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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虎帐前排布的刀枪钺戟,夹出寒光的路,凸现出世俗的威严。倘若在过去的自己,大约内心多少会有所紧张。如今的庞统昂然而进。眼前是汉丞相曹操,是东吴的大敌,也是当世难得的枭雄。不过对于庞统而言,这只是他要完成的一条计策而已。
长自己一辈的大汉丞相,须发都已斑白。浓眉下的眼神中,既包含诡鹬的心机,却也有一丝少年人才有的天真。对着年少二十二岁的他,竟身出辕门,深揖相迎,携手进帐。直率的言谈和大方的举动,让庞统有一丝感动。
“那刘备的军师诸葛孔明,人称卧龙,同先生相提并论。先生可为孤评论此人?”
诸葛孔明,真是难以摆脱的名字。
评论么,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数百人的欢笑、低语和咀嚼啜饮的噪声,形成一片巨大的嘈杂,悠悠的丝竹清音,也被切割得有些枯涩。原本该是宁寂的江畔之夜,如今仿佛成了世俗的酒肆,让他禁不住有些厌恶。
“丞相用兵如神,我军威雄壮,江东反掌可破!愿丞相早奏凯歌,平定天下,亦使我等得依丞相福萌!”
这一团喧嚣哗然中,又有一个声音扯尽嗓子嚷着祝寿的言辞。原本是武人粗犷的喉咙,说的话中隐隐有一丝谄媚的腔调,让人听得颇为别扭。庞统冷冷地弹了下案前的灰尘。
“这帮无谋之徒,但知道阿谀奉承。平日舞刀弄枪,威风凛凛,临难百无一用,倒会在丞相面前卖乖哩。”
身边的蒋干故作高谈阔论地对他说。自从他献出连环舟之计,得到曹操大加赞赏之后,蒋干颇为自傲,似乎总在有意无意炫耀他与凤雏先生不寻常的关系。
“此次平定江东,凤雏先生功劳第一。日后能与先生共事于丞相幕下,实是干生平第一快慰之事呀!”
蒋干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听得出来,他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庞统用眼角瞟了瞟这个满脸诚意带着自信的九江名士。从西山相见之后,这厮对自己的友好真是没说的。若非两国交兵,倒真可以做个平平的朋友呢。
酒宴在继续。这是一艘泊在江边的巨舰。环绕着它,是曹操的数十万虎狼之师。南屏山色如画,四顾空旷,而沿长江北岸,超过一百里都是曹军宿地的灯火,几乎把夜空映得明亮了几分。陆营联结水寨,仿佛卧在江滨休憩的巨龙。虽然在柴桑和江夏,他亦曾见识东吴水师整训和征战的雄姿,却根本无法同眼前这强盛的军容相比。在这数十万大军的核心举行的盛宴,代表的不仅是富丽堂皇的尊贵,更是横扫天下的力量。这样的环境,会让人勃发也不奇怪。即使一旁抚琴鼓瑟的乐师,中间锦衣绣袄的侍从,或者外围荷戈持戟的卫士,都似分外来劲。对庞统而言,这几乎带有梦幻的色彩。
“咳,诸君。吾自起义兵以来,与国家除凶去害,誓愿扫清四海,削平天下;今百万雄师,直薄长江,兼有诸公用命,何患不成功耶!更靠庞士元先生连环舟之计,踏破江东,实是奇谋夺天,居功至伟,无愧‘凤雏’也!”
