的孤独感。

那么,没有手机就顺理成章地表明我没有朋友,我一直很在意这件事情,认为不能跟人顺畅交流是一种病态,觉

得自己脚不成朋友是个废人。

在教室里我经常装出一幅若无其事泰然处之的样子,不介意没人跟我说话。倘若这样的自己真能不知不觉间变得

无所谓的话,那该多好啊。

在手机贴上贴纸的女孩子们一旦摇晃着那可爱的手机吊饰,我就受不了。想必他们肯定有很多朋友,手机的电话

簿上也满是电话号码吧!这样一想,自己总会又羡慕又难过,心想要是自己也可以这样就好了。

午休的时候,我经常待在图书馆,因为教室里没有我可以容身的地方,整个学校只有图书馆才能容纳我。

管内很安静,空调设施齐备,如今是冬天,暖气从墙壁旁的暖炉里冒出来,对于怕冷又容易感冒的我而言,可真

是该感激流涕了。

我尽量不往有人的地方去,选在暖气附近的桌子坐下。在距离下午课堂开始前的几十分钟里,我会反复读那些虽

喜欢但已经翻了不知几遍的短篇小说,或者打个盹来消磨时间。

那天,我伏案闭上眼睛,突然想到了手机。

最近我常在想,如果我有权利拥有手机的话,要什么款式才好呢?只是想象的话就不会给人添麻烦,不存在失败

,还能天马行空一番,叫我乐此不疲。

白色的就很不错,摸上去滑溜溜的更好。

不知从何时起,只要幻想一下自己独有的手机,我的嘴角就会向上弯,心情愉快起来。对我来说,能够按自己的

想法来幻想是非常重要的。

一天的课堂活动结束后办理最早离校的总是我。这并非我脚步快,而是因为我既不参加课外活动,也没有一起玩

的朋友。一上完课,在学校就没什么事干了。我一个人两手插在衣袋里,垂着头回家去。

途经电器商店的话,就拿几张手机的宣传单。在巴士上出神地看着。看了看最新手机机型的介绍,就没完没了地

想:啊……有很多方便的功能啊!不知不觉就到站了。

父母经常很晚才回家,我又是独生女,所以就算早回家,家里也不会有任何人。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宣传单放在桌上,然后托着下巴一边凝神,一边想在图书馆那样,在脑里想象自己的手机



我尽可能真实地勾画这支手机,他俨然就在我面前一样。在我想象的领域里,这支手机的小巧,荧幕有液晶时钟

显示,内置绿灯,以便在光线不足的时候派上用场。至于来电时发出的旋律嘛,就选我喜爱的电影音乐吧!影片

《巴格达咖啡屋》里那首动听的曲子就很不错,我要收集用美妙的和弦铃声来呼唤我。

当兼职的母亲回家后,开门的声响最终把我从天马行空的世界里带回来。不知不觉间,两个小时就溜走了。

无论是在上课,还是在吃饭,我脑子里都在想着这个梦想中的手机。白色流线形的机身宛如陶瓷般光滑,拿起来

格外轻巧,握在手里恰到好处。可是我这支有血有肉的手还是无法握住脑海里的手机,我只可以想象手触摸到它

时的那种感觉。

不久,我发觉自己无论睁开眼还是合上眼,脑里都有一部手机,即使在看着其他东西时,在另一个与视觉区域不

同的地方里,也能看得见那洁白而小巧的物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存在胜过周围所有的一切,它是那么的

清晰,轮廓是那么地鲜明。

因为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独处所以可以不受干扰,尽情地在脑海里想象它。我一想到他不属于其他人,而是

惟我独有的手机时就快乐透了。在虚幻中,我好几次抚摸它光滑的表面,它既不用充电,液晶的文字屏幕也不会

被弄脏,钟表的功能也能好好运作。

这个实际不存在的物体已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一月份的一个早上。

天气很冷,隔着窗看到的景色冷冷清清的,天阴沉得很,迎接浑浊的一天。我被闹钟吵醒,睡得迷糊的脑袋勉强

整理思绪。呆在屋子里还是口吐白气,我一边发抖,一边把散放在床边的书翻了一遍,“我的手机放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也找不到,已经到了下楼吃早餐的时间了,我却在发闷,刚刚在被窝里做的梦现在变成一片片零散的

薄雾,笼罩着整个脑袋。

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直觉那是母亲。

“凉子啊,天亮啦,还不起床?”

“嗯……等一下,手机不见了,我在找……”

我这样应着门外敲门的母亲。

“你什么时候有手机了?”

母亲那奇怪的嗓音“砰”的一声敲醒了我迷糊的意识。

对了,我到底在干什么?我的手机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我怎么会在床边四处找寻它呢?我完全忘记了他只是我

在脑海里恣意拼凑的东西。

“凉子啊,你今天忘了戴手表上学吧!等巴士时很不方便吧?”

夜里,做兼职的母亲一回来就对我说。

“我忘了戴手表?”

整天我都没发现,不可思议的是,就算不知道时间,我也不觉得怎样。那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很疑惑,但瞬间即

恍然大悟。

虽然没有手表,但我看到了脑海里的手机,无意识地通过那液晶时钟来看时间。

可是,虚构而成的东西会指示正确的时刻吗?

我看了一下脑里手机的液晶钟表,此刻是八时十二分。

我又看了一眼挂在墙上实实在在的钟,分针动了一下,与时针一起刚好指向八时十二分。

我只觉心跳加速脑里幻想的手轻轻地弹了弹同是幻想出来的手机那光滑的表面,发出“叮咚”一声,很轻,很细

,却在脑里回荡。

放学回家途中,巴士上有手机响了,使闹钟般的铃声。坐在我前面的男生慌忙翻着袋子,关掉吵遍车厢的电子铃

声,把电话贴着耳朵说话。

因为车厢内置暖气设备,车窗蒙上了一层白雾,看不见外面的风景。我一边让思绪乱飞,一边茫茫地环视车厢,

车厢内除了我和那个男生外,就只有一位两角跨着通道,手抱购物袋的阿姨,她似乎不太高兴地注视着那个正在

通话的男生。

我那复杂的心情难以言喻,在车厢和店内用手机也许会给人带来不便,可另一方面,我却对此有一份近乎憧憬的

感情。

那男生一挂电话,司机就对着喇叭说道:

“为免给乘客造成不便,请尽量避免在车内使用手提电话。”

其实那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而已。之后巴士一直安静地走了十分钟左右,温暖的空气让人感觉舒适,我半打着瞌

睡。

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最初我还以为又是前座那男生的电话,合上眼没在意。不一会,我发觉情况有点不对劲,

睡魔也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闹着的铃声跟刚刚的不同,这一回是和弦的旋律,是似曾相识的电影曲子,那声音竟与我想象过的来电铃声不

谋而合。

是谁的电话?

我环视车厢一遍,寻找电话的主人。司机,男生,阿姨,除我之外,车里只有这三个人了,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动

静,样子也不像听到那不绝于耳的来电旋律。

他们不可能听不到的,我满脑子疑惑,也有点不安。此刻我已预感到些什么,下意识地紧紧握住膝盖上的书包。

挂在书包把手上我最喜欢的钥匙扣发出轻微的声响,咙嗒咙嗒……

我战战兢兢地以视觉以外的神经窥视自己的大脑,我的预感应验了!那支由我幻想出来的白色手机竟然受到电波

。此刻正在我的大脑里奏响铃声,告诉我有来电!

*2*

近乎恐怖的感觉袭遍全身,这事是不可能的!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即使世界万事万物皆离弃我,脑里这个通讯仪器也不会离开我半步,我觉得电话已经远离我的掌心,正在到处横

冲直撞。

但是,我也不可能永远不接电话,我虽然感到恐惧,却也不能把手机抛弃。因为对我而言,我脑里的电话比任何

事物都要真,都要美。

我想象用手颤颤巍巍地拿起了那不真实的手机,按停了一直作响的音乐。我犹豫片刻,在脑里开始对着白色电话

发问:

“……喂喂?”

“啊!这个……”是一把年轻男性的声音,从虚幻的手机那一头传来。

“真的接通了”

他感叹地嘟哝道,我缺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意想不到的事情令我非常恐慌,禁不住挂了电话。我一边思索着大概

有人在恶作剧,一边前后左右看看车厢,可是没看到有那把声音特征的男主人。乘客们丝毫没发现我脑里有电话

打来,只是随着车辆在摇晃。

大概我的脑袋真的有什么不对劲。

到达巴士站,我给司机看过月票,正要从暖和的车厢踏出寒冷的门外,那一刻,音乐又在我大脑里奏响了,我被

它弄得措手不及,更差点滑倒在车梯上。

我没有马马上接电话,我需要时间来让心情平静,车辆撇下我开走了。寒风飒飒,冷得要命,我深呼吸了一口足

以让肺冻僵的冷空气,那跃动的好奇心驱使我去接电话。

我在大脑里按下接听键。

“喂喂……”

“请不要挂电话!或许你在惊恐这突如其来的事,可这绝不是恶作剧电话来的!”仍旧是刚才的那个人。

我不禁觉得‘恶作剧电话’这个词有点意思,必须说点什么才合适,于是提心吊胆地对着电话一问一答。大概因

为情况异常吧,平日与他人僵持时所袭来的磨人紧张感并没有出现。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现在是用脑里的电话在跟你说话……”

“我也一样啊,用脑里的电话在说话。”

“你很清楚我的电话号码呀,可我明明没有在电话本里记下过。”

“我试播电话号码常用的数字,试了十次都没接通,想着这次再不行就放弃了,没想到接通你了。”

“你第一次打来的时候,我无意中挂掉了,对不起。”

“没关系,手机本来就有重播功能嘛,我简单地重播就行了。”

从车站到家要走三百米左右,街上冷冷清清,天空披着灰色的云,显得特别灰暗。路旁一排排矮房子,窗户没折

射出灯光,看不到里面是否有人。树木干枯,修长的树枝随风乱舞,看起来像手骨在向人招手。

我用围巾包着半张脸,慢慢地走,整个人都在想那把来自大脑深处的声音。

他自称是野崎真也,跟我一样,也是每天在脑子里思考收集的事。他说他意识到这本来该是虚幻的电话,却给人

一种甚为强烈的存在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就试拨电话。

“难以置信……”

我失声嘀咕道,没料出了自己以外,居然还有靠想象手机来自得其乐的怪人。

一到家门口,我就从袋里掏出钥匙来。

“不好意思,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想好好整理一下,可以先拨电话吗?”

“嗯,我也是这样想。”

老实说,好久没跟人聊天了,他让我感到充实,不过再说下去的话,头脑就会更混乱了。

挂掉脑里的电话,踏进家门,无人的家一片寂静,黑暗似是一头怪兽猛然扑嗤过来。要是在往日,自然不会在意

,可不知为什么,此刻却觉得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的家,空洞得像一个不寒而栗的怪兽,孤寂的感觉在体内迅速

扩散,我赶紧开了客厅和厨房的灯。

我泡了咖啡,躲进被炉里,虽然开了电视机,却没有看。

我一直在想真也这个人物,是否真有其人呢?一定是我过于渴望有个说话的伴儿,于是无意中虚构出一个人来。

与其说是跟谁的脑海相通了,不如说是自己生病了才会这样,病到会想象出另外一个人来。同时,我也从新意识

到自己原来是这么强烈地渴求知心朋友。在教室里即时装作若无其事,心灵深处还是在无休止地讨厌孤独。没有

人在身边是多么痛苦,可是现在,我却想把自己关在脑海那个唯我的世界里。

太可怕了,太令人不安了。这虚幻电话到底是什么怪物啊!不知不觉连自己也糊涂了,我一定要弄清楚真相,这

回我要打给他。

可是,我不知道真也的电话号码,糟了!那家伙把号码设置为隐藏状态,我要和他通话,唯有等他打过来。

我放弃了原先的想法,试着拨了‘117’。听到的会不会是天气预报呢?我神经高度紧张地聆听着脑里的手机,

那边传来的是一把女子的声音。

“这个号码目前尚未有用户登记……”

接下来我试拨了询问时间的号码,结果还是一样。警署,消防署,现实世界里种种电话号码统统拨了一遍,但全

都不通。接着我就拨自己喜爱的号码,每一回都收到留言,表示号码仍未登记。到底说这话的女子是谁呢?

听了约十五条留言后,心想如接着的号码也行不通的话,那就放弃,我有选拨了几个号码,不抱任何期望地听着

大脑深处。这次居然没收到短讯,而是听到接通的铃声,好像已经接通了某个地方。面对事情突然的进展,我虽

看不见附近有人,却还是不经意地端正了坐姿。

“喂喂?”

不一会,手机那头传来一把女声,我不知怎么回事,所以不太说得出话来。我不禁判定这女子大概又是我想象出

来的人。

“对不起,突然给你打电话。”

“不,没什么,反正也是闲着,你叫什么名字?”

我报上自己的名字。

“噢,是凉子吗?我叫由美,是大学生。呀,你好象很困惑呀,是不是还没适应用大脑的电话讲话呀?”

我向她坦然,并向她说明刚刚还有一位叫真也的男生打来。

“你为这突发的事情而感到迷惑吗?不过没什么大不了啦。”

由美又通过脑里的手机说。她今年20岁,好像是一个人住在单身公寓。跟我说话时声音温柔沉着,让满脑子混乱

的我安心不少,感觉自己被暖意包围。

“我也是这样,所以能理解你的心情,你现在也在怀疑吧,那个真也和我是不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人吧?”

她读懂了我的心。她告诉我这种想法是不对的,还叫我证明的办法。

“下次真也打电话来时,试试我现在教你的方法,就可以证明她是个真实存在的人。”

“真的要用这么复杂的方法吗?”

“实际上还有更简单的方法,但我不告诉你。”

我暗中叹了口气。

“不过它可能不再打来了。”

“一定会再打来的!”

她自信满满地说,接着又告诉我那些无形电话线路的一些事情。

例如我真实地开口说的话,不管声音有多大,周围空气震动所产生的声音是传不到大脑电话那边的。至于使用大

脑电话时,只有心中想着要说的话,说话才能传递给对方。

另外,很多时候,电话的主人是不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既没有电话本,有没有电话查询,所以要给陌生人打电

话,只有依赖偶然。当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号码。

“电话号码总是被设定在隐藏状态,即使改变了设定画面,功能也改变不了。”

一边听着由美的说明,一边想起刚才真也的号码也是设定为隐藏状态的。

倘若真也是真实的人物,那么他拨了哪个号码来接通我的手机呢?

“明白了吗?好好听着。有时候电话这头和那头会出现时差。你那边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回答了他的提问,才知道我们之间有好几天的时差。相对于我现在的时间,由美似乎是在数日后的未来世界里跟

我说话的。

“时差总是固定不变的,所以没必要啦!即使电话被挂断了,这一边要是过了5分钟,电话那头也同样会过了5分

钟的。”

至于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时差,她好像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与时间有关的因数包含在号码当中,或者是因为打电

话的人不同而引起差异吧。

“真也可能会再打电话来的,我先挂断了。呀,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你下次再打来吧!按一下重播就可以了。我

还想再跟你聊呢。”

结束了与由美的电话,她对我说的“我还想再跟你聊呢”,让我着实高兴了好一会。接到突如其来的电话还能镇

静地应对,她可真是个成熟的人,我跟她实在相差十万八千里。

真也打电话来是在两个小时后,这回我多多少少可以从容应对了。

“上次思考之后我稍稍思考了一下,觉得你可能是我幻想出来的人。”

他说了这样的开场白。不管是刚才的由美,还是这个人,他们的想法都不谋而合。我一边重新泡咖啡,一边解说

从由美那里听来,有关大脑电话的资料。即使现在父母在身旁看着我,想必也看不出我在跟别人通话吧。因为我

只是拿勺子在搅着杯里的咖啡而已,嘴巴却一动不动。

“现在我的手表指向7点整。”

“我这边是8点。”

我跟真也之间也有时差,只是不向由美的那般大。虽然活在同年同日里,可电话那头的他却比我晚60分钟的世界



“那么,为了确定我们各自都是真实存在的,来试一试那个女孩所说的方法吧?”

