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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错刀,杀对人
她又开始了!砰砰砰!铛铛铛!哐哐哐!她一路边砸边跑过去,从厨房的“二十三号”暗箱离的四分之三瓶过期的老(?)酱油(她砸的时候想管他哪个老王老李,砸死一个少一个。)砸到厕所藏在抽水箱后的一卷发黄的草纸(她想,不能砸就撕了吧!)。踢一脚踹一脚,狠狠一砸重重一摔。整整干了个把时辰,这才心满意足地躺倒在席梦思,昂扬美梦了大半天,然后居然整整齐齐地叠好被子,拖呀拖,洗呀洗,扫呀扫,嚓呀擦。把她那些声势惊人损失低廉的罪状通通丢进历史的垃圾筒。整个房间就好像半天前那么平凡整洁。她拍拍衣服,洗了把脸,踩着一双高跟鞋,把垃圾往那“山头”一抛,带着苦涩的浅笑“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他来的时候都没有力气抬头看看守望着他的窗棂前愣愣的老婆。他鼻子歪到了耳根旁,眼睛凹进了脑袋后,嘴巴边还淋挂着一帘又一帘的红血,就像被一头野兽啃剩下来的一堆肉屑。“我被人打了!”他说这五个字的时候一连吐出了五粒牙齿。“我呸!姓蔡的!下次再让我碰到你,还不知道谁被谁打趴下了呢!”他忽然精神一振,立在床上:“你可没看见那个阵势。姓蔡的一拳蹭过来,我往下一蹲,一个直拳就往他肚子上砸,直砸得他吐得满地苦水……”“那你怎么会变成这悲惨模样?”“你听我说完呢!唉,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那蔡什么的小兔崽子他妈的叫了一大帮子地痞流氓,全部涌上来,几十双拳头都朝我面门上打过来,我就能不被揍扁怎么说也得给憋死阿!能拖着半条命回来,那是我的本事!”“老蔡?就是你给在报上披露过的那个‘梅龙枭霸’?”她忽然一阵暗笑,想到自己早上给砸的一瓶老蔡酱油。“呸!枭霸个屁!他配吗?他配吗!”他还想争两句,可是怕嘴里的牙齿全给掉完了。
他一连请了一个月的病假,第二天就有他社里的一个小姑娘来看他。献花后面隐藏着一张哭哭凄凄惨惨泣泣的脸。“别哭啦!他又没死!”她接过花,插在一个新买的花瓶里,“不过虽然只是一点皮外伤,可也疼得厉害呢!”小姑娘向他翘了个拇指:“叔叔真英勇,敢与坏人搏斗。我是个弱不经风的女子,可不就没这么好运了。”说着说着又哭丧了起来。却听那叔叔的女人“嘿嘿”着说:“你没事吧?”小姑娘捂住脸,小声道:“他欺负我!那个坏人他欺负我!唔唔唔唔……”“到底是怎么了?你别忙苦阿!”原来这个小姑娘说她受了老蔡的调戏,不过在光天化日下,老蔡只不过亲了她一个脸。“馊样的,须知还有我宋嫂在!”她一股英气逼人:“这狗日的老蔡!我非得治治他不可阿!”他躺在床上,“嘣”的一声弹了起来:“你也不过弱女子一个,济什么事?碰上老蔡,还不是给他欺负了?”她缩回声,道:“老宋,你就不想去告他?”“你没看过我写的那篇《梅龙枭霸》?那执法的官员大大小小还不是给他整得七歪八倒、服服帖帖?”他眉宇之间一股得意之气,仿佛这事只有他才知道,也只有他才敢披露出去。
这小姑娘又哭哭泣泣去了,送下楼的时候,宋嫂和她闲话。“那老蔡,长个什么样阿?”“哦,方方的脸,浓浓的眉,露着上身,后背有一条刀疤,真是魁梧阿。他想占我便宜,我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一脚踩下去,就踩得他捂着脚在那里有跳又叫疼呢!”“那你又哭什么阿?”“唉,还不是给我那不成器的老公一些压力!好叫他硬着头皮给我出这口气,嘿嘿。”
不行!须知我宋嫂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主!老蔡你这个瘪三,打了我丈夫,又欺辱人家小妹妹,老天无眼就别叫我宋嫂遇上。既然是你命中晦气,须怪不得我辣手,那是你造孽太多,今生就要受罪了!须知你的好日子到头哩!
