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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森·麦卡勒斯与伟大的美国小说
周玉军
当代著名美国作家哈金在《伟大的中国小说》一文中,引用了J.W.Deforest给伟大的美国小说下的定义:“一个描述美国生活的长篇小说,它的描绘如此广阔、真实、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美国人都不得不承认它似乎再现了自己所知道的某些东西”。 这一含糊的标准貌似“随和”,其实非常苛刻。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例子就可以(至少从形式逻辑的角度)说明问题,究竟有多少“有感情、有文化的美国人”会“不得不承认”《白鲸》“再现了自己所知道的某些东西”?众所周知,该书刚出版的时候如泥牛入海遭人冷落,被“埋没”了将近半个世纪之后才被重新发现,然后经过一代代学者的灌输与教化,才确立了今日牢不可破的经典地位。或许,150年以前,有那么一段时间,“有文化的”美国人都在忙些别的什么?
既然我们必须认为绝大多数美国人都是“有感情、有文化的”,对该定义的其它方面进行修改以使之更为靠近真理,相信是会得到大家原谅的一个选择。只是一点小小的、并不伤筋动骨的改动,比如,我们可以悄悄地加上一个“不”字:那些伟大的美国小说,往往表现了我们所“不”知道的某些东西?
“嗯——阿——”
似乎许多人都突然间松了一口气,尤其是美国的作家们,不论是已经入土为安的逝者,还是那些正准备“辞掉工作,回家去写伟大的美国小说”的年轻人。微不足道的一个“不”字,却让他们与“伟大”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不知道多少呢。青年有了希望,死者也能打个翻身仗。
为什么不把好人做到底呢?既然再换一个词,就可以拯救半壁江山。我的意思是说,把“广阔”改成“狭窄”。显然,登上一艘捕鲸船,北洋、南洋地一通转悠,并不就等于广阔;跳上木筏,顺着大河一路飘荡,并不就等于广阔;开着一辆破车,从东向西一路开到加利福尼亚,也并不等于广阔。这些只是叙事结构中比较“淳朴”的一种形式——浪游而已。
“窄而深”,是文学史家蔡斯对美国文学想象力的总体评价。如果说蔡斯“别具只眼”,恐怕有过誉之嫌;我看,送他一个“实事求是”的帽子,就是足够的表扬了,因为这本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尽管事实往往总是很简单的。
所谓“窄”,是指美国小说选择的题材、表达的思想及其所塑造的人物的情感,往往偏于“狭隘”;所谓“深”,是说这些作品(自然指上乘之作)体现的思想与情感,经常达到很深刻的程度——就象,就象卡夫卡的地洞!对于地洞里面的那个居民来说,他/她/它的住所有仓库有殿堂,通风又凉快,简直广阔得很呢。可是,对于地面上的人,尤其是对于那些呆在树荫下,躺在吊床上,甚至手里可能正捧着《红楼梦》的人,地洞怎么能有大观园宽敞透亮呢?因此,某次听到某人说,美国所有书本上的爱情加起来都抵不过半部《红楼梦》时,我并没有反驳——爱情也需要空间、需要回廊、需要小桥流水、需要柳丝花朵、需要——至少两大家子人嘛;也因此,“窄而深”并非一个十全十美的说法,因为它让人想到地洞——总不能说,美国的作家们都在挖地洞吧?对伟大的作家们不恭敬,是万万不可、万万不敢的事情。
那么,还是将想象掉转枪口,换一个比喻吧。我更愿意说:美国的优秀作家,大部分都是瘦高个儿。也就是说,如果你突然发现打眼前掠过的下一根电线杆似乎会动,别吃惊,那可能就是位美国作家。美国文学的两位开山祖师爷霍桑与坡,都是又高又瘦的,不信的话,可以读一读他们的小说,从《红字》到《阿舍的房屋的倒塌》,简直瘦死了,尽管胸口绣着A字的海丝特·白兰的体态倒是满丰腴的。对了,还有人说《红字》是美国伟大的爱情小说呢。瘦高个儿还有很多:写《白鲸》的麦尔威尔,写《哈克·芬》的马克·吐温,写《煎饼坪》的斯坦贝克,写《在我弥留之际》的福克纳。唯一个头儿高,体态也胖的例外似乎是亨利·詹姆斯,可是他怎么瞧都透出一身的英国味儿。菲兹杰拉德又如何?他的处境比较尴尬:既不特别高,也不特别胖。他的问题在于:身材比较匀称。故此很难“显山露水”。
要给所有的美国瘦子开列一份清单是不可能的,因为实在是太多了,而且这也不是本文的目的。是的,这篇并不严肃的文章却有着一个非常严肃的目的,它旨在回答这样一个问题:谁是美国最瘦的作家?霍桑?坡?艾里森?莫里森?答案当然是——每一位读者心目中都有自己的“美国最瘦作家”。而我,作为一个经年累月、不知疲倦的美国文学读者,我心目中的美国最瘦作家就是本文标题中的那一位:卡森·麦卡勒斯;而且,至此也不妨做一交代,写作本文的初衷,就是为了比较精确地界定卡森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次要的一流作家?重要的二流作家?伟大的南方作家?首屈一指的美国同性恋小说家?最具想象力的怪诞小说作家?