十分钟后,我把自行车停在便利店旁。四周漆黑一片,便利店内被日光灯照得灯火通明,脑里的电话一直处在通

话状态。

两分钟后,真也告知他也到了便利店。就是说,在我到达前约58分钟,他就走进什么地方的店里了。

我站在摆放杂志的地方。

“今天好像是新一期周刊《少年星期天》的出版日呀,你那边的便利店里也有这种杂志吗?”

“有。”

我坦白承认,我不是它的读者。

“我也是,那么我们都完全不知眼前这杂志的内容了。”

“因为今天才刚刚上市发售,所以不可能事先看过嘛!那我问你,本周《少年星期天》第149页上刊登着什么漫

画?”

我说的是有据可寻的页码,当然,我并不知道答案。

“我现在就察看一下。”

由美交给我的所谓‘方法’,就是指这个:让对方去查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然后对照答案,根据对方答案

的正确与否,就能判断对方是否真的存在。

“149页是……《MemoryOff》这漫画,是安达充的连载漫画,而且是后续篇呢!”

真也说出答案。如果答对的话,那么,电话那头就不是我体内的幻想世界,而是广阔而活生生的一片天空。

我拿起面前一本《少年星期天》,翻到真也说的那一页。

真也确是一个活脱脱的人!他正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

这次轮到他向我发问,我得回答他的提问,一次证明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355页第3个画面上写了什么?”

我找出他指定的页码。

“上面画有衣着怪异的人,还有古怪的对白呢!”

那是不堪入目的对白,我难以启齿。

“什么呀!回答具体一点吧!稍等,我翻看一下。”真也说道。之后,传来高昂的声音:“真的,就是跟你答得

一模一样!你也是个真人!”

我抒怀地笑了。虽然我的脸上没有流露出来,可是心声却直接传达给真也。发觉他听到了我笑,只觉得红晕爬上

脸颊。依靠大脑电话来谈话,要掩饰情感不容易,这个以前与他人接触的方式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这样一来,我也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不过,这种相互验证的游戏太好玩了,所以我们几度轮流发问。一脱口说出

不知所谓的话,我们就笑个没完,脑海里就一直萦绕着两人的笑声。

此后,真也经常给我打电话,刚开始是简短的聊天,不久就能聊上1,2个小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热切

盼望他的来电。每逢课间休息,我独自在教室凝视着大家开心地喧闹时,就热切期待大脑里奏响那熟悉的旋律。

电话一响,我就迫不及待去接听,像被长期关押在牢里,终被允许到铁窗外走走的犯人。当然,所谓的犯人只不

过是打个比喻,我还是很庆幸自己不曾尝过牢狱之苦。

真也17岁,比我大一岁。从我这里去他住的地方,坐飞机和巴士约需3个小时。

“我性格很内向。”

他亲口说,但我无法相信。至少从跟他用大脑电话交谈的印象来看,他不是这样的人。

“我也是。”

“是吗?看不出来啊!”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通过大脑联络交流以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健谈很多。除了重要的事外,我们好像什么也能

滔滔不绝呢!”

他也跟我一样,没有能亲密谈心的朋友。

“我可不是自夸,我平时从早上进校门,到傍晚放学,都经常没说过一句话。”

果然不值得自夸。

“那个时候,就觉得以后每一天都会这样过。世间如此之大,竟没有与我并肩而行的人,就好像被遗弃在荒漠里

一样凄凉。老实说,我不知道你能否体会这种恐怖感……”

我一个人在学校前的车站等车,一面听着他诉说。冷冽的寒风刺痛双颊,呼出白蒙蒙的气息,仿佛把灵魂也冻结

了。

“我很明白的……”

不久,我们的大脑每天几近24小时都在连线。反正不用花电话费,脑里的手机就像经常处于免费的通话服务状态

。我也常跟由美联系,亦问过她,但似乎直到现在从未收过电话账单。

我跟真也无所不说,以前读过的小说,暗疮的烦恼,连自己现在用的牙膏牌子也告诉了他。跟他分享我喜欢吉布

力的电影,收集龙猫的小物品。说真的,我房间里就有30多只毛毛龙猫。

我也听他提及很多自己的事,例如儿时玩的游戏,曾经骨折的回忆,还有那贴在摩托驾驶证上的大头照被人拍得

多么丑。

“真是糟糕透了的照片,完全不可以用来做身份证明文件。有次打算加入影带店的会员俱乐部,给店员看驾驶证

时,人家可是一脸狐疑,不相信证件上的人就是我。”

接下来提及他经常流连的垃圾站。

“说是垃圾站,也不过是附近一块用来丢弃电器废物的空地罢了,由于人迹罕至,所以我呆在那里觉得非常宁静

。我想个锈迹斑斑的冰箱似的,抱膝而坐,心情就变得非常愉快。在那里不时会找到一些还可以使用的东西,之

前我捡了一台还能放映的银幕电视机。”

“真是宽银幕电视机?”

“那倒不是,其实是普通的电视机,只是插上电源,画面扭曲,看起来就比较宽,连瘦得过分的女演员也显得很

臃肿,但却是一台性能很好的电视机。”

“捡到不要太兴奋,坏了人家才会丢掉的嘛!”

他考英语时,我隔着电话给他查辞典提供参考意见。高二的英语对高一得我来说有点棘手,不懂的语法频频出现

,但辞典方面还是可以帮他一把的。

这种作弊不用担心有人告密,因为从表面上看,他只不过是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拼命解题而已。在大脑里一问一

答互相呼应,是不会被人揪住的。

然后在我应考令人头痛的理科时,真也就在电话那头跟我一起解题。

“互相帮助真的很好啊!”

在得到高分之后,我们互相感叹。

我经常想象真也坐在垃圾站里时的模样,他不回家,却流连那种地方,究竟他在垃圾站里想什么呢?

“下次在垃圾站替我找一部录音机吧!轻巧型的,我很久以前就想要了。”

我说完了,我就笑着回答‘O.K.’。之后他还说跟我聊天很愉快。

“愉快?”

“嗯。”

“……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真的就让我很吃惊,因为一直以来,我都相信自己有无法与人沟通的性格缺

陷。”

“缺陷?”

我告诉他过往因屡次过分认真对待别人的社交辞令而别人嘲笑。

“也许你认为我是个胆小鬼……我再也不想面对失败而遭人嘲笑了!”

因为内心恐惧,我就心情沉重,深信自己永远也不会像他们一样开朗,健谈。

“我明白。”

真也声音很温柔。

“被人嘲笑是一种煎熬,可这不是缺陷,因为周遭实在有太多违心话了。”

“违心话?”

“你总是很认真地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并且想对那些话作出积极的回应,所以被那些泛滥的谎言弄得遍体鳞伤

。但这不是你的错,事实就摆在眼前,现在的你不是跟我很谈得来吗!”

他的话像一股清泉,我只觉得一直以来折腾我内心的冰块渐渐在融化,实在太高兴了,高兴得泪流满面。

我也经常跟由美通话,她是一个很成熟的人,她愿分担我的苦恼,也跟我分享自己大学里的生活,并且还有独居

生活的酸甜苦辣,甚至介绍我强力去痘的洗脸乳。她说的话总是让我觉得安心。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他的声音

似曾相识,宛如清水办让人心里痛快。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由美的声音,会不会在什么电视频道里出现过呢?”

“怎么可能啊!”

他慌忙否认。

此外,我们的兴趣还非常相近。我们都喜欢看书,她推荐给我的书,我全都觉得有趣。

由美总是那么易于亲近。她似乎没有讨厌的人,在她的字典里没有‘歧视’这个字眼,不论是宇宙火箭还是脚边

的小石头,她都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她从不会把他人的失败和缺点当成笑柄,倒是常拿自己失败的经验来逗人家

笑。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对于她那宽厚的性格,我充满敬意,同时更明白了自己的不成熟。我暗暗期望自己要成为她那样的人。

“由美有没有喜欢的人呀?”

基于好奇,我这样问过她。

“那是几年前的事啦。”她一句话就含糊带过,好像那是让她痛苦伤心的回忆,不愿提及。

*3*

真也住得很远,但我老是有跟他很接近的感觉。他是我的知己,使我倾诉的对象,他让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的

。现在的我会为一些小事忐忑,一时兴高采烈,一时心如死灰,在不知不觉间,跟真也通话后,我的内心变得很

脆弱。

真也要乘飞机过来。

“我们见面谈谈。”

像往常那样,当我们聊着对我们而言相当重要,实际却并不重要的话题时,这个念头就乘虚而入,挥之不去。大

脑手机固然不错,不过大家若能一边喝咖啡一边谈心,肯定别有一番滋味。

即使我们大脑相通,可实际却天各一方。高中生要克服距离见面并不容易,不过他还是用自己的积蓄买了张机票



我打算当日乘巴士到飞机场迎接他。不可思议的是,我们之间居然不曾互送过相片。因此,我们将在机场第一次

看到对方的样子。

在见面前的一天,我用了家里安装的真实电话,在没有时差的情况下跟他商量了细节。这还是第一次,却令我很

高兴。

先通过大脑手机问他家的电话号码,之后就用家里客厅那扁平乌黑的真实电话打给他。

握紧实实在在的听筒,听着他家电话发出的嘟——嘟——声音,我几乎要怀疑眼前的一切。其实,那时我大脑的

手机还是一直连通着一小时前的他。

“喂喂,是凉子吗?”

从他拿起听筒的那一刻起,一直以来只有在大脑里才听见的声音,就从那条真真切切的电话线,确确实实地传送

过来。

“不好意思,请你忠告一小时前的我要‘留意脚下!’”

他哭丧着说,于是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怎么了?”

“刚拿电话时,小脚趾撞倒柱子上了,很痛……”

我忍住笑,跟落后一小时的他说了这件事。对我而言,已经属于过去式的真也这样说:

“请你告诉一小时后的我说:‘为什么你老是这样?这可是你懒惰的罪证哦!究竟你的物理作业完成了没有?’



真是个大傻瓜嘛。我愕然之际,注意到一件事。

“对了……”我对着听筒喊。

“怎么了?”

“由美说的简单方法就是这个嘛!我怎么没想到!”

我跟处于同一时间里的真也解释道:

“要确认互相的存在根本用不着去便利店,只要实际打个电话就行了!”

我想着出其不意的发现一定会让听筒那边的他吃惊不已,可他却显得很冷静。

“什么?就是这件事?”

“你早发觉了?”

“一小时前你不是在大脑电话里说了吗?”

跟真也商量好后,我挂断了大脑电话,重拨给由美。她一接电话,我就提及自己终于发现简单方法来证明我跟真

也的存在。

“其实实际打个电话就可以真相大白了,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啊?”

她淡淡地回应到:

“不过,那样的话就没意思了,是吧?”

停了一下,仿佛有点迟疑,他又补充说:“……明天要加油啊!”

翌日。

因为堵车,我坐的巴士迟到了。车厢里挤得连苍蝇都飞不进去,全部是去机场的人。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穿淡紫

色外套的女孩,年龄与我相若,只是化了妆,看上去较我成熟许多,但长得很漂亮。坐着时,把大包包放在膝上



“早上电视报道,今天是几年来最冷的一天呢!”

我对大脑电话里的真也说。一小时前的他现在已经在飞机上了。我想象着他坐在位子上,眺望脚下遥远的广阔大

地,不禁喜上眉头。

我们的对话不可能发出声音,所以我邻座的女孩也只不过以为我在凝视窗外发呆而已。

我喜欢把被暖气烘热的脸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我用手拭去一些蒙在窗上的雾气,看到一小片天空,漂浮着

低沉的云海,仿佛要下雪了。没有太阳的街上行人寥寥可数,只有凛冽的寒风。外面的风景灰蒙蒙的,就想备剥

没了所有的色彩。

“原本这时候已经到机场了,可是因为堵车,巴士没法前进。你那边会不会迟到?”

“云层上好象不会挤塞的,从刚才开始也没有闪过红灯,所以飞机会正常飞行。再过2小时就到你那边的机场了

,我现在看手表是10:20,预定到达时刻是12:20,我们有一小时的时差,现在你那边时间是11:20吧!也就是

说,再过一小时,我就会出现在你的世界。”

“但不知道我这部车会不会早到啊。”

“那样的话,我倒是就反过来在巴士站接你吧!”

“车站是在机场前面的,找不到的话就问人好了。”

巴士向前蠕动着,我从窗口往下看,车旁边的小车也蠕动得很慢,大口大口吐着白色废气。

“不过,我们怎样才能找到对方呢?”

他一下子冒出这句话。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我觉得既然我们大脑相通,总会见得到吧!

“这个嘛,如果机场里有个最漂亮的女孩跟你说话,那就是我啦!”

“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永远都找不到你……”

说我能够坦然地跟他见面,那肯定是说谎。我已考虑过千万遍了,不过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必须见面,实际地

倾谈。

不久堵塞疏通了,巴士开始移动,窗外的景物一个劲儿地往后跑,好像要挽回之前的耽搁一样。刚才还在一旁慢

吞吞地挪着的小轿车,现在焦急地加快速度,转眼连尾巴也不见了。也许是有人在机场等着他们,以至要超速行

驶。

时间已到12:13,看来我是赶不及在她的飞机到达之前先到机场了。我在大脑里向他说明了情况。

12:20,按计划,真也乘的飞机应该已经着陆了,我一边拨弄膝上的小袋子和挂在提手上的钥匙扣,一边呆呆地

回想着我们的点点滴滴。以前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现在想起都叫人很愉快。想着想着,竟连小学,中学时代的

痛苦和悲伤的片段也在脑海里浮过,真有点莫名其妙。

我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往外一看,原来已经来到机场了。此刻是12:38。现在的真也已经下了飞机走进了

候机大堂里了吧!更说不定已出了机场正朝着巴士站走去呢。

突然,司机一踩刹车,整部车就晃了一下,一直靠着窗的额头‘咚’地小碰了一下,充当播音员的司机宣告到站

,乘客们站起来。我打算最后一个下车,所以继续坐着不动。乘客从车门鱼贯而下,不一会嘈杂声变小,车内渐

渐空起来。邻座身穿淡紫色外套的女孩也站起来,拿着她的大包包向车门走去。

“我坐的巴士到机场了,现在下车。”

我用大脑电话说到。

“知道了,如果我没在车站等你的话,你就用大脑手机告诉我你要去的地方。我这边的一小时后就去哪里找你吧

!”