她仔细等到丈夫重新上班后,去商店买了一把像匕首样子的水果刀--这可是她精心花了三天才挑定的--然后又等到一个丽日晴天,万里无云,兴冲冲的下楼去。来到梅龙地盘,寻个隐蔽的所在,用脚抄开一只矮凳,狠狠一声坐上去,一拍桌子:“老板!来一碗牛肉面,两瓶啤酒!”嘿嘿,我就不相信老蔡什么的戆人赤手空拳不怕老娘我手中的刀!
“老板!来一碗牛肉面,两瓶啤酒!”宋嫂给吓了一大跳。只见一个男人赤着上身,“啪”的一声把一柄菜刀打在桌上,生生嵌进去三分。“这人一定是老蔡!原来他早知道我要来找他算账,特地带了一把菜刀!真不要脸。”这下可不好办了,不如收工回家,隔日再去寻觅一些厉害的家伙。但看见那老蔡才喝了几盅,身子板居然就软了下来,盘在桌子椅子上。“嘿嘿,天叫我宋嫂逮着个脓包!”她蹑手蹑脚过去,一只脚抵在老蔡躺的桌上,道:“你就是老蔡?”那男人抬起了通红的头:“我是老蔡又怎么样?我不是老蔡又怎么样?你想怎么样?”她看见他的脸虽是方方的,可眉毛像是害了营养不良一般稀疏得可怜,背上亦没有刀疤,不禁心中犯嘀咕:“你若是老蔡,我有些帐要和你算个清楚!”“嘿嘿,好啊好啊,我正要去找人算账呢,怎么就送上门来了?”嗯嗯,一定是那个弱女子在情急之下看走了眼,才把这个脓包当成了魁梧大汉,道:“怎么个算法?”那男子猛的抽出了刀,宋嫂退出去三丈,心想这人来人往的怎么也不帮个忙?眼见好人势单力薄身涉险境?
只见大街上人头蹿动,个个指手画脚,瞄着他们,一个劲的说:“打阿打阿,同归于尽最好!”妈的!将我宋嫂看成了什么人?我是和他老蔡流氓一路的吗?整装待发。那老蔡抡起菜刀脚下一个踉跄,又摔在地上。宋嫂心想乘人之危是小人行径,要劝化坏人向善,还是要靠一张嘴一心仁。脚下僵硬,口上抹油:“老蔡,你给我听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期望做些好事,却游手好闲的非法掠夺,须知这世上大道如青天,无理寸步难行。你一日做坏,就要一生惶恐。别瞧你那几把菜刀转得溜娑,政府派下几个小干警,一支枪就可以把你给毙了!你听到没有?别看不起我们这些老百姓,我们是无能阿,低贱阿,贫困阿,可我们都是好人!好人是受法律保护的!哪个把你的事情上报给了派出所,你就得进去蹲个十年二十年的那才不稀奇呢!再说了,你要混也要混出写名堂阿,专捡我们这些平民欺负,更显出你的懦弱怕事来了!要杀人,上市政府去阿!要妞吧,找洋人抢阿!你偏就赖在这里今日抢个老头,明日欺个丫鬟,若不是我宋哥哥白纸黑字的把你起个‘梅龙枭霸’的别号,你还不知哪年哪日才能出人头地呢!挨你打的只叫被疯狗咬了一口,受你欺的笑称被兀鹰啄了一嘴。做人阿,做到你这个份上,,妈的,只可用那两个词来形容了:无能,废物!”
宋嫂说得舒畅极了,淋漓尽致极了,然后看到老蔡举着刀冲了过去,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哭声,然而都被围观者的笑声淹没了。嘿嘿,像你老蔡这种人!须知我宋嫂一根指头没动,还不把你像老蔡酱油一般的砸在地上摔个稀巴烂了?