都不够准确,尤其是不够生动。她是美国文学史上最瘦的作家。不要被照片上她那漂亮丰满的头像迷惑,她或者说她的作品,确实其瘦无比,瘦得要命。苏童曾经说过极为喜欢卡森的《伤心咖啡馆之歌》,对于喜欢的缘由却又不得要领,我想,那是因为他没有想到这个“瘦”字。只不过,《伤心咖啡馆之歌》瘦则瘦矣,却只是一部中篇,与哈金先生同一篇文章中所称颂的Vikram Seth“洋洋洒洒一千三百多页”的《合适的男孩》相比,单从页码方面来说,就嫌太矮了。“瘦”如果没有一定的“高”相配合,就会从优美堕落为怪诞。幸亏,卡森还有另外两部不但同样瘦,而且更为高挑(此处指深度,而非页码)的作品《心是孤独的猎手》与《婚礼的成员》。如此这般才得作为最瘦的高个儿作家,安然立于美国伟大作家之列。
至此,不得不说的一点是,卡森于50岁去世,在许多人看来是莫大的遗憾,叹为“英年早逝”。殊不知,“木瘦于林,风必摧之”,试看天下瘦作家们,尤其是又高又瘦之辈,有多少得享天年,除非他/她中途停止创作,或者江郎才尽,就象吃了“豹胎易筋丸”,从“‘瘦’头陀”变成“‘胖’头陀”。所以,卡森能活到50岁,已经是造化通融,是个值得庆幸的异数了。
作者:读小麦 回复日期:2005-9-21 8:15:19
著名读书人兼出版人李湃4年前在“读书生活”的每周一书接力游戏中,写下了下面的文字。
八月的下午:《伤心咖啡馆之歌》(旧文)
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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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下午
“倘若你在八月的下午在大街上溜达,你会觉得非常无聊。”
你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以这样一种平淡无奇的白描开局,卡森·麦卡勒斯使许多缺乏耐心的读者从一部杰作边缘仓促走远。于是,大多数人只会记得有一部小说的名字为《伤心咖啡馆之歌》(Ballad of the Sad Cafe),而忘记了这样一个八月的下午。
仿佛也是一个下午,我日益狂躁的心被一缕来自悠远故土的力量洗涤:那是一支名为elend的哥特乐队。这也是网友酸酸最钟爱的乐队之一,当他听说还有人愿意自投罗网接受“毒害”的时候,倾其哥特的热情拿出elend的Weeping Nights。一声清脆的铃声之后,一缕低低的、连绵的声音在单一的旋律中蔓延开来,我一时拿不准这究竟是天使的吟唱还是女巫的魅声,只好默不作声地接受诱惑;于是,不断有单个的乐器潜入前台又悄然离去,然而每一个音坡依然保持着光滑亮泽波浪似的前行,前面是那缥缈的女声的引领??一段短暂的7分10秒的旅程结束之后,一种似曾相识的召唤让我陷入沉静。酸酸说,这就是他钟爱的哥特摇滚。凑巧的是,仿佛那也是在八月,我原本以为是空调让自己不再躁动,但离开的时候总感觉有一种疑问尾随而至。
若干月后,书前书后在新浪的读书沙龙打听《伤心咖啡馆之歌》的作者,就像Weeping Nights中的那一声铃声,我的记忆之门被一股暗流瞬间冲垮:是的,就是它,哥特!我疯狂地在书架上寻找这部作品,哥特,这个古老的词汇让每一部美国文学史都无法回避一个女人——卡森·麦卡勒斯。看着她一脸的稚气,你难以想象她会写出“一只胸前血淋淋的兀鹰飞过小镇”这样的句子。小说延续了哥特文学贯有的夸张、突兀和冷色调等特征,把小说的命运交给了一种超自然力。它和许许多多的南方文学一样,从小镇开始了故事的叙述:
小镇上的爱密利亚小姐能干富有,“骨骼和肌肉长得都想个男人”,让镇上的男人敬而远之;但是,本地最俊美的男子马文·马西偏偏爱上了她,因为爱情,他一改流氓习性成为正经人,并在仰慕了爱密利亚小姐两年之后,终于鼓起勇气向她求婚。这场婚姻持续了10天,但是,“一个新郎无法将自己心爱的新娘带上床”,结果,“她终于把他撵出了家门”。马西再度成为恶棍,并铛锒入狱。爱密利亚小姐心满意足地享受平静的生活,直到某个下午罗锅的李蒙表哥来到小镇出现在她的面前,于是,她爱上了他,并事事迁就,咖啡店便是爱密利亚小姐对李蒙表哥言听计从的产物。“岁月缓缓流逝,那是李蒙表哥来到镇上六年后的一个星期六黄昏。时间是八月,整整一天,天空像一片火似的在镇子上空燃烧。”