大部分乘客都走了,我慢慢起身,一边掏出钱包一边走向出口。付了钱走下车,冷风迎面扑来,让不胜寒风的我

直发抖。飞机轰隆隆的巨响从天而来,这风是不是飞机飞过时造成的呀?我直发楞。那么,没有飞机的时代是不

是没有风呢?真也是不是正赶来车站迎接我呢?我一看手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也许他还在机场里。

我离开巴士,走在人行道上,听到什么地方传来哀号,却分不清是男声还是女声。接着我发现那不是哀号,而是

急速刹车的车胎摩擦柏油路面的声音。

我转过身,刚刚还觉得是空荡荡的路面上,不知何时冒出一辆形状臃肿的黑色小车直向我冲来,不过我很快就明

白了——小车失控了。车窗后面的司机瞪大滚圆的眼睛,与我对望,慌忙中,我竟然糊涂地想伸手去拦住那辆车

,但只是凭细细的手臂去阻挡车的全部冲力,简直是天方夜谭。

突然,有个人冲出来把我撞到,我倒在行人道上,身后的金属巨物爆发出巨响,玻璃碎片四处飞溅,那碎片飞到

眼前的路面,有的还从我头顶的上空撒落。

顷刻间,我脑海一片混乱,当我确认不再有东西落下来时,才拼命地站起来。我抬起头,看见了意外的全景。小

车越过行人道撞到建筑的墙壁上,给装置严重损毁。

有一个男子倒在我身边,恐怕就是刚从一旁撞翻我的那个人了。如果不是他,我必定被夹在小车和墙壁之间变成

肉球。

人们围拢过来,在人群中,我看到刚才坐在我身边的那个女孩。

我慢慢站起来,没怎么受伤,只是跌倒时右手擦伤了,左手则仍然捏紧小包包。

撞开我的恩人仰脸躺着,他定睛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两片嘴唇在颤动,想说什么,他流出的血躺在路面上,流

了开去。

我拖着踉跄的脚步靠近他,感觉呼吸困难,发不出声。我忘掉刚才的恐怖感,步履蹒跚地走到他跟前。

我跪在她身旁,这个男生艰难地呼吸着,可是脸上还浮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笑容。她的年龄跟我相若,或者稍稍

大一点吧。她的神情一脸满足,然后拼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右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那一瞬间,我知道他是谁

了。

“凉子,保险柜的号码是……445……445……”

……是真也……

真也吐着血说完这句话,最后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

*4*

我们被抬进同一辆救护车,驶往医院。途中,他死了。

就好像做梦一样,眼前的一切汹涌而来。不断有人在拽我,推我,试图让呆若木鸡的我有点反映。

车里一个救护员一边察看我右手的小伤,一边问个不停。她一定也问过我这个年轻男子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没啃半句声,完全没任何反应。

后来,救护员从他口袋的钱包里找到驾驶证,念出了他的名字。我知道这就是真也说过的摩托车驾驶证,贴着一

张拍得很丑的大头相。猛然间,浓重的悲伤涌上心头,痛得我几乎要窒息。

救护车抵达医院,救护员没有发现我一直在默默流泪,直到其中一个喊我。

我被扶下救护车。“你得检查一下才行。”救护人员说着就拉了我一把。他们也给我预备了一副担架,不过我精

神状态已经恢复,不用人扶也可以走动。

我挣脱开好几个人的手跑出去。

我往医院无人的地方跑去。这是一座战争的古老医院,可能是不断在扩建吧,路一直往里钻,看不见尽头。通道

两旁尽是一排排的病房,天花板布满裸露出来的水管。

我往后看。确认没有人追上来。拐过角,就到尽头了。天花板的日光灯坏了,沙发背人抛弃在这里,背上积了厚

厚的灰尘,大概很久没人来过了,亦没人打扫了,蜘蛛网纵横交错。我坐在沙发上,心情总算平静下来,脑里却

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透过过去可以改变现在吗?

倘若真也没救我,也许他就不会死。

我想起大脑手机,没错,还一直在与一小时前的他连通着。事发之前我看过表,那时是12:30,现在是13:05,

电话那头是落后一小时的12:05,离事故发生还有30分钟。

我原以为是轻伤的右手在流血,嘀嗒嘀嗒往下淌,我痛得浑身麻痹。这角落寂静阴暗,由刚才起,我的身体便不

停地颤抖。我蜷缩在沙发上,开始对着那个想象出来的白色通讯一起讲话。

“……喂喂,是真也吗?”

“这30分钟你没联络我啊,是怎么回事呀?你能不能好好见我一面?”

落后一小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会死,也许还在飞机座位上看着窗外的云儿。我觉得心中像插进了一块沉重又冰冷

的大铁块,真也温柔的声线让我觉得更悲伤。

“飞机还有多久才着陆?”

“还有20分钟左右,我做得好累了。凉子,你怎么了,声音和往常不同……”

他疑惑不解,一本正经地问:“听起来很不高兴嘛,发生什么事了?”

我狠狠地骂自己,喝止自己流露感情。此刻,再悲伤与爱情的哀鸣中,我整颗心都要撕裂了。

“真也,拜托你,飞机一到,不要出机场,即刻买回程票回家吧!”

顿时,他一言不发。

“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我说我讨厌你!不想见到你!我想删除30分钟前看到你的记忆!”

在医院的沙发里,我蜷缩着身体,忍受着寒冷与疼痛的折磨。心要滴血了。这样也好。我咬紧颤抖的嘴唇以免自

己哭出来。

他不救我,就会活着回去。或许她会厌恶我突然改变态度。不过之后被车撞到的就会是我,最后也许会死掉。不

过这样也好。

“你真的这么想?”

“……嗯。”

双方沉默,时间像禁止了一样。不晓得这局面持续了多久,我只是紧闭双眼,身体如石头般僵硬。

这里阴冷黑暗,宛如深海一样的医院角落里,远方隐约传来人们的笑声。

“你再说谎。”不一会,真也打破沉默。“我不知道为什么,可你是不向我靠近巴士站。”

“为什么你这么想?”

“在我下飞机时,你就用大脑电话联络我,不过那时最后一次,之后的30分钟内你都没说过一句话,尽管我呼叫

你好几次,可是你都没回应,好像把手机扔到什么地方一样。那次联络之后,下了车的你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让你

这样对我?”

“不是的!”

“听着,你不跟我见面,是想把已经发生过的事当作没发生过。但是时间不可倒流,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我

怎么做,对你而言,最后都是一种经历。我要去车站接你,你阻止不了。”

真也的话让我想哭,想像孩子一样大声痛哭。我束手无策,难道只能接受他死亡这个事实?

“……飞机就要着陆了,扣紧安全带的指示灯亮了。”

我一看表,下午13:10。我们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我脑海里浮现出看到他遗体的那一幕。只要我不在,他就不

会死,一想到这里,我就发狂地咒骂自己。

“不行的,你不能来……”我向大脑的手机传达了我的话,“真也,来了会死的……”

我只觉得自己为了挽救他,正作出最后的挣扎。

“死?”

他在那头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果那时他怕得逃跑就好了。我在心里期盼着。

“我刚下巴士,那辆小车就闯进了人行道。小车直直地朝我冲过来,我来不及躲避。有人从旁边扑了出去,那就

是真也你啊,你替我送了命……”

一阵郁闷的沉默。

“你下车时是12:38吧?”

我要去巴士站,他说。

悲伤与欢喜同时袭来,感觉要窒息了。

“那样真的无所谓嘛?”

“只要知道你不是讨厌我就放心了。凉子,我要去救你,只是我还没见过你,你告诉我你穿什么衣服吧。”

我撒了最后一个谎。

“那着大包包的,穿淡紫色外套的就是我了……”

飞机在他的时间12:12着陆了。12:30,真也已站在入境大堂里。

期间,我们像被什么追赶着一样滔滔不绝,我们回味以往谈过的话题,为昔日的欢欣对话而开心大笑。这本是高

兴的事,但泪水却如决堤的河,流个不停。我们超越时间和空间。依靠大脑手机替我们传情达意,每一句话,每

一个字,都是那么珍贵。

不久,彼此的话少了,我们明白,时间已经迫近。

多想时间可以停顿下来。想说的话本来很多很多,却说不出来。我们之间荡着淡淡的沉默。我抱紧双肩,强忍颤

抖。

“距离车祸只剩8分钟了,我要往车站去。”

真也像下定决心地说,我点了点头。

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出现他丢开行李大步往前走的画面,就好像自己在一旁观眼目睹。

“真也,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他没听进去,赶着步出机场。机场的人多得混乱不堪,他推开人群往外走。

“我现在向人打听车站的位置,想到你可能会说谎,让我去不了。”

从入境大堂到巴士站有一段距离,距离车祸又少了5分钟,我们只剩下3分钟。

“一直以来都很感谢你。”

我脱口而出,那一直是我想说的。我满心谢意,心酸极了。

他对我说过,和我聊天很愉快,我每次想起,都觉得内心很甜。我要真也活下去!我委实这么想。

“我出机场了,外面真冷啊,比我家那儿低很多啊!”

看时间,是13:37。在电话那头落后1小时的时空里,巴士马上就到了。

我静静地呼吸,医院里冷飕飕的空气被吸了进来,我无法控制手脚在瑟缩发抖。

如果他坚信巴士上坐我旁边的女孩就是我,那该多好啊!只要他的注意力在她,他就不会遭遇车祸而死。他不知

道我的装扮,即使要救我,也不可能从那么多的乘客中将我分辨出来。

“车站就在前面30米左右,现在正好有一辆巴士停下,吐出白色的滚滚废气。你坐在上面吗?”

是真也的声音。

在寂静的医院一角,我向上天祈祷。

电话那头,要是被撞死的人是我,在那一瞬间,现在这里的我会是怎样的呢?过去的我死了,现在的我,也应该

死亡吧!

我无法想象那一瞬间自己的身体会变成怎样,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与真也的死别。

“我靠近了车旁等你下来。车门开了,人们开始下来,先下来的是一个束着领带的男人,不可能是你吧。”

真也说。这种时候他还在开玩笑。

乘客们逐个而下,剩在车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我忍受着不断袭来的绝望感,过不了多久,这个蜷缩在医院角落里的躯体会因为一个小时前的车祸,被撞至重伤

倒下。

“……现在穿紫色外套的女孩子下来了……”

我很希望他相信那就是我,我想起坐在旁边的她,我亦曾希望变成她那模样。

车祸发生,知道有个女孩子死了,他这才意识到那就是我。真也,对不起,我欺骗了你,对不起。

但我只能这样做。一想起他。死亡的恐惧消失了,只有无限的暖意在我冰冷的身体内扩散。

“对不起,谢谢。”

我痛哭流涕。

“……不是!”

“什么?”

“那不是你!”

我没弄懂她那一刻说了什么。

大脑电话本来就只能传递声音,但是我觉得自己看到电话那头的他迈出了脚步。

“现在真正的你才下来站在人行道上。”

有一个最后才下车,不胜凛冽寒风的女孩,正抬头仰望飞机在天上翱翔,思量着要见面的男孩是否已经到来。

他很坚决走向那个女孩。

“有车……”

是真也的声音。

车辆直迫近女孩,让人绝望的速度令人难逃一死。他从她身边冲了出去……

爆炸声响彻云霄,还夹杂着玻璃散落声,明明不可能听得到,却感觉刻骨铭心。

我在心里呼喊着他的名字,手表的指针正指着车祸发生后刚好1小时。发生了的事已无法改变,他说过的话又在

耳边回响。

在被人遗忘的医院角落里,只有我的呜咽声在回荡着。

“为什么……为什么?”

我呼叫大脑手机。

“你犯了一个错误……”声音很痛苦,“……包包上不挂着龙猫钥匙扣的话,还可以把我骗倒,可惜……”

他的话渐渐虚弱起来,好像去了无法接收到电波的远方。

“……嗯,我现在是仰面躺着,还能看见被我撞到的你站起来……”

“嗯……”

“你一脸茫然。被我撞倒后有没有受伤?”

“没你伤得严重……”

“你看着我走过来,摇摇晃晃的,随时都会倒下的步伐……”

“然后你跪在我的旁边……”

“我伸手……”

闭上眼睛时,他指尖的余温还残留在我的脸颊上。

“……你的暗疮没那么糟糕……”

通话中断了,只听见那空虚的电流声。

嘟——嘟——

*5*

在医院里被护士发现时,我已经冷得快不行了,右手流淌的血已经凝固。

听说这个车祸的肇事者,也就是车辆的司机当场就送命了,我没兴趣问事故的起因,接下来我却还要一口气跟警

方和父母亲交待情况。我疲惫不堪,如一团烂泥。

我没跟任何人说起大脑手机的事。

参加完真也的葬礼后,我就去了他常提起的那个垃圾站。

那是个下雪的日子,我迷路了,不过最后,我还是找到了。

垃圾站里有很多大件的垃圾被丢弃,任凭风吹雨打。

我找到了一个柜子,是一个随处可见,放打扫用具的柜子,上面口上了一个3位数字的密码锁,445,我转到了他

说的数字,开了锁。

柜子已锈迹斑斑,还走了形,柜门却还能开关自如,里面放着一个轻巧的录音机。原来他一直都记得我们曾几何

时的约定。

在细雪风飞的垃圾站,我抱紧录音机站了很久。

“说什么我和你只有数日的时差,原来是撒谎!”

我问由美是不是这样,她没有否认。

在真也死去的前一天,我给由美打过电话,想起那时她嘱咐我要加油,仿佛早已知道意外发生。

“一直以来很感谢你,我常常想:要能成为你那样的人该多好啊。”

在大脑电话那头,她点点头。我真的成为了她那样的人。

“你要加油啊!”

那是我最后一次给他的电话。

几年过去了,我经历了很多,也结交了朋友,进入大学后,我就买了真的手机。

那是一段一个人也能活得很潇洒的日子。当我两手沾满泡泡在洗餐具时,不经意间,尘封了好几年的大脑电话奏

响了久违的来电旋律,是电影《巴格达咖啡屋》的主题曲‘callingyou’。

来了!我闭上眼睛,在大脑里接听那灰尘厚积的手机。

“喂喂。”

“请问……”

电话那头是迫切的女声,交织着焦急和不安。

我百感交集,眼眶发热。

“不,没关系,反正闲着……”

然后,我报上了假名字。

电话那头的女孩说话软弱无力,她还没意识到自己拨的这个电话号码就是自己未来的电话号码。

我从心里想对她说。

现在的你也许为很多事情而受伤,感到孤单寂寞。也许没有可以借来肩膀依靠的朋友,还要独立走在搅人悲伤落

泪的冷风之中。

不过,没关系,不用担心。即使再痛苦,也还有那部录音机永远在身旁给我们勇气!

(完)



最有力的搏击是宁静中的强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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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9:35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名称:乙一作品集
本卷名称:阿原
一卷全
1

我比约会的时间晚了一些,木园进了茶馆里。很久没有跟木园约会了,都觉得有点儿难为情了。

一周前,我接到好友木园淳男的电话。

“快到阿原的周年忌了。买束花去他死去的地方拜祭一下吧。”阿原因事故死亡整整一年了。他乘坐的汽车过桥的时候与卡车相撞,汽车从桥上掉下,大部分乘客遇难。

唯一的奇迹是一个小孩生还下来。发生事故的那座桥我很熟悉。一座很古老的桥,栏杆很低,汽车很容易掉进桥下了。我至今还保留有当时的报纸简报。死亡者的名单中,阿原的名字赫然在目。

“一旦发生什么意外,我非正常死亡了,也不必因此而过于悲伤。”平时,阿原总是这样说。

2.