“我说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宋大富有些生气。“嘿嘿,我出去买了一把水果刀,家里的那把锈得厉害。”砰的一声,把水果刀砸进桌里生生六分。宋大富眉毛一挑,仰望着老婆,茫然道:“你今咋个有点不对阿?”“什么不对?我不是好好的嘛!”“你变得有些令我……令我好生害怕阿!”“你这没用的脓包!……我今天遇上老蔡了。”“什么?你,他……”“他懦弱得可怜,被我说了两句,居然就一溜烟的哭着跑了!”“是不是高高大大,后面梳着三根辫子,一脸胡子,声音粗粗状状的,手里总敲打着一根铁棒?”“才不是呢,不是。他赤着上身,可瘦骨如柴。拿着一把菜刀,可举都举不起来呢!竟能把你打成那样!你阿……你真脓包!”
小姑娘第二天又来了,居然还是哭哭啼啼的。宋嫂问:“是不是那老蔡又欺负你了?我去给你讨还公道!”“他被人杀了!老蔡被人往腰里给捅了一刀!”“哈哈,那才叫作恶有恶报哩!”“高兴个屁!那一刀是我丈夫给捅的!”“阿!?”“上次我根本就没遇见老蔡,我压根儿就不认识老蔡。我那样说,只不过是假戏真做,好让我男人肯鼓起勇气为我做些牺牲阿!可他,可他……”“怎么会?”“是啊,他胆子小得要命,我以为他最多拿着一把菜刀上街上去兜一回的,那我也算有些虚荣的满足了。哪知他这么勇气,一刀就把自己捅进了监狱。”“那他……那老蔡不是赤着上身,方方的脸?”“我可没见过他呀!后来他告诉我他本也不敢干这事的,却莫名其妙被一个泼妇骂了一通,说他懦弱、无能、怕事、废物一个!加着两瓶啤酒落肚,血气上涌,一下子心中无量得充满了果敢莽撞,才干下这祸事来!唉!真不知怎么会遇上这么一个泼妇!我命苦阿!我苦命阿!无依无靠阿,无靠无依阿。将来叫我怎么一个人过阿?呜呜呜呜……”
晚上,他丈夫惬意地躺在床上翻着一叠晚报,目不转睛,叫道:“小玉,小玉,给俺拿瓶啤酒来!”他接过一个瓶子,喝了一口,满嘴都是又咸又鲜,吐出来的像血一样的东西。“……我叫你拿啤酒,你拿的这时什么……老蔡酱油?!”唐小玉手中却正掂了一瓶啤酒,:“嘿嘿,雪花啤酒真好喝呀!”猛然抡起来,狠狠砸在地上。数不清的雪花泡沫,喷洒在他们身上。唐小玉指着宋大富鼻子说:“宋某,你给我听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做人阿,做到你这个份上,,妈的,只可用那两个词来形容了:无能,废物!”
宋大富擦去了满脸酒沫,小心地睁开了双眼,眯成一条细缝。整个房间就变得模糊了、压抑了、挤在一起叫他看着陌生异常。而宋嫂在那里看来,就像挤压得变成了一根不断敲打着的铁棒阿。
后记:
余华说写作使其拥有两个人生,一个现实一个虚幻……当其现实的人生越来越平乏之时,其虚构的人生已经异常丰富了。
我想这二者之间肯定不是互相流通的封闭结构,而是开放的。我说过现代人“想”得太少,“写”得也太少,其原因也许是懒,浮躁、浅陋无知、自高自大。其中自然也有早熟早慧的因子。我只不过想说写作是对身心健康有益的事。
熟悉我的人大部分都晓得我对世态很伤感。“悲哀,真是悲哀。”这是我的口头禅。宋大富和唐小玉、小姑娘和那捅自己进监狱的男人包括未出现的老蔡悲不悲哀?我想是的。正如我在看郁达夫的《沉沦》的时候预言主人公必死无疑,而且是自杀。我在写的时候,虽然过多的运用不恭的调笑,可终是让人死了,这是无法避免的悲哀。这或许对小说来说是很好的结局、很好的包袱。但投眼现实,我还是不愿让悲剧发生。古龙说:世事已太悲凉,为何要一再去写悲剧?我愕然。好在愕然本身并不是悲剧,相反的,它是难得的一针清醒剂,叫人奋进。
本文中隐喻或者暗示的地方很多,为的是揭示任何人之间特别是男女之间无法平等相处的悲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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