有消息传来,马西获准假释。李蒙表哥在第一眼看到马西之后,便极力殷勤地讨好他,马西却报以拳头。尽管如此,罗锅天天出去找马西厮混,并把他安排进家里住。终于,爱密利亚小姐和马西的冲突爆发了,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决斗,正当“她那双强壮的手叉住了他的脖子”时,小罗锅尖叫着加入了战局,爱密利亚小姐成了失败者。当晚,小罗锅和马西抢走了财物,毁坏了咖啡馆,“干了一切他们想得出来的破坏勾当”,双双离去。连续三年,爱密利亚小姐都坐在前门口台阶上眺望等待,但是,罗锅始终不见回来。第四年,她请来木匠把窗门都钉上了板,“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呆在紧闭的房间里”。
整个小说困于一种青色的、潮湿的空气,人人都在内心深处挣扎,在和一种被爱者对爱者的唾弃宿命斗争,在和一种渴望交流的孤独本能妥协。这和传统的美学观点格格不入,用一种诡谲、神秘、荒诞的方式表达了一个同爱相同的永恒的人类主题——孤独,并且用爱的荒谬来印证孤独的必然。小说结尾是一个名为“十二个活者的人”的独立章节,写了十二个被脚镣栓在一起的人在苦役中的歌唱:
可是歌声倒是每天都有。一个阴沉的声音开了个头,只唱半句,
仿佛是提一个问题。过半晌,另一个声音参加进来,紧接着整个
苦役队都唱起来了。在金色眩目的阳光下,这歌声显得很阴郁,
他们穿插着唱各种各样的歌,有忧郁的,也有轻松的。这音乐不
断膨胀,到后来仿佛声音并非发自苦役队这十二人之口,而是来
自大地本身,或是辽阔的天空。这种音乐能使人心胸开阔,听者
会因为狂喜与恐惧而浑身发凉。音乐声逐渐沉落下去,直到最后
只剩下一个孤独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嘶哑的喘息,人们又见到了
太阳,听到了一片沉默中的铁锹声。
我终于明白了那共存于elend和《伤心咖啡馆之歌》的音乐:被束缚者的歌唱!无论是聆听elend,还是阅读《伤心咖啡馆之歌》,都让我感觉是在经历一则寓言。ballad这个词语在英文中的释义为:民歌、民谣,尤指叙述老故事。作者选择一种古老来表达对永恒的歌唱,心里充满了悲凉。她曾说过:“我成为了自己笔下的角色。”她笔下的角色无一例外地都过着不快乐的生活,她也试图给他们希望,但是最后结局却总是挣脱不了孤独,就像《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的那三个人。她和利夫·麦卡勒斯结婚,离婚,又结婚,利夫不但对她不忠,而且还偷她的钱——这和小说中某些情节是何等相似!
麦卡勒斯的母亲曾经希望女儿能成为一名音乐家,但是,疾病让麦卡勒斯无法继续音乐艺术的旅程,于是她开始了小说创作。当我在寂静的夜晚,聆听elend的歌声,重读《伤心咖啡馆之歌》的时候,我在想:她是否将自己对音乐的理解赋予了小说?比如,那屡次出现的“八月的下午”的描写,就像一个小节的旋律,贯穿始终,反复吟唱,哪怕是爱密利亚小姐将自己封闭在房间里之后:
“八月的下午,路上空荡荡的,尘土白得耀眼,在头上,天空亮得像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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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咖啡馆之歌》,卡森·麦卡勒斯著,李文俊译(收入《当代美国短篇小说集》,1979年4月版)
说明:《当代美国短篇小说集》是中国最早的现代派作品合集之一,颇具影响力,发行量也极大,一般的图书馆都应该有馆藏,在旧书摊上也常见,本人前后买过六七本赠与朋友,应该很容易找到。另外,本作品也可在《外国文艺》的1978年第2期上读到;近年团结出版社出过一套外国中篇小说经典,美国卷就是以“伤心咖啡馆之歌”命名,为盛宁所译,大家也可以试着在市场上找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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