我与阿原初识于小学4年级的时候。我小学时代是个“旮旯小孩儿”。所谓“旮旯小孩儿”,就是一个没事总喜欢躲在旮旯里的小孩儿。我喜欢坐在窗边,偶尔因为换座位挪动到教室的中央的时候,就浑身不舒服。照相的时候,走路的时候,我总是远离中央,不喜欢引人注目。

在老师的眼里我就是一个过于老实的小孩儿。小学时代,我在校的成绩也不是很引人注目,从来也不曾入老师的眼。周围的朋友也都把我当作一个老实蛋。

现在回想起来最不可思议的就是:周围的人那样看待我,当时的自己竟然从来不曾想过要振作起来,我依然保留着一个孩子的特别单纯的思想。那时候的我就想着平平静静地,每天费神地想如何不引起老师的注意,而度过每一天。

然而,毕竟地球是圆的。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旮旯小孩儿”之说。终于有一天,我站到了教室的正中央。

那是小学4年级的时候,当时我所在的班级负责照顾学校饲养的小鸡。具体就是每天晚上喂食,每周打扫一次小鸡窝等。还有比较麻烦的就是放假的时候需要来学校,给小鸡喂食。

班级分成6个组,一周交替来分别照顾小鸡。同学们都嚷嚷着“脏脏”的,讨厌这种工作。小屋的地面上落满了小鸡的粪便,女同学都不愿意进小屋。所以,基本上都是男生在照顾小鸡。而女同学们对那些从小鸡屋里走出来的男生,总是嫌恶地嚷嚷着:“臭死了,别过来。”

我认真而努力地做这件工作。因为我本来就喜欢动物,并不是奢望老师对我刮目相看。在我一丝不苟地照顾小鸡的过程中,我逐渐对小鸡产生了感情,可以很自信地说,那时候,对刚刚生出来的小鸡仔儿来说,我倾注了最大的爱心。班级一半多的孩子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小鸡出生这件事。

有一天,我被逼着去扫鸡窝,这种工作应该是全体同学一起来做的,可是大部分同学都不做回去了。打扫鸡窝是一件十分残酷并且肮脏的工作。每当这个时候,连我也想哭。可是并不是大家全走了,还有一个男同学留下来帮我打扫,他就是木园淳男。

木园和我,在那一年,第一次成为一个班级的同学。他戴着黑色的框架眼镜,龅牙,小个子。你活脱脱就是美国人想象中的日本人。我向帮我打扫房鸡窝的木园致谢。那之前,我和他几乎没有正经地交谈过。仅仅有一次我把作业本借给他看。

木园去拿清洗鸡粪用的水管,我一不小心把那只可爱的小鸡仔儿踩死了。这绝对算是一次危机事故。我把双手捧着气绝的小鸡仔儿,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塞进了衣兜里。木园回来以后,看着我说:“你怎么了?”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当初是怎么回答的。清扫结束以后,向班主任老师汇报完,站在放在教室里的自己的背包前,心怀一种奢望,也许只是一个梦而已,把手伸进口袋里,触到的是已经冰冷的小鸡仔儿,心里万分失望。

木园已经回家了,教室里只剩下无所适从的一个小学生——我。

这时候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扔掉。让它随着下水道溜走吧,一定不会有人发现的。”这个狠毒的声音与我老实的外在是多么地表里不一。

我所居住的小镇的地下有一条用石头砌成的老式下水道。很庞大,大人可以站着小心地行走。现在已经没有人利用了,只残留着蚁穴一般的地下通道。但是还具备一定的历史价值,不久前好像还搞过一次内部调查。当年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没有进行过调查,据说修路以后,将下水道打通了,已经没有人知道入口在哪里。不过。既然要进行内部调查,小镇的某个地方肯定存在着入口,只不过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任何记录。尽管客观存在,但是实际上几乎没有被发现。于是大家都将这无人知晓入口的地下巨大水路简称之为“下水道”而已。

我把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撕下来,用纸紧紧裹着那只小鸡仔儿,经过一番冷静思考之后,当时年幼的我无从判断下水道和排水沟之间的区别。就把小鸡仔硬塞进了厕所的下水道里,赶紧往家里跑。半路上,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心里万分恐惧。

第二天,虽然不想去学校上课,但是连请假的勇气都没有,步履沉重地迈进了教室的大门。那只小鸡仔儿连同我那撕破的笔记本一起都被发现了,同学们叽叽喳喳地围在僵硬不动的小鸡仔儿的周围。

我尽量装做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

“真残忍,谁干的?!还扔到厕所里。”一个同学的声音吓了我一跳。过了一会儿,班级里的中心人物——一个既有威望,体育又好的很突出的男生提出来要“捉拿凶手”。周围的同学都一致赞同。我心里“咯噔”一下。

班级里几个生活态度恶劣的同学被列入了“凶手候补”名单里。最终结果是昨天最后照顾小鸡的我和木园被定位“最终的嫌疑犯”。

“耕平君不可能杀死小鸡仔儿的。”不知谁说了一句。因为我的性格公认的是“正直而老实。”而木园淳男却有恶习,经常打瞌睡,连续几个月不把运动服拿回家,都臭了。学习成绩很差,体育不好。所以大家一致认为杀死并扔掉小鸡仔儿的凶手就是木园。

“淳男君,是你干的吧。”

一个女生说道。

与此同时,班级同学开始一致声讨道“可恶!小鸡仔儿真可怜。”

有个女生流着眼泪悲天悯“鸡”了。

在大家这样的大的状态下,我当然不能承认是自己干的了。

不过,虽然我和木园又不是铁杆朋友,却为他现在的窘境而于心不忍。

没想到在群情激愤的时候,木园却不停地挠着头,说道:“你们平常都不愿意进小鸡屋,这时候反倒喜欢起动物了。”

接着,班里的一个比较冷静的同学建议,木园淳男的证据不充分,暂缓公开处刑。让我和他去班主任老师那里,在教师办公室进一步听取处理。

在去办公室的路上,他问我:“是你干的吧。”

“你说什么啊?”

“我以前不是借过你的作业本吗。包裹小鸡仔儿的笔记本与当时耕平君的笔记本很象啊啊。”

“那又怎么了。”

“那你把笔记本给我看看。我查查看现在有没有破。”

于是我和盘托出全部实情。

木园像听电视节目解说一样既不悲伤,也不生气,甚至有点百无聊赖地听着我叙说。

说完,我对他发誓说自己会向老师坦白全部的罪行。

我觉得木园不会向同学们散播这件事,这样的话我自己坦白并和盘托出,能减轻处罚,老师也会理解的。在作为小学生的我眼里,老师就是一个大人。

“木园淳男!是你杀了小鸡仔儿吧。为什么这么做!”一进教师办公室,班主任三田老师就严厉地质问道。

三田老师深受学生爱戴,是一位喜欢动物的女教师。

原来三田老师的观点是这样的。

昨天最后照顾小鸡的是我和木园,而我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喜欢动物的人。不可能杀死小鸡仔儿的。所以,一定是木园杀死了小鸡仔儿的。其实,老师的推测和同学们的推测是一样的。原来我眼里的大人老师所说的话跟小学四年级学生的水平相同,年少的我因此受到些许打击。

三田老师继续说:“耕平不会杀死小鸡仔儿的。快交代实情吧,淳男!”

三田老师口口声声地称我不会杀死小鸡仔儿,把正准备坦白实情的我推进了窘境之中,我只能无言地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

木园拒不承认。

我当时想自己也不能坦白。

未曾想木园继续说道:“也不是耕平干的。”

“哦?!”

三田老师和我同时大吃一惊。

木园继续解释:他出校门的时候,看见另一个人进了小鸡屋。

“那个人不是耕平君。我想一定是那家伙杀死了小鸡仔儿,然后扔到排水沟里的。”

我立即明白他是为了保护我而说谎的。

一股感激之情涌上心头:活了这10年,每遇到这么好的人。

三田老师半信半疑:“这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我也看见了,一定是那家伙干的。”

听见我也这么说,三田老师开始相信了。

她继续询问我们杀死小鸡仔儿犯人的特征。

我们俩儿实际上并没有看见所谓的“那家伙”,所以只好斟酌着回答胡乱编造出来的凶犯特征。

短发。穿着白衬衫。西式短裤。个子跟我们差不多高。

老师继续问道:“你认识那家伙吗?知道他在哪个班级吗?”

“不认识。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在我家附近经常看到的一个孩子。”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木园回答道:“好想是叫‘阿原’。对阿原,一个女孩子。”

杀死小鸡仔儿的犯人竟然是一个女孩子。

这个骇人听闻的真相立即在学校成为热门话题。

大家谁都不知道真相并非如此,是我和木园说谎了。

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呢?整个事件刺激着当时小学生们的好奇心。没想到杀死小鸡仔儿的犯人不是男生,竟然是一个女孩子。并且,凶犯阿原并没有被抓(这是理所当然的)

当时,有关谜底的各种说法在小学校里流传着。有一说法是阿原是吸血鬼,杀死小鸡仔儿是为了吸血。

伴随着各种谣言,不知不觉中阿原已经长成了一幅尖锐獠牙的怪家伙了。

一开始,我和木园作为阿原的目击者,被周围的同学们所吹捧。不过,每当朋友和高年级同学问我们阿原的事情时,我们总是更正其时阿原根本就没长着獠牙。阿原只是大家想象出来的而已,有没有獠牙都无关紧要的。我们承认有一点就是:阿原的牙齿确实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

“我也见过阿原的。”有几个学生瞎起哄,到处散播谣言。

他们到处说:阿原无恶不作。跑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割盆栽植物啦;在车上胡乱涂抹啦;搬弄是非啦,简直无恶不作。

割盆栽植物啦;在车上胡乱涂抹啦这些恶作剧当然不是阿原作的,是淘气的孩子们害怕被责备,都推到阿原身上去。我自己也这样做过。

然而,随着这样的事情的不断增加,阿原很快就恶名远扬了。不仅在我们小学生中间,甚至是整个小学区域内的大人们,对阿原的昭著恶行也都有所耳闻。学校老师和家长都拼命打听这个叫阿原的女生,结果,谁都没有见过她。

“阿原这家伙总会给人带来不安。”木园总算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

因为这件事,不知不觉地,我和木园成了好朋友。

在这个叫阿原的不良女生出现一个月后,学校总算是归于平静了。我和木园作为目击证人的英雄光芒也逐渐平淡下来,我我又恢复到以前那样,成为班级一个默默无闻的学生。

可是,关于阿原的传闻没有消失。经常会听到又在哪些地方做什么坏事啦,这次又作了这样的坏事啦等等。总之,阿原这个淘气的问题少女对那些想嫁祸于人的坏孩子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存在。

暑假一到,我总希望惬意而慵懒地度过。躺在床上看动画片,制作塑料组合模型,看着怪兽木偶,作这些事情多半会被妈妈训斥。这时候,我就会骑上自行车,飞奔至木园家。

木园家很漂亮,也很大,四处弥漫着香味。木园的母亲很漂亮,比我妈妈要漂亮很多。木园的房间里有很多照片,他说都是他自己拍摄的。我简直羡慕死了。

我和木园都是独生子,但是在零花钱等的生活水准上他明显要优越于我很多。我窝心于每件事情上都逊于他,总算找到了点胜于他的地方。

“你没有养宠物啊。”

我问道。

“以前杨国一只猫,后来死了。”

那时候,我家里养了一只狗。我想这一点上我赢了。稍微满足一点虚荣心。

我所居住的地方整体上虽然是一个古老的地方小镇,但是面积很大。多雨天,故小河也多。今天已经是混凝土了,在我们出生之前,也就是江户时代据说总是泛滥成灾。

位于地下的古老的下水道,据说也是为了防止河水泛滥而修建的。最终的结果很难断定,也不知道谁为了什么而修建的。也有推测说是为了防止小镇的人口增多的时候,为了处理污水而修建的。关于家乡的历史也就仅存这一点记忆了。

关于这条下水道存在的理由,对一个小学生而言,怎么解释都无所谓。令人感兴趣的是,那条下水道的确还残存于地下,总会有这样令人恐怖的传言说一些外地人偶然发现入口,而在其中迷路出不来了。下水道的入口肯定是在小镇的某一个地方。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从来也没有听说有人发现过这个入口的。不过,我们看见了。

那天,我和木园一边远眺着河水,一边聊着阿原。

“阿原很熟悉这条下水道,她知道入口在哪里。她脑子里装着整个下水道的地图。即使在黑暗中也不会迷路,这条下水道简直就是阿原的秘密基地。”

这个时候,阿原这个人物形象的大部分都是我们亲手描绘出来的。

最初无非是打发无聊的时间,渐渐地我们开始认真地想象这个“阿原”了。

“阿原一定冬天也穿半截短裤。”

“不过上衣是毛线的西服,毛线密密实实地,经常用衣袖擦鼻涕,都皱皱巴巴的。”

“成长的环境造成了性格乖张。一定让父母操尽了心。”

其他的,诸如阿原是元旦出生的。总是喜欢吃乌饭树紫黑浆果。年纪与我们一般大,只是按照预想拟定的元素去思考,想象中的阿原呈现出一种立体的厚重和质感。

“阿原喜欢打棒球,总是带着个棒球帽。”这是我自己假想出来的。这些假设与想象中的阿原惊人地吻合。已经在我脑海中定型了。

我正想告诉阿原这个想法,蓦然发现他已经不在身边了。我四处寻觅他,原来阿原正沿着河边向下流走去。我喊他停下,然而他回了句:“等一下。”继续向前走。

我有点担心就跟在他后边,一看,原来他好像在追一个漂浮在河上的箱子。

那只箱子漂了大约50米,停在一座桥的桥墩处。那虽然也称得上是桥,但是不是很大,有些宽度。周围很杀风景,没有啥人气,估计很少有人走过,杂草丛生。

我们来到桥下。下桥的台阶隐藏在杂草之中,难以辨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桥底下去,木园好像很想要那只箱子似的。这件事情极其不可思议,漏听了,能够揭开谜底的是上高中以后。

桥下有一个混凝土制的脚手架。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个箱子。木园开启箱子的手瑟瑟发抖,他一定很期待箱子里装着什么令人恐怖的东西。然而,打开一看,他长舒了一口气,,擦去额头的汗水。原来,箱子里什么也没有。

要是阿原在这里的话,一定会灰心丧气失望之至地说:“我还以为里面装着尸体呢!”

“我以为装的是尸体什么呢。”木园小声嗫嚅道。

我刚才还想着,如果阿原在这里的话,一定会灰心丧气失望之至地说:“我还以为里面装着尸体呢!”想到这里,我重新又四处观望着,尽管是大白天的,桥下却微暗,许是贴近水面的缘故,明明是夏天,却十分凉爽。

桥的正下方,混凝土制的桥壁上突然破开了一个半圆形的硕大的洞孔。我立即钻进去,洞孔一直延伸到尽头,因为太暗了,什么也看不见。我摸索着走了几步,我们又折回来了。

我们俩一致认为那是常说的下水道的入口,不需要太多的时间。于是乎,我们俩意犹未尽地在桥下终于找到下水道的入口了。

这件事情对谁也没有说,这里是我们的秘密之地。

从此以后,我离开家,在附近的点心店随便买些点心的时候,自然地就会来到桥下。木园睡在桥下,他冲我扬了扬手说:“噢。过来了。”整个暑假,我都是这么度过的。

我进了下水道,里面漆黑一片。打开手电筒照照了四周,里面比较宽敞,也相当高。两三个大人可以在里面并排走。下水道一直延续到小镇的中心,呈一条笔直的半圆状的隧道状。

正如老师所说,家乡的历史可以通过墙壁上堆砌的石头呈现出来。

破旧得摇摇欲坠,但依旧毫无损坏地一直保留至今。

下水道里面很凉爽,不知什么东西总发出一种奇怪的“噢噢”声音。底下薄薄地铺了一层干燥的沙子,时不时会有灰尘掉落下来。

“河的水位一上涨的话,水就会从入口处浸入,下水道里面就被水淹没了。垃圾就在此时随之漂流而去。”木圆说道。

小镇总是多雨,所以河的水位也经常在上涨。经常先是一条道,然后就出现左右而分的岔道。回头一看,入口处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了。

“这样的情景时有发生。”我感叹道。木园立即跟我卖弄起他的学识来了。

“巴黎有一条2000公里的地下水道,其历史长达百年以上。咱这条下水道与之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了。并且人家那里根本就没有污水流过的痕迹,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把这里称之为‘下水道’也许不太适宜。”

我听了他这话,心里思忖道:“这家伙,为什么不能真诚而淳朴地感动一回呢?!”

木园这家伙在学校不好好学习,脑子里竟是些课外知识。

由于缺乏在下水道中自由穿梭的工具装备,还不是穿越的时机,当时,我们拿的只有手电筒。一旦出现岔路口,就会有迷路的危险。

于是,我们俩决定重新返回入口处。我们俩一致而默契地达成共识。如果阿原在现场的话,也许会说“懦夫!”不过,没有办法,只能如此。

我们朝着入口走去,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阿原的声音“懦夫!”

那是我多次反复想象出来的阿原的声音。

显然,是一种幻听。

如果真是阿原的话,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大傻瓜。这种想法愈益强烈,渐渐感觉到能听到她的声音了。可是,阿原的声音反射到下水道的墙壁上,发出“噢噢噢”的回音。

这种回音一定也就成了幻听的一部分。

“吵死了!”我和木园一边走,一边叫道。估计木园也感觉到了阿原声音的幻听。

“哈哈!你们很害怕吧。”

幻听再一次象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响起来。

“没头没脑地乱走地话,就会迷路的。我们俩制定拿下下水道的作战攻略吧。”

我想着,不如把幻听当作语言传递的义务工具得了。

“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很熟悉这里。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的。”

下水道的入口处的光芒渐渐亮堂起来。

一会儿,我们俩就出来了。

原以为桥下会一片阴暗,没想到却亮得耀眼。

回头望一下下水道里面,那一瞬间,里面出现了我想象中的阿原的身影。

脚穿破烂不堪的旅游鞋,膝盖上贴着白色的胶布,双手插进短裤的口袋里,歪着个脑袋,笑嘻嘻的。短发,戴着棒球帽。完全跟我和木园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站在下水道里。挥着手,对我们说“拜拜。”就消失在下水道里了。

我大脑一片混乱,并非刚才发声的阿原现形了,而是我幻觉她现形了而已。

我脑海里频繁而清晰地浮现出她的样子。感觉自己已经很见过她很多次了。

当然,这只是幻觉而已。

然而,木园说话了。

“刚才,我好像看到阿原了。她戴着个棒球帽。”

阿原戴着棒球帽这种话,当时,我没有告诉过木园。

预先什么也不知道的木园竟然看见了棒球帽,实在有一点不可思议。

只是当时那一瞬间我们看见了阿原的身影,以后,只是偶尔能听到阿原的声音,也就是幻听。我和木园一步步地向前走着。

一天,我和木园一起去駄点心铺,那天阿原也在那里。

当然,当时并不是站在我们身边,而是站在我们的大脑之中。

要是阿原在的话,此时此刻会说什么呢?我又胡思乱想起来。十分明确地,很细节性的一些东西。声音的感觉,发音等等。简直像是真的阿原在那里说话似的。当然,那只是我自己的想象而已,抑或是阿原依旧停留在我的头脑深处,反正我自己的也搞不清楚。

与此同时,木园也和我一样出现异样的状况。是他头脑中出现的阿原在说话,还是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没有自信的。

除了我们俩之外的其他人不能听到阿原的声音。我和木园却能适时地同时听到相同内容的幻听。

仔细凝视的话,就能看见阿原的身姿。简直就像是触手可及的活生生的现实一样。她的手感觉很热,释放出一股能量.

駄点心铺的老奶奶沙哑的嗓音笑声嘟囔着:“最近经常听说阿原又偷东西了。”

一个眼睛看不清,嘴巴不灵光,满脸褶子的老人平常总是坐在店里。据说他的视力已经丧失殆尽了。“我给你的钱正好。”木园这样一说,从他身后就传来阿原的声音。

说是身后,其实只是声音从后面传过来而已。

“讨厌!没有钱就不能付钱了。”

不是“不能支付”,而是“不打算支付”吧。我暗自思忖道。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阿原厉声说道:“耕平君,你现在在想什么啊?”

然后我们又买了一些东西。

把钱递给駄点心铺的老奶奶的时候,老奶奶盯着门口道:“那个小姑娘,怎么什么都不买?”

“嗯?什么?!”门口传来阿原那不可思议的声音。但是我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啊呀!真奇怪。刚才我以为有个女孩子在那里。原来没有人呢!最近眼神不太好,上了年纪了。”

就在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们开始吧唧吧唧地走在下水道里,并画出它的地图。学校的作业已经对付完了。

我们在帆布包里放进城市的地图还有圆规之类的,为了以防万一,还准备了在非常时刻食用的小点心。我觉得反正城市的地图还有圆规也用不着,只是为了制造那种气氛而已。手电筒也给自己新买了一个,是个黑色的,圆筒型,样子还算不错。

在下水道里面虽然还不至于迷路,不过岔道很多,相当复杂。有一天,除了从半路原途返回别无他法。我想,如果不详细地制定好行动计划就贸然闯进,一定很快就迷路的。

说到具体的行动计划,是由我适当地选择一条路,走在前头,木园紧随其后。我在转弯的时候开始数着脚步数,然后在下一个拐角将数字报告给木园。木园只按这个步子数字在坐标用纸上画出线来。也就是说,那些线就是我们走过的路。我拐来拐去的话,线也就拐来拐去。即使有那种前行不了的岔路,也在坐标纸上标出记号来,改天再去探索那前面的道路。大概就这样进行。

另外,在岔路口转弯的时候,都会在下水道的墙壁上用唛头笔作出记号。用箭头来表示从哪里走来,要到哪里去。为此,我一般都在口袋里装着唛头笔。

最终,用我的步幅测量出下水道全部的距离,这样地图就可以完成了。策划整个事情的,是木园,还有个总在旁边捣乱的,就是阿原。

我在非常谨慎地数步数的时候,那家伙就在旁边说着毫无关联的数字(有种幻觉,能听得到旁边有欢天喜地的声音),以此来扰乱我。就因为这个,弄得我好几回都忘了数字,只能大概地对木园说一个数字,糊弄过去。当然,阿原的声音木园也是能听见的,就是他恐怕不会想到那能真的把我弄糊涂吧。戴着头灯的木园只是专注地盯着坐标纸。

在我照亮的灯光中,下水道四通八达,无所不至。

“那么个地图,交给我好了。不就像个花园么。

“能信得过你才怪。”

我这么一说,就觉得阿原突然沉闷下来。不,这种感觉实际上是我们的脑袋作出的骗局。比起这个,更引人注意的,是在下水道里走路时鞋的回音。不知怎么,三个人的鞋就能造出回音。当然实际上只有两个人的鞋在发声,但对我而言,怎么听都是三双鞋。

连续走一段时间后,突然,看到前方有亮光。从顶棚到下水道的地面,形成一道笔直的光柱。在此之前下水道里总是一片漆黑的,于是我立刻兴奋起来,就要报告给看着坐标纸的木园。

“前方发现有光!”

报告的是阿原。听见的木园猛地抬起头。这正是一个证据,说明听到阿原声音的不仅有我,同时还有木园。尽管如此,被抢了台词的我又觉得遗憾极了。

光亮的来源,是顶棚的一个四方的洞。向上看去,洞里嵌着铁制的格子,那一侧是天空。能听见洞外传来微弱的车的声音。这时我马上意识到,格子是嵌在马路两边的某个地方。这样想着,我向下水道的地面看去,似乎有雨水流过的痕迹。

“阿原,这是城市的哪个位置?”

木原在坐标纸上作出标记,问道。

“不知道,没有从那向外面看过。不过,这样的地方也仅此而已吧。”

虽然不知道这种幻听的话可以相信到什么程度,不管怎么我们还是支了个人梯向外面确认了一下。我在下面,木园在上面。

“不行,我又不熟悉,而且手也够不到顶上。”

放弃了的木园用鞋的前尖在地面上写了两个字:“淳男”。字写得歪歪扭扭的。

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

早会上校长第一个发言。在暑假期间,阿原恶名远播,好象都传到附近的学区了。这真是正经儿了不得的事情,我也着实吃了一惊。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其他的小学就好象是国外一样,与我风马牛不相及的。

还有,校长是一个完全没有人气的家伙。除了自己感兴趣的钓鱼,什么都不会说,而且,还没耐性。有那么一个班级,忘记关掉教室的荧光灯就回家了,校长仅为这个就让他们正座了一天。全班一起。那个班的班主任貌似也没跟校长说什么,只是诚惶诚恐的样子。于是每个人都很害怕这个校长。

九月第一周的周六,上完了课,我和木园去照顾小鸡。那天只需要喂食就行,所以工作很快就完成了。

在我们给鸡舍的门挂上挂锁,马上要回去的时候,看见这个校长正在自己的自行车旁半蹲着。因为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我们两个人只在远处观察着。只见校长的脸一片赤红,大叫“见鬼!”,还用力踢花坛。大概是自行车爆胎了吧,我正想着,校长却不知到哪儿去了。

我们俩立刻向车的方向走去。自行车爆胎让校长愤恨不已,真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玩的事儿了。可是,并没有爆胎啊。

“这是什么!耕平,看这儿!”

和校长一样曲着膝盖的木园手指的,是嵌在柏油路面上的铁格子。由于是白天,太阳几乎从正上方照射下来,所以能够真切地看到格子的正下面。那是校长掉的钱包。就是说,校长在从口袋里掏钥匙的时候,一不留神把钱包掉了。掉落的钱包很不凑巧地穿过了铁格子的空隙。应该是这样的吧。

“你说里面放了多少钱啊。”

“笨蛋,不是钱包,更右边!”

我很快就明白了木园的话。我看见了“淳男”两个字。那是木园的名字。

这时校长拿着一把扫帚出现了。他伸出扫帚的把柄,想要够到钱包,可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好象也没有办法把铁格子提出来。

不久校长可能是放弃了,弃钱包不顾就走掉了。

我们互相对视着,想的好象是同一样事情。

我们马上向三田老师报告了已经喂养过小鸡的事情,赶紧跑回家去。我把唛头笔放进口袋里,抓起手电筒就骑车赶到那座桥旁。若是早些时候,还会准备一下塞满各种东西的的帆布包,不过我们已经习惯了进入下水道,所以觉得大概是没什么必要,就没带上包。

在下水道的入口,木园已经整装待发了。手里拿着制作中的地图。

“肯定能走到钱包的地方吧?”

“那当然。好了,出发吧……咦?灯不亮了。”

木园摇晃着自己的头灯,嘭嘭地击打着,很纳闷的样子。大概是没电了。

“没什么,我拿来了一个呢。赶紧走吧。”

我们拿着一个手电筒,就冲着校长的钱包去了。脑袋里已经开始设想,得到了钱包要怎么花那么大一笔钱。里面一定放着好几张一万日圆呢。把它交出去什么的,压根是没有考虑的。

在这个阶段,地图已经非常地大了。起初想要用一张坐标纸搞定的,实际却已经用了十张以上的纸,而且并没有就要完成的架势。只凭这些就知道下水道是多么大了。此外,下水道还相当立体而错综复杂,所以制作地图的木园一直频频低头研究着。

并且,因为已经多次地进出下水道,我们已经习惯了在下水道中行走。不过还是只能凭借地图才能知道出口的方位。因为总想着不要迷路,一开始还有的注意力和危机感似的东西逐渐就淡化了。

“好了,再拐过下一个弯,就能看见钱包了!”

木园喘着粗气说道。我也一样,拿着手电筒的手好象在颤抖。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一千日圆就是很大的票子,什么都能买。而且,那还是校长的钱包。我们无比激动地,拐过了这个弯路。

这里应该能看见阳光从顶棚照射下来的。但是,什么都没有。和走过来的路一样,还是一条漆黑的通道,仅此而已。

“咦?难道是下个拐角?”

没有。下一个拐角也是,下下个也是。连在岔道处用唛头笔作出的标记也没有。不久我们就明白过来,为什么到达不了目的地了。地图就是错误的。在此之前的下水道探索,都只是按原路返回的重复而已,所以根本就没发觉地图是错的。

突然,木园用地图来敲打我。

“耕平,你把步数给数错了!笨蛋!这么简单的工作都不会做!”

他满脸通红地揪着我的衣服,呼啦呼啦地晃着。事发突然,我也慌了。

“啊,怎么就不是淳男你把地图画错了呢?怎么办!到不了钱包的地方了!”

我们打起来。这中间,亮着的手电筒落在了地上,我们因此暂时休战。在这么昏暗的地方连架都打不了,就算打架,也要去一个亮点儿的地方。其实我是害怕漆黑一片的,不过在木园的前面,我只能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来。

“我吧,并不是因为要把钱包怎么样才发火的。就是这作的地图是错的,觉得太可惜了……唉…唉”

木园这么说着,把掉落的地图捡起来。我也想把在互相推怂时掉的手电筒捡起来。可是因为手指受了伤一下子抓空,圆筒形的手电骨碌骨碌地滚了起来。

“……这是个坡。”

木园说。我慌里慌张地捡起滚动的手电。只有这么一个电灯了,要是它没了,我们可就要深陷于黑暗之中了。

之后,我们朝着手电筒滚动的方向走去。尽管和来时的路是相反的,不过因为木园一声不吭,沉默着往前走,我也只能跟着。我担心地问:“这个方向对吗?”。那家伙回答:“反正已经不知道在地图的哪个位置了。”我们就这样,在不知延伸到何处的下水道里,迷路了。

到了岔路口的地方,我们就转动手电,选下坡路走下去。虽然就身体上的感觉而言,这坡度很平缓,可是走得久了,就令人觉得已经走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了。

最后,我们终于到达了下水道的最底层。不对,说最底层是不正确的。下水道本身还是在一直向低处延伸的,只是这里有水积着,让人走不下去罢了。之前因为道路塌陷而走不下去的时候我们也碰上过,遇上水还是第一次。

这个地方,是一个比来路更加宽阔的隧道。而且,走到这里后,角度也更加倾斜了。

上方的下水道是不是全都通到这里啊,我推测。就好象最开始很小的水流最终会蓄积成一条大河一样,下水道也最终全部集中在这个地方。

在这条大的通道中间水开始汇集起来。因为路是倾斜的,所以流向前方的水量逐渐增多。下水道的前方则淹没于水里。

我用手电筒探照四周。这儿好象是个地下湖一样。寂静无声。没有风,水面纹丝不动。像已经死了似的。被手电照到的水面像昆虫的脊背一样发出冷光。我不知怎么突然觉得不妙,害怕起来。我想世界的尽头恐怕就是如同这样的地方吧。

在离脚下不远的地方落着一个铁罐。在这种地方还有铁罐儿?真不可思议。

“这是河流的水吧。下大雨后,河流的水位上升,下水道的入口就浸在水里,河水便流入下水道。流进来的水一直向下向下,最终积蓄在这里。被扔在河里的垃圾,也跟着流到这种地方。这个下水道,说不好就是为了防止河水泛滥修的。是一个把涨出河面的水暂时储存起来的地方吧。”

我们用放在口袋里的唛头笔,在墙壁上写下了名字。“管耕平”“木园淳男”,因为还在吵架中,两个人的名字之间留出了空隙。

然而,怎么从下水道走出去呢?木园提出了下列建议。

“因为我们只选下坡路才走到了最底层,这回我们若是只走上坡路,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可是,这个计划在第一个岔路口就碰壁了。与刚才所想的完全相反。就好象枝干生出无数分支一样,上方的所有的道路,都是由最底层的道路延伸出去的。在下水道里有几处塌陷不能走的地方,除了来时的桥旁的出口,以前肯定还有其他的出入口吧。这样想来,从最底层的大路要向上走,会有很多备选的道路。因为其中的每一个都是上坡路。可是,那可不一定就能走到平时那个桥的出口位置。

我们还是走下去了。反正不管怎么样都要走,再说我们想从下水道出去。只要走下去,就一定能发现唛头笔作的标记,我们想。所谓的标记,就是标示着来路与去路的箭头。就是说,按照箭头的反方向走下去,就能到达出口。只要一个就可以,只要一个,找出标有箭头的拐角就行。可是,就连这样的希望,不久也破灭了。

手电筒的光亮逐渐变暗,最后灭了。电池没电了。我无法相信,几次把开关重新打开。还是不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离开家的时候,还判断并不需要那个有备用电池的背包。想不到竟然会迷路。而且,木园的头灯也没有电了。此时,哪儿都找不到能用的电池了。

即使这样,我们仍然在黑暗里走着。虽然还为吵架的事生闷气,可是为了不分裂,我们彼此握着手。在没有光亮,没有一切,完全漆黑的状态下,向着有可能的方向走下去。

在持续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到了体力的极限,我就地坐了下来。黑暗中只回响着呼吸的声音。

到了这个阶段,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切地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

我想得太天真了。一直以为,在黑暗里凭感觉走下去,也许就能回到出口。可是下水道比想象的大多了。脑袋里装着下水道的地图,在黑暗之中不迷失方向地走下去,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据我们所知只有一个人可以。可是必然,即使那个家伙在也无济于事。那家伙只有声音是人类的。可要把我们两个体力皆失的人带出去,只靠声音简直是不可能的。

我们已经筋疲力尽,心里想说不定就要死了,两个人都无精打采的。

很长时间,我累得不能动弹,困意袭来。这里一片漆黑,而且对睡觉来说,温度也刚刚好,于是我的意识逐渐模糊了。

就在此时,不知是谁抓住了我的右手,就那样用很大的力气把我拽了起来。之后,我就被拉着走了起来。我睡得正迷糊,还以为是已经恢复了的木园把我弄起来,带着我向外面走呢。

“耕平?是耕平吗?”

是木园的声音。

“是耕平在牵着我的手吗?”

“不是不是,应该是淳男在拉着我的手在走啊,不是吗?”

我在一瞬间睡意全无。牵着我的手如果不是木园的,那么在这黑暗中似乎还有别人。

有偷笑的声音,我更加确定了。

就在只需再走几步的地方,我们看见了外面的光。也隐约听到了电车行驶过的声音。是么,都已经走到了出口附近了。

“你们两个人,在那种地方干什么哪?”

外面的空气好新鲜。尽管四周还是昏暗的,可是已经能够辨别出站在面前的阿原的样子了。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我和木园,是被她用手牵引着,才走出了下水道的。

“要是说起来,都是因为你在旁边乱数数,才弄得一塌糊涂的。”

“是的,都是阿原的不是。阿原最不好了。”

“那当然是了。”

她抱着胳膊说。

我看着自己的右手。因为刚才被用力地握过,已经变成了黄色。

后来听人说,校长用鱼钩把钱包给钓了出来。那本来应该是我们的东西的,可惜极了。

后来,对于阿原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当时的自己还偷偷地想过。所谓的阿原,是我们自己设想出来的,并不是实际存在的人类,这是显然的。然而,我们却看得见,听得到,甚至还亲手触摸到了。

然而说起来,阿原其实是幻觉。只不过是我和木园才能看见的,一种极为特殊的幻觉罢了。

比如说,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和阿原成为朋友不久之后的某天,学校课程结束以后,我和木园并肩走出校门。正是晚间的回家高峰时段,周围有很多学生在走。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非常响亮的声音,把我们叫住。

“喂!耕平!淳男!”

声音极大,好象连飞鸟都被喊得落下来了。我和木园吓了一跳,回头看去,阿原正向我们摇着手。

可是,听到阿原的声音只有我们俩。所有的人都毫无反应,好象没事儿似的照常走着。实际上,周围的世界确实什么都没发生。作为证据来说,停立在电线上的麻雀对这么大的声音完全没有反应,而且好象并没受到什么惊吓。

也就是说,能看到阿原的身影,能听到她的声音的人,在这世界上只有我和木园。因为这是我们的幻觉,那当然。

冬天,车站点心铺的老太太死掉的时候,我们到店里当了一回强盗。当然,把这消息带给我们的,正是阿原。

“听说,车站的点心铺,马上就不做了呢。真的,是听我奶奶说的,反正这个铺子也要不做,把剩下的点心偷出来也不要紧。”

阿原的家在隔壁的城里,可这家伙礼拜六会一个人到奶奶家里。因为和奶奶感情很好,所以每周六都在奶奶家过。她奶奶家就在我家附近,我们三个人基本上就趁周六聚在一块儿玩。

这一切,都是木园在几个月前就作好的设定。可是我们俩并不认识阿原的奶奶家。只设定在我家的附近,却没有特定出具体位置。所以,到了晚饭时间时,和我们分开的阿原究竟跑到哪里去,我们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我们还是被阿原哄骗着,掉进了去打劫点心铺的圈套。

根据阿原的建议,我们决定在那天夜里行动。半夜偷摸离开家,在离车站点心铺不远的地方会合。那是一个冬天的寒冷夜晚。

我第一个到了集合的地点,然后到的是阿原。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靠近我,把冰冷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我忍不住大叫起来。面对发火的我,她边吐着白气边笑着说“我错了我错了”

她穿着带毛球的毛衣,虽然是冬天却穿着半截的裤子。耳朵和鼻子冻红了。

在木园来之前,我和阿原紧紧靠在一块儿忍耐着严寒。这家伙在那天夜里嘴里还嚼着蓝莓口香糖,所以吐出的气都是甜的。当然,那种甜味儿也是幻觉。

顺便说一下。阿原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我确实感到了凉意。然而,那也是我的幻觉。那家伙吐出的白气也是幻觉,在路灯下的影子也是我的幻觉。她真的不存在。在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可是,我的五官感觉却全体一致赞成,认可了阿原的存在。眼睛、耳朵、鼻子、全都凑在一块儿出了错,都看见了所谓的阿原这个幻觉,就和她存在一模一样。实际上,我们紧贴在一起的时候,就不觉得冷,而是暖融融的。虽然这可能也是错觉吧。

木园到了以后,我们三个人就偷偷走进车站的点心铺里。点心铺里只住着老奶奶一个人,她的儿子儿媳住在附近。所以在这天夜里,没有人能够阻止我们闯入没人的铺子。

结果,我们拿到了大量的点心还有玩具什么的,塞得两只手满当当的。

不过,阿原只是看着这一切。正确地说,是眼睁睁地看着。在我和木园双手满是猎物的时候,阿原只是空着手。

我们并没有去问阿原,为什么她两手空空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那家伙仅仅是我们的幻觉罢了,所以即使是十日圆的点心的重量,她也根本搬不动。就是说,阿原对于除了我们以外的所有物件,都是无能为力的。这个事实理所当然,却也非常重要。幻觉,是只有我们感觉得到的幻觉。因为我们看得见听得到,阿原才得以存在,可她却根本不能触摸到任何物理法则。

那天,被阿原握住,变黄了的我的手,那也是我的身体出现错觉,感到痛才出现的。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电视上看到有一个人,被没有点燃的烟头戳到手,却出现了烫伤的痕迹。好象是一个介绍催眠术的节目。那个烫伤,是利用催眠术让人相信烟头带火,从而造成的。我的情况,也与此类似。肉体,是依靠精神而运作。人这种东西,只要认定了什么,往往就真的变成那样。

关于这事儿,那晚阿原没说什么。可是,自己作为一种幻觉存在,并且与我们不太一样这个事情,我想在那时她已经有所察觉了吧。

在点心铺得到的东西,我们都藏到了下水道入口的附近。这个地方成了我们三个人藏起来的家。

在点心铺发生的事情瞬间就被传开了。而据说大人们之间流传的是,这八成又是阿原搞的鬼吧,阿原做这种事情也不奇怪,因为她就是坏孩子的代名词,就是那个阿原干的。大概是这么说的。

小城里的所有人,对所谓阿原这个女孩子的存在深信不疑。不,不仅如此。平时就觉得阿原可恶至极的人,据说还“像是看过形似阿原的女孩子”。

比如说妈妈就这么说过。不过,当我反复地追问“什么时候?在哪儿?”之后,妈妈又很疑惑似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哎呀,究竟在哪儿呢,不过,确实看到过啊。就像传言说的一样的模样,没有错。隔壁的石桥家的妈妈就说见过她。不过耕平啊,你不会是和阿原交上朋友了吧。那可不行啊,不能和那样的坏孩子交朋友,也不能讲话。你要是看见她,要马上和妈妈说的哦。”

我怀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情,点了点头。

我们三个人结着伴儿成了中学生。我和木园在同一个中学,阿原去了邻近城市的中学。说是这样,可是实际上阿原并没有去上学吧。从来没听说过幻觉也可以去上学的。可是,她给我们看的学生手册看起来像是真的,而且她的校徽也确实是临近城市中学的校徽。不过我想,这一切其实都不存在。校徽也好学生手册也好全都是幻觉。

在当时,比起这件事情来,还是身高不如阿原更让我觉得愤恨。我们三个人已经在一起玩儿了快要三年了,在此之前我的身高一直是三个人中最高的。阿原说:“赢了你啦”,然后故意在我面前挺了挺后背,就超过了我。

就是这段日子里的某天。平时都聚在桥下下水道入口附近消磨时间的我们,不知怎么决定那天之后到我家里去玩。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我已经忘记了。反正就变成了这样。

对于我们来说,下水道这个地方很容易打发时间,所以几乎没有过在谁家里集合一起玩儿的先例。下水道不热不冷也没有熟人,所以阿原来我家应该还是第一次。

我养的狗在院前叫了一阵子以后,他们就脱了鞋进到家门里,两个人都没有我懂规矩。而且,此时阿原脱掉的鞋,当然也是幻觉。我和木园都能看见,也有触觉。和真的感觉很类似,不过别人看起来应该是和空气没什么两样的。

他们的眼睛迅速地把我的房间扫了一圈,然后开始摆弄装饰在架子上的怪兽塑料人偶。其实,这一类的玩偶我还有很多,只是放在下水道以后就不见了。正如那时木园说过的,下起大雨后,下水道里溢满了水,所以我的玩偶就这么随着雨水流到了下水道的深处。因为都是些不怎么样的玩偶,所以我也没放在心上。

过了不久,妈妈打开了房间的门。当然,妈妈是看不见阿原的身影的。

“哎呀,你好淳男,难得到我们家来啊。耕平,你来一下。”

妈妈向我招手,在房间前面跟我说话。房门只有一扇,所以屋子里的两个人(实际上是一个人)应该也能听得到这对话。

“耕平,你刚才是和淳男,还有阿原在一起说话吧?你们在偷偷和阿原交往?”

我猛地一下,感到大事不妙。我知道,妈妈只听着那些不好的传言,所以总认为阿原不好。可是,我没有办法回答说:“并不认识阿原这个人”。因为,就在身后的房间里,这个阿原可正在听着呢。

如果我站在阿原的立场上,若是听到她对妈妈说:“并不认识耕平这个朋友”这种话,我一定会觉得被朋友背叛,而伤心不已吧。

所以我对妈妈这样说:

“啊,嗯,是朋友啊。”

“朋友!?你说什么呢?就跟那个阿原?不是跟你说过不准和她讲话的吗?”

“……可是,她并没有那么坏阿。”

我说完这句话,妈妈再次用很大的声音,向我说明了阿原做了多么不好的事情跟大人过不去,还说她是个没救的家伙,并还命令我,再也不能和阿原讲话。

我很少反抗妈妈的命令,通常只要妈妈一发火,我就害怕得立刻屈服了。可是,只有那天,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屈服下去。

倒不如说,是因为房间里的阿原能够听到我和妈妈的对话,想到这个,我心痛了。

妈妈总算走了,我战战兢兢地回到了房间。我想听到谈话的阿原肯定正生着气呢。然而,阿原却是一副很寻常的表情,只是说了一句:“好久的谈话啊。”

木园只用口型对我说:“你这个笨蛋”。

他俩回家的时候,我也确实有这种感觉。

进家门时木园胡乱脱掉的鞋,现在被整齐地摆放着。应该是妈妈留意到了之后重新摆的,可是阿原的鞋却被妈妈忽视,仍然散乱地放在那儿。

妈妈是不应该看得到阿原的鞋的,而且我终于明白,不管看不看得见,这个问题是以前就存在的。不过,我还是很微妙地觉得阿原有点儿可怜。阿原一定是故意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的。

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在乎呢。从那天起,凡是一提起要去谁的家里,阿原就会说:“我还有点儿别的事儿。”这样子回避开,一下子就离我们远远的。我想,阿原也一定想了很多很多事情吧。

有次,我为那天家里的事情,特意和阿原道歉。

“啊,不用了,我什么都没想哦,倒是我应该谢谢你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感谢我,觉得很奇怪。这时的阿原看起来有些羞愧似的。

阿原并不像周围的大人们说得那么坏,无非是稍微不同地有些敏感,而且感情非常细腻罢了。对这一点,创造出她的我和木园,都非常清楚。然而,她却能和我们做那么久的朋友,这确实令人吃惊。毕竟,幻觉这东西一般都会瞬间消失的,猛地摇一摇也就没了。而阿原却真的和我们在一起那么久。

自从那回在下水道里迷路之后,我们就再也没去过下水道深处。想要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倒也进过里面,不过只在能够返回的范围内活动,其他地方一概没有去过。

我们已经到过下水道的终点,那个积水的地方,这就足够了。我和木园都这么觉得。作为到达过那里的证据,我们已经把名字留在了那个城市的秘密文化财产上。

我每次回想起那个地方,都会感到莫名的不安。那条在昏暗的水流里延续下去的道路,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木园也说,他也再不想去那儿了。

“那里沉睡着太多东西的灵魂。你想想看,由于大雨,河水涨潮,那部分水都流到下水道里了吧。这样的话,许多鱼也跟着河水一起被吸进去了。不久雨停了,溢满下水道的雨水就不知流到哪里去,可是被吸进去的鱼却再也出不来,就死在那里。我可再也不想去那种地方了。”

我又想起下水道最底层那寂静的水面。没有波纹,静止无声。那是如此昏暗,难免让人想到死了以后魂魄是不是会来到这里。

有一天,我家里养的狗死掉了。起初并没有觉得特别悲伤。要说曾经疼爱过它,也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整整过了一天之后,我才变得想要哭出来。

“说起来,那条狗最近一直被拴着,也没有带着它去散过步。它这是在无言地反抗呢。”

就这样从糊里糊涂的感情开始一发不可收拾,渐渐回忆起那些已然忘记的事情来。

它还是一只幼犬的时候,我就瞒着爸妈把它带到自己的房间里。那时它好像很开心似的围着我转个不停。啊,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变得如此冷冰冰的呢?

嘀嗒,水滴落下,与此同时我的脑袋里浮现出一幅画面来。那是小狗戴着一个投射灯,正向着下水道的最底层前行的身影。是的,在那个水弯的对岸,就是来世啊。

怀着这个古怪的猜想,我钻进下水道里,偷偷地哭起来。

很不走运,我这个样子被阿原看见了。在我的生命里,这真是最糗最糗的回忆了。一个中学生哭丧的脸被女孩子给看到,真是没有比这更让人后悔的事情了。

“我可不会因为小狗死就哭鼻子。”

阿原这么一说,我吓了一跳。然后不自觉地,我脱口而出: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是幻觉。”

“……是是,是这样。那好吧,就当作我没看见。”

不久我平静下来以后,就对自己说:“我简直是坏透了。”不过,那家伙的举止言谈却好像真的忘了这回事儿似的,所以最终我也没能马上道歉。

在中学的期间我和木园是在不同的班级。我虽然也交了新的朋友,却并非是木园和阿原那样让我交心的人。新朋友们也知道阿原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他们住的地区也一样流传着阿原的谣言。她为什么这么众所周知的啊,我就想。那轰动的程度,就和那个杀死鸡雏的女生事件一样。

我就沉默着,听朋友们的谈论。

“有关阿原的传言,都已经传到我读书的小学那儿了。而且,据说还是我哥哥朋友的老师亲眼见到的呢。”

“看过成长为中学生的阿原的人大有人在,说是跟我们差不多年纪,一定长成了个肌肉敦厚的大壮女了吧。”

我大吃一惊。

“哦?是壮女?!”

“不是说小学的时候,她把附近的中学生都给弄到医院去了吗?”

“不对笨蛋,是把看不上眼的老师的鼻子给咬掉了!”

这时,在旁边听着的女生们又接上话:

“我看到的阿原可是很瘦的哦,个子也是很普通的,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呢。”

“你见过?”

“之前我出去买东西在街上走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短发的女孩很像。那人肯定是阿原没错!”

哇!这么厉害!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

“喂,咖啡罐没有阿原的情报吗?”

朋友问到我。“咖啡罐”是他们给我起的昵称,是从我的名字“管耕平”加工出来的。

“我对阿原的事情知道得不多。”

还有,在别的班里,木园淳男好像被叫作“畿野鲣”。(日语中“淳男”与鱼类“鲣”同音。)

那个冬日,阿原一个人郁闷地呆在下水道里。

在离下水道入口处不远的地方,每年冬天都会有火炉搬进来,风吹不进来,所以有这个就足够暖和的了。

那天,我到下水道里时,看见木园和阿原被火炉围着,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阿原的奶奶去世了。”

木园向我解释道。

阿原的眼睛看起来红红的。

“真是差劲啊,耕平的小狗死的时候,我还说过自己不哭的。在那种难过的时候,我还让耕平生气,真是对不起。”

她把手举到火炉上,继续说。幻觉也是会冷的东西吗?我想。

“可是那个时候耕平的话也好过分!说什么‘你不是幻觉么?’啊,我觉得很伤心呢。”

“抱歉。”

“我好像是映射到你们视网膜上的幻影,反正。就好像是只有你们才能看得到的白日梦一样。我确实不存在。可是,我的奶奶却是真的存在的。也许你们并没有看到过,可是我也有家的。我经常留宿在奶奶家里,进了家门,奶奶就会给我做饭吃。虽然说讨厌我,但还是会拿出腌菜来。我也有自己用的被褥,房间也有。还放进去很多换穿的衣服。我讨厌别人随便动房间里的东西,所以有时候还会对清理房间的奶奶发火。那个时候奶奶的表情好像很孤单。尽管我全都能想得出,可是我确实是你们俩的幻觉,对此,我也感到很不可思议。”

说起自己是幻觉这件事,这还是第一次。那个时候的阿原,让人觉得心里很没底。没戴棒球帽,也没穿沾着鼻涕的毛衣。就是一个到处都有的,穿着极为寻常的女孩子。丝毫不像过去那样活泼,而是很安静的样子。

那天开始,阿原在和我们告别之后,就坐公车回到邻近城市的父母家里。她的奶奶过去一直一个人住着一栋房子,这回阿原的父母好像决定要把这房子给卖掉。

我和木园好几次把阿原送到巴士车站。我们三个人在车站等一阵子,不久巴士就来了。车门打开,阿原迈着轻松的步子登上车里。我和木园向车里看去,这时司机把视线投过来,好像在问“不上吗?”司机是看见我和木园站在车站等候,才把巴士停下来的。他并不知道阿原已经上了车了。飞驰而去的巴士里,阿原在最后一排向我们摆手。就像个孩子。

我家附近住着一家姓石桥的。石桥家有一个四、五岁左右的男孩子,名字叫做伸宽,我总是叫他小伸。

小伸和我关系交好,是中学三年级的时候。中学三年级正是升学的一年,而当时我特别讨厌学习,成绩突然一落千丈。木园很早开始对学校的课程就失去兴趣,成绩始终就不怎么好,可是他只是努力学习了一阵子,成绩就飞快提高了。另外,木园真正痴迷上拍照也是那个时候。就在我苦着个脸向阿原请教功课的时候,他就边说“真可怜真可怜”边给我照了很多照片。

在我们三个人中学习最好的人,反而是阿原。我和木园解不出来的问题,作为我们幻觉的阿原却能麻利地解出来,这感觉真的很奇妙。

有一天,我在桥下向阿原请教功课,疲惫不堪,于是就到百货商场里的玩具屋去逛。我从小就最喜欢玩具屋,所以这天一到这里,就感觉日常积压在胸的压力还有郁闷仿佛得到了恢复。在那里我偶然遇见了小伸。小伸正在店前盯着电视游戏里的演示画面。我因为正好有这个游戏,所以把幼儿园的小朋友当成对象美美地炫耀了一番,全当是消散一下功课的压力。看着小伸极为羡慕的表情,我的心情好极了。

也不是说从那以后我和小伸的关系就好起来了。只是那天以后小伸经常到我家里玩。当然,是为了打游戏。

木园和阿原知道这件事情后一直笑话我。可能是觉得中学三年级的学生和幼儿园小孩一起玩游戏是件稀奇的事儿。

我可笑不出来,正愁着呢。小伸吃点心撒的到处都是,还流鼻涕,还把房间摆设的塑料玩具的脑袋揪下来。虽然不是说想把他赶走,不过我的房间已经一天天地被变成小伸的儿童房了。

有一天,下水道入口处的地方被小伸给发现了。我和木园正在桥下水泥地的空地打扑克时,小伸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追问起来,好像是跟在我身后来的。小伸看看我,又看看木园,会心地笑了。

阿原也呆在那个地方,而且就站在突然现身的小伸旁边,她看见小伸完全是一副没看见她的样子,不由得悲哀地垂下了眼睛。发现我正看着她,她又缩了缩脑袋,很为难地笑着。

我对小伸说这可是个秘密啊,可是还是担心。木园也说,他不会转眼就去跟别人乱讲吧。可过了好几天也没听到关于下水道的传言。小伸确实保守了秘密。与此同时,小伸开始经常到桥下跟我们一起玩。

之后,我和木园又到了同一个高中。到底还是高中,在这里,几乎没有人听说过有关阿原的传言。偶尔与过去的朋友见面提起阿原的事情,他们也只是说:“啊,以前是有过这么一个人啊。”好像很怀念的样子。

只有阿原自己,到了一个和我还有木园都不同的高中去了(好像是这样)。有几次偶然在街上遇到过穿着制服走路的阿原。她穿着茶色的夹克衫,毕恭毕敬地怪怪的。我跟她摆摆手后,她就好像很高兴似的,像猫一样走过来。

“我正在找打工的地方。”

阿原这样说。一个是幻觉的女孩子想要找一个工作的地方,我觉得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吧,然而没过几天,我就听说她已经找到了打工的地方。

“在车站前不是有个书店么,我就在那里做收银。”

问起书店的名字和地方,好像在车站那还确实有那么一个书店。书店的名字,还有里面的装修,我都有印象。地址也确实不是不存在的地方。可是,真的想要去的时候,有好几次都走错了路,最终也没有一次是成功到达那里的。

“对了,阿原穿着什么样的制服?”

我把书店的事儿和木园说了以后,他对制服倒是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来。其实,阿原究竟进了哪个高中读书,我们毫不知情。每回问起是哪个学校的时候,都被她搪塞过去了。

我把记忆范围之内的所有有关制服的样子跟他说明之后,木园的表情有点吃惊。按他的话说,那制服属于一个特别聪明的学生才进得去的学校。问了学校名后,我也很吃惊。那个学校的层次可比我们正在上的学校高很多呢。

有一天小伸在下水道的入口处撒尿了。从那之后阿原就讨厌起小伸来,叫他“小臭鬼”。成为高中生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做什么探险之类的事情,可是我们都把下水道当作是自己的家一样。

小伸从一开始,就对我向着阿原讲话这件事情表现出很不可思议的样子。在他看来,我是对着一个空无一人的空间在讲话呢。

所以木园就跟他解释了有关阿原的事情。

“也许你看不到她,可是在这儿有一个可怕的姐姐哦。”

到底还是小孩子,小伸马上就相信了。而且小伸朝着阿原所在的方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笨-蛋!”。接着,又唱出:“阿原你这个笨-蛋!傻-瓜!”

阿原当即用拳头去打小伸的脑袋。可是她是幻觉,小伸根本看不见她,她是不存在的,所以小伸根本不疼。感到疼的,反而是去打小伸的阿原。就算作的再好的幻觉,也不可能移动得了有质量的东西。阿原用拳头去打小伸,就好像我们用拳头去打水泥一样。

“阿原现在像个凶老太婆一样怒火冲天的,你还是别说为妙。”

我这么一解释,小伸很高兴地故伎重演,再次把阿原给惹怒了。不过这回,阿原用拳头来打我了。非常非常疼。因为我是能看见阿原的。

然后又过了几个月,冬天到了。那年冬天真的很冷。

“怎么搞得,那个小臭鬼今天也不来嘛?”

阿原作出很冷的样子,问道。我想可能年末正是很忙的时候吧。

小伸不到桥下来已经有大概两个星期了。在那之前,他是经常到桥下来玩的,而现在连我家都不去了。“可能是得了感冒,在家睡觉呢吧。”我回答。

“嗯,清静一点也好。”

阿原这么说。我在那天晚上才知道了小伸不来的原因。

当时,在我们家附近,每天夜里都有暴走族出现。说是附近,可是我们家倒也不在路边,而是稍离开一段距离。不过,小伸睡觉的时候,耳边摩托车的噪音还是特别大的。暴走族经过的时候,小伸就会哭,然后因为睡眠不足就变得有些神经过敏了。

“说小伸睡眠不足,不过耕平就能睡着么?”

“这家伙本来就迟钝嘛。”

阿原和木园说完这些话,两个人又单独说了些什么。

两个人商量的结果,就是我从木园的手里拿过蓝色塑料水桶,并且要我在深夜到某个地方去泼水。究竟怎么回事儿我也不知道,好像是阿原的命令。

地点是在郊外某条有急转弯的马路。那是一条缓坡的路,我遵照命令,在深夜把那里泼满了水。

第二天,我听人说,暴走族的人在那里出了事故。好像是在冰上滑倒了。基本上所有的人都被送到了医院,所幸的是都是骨折或者磕伤而已。

“有‘请减速行驶’的标牌,不过他们没减速。”

木园说。

不久,又有传言说,肯定是有人故意泼水让那些暴走族滑倒的。

“肯定是阿原干的,她可真行啊!”

还没过几天,大人们就在私下悄悄议论。

3

高中一年级的新年我们是在桥下迎接的。元旦是阿原的生日,然而我们却一次生日都没给她过过。即使准备蛋糕,身为幻觉的阿原也是吃不了的,同样,蜡烛她也吹不灭。所以我们什么都不做,三个人总是打牌而已。

扑克牌是阿原拿来的,所以尽管它是并不存在的幻觉,我和木园倒是都能看得到,也能用手抓牌。

假如,我们玩那扑克牌的样子被别人看到,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吧。我们的姿态,看起来正是那种紧盯着一无所有的空间,有时还会突然大叫出来的样子。

可是,那一年阿原一点精神都没有。好像是工作太拼命,累到了似的。

“她家里,好像用钱很紧张。妈妈住院了。”

木园悄悄告诉我。木园总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和阿原谈话。我再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这个男人真是靠不住,难免有些黯然。

“所以说,她就打更多的工?”

我和木园过去设定的是:“阿原会因为双亲而吃苦”。我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要说这么草率的话。所以,我们又尝试着作出了“阿原是资本家的女儿”这种设定。但之后,阿原并没有因此而得救。

“我想知道更多,关于自己是幻觉的事情。”

有一天,阿原说道。

“比如说,我无法触摸到你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就是无法移动事物。即使是触摸小伸的脸颊,它也像石膏一样坚硬。可这样,还能称为‘我摸过’么?因为我像是你们做出的梦一样,一旦从物质角度上干涉了别人,就会造成很坏的现实中的影响。真的很不可思议。我去上学,却能够很正常地和别人讲话,在打工的地方也能很好地应对客人。可是,在我世界里的‘学校’也好,‘打工点’也罢,却都是你们做出来的,为了构成‘阿原’才让它们出现的一部分。‘奶奶’也是。尽管你们并没察觉,潜意识里一定是这样想的。如果不见你们,也许我自己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可是我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和你们玩呢?”

听到这,我这样说。

“可是这一辈子总会有一回,我所在的世界,和你所在的世界,二者之间的隔膜是会消失的吧。”

“不会的,绝对不会。在物理性质上。”

木园这样说。

阿原不置可否,只是呆呆地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高中二年级梅雨季节里,连续多日都是瓢泼大雨。这个城市本来降水量就很多,不过那一年的梅雨季节很特别。也许我会终身难忘。

下雨后河水增多,在我们经常聚会的那座桥下,到处都被淹没在水里。下水道也是一样。这一会儿下水道的入口处,一定像个无底洞一样咕嘟咕嘟地吞吸着雨水吧,一个雨天里我看着窗外,瞎想着,突然抖起来。脑袋里想到那里,我就不禁浑身发冷。

某个周日的傍晚,我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妈妈脸色苍白地进来了。刚才还在哗哗下的雨,已经要停了。

“隔壁的石桥说他家的小小伸宽从白天起就没看见他。好像也不在家,这种雨天,能跑到哪里去啊?”

我那时想,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儿。外面昏沉沉的,但是还不到一片漆黑的时间。那以前应该能回来吧。小伸毕竟已经小学一年级了,在此之前也发生过几次让身边的人担心的事儿。

比如说,在夜里八点还没回到家里,他的父母都要给警察打电话了。我抱着万一如此的心理到桥下走了一趟,发现他正在下水道的入口处睡得正香。

“没事儿的,肯定是藏在抽屉里了之类的。”

“可是,到处都找遍了呢。”

“就算找好几遍,也还是会有发现不了的地方。他一定会出现在你们意想不到的地方。”

“这个城市,水灾事故很多,所以才很担心。小伸宽可千万别掉到河里了。”

到了夜里,小伸也没有出现,结论性的证据却出现了。在附近居住的大爷说,他在白天送板报的时候,在河边看见一个很像小伸的男孩子。

妈妈的表情显得更担心了。小伸掉到河里的传言,马上就在周围传开了。

雨在夜里停了。我睡也睡不着,向河的方向走去。说到的目击到小伸的河,正是有下水道入口的河。

迷迷糊糊的小伸,是不是像平时一样想走到桥下,结果掉到了河里了呢。他是不是不知道这段时期那个地方因为涨水所以已经在水下面了,还跟平时那样去那里玩了?我的脑袋里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在河的岸边,很多大人们都拿着长棒在河里拨弄。手电筒的亮光沿着河岸连成一片,看起来像是祭祀节日。

在那里我遇到了木园。木园好像已经知道了大概的情况。

“你觉得他还活着么?”

我这么问道,木园回答得冷冰冰的。

“最后看见他的时候不是还在白天么?可能性很小不是么?该死的时候也就死了。”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这张脸了。木园说。木园阴沉着脸什么都没说,咔嚓,把四周的光景都拍了下来。无论如何,一旦出什么事情,我也再也不想看你的照片了。我也这样说。

第二天我有课,不过还是在家休息无所事事地呆着。天空阴沉沉的,却并没有雨。最终,昨天晚上小伸也没有回来。

白天的时候,有一个找我的电话打来。妈妈说“是淳男君哦”,我听了以后,拿起话筒直接就挂掉了。

“我去散步了。”

妈妈说完就出了家门。我很自然地就向河边走去。昨晚的那些大人们已经都不在了。从妈妈那里听说,他们正在搜索河的下游。大人们好像并没有察觉到下水道的入口处。

河的水量只比平时稍稍多一点。这样的水量应该不会有水流入下水道里。

在桥附近我遇见了阿原。

“哎呀,好久不见啊。”

阿原笑着向我招手。因为连日下雨,我们已经有一阵子不在桥下会合了。所以一到梅雨季节我们就很少见面。当然,阿原到我和木园的家里来就另说了,不过她从不来。

“怎样?还好吗?……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把小伸的事儿跟阿原说了。起初的时候,她还觉得我在恶作剧似的玩笑,不久知道我是当真的时候,她的脸上血色全无,也像松鼠或者什么似的不安起来,束手无策。

我刚向阿原讲完小伸的事情,就听吱地一声,一辆自行车在面前停下。是木园。我看到那家伙的脸就不高兴,索性扭过头去。

“你怎么在这个地方,我给你打电话了。”

木园向阿原的方向瞥了一眼,大叫“正好!”

“小伸的事,是真的?”

阿原揪住木园问道。说是揪住,其实并没有揪住木园的衣服。

“不管怎么说,掉到河里应该是真的。不过,有一件事情,我才知道。是个好消息。”

木园的眼镜闪烁了一下,语气很自信。此时此刻,我和阿原期待的表情就像是穷人家的孩子在聆听圣人的神谕一样吧。

“今天,在小学的早会上,校长好像专门说到小伸的事情了。哎呀不行,现在没有时间慢慢说了,现在必须抓紧一切时间。”

木园看着我们的眼睛,继续说道。

“也就是这么回事儿。小伸的幽灵在小学出现了。说是幽灵,其实仅仅是声音。身旁明明没有一个人,却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救我……’。听到声音的是小伸的同班同学,小学一年级的一个女孩子。她说确实是小伸的声音。那个小姑娘吓坏了,好像当时就忍不住吐了出来。可是,在四周怎么找都没找到小伸。这事儿在学校里传得可凶了。”

救我……。这声音我似乎也听到了,在头脑中挥之不去。木园到底想说什么?

“耕平,现在不是站在这不动的时候!阿原,带路的事儿就交给你了!真的,阿原在这儿真是好极了!”

木园把手电筒握在我手里。

蹬的一下,阿原开始跑了起来。

“还不明白吗?那个女孩子听到小伸声音的地方,正是钱包掉过的地方啊。掉到河里的小伸,奇迹般地被吸入到下水道里。不对,说起来可能是他正要到里面去也不一定。不管怎么说他还活着!然后,在被冲进去的途中,被什么挂住了还是怎么的,就在那个顶棚有铁格子的地方,小伸叫出了声音。而且,正好有女生听见了。这么多幸运的事儿凑到一起真是个奇迹啊,该活着的时候就活着!”

我们几个以阿原为首,急冲冲地赶往下水道深处,那个顶棚里嵌着铁格子的地方。

可是,小伸并不在那里。

“一定是,被冲走了。”

那难道,我们要把整个下水道都找遍吗?!我担心地想。

“如果是被冲走了……。会不会在最底下那个,积水的地方呢?”

木园话音刚落,阿原就扔下我们,飞速地跑掉了。不管怎么样,阿原很拼命地努力着。那种架势让我都开始怀疑,我们认识以来她是否如此拼命过。

没有办法,我和木园只好让拿着的手电筒滚起来,一直一直向下走去。这样的话,应该能够到达那里。

如此这样要到下水道的深处去,还是小学以来第一次。下水道里面,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定是因为刚下过雨的原因。潮湿,还发出一种生臭的气味。可能是鱼什么的腐烂掉的味道吧。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空间的大小却好像没什么变化。我们的身高应该已经有所增长,难道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我们又回到了童年?

“阿原,这个名字,是猫的名字。”

一边走着,木园一边说。

“耕平在我的房间里也看过猫的照片吧?那是阿原一世,现在的阿原是二世。是小学四年级发生杀死鸡雏事件时,突发奇想编出的名字。阿原本来是我幼儿园时养过的猫的名字。”

“那时,不知为什么,我跟老师说阿原是一个女孩子,这真不可思议。因为根本就没有必要撒谎说是个女孩子的。”

“……最开始时,阿原一世是一只公猫,在肚子大起来之前,我并没察觉到它是只母猫。可是,它在交通事故中死了。就在马上要生小猫之前。我老爸把死掉的阿原装在纸箱里,在雨天里让它顺着河水飘走了。可是,就在漂走之前,我好象听见,在箱子里有什么东西作出很微小的声响。说不定,就是小猫仔。我想,阿原虽然死了,可也许肚子里的猫仔却活着,于是就在箱子里出生了。不过,压根就没有确认的时间,老爸就让它顺河漂走了。当然,那条河,就是那里的河。”

“你说是在雨天,那么,那只猫也许被吸入下水道里了。然后,也许就沉入了我们现在要去的那个地方。”

“所以我才觉得有点害怕,对那个地方。”

说这话的时候,我冷不丁地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木园的猫的故事,和我把小鸡雏放到排水沟里漂走的故事非常相似。

那天,我们还是小学生,木园像在听以前看过的电视节目的解说一样,很不耐烦地听我讲述自己的罪过,他那时大概是把自己和我交叠在一起了吧。

这么想来,我觉得似乎能够理解庇护自己的木园的心情了。当时的他,应该是借助庇护我,而想要拯救自己吧。

对木园而言,创造阿原这件事情,其实是为了让小猫重生吧。阿原并不是猫的化身,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幻觉。而且,她大概也是木园对猫们作出的一种赎罪行为也说不定。

而我,只不过是在木园和阿原这样的关系中,横插了一脚罢了。但我并没意识到这点,并像让小鸡雏重生一样,对作出阿原一事举手赞同。

……还是我想得太多了吧。

与此同时,我们已经走出了最下层那条很大的隧道。我们忽地紧张起来。

和以前一样,水积蓄在那儿。应该是昨天流入下水道的水,都汇集到了那里。不过,水位却和以前来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又是怎么样一种构造呢?漂浮在水面上的垃圾,也格外地少。用手电筒向水面照去,如同汽油一般的黑色水面,摇曳着反射出光来。是摇晃着的,虽然应该是没有风的。

他在那。轻飘飘地,小伸仰面漂浮着。在他旁边,是腰部以下泡在水里的阿原。她像是在游泳,连头发都浸湿了。阿原用手拍着小伸的脸颊,很怜爱地凝视着他。真的就像母亲一样,即使现在我也能回想起当时的情形。

那之后,我们确认小伸还在呼吸,于是由我背着他回家了。木园不停地摁着快门,把周围的样子拍成照片。

因为已经失踪有一天以上,所以大家对小伸生还已经不抱希望了。就在这种状况下我们还能把他带了回来,于是我和木园都成了英雄。小伸的妈妈热泪盈眶地感谢我们。被大人们如此对待对我来说还是第一回,所以我还想是不是趁此机会索要些什么。

被问起在哪里发现小伸的时候,我们回答说“他被关在小学的体育仓库里了”。至于被看到在河边,则解释为那是正走向学校的途中。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河里已经被到处找过了,而且我们也不想让人知道下水道入口那个地方。

这样听着的大人们,只是说了句“是吗,这样啊”就适可而止了。好象并没发现小伸的衣服都湿了。当然,我和木园成为英雄的事情也不了了之,本来还想跟父母要个电脑的,结果他们听了就说“说什么呢”,拒绝了我。

那之后一个月左右,我把电脑的事情跟阿原讲了,她这么说道:“哎呀,真是没用啊,你撒谎也不撒个能让自己成为英雄的谎吗?比如说,从阿原手里把被诱拐的小伸给救出来,之类的。反正我已经有过杀害鸡雏的前科了。”

“关于这件事情真的过意不去!我再也不会让你替我背负罪名了!”

“我可没在意呢!”

这么说着,阿原笑了。从下水道回来后总是发呆的阿原,能这样很自然地笑出来,我看着真的很开心。

这段对话,是和阿原两个人边走路边说的。阿原向着公车站走去。四周很昏暗,天已经黑了。这之后阿原将要一个人回家了。当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任何一处的那个家,只存在于并不存在的阿原心里,这个家,其实是非常靠不住的。

四周虽然昏暗,公车站的路边却有路灯,地面上阿原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当然,那影子也是幻觉。

不久巴士来了,正好我们的对话也刚刚结束。我想这正好。司机看见了我,把门打开了。阿原回头又看了我一眼。她看起来真小。啊,是的,我这才发现,很久以前我的个子就超过她了。她已经上了高中,却还戴着紫色的棒球帽,虽然起初就戴着,不过和最开始比起来,这家伙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我这样想。

“……小心啊”

实际上很短暂的时间,我却觉得像是花了好久才说出分别的话来。阿原迈着轻快的步伐,噔噔地上了车,巴士发动了。她坐在最后一排,笑着跟我摆手。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原。

第二天的早上,看电视的时候,里面播放了交通事故的新闻。事故发生在非常近的地方,是超越了三、四个车站之后从一座稍大的桥上掉落的事故。不知怎么一辆巴士和一辆大型货车在桥上相撞,巴士就那样掉到了河里。

司机和大部分的乘客都死了。只有一个小孩子,奇迹般地得救了。

死者的名字显示在屏幕上。“死者,共计六人”,最后的第六个人,是阿原的名字。

咦?我想了想,又看了报纸。发生事故的巴士,正是昨天阿原乘坐时间的那辆巴士。

看电视的妈妈说道:

“哎呀,一点儿都不知道啊,不就在附近么,唉,死了五个人呢。”

五个人?我又盯着电视看了看,显示出的,还是“六个人”。啊,是这样,我很快就理解了,这个仍然是幻觉而已。

在妈妈看来,就是“死者,共计五人”吧。并没有错。实际上,显示屏也好,报纸也好,也都是这样写的。只是对我来说,第六个死者,是特别给我看到的……

那之后的几天,我和木园一直在桥下等阿原。不论如何我们还是不能相信,这种心情,总也挥之不去。不管怎么说,阿原是幻觉啊,怎么可能死于事故呢?我们总觉得,当我们心情沉闷地在下水道入口处等待的时候,她会悄悄地出现,再突然喊着“我来了!”,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

可是,不知等了多久,阿原也没有来。

“……她真的消失不见了呢。”

从木园说这句话起,我开始慢慢接受了阿原的死。不,我不知道用“死”这个字究竟对不对。阿原原本就是幻觉,所以也许用“消失”这样的词可能更合适。可是,对我们来说,还是觉得她就像“死”了一样,所以觉得很悲伤。

“阿原的妈妈,也会很伤心吧?”

我这么说完,木园就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说道:

“怎么能想到阿原的母亲!根本就不存在这么个人!还想要更多的人难过吗!?”

不久之后,他就从高中退学,到很远的一条街上进修学习照相机。

我呢,继续心不在焉地学习,就这样送走了漫长的高中生活。看到最后的成绩单时,妈妈都要气晕了。不过没什么,我不在乎。

然后,事故过去了一年……

木园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些才走进咖啡屋。他看见坐在我身旁的小伸,多少有点惊讶。之前我没有告诉他,要把上小学二年级的小伸也带来。

在桥上,已经放了很多花束。

事故留下的痕迹毕竟已经被修复过了,不过看到了坏掉的扶手,还是可以想见,哦,巴士就是从这跌落下桥的。向下俯视看去,这里很高。不知阿原是不是没有痛苦地死去的呢,我想。不过,我又想到,对于阿原来说,“没有痛苦”或者“快乐”这样的词汇可能并不恰当,于是不再想下去。因为她毕竟是个幻觉。

风嗖嗖地吹着。放好买来的花,我们合上了双手。小伸模仿着我们。

我闭上眼睛回想起阿原的事情来。尽管已经时隔一年,可是关于她,事无巨细我都记得起来。她的姿态,她的声音,她的一切。那么,这种感觉……,就像又看见她一样。

我就这样,痴迷于这种幻想,觉得好像一睁开双眼,就能看见头脑中描绘出的阿原正站在面前。心中默默地期待着,我睁开眼睛,她当然不在眼前。

“回去吧。”

木园说。小伸和木园的手牵在一起。啊,我点点头,转过了身。

风把衬衫吹得呼啦啦作响。

正要返回的我们面前,站着一个孩子。戴着紫色的棒球帽,穿着半截短裤。

我大吃一惊,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阿原?”

不,不是她。仔细地看着孩子的面孔,那并不是阿原。是个不认识的男孩子。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我道了歉后,男孩子疑惑地说:

“莫非,那个阿原,是死在巴士里的那个戴着帽子的女人吗?你认识那个人?”

我和木园互相对视了一眼。这个孩子怎么会知道阿原的事情?

详细地询问之后,那个孩子原来就是在那场巴士事故里唯一幸存下来的少年。在整整一年以前,他好像就坐在巴士里的最后一排。

“最后一排的位子……那时,阿原坐的,也是最后一排……”

“嗯,一开始我还以为最后一排没有人呢。”

少年点了点头,继续说:

“可是,在事故发生的一瞬间,不知何时坐到我身边的一个女人,把我抱紧,这样我才得以没受重伤地活了下来。大家都说,没有死真的是个奇迹。那个人戴着一个紫色的帽子,所以从那以后,我也开始戴同样颜色的帽子。那个时候,姐姐真是紧紧地抱住了我呢。我还闻到一种口香糖的甜味儿。可是,那个姐姐大概就这样死掉了吧。妈妈说要去登门道谢来着,可是很奇怪的是,好像在巴士里死掉的都是男的。”

我们走进了咖啡屋。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味着少年说的话。

伤心的心情并没有改变,可是,之前我一直对阿原的死耿耿于怀,现在了解真相后,心里多少舒服了些。

“我有空要去学习潜水。”

我对木园说。

“然后,我要被冲到下水道深处,把过去的那些玩具重新捡回来。你知道么,被冲到那儿的怪兽塑料玩偶,现在这个时候正能卖个好价钱呢。”

“哎?要这么说,还得再重新做张下水道的地图呢。如果没有领路的东西,你就算到了里面也回不来了,还是像以前那样,数着步子数走吧。不过,在那里面可能会发现更了不得的东西呢。”

“更了不得的东西?”

“谣言说,在这周围好像埋着金矿呢。就是说,建设这个下水道,就是为了隐藏这庞大的宝藏。这样想来,不就能明白,为什么在地下会有那么长的一条隧道了么?唉,只是谣言而已。”

“好啊,现在就去找它吧!”

这时,两杯咖啡和冰点刚好被端上来。

“啊,对了。你曾经说再也不想看我的照片,所以我一直没给你看。瞧!”

木园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递给我。阿原被照到了相片里。对于不认识的人看来,是肯定看不见阿原的,一定以为是景物照。这是只对我和木园才有意义的照片。

照片的最后一张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墙壁而已。

“那个,是下水道最底层的墙壁。大概一年前,把小伸救出来时我照的。”

墙壁上,在“耕平”和“木园淳男”两个名字之间,用唛头笔写着——“阿原”。

“啊,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她就在我们身边了呢,这个阿原。这个文字也一样是幻觉吧?”

听见这句话,小伸从冰点上抬起头来。

“阿原姐姐,我还记得呢。”

“啊,你可不能忘了她呢,小子。不过,阿原的样子你是没有见过的吧,因为你看不见她。”

听见木园的话,小伸摇了摇头。

“不啊,见过的。”

“撒谎!”

“可是我确实在一个昏暗的地方见过她。我漂浮在一个像是水的地方里,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我很害怕。阿原姐姐这时来到我身边,我才不哭的。反倒是阿原姐姐看见我的样子,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我立刻意识到这是去救小伸时的事情。原来那个时候的阿原,小伸是能看见的啊。

“那个时候,我们也都在那儿呢,小子。你还记得吗?”

木园这么说完,小伸拧着眉头回答道:

“骗人,你们不在的。”

“这家伙,竟然把我们的事儿给忘了。”

木园耸了耸肩膀。

如此说来,我们与阿原竟然相处了有八年之久。虽然,幻觉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

要说我们的关系,阿原如果不和我们一起玩的话,恐怕会在那个世界里永远呆下去吧。阿原不也这么说过么:“去了学校,我和谁都能正常地交谈,在打工的地方也能很好地应对客人。”而如果我是幻觉的话,我认为还是幻觉的世界更快乐。幻觉和居住于现实世界中的人一起玩,大概只有承受接连不断的孤独和疏远感吧。就算她是我们多么绞尽脑汁才创造出来的人,她也没有理由和我们在一起。

我向木园问起这个事情后,木园也只是说:“啊,还是有很多理由的吧?”

正要离开咖啡屋的时候,我说:

“知道吗,阿原这家伙,以前喜欢我哦。”

我只是想开个小玩笑而已,可是木园却相当吃惊。

“什么,你知道了?”

“啊?”

“不是,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是阿原一直不让我说的,因为如果告诉你,她死了耕平会很伤心的。我呀,很早以前阿原就跟我商量来着,她说我喜欢耕平,应该怎么办。时间大概是中学时,在你家里,你护着阿原那时候,在那之后吧。这个问题可复杂了,因为是幻觉喜欢上了人。她在喜欢上你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接下来是不可能怎么样的。作为旁观者来看,这个事情本身就不正常吧。所以,我只对她说,只要你自己幸福就好。最终,她还是没有选择向你表白这条路,而是选择了作为朋友而长久地在一起这条路吧。”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为什么这八年的时间阿原都没有消失过。这是因为,她不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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