赞许和附和的声音轰然响起,仿佛往烧得滚烫的岩石上浇了一大桶冷水。穿着红袍的曹操,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这边。引得数百人纷纷把目光投注过来。
即使在荆襄素有贤名,成为如此盛会焦点,也是平生少有。况且眼前的,尽多天下闻名的良谋猛将,他们的功绩与荣耀也在乱世中被当作故事流传。庞统有些自得地迎合着这些目光。骨子里的虚荣感泛起,使他血脉喷张。长声大笑的冲动已经在喉头涌起。
一阵聒噪。江边的惊鸦盘旋着掠过天上的云影。在数百双眼睛中,却无伊人的眸子。若是她在此地,便又如何?一刹那,心又冷落。保持着有礼貌的微笑,他朝曹操点点头。即使不合时宜泛起的思绪,终究是自己的真心,不必强求。
若是曹操知道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还会这般敬重自己么?庞统解嘲似地自问着。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献上连环舟之计时,曹操那孩子般欢欣鼓舞的开怀大笑。
“先生此计,解了我数十日的忧思,今夜终于可以安眠了!”
能感到被人看重,或者自己的作为被他人感激,终究是值得自豪的罢。只是当自己的本心却是欺骗,会不会有丝毫的尴尬与愧疚?
也许,对曹操而言,能在懵憧中保持一丝希望,倒是短暂的幸福。无论如何,他是不可能击败东吴水师的。
美酒。即使是丞相府专携军中的佳酿,在口感上无比香美,入肠之后引发的醉意,总是一致的。
庞统本不是嗜酒的人,但从去年以来,他也不知道醉了多少次。这般醉的感觉,现在又浮现起来。所饮的所在不同,一起会饮的人也不同,但醉酒之后的忧伤,依然挥之不去。他带着略显痴呆的眼神,望着东天一轮皓月。树影和碧波,都在眼境中扶摇。
“闻说诸葛孔明之妻黄氏,才华出众,便孔明治学,也多得她相助。”声音从某个方向钻来,也不知是哪个谋士,带着半醉的河北口音在评价。
“传言不可信。”另一个自以为是的声音。
按照周瑜原先的安排,他应该献出连环计之后便借故离开江北的。如今却在这敌对的数十万大军中肆意畅饮。也许是曹操那一片率真让他觉得可爱,还是存心给自己的这一趟计中计添些风险?
实在是很刺激的时光。庞统忽然为自己的处境觉得很快活,但这种快活究竟不是他想要的。
双手用力在案上一撑,站起身来。根本不理会被推到一边的杯盘碗盏,他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寒光一闪,剑身摩擦剑鞘,带着轻微的“噌”的一声,让他觉得非常爽利。
身边的蒋干惊得一缩。突如其来的举动,毕竟让人措不及防。甚至有些武将已经按剑长跪。曹操身边的许褚依旧一动不动,但这个筵席上滴酒不沾的大汉,眼神中分明透出十二分的警惕。曹操依旧带着笑,举着盏,不过停止了兴起的手舞足蹈,也望着庞统。一时间,江边的巨舰上寂静下来。
真是很有趣的。
“哈哈哈哈!”庞统大笑着,将食案踢在一边。木器碰撞的声音,酒器在甲板上滚动的声音,穿过空气,给朦胧中增添一丝清晰。脚趾有微微做疼,但没有妨害感觉。他走到中间宽敞的地方。方才表演舞蹈的妓女已经退去,周围的火烛摇曳着,但在玉一般的月华下,不过是黯淡的点缀。三十二年的人生恍如梦境,眼前的江水、月光、树影、鸦声,眼前的大汉丞相和文武百官,精兵战船,也都是幻影罢。真切的只有感觉,而感觉随着酒意在越发缥缈。庞统右手持剑,竖起剑锋,左手屈指弹了一下。铮的一声,开口吟唱: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对面站起一个穿着红袍的身影。个子不高,但自信的举止,威严的气势,瞬间凌驾在周围数百人的头上。曹操绕过座位,也来到了中间,接着庞统方才吟唱的节拍,随声和道: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左手举杯向庞统示意,曹操一饮而尽,扬手将酒盏抛开一旁。从他手中飞出的酒盏划过一道闪亮的弧线,滚落地上,碰撞着船板的铜钉,发出叮当一声。周围的数百人带着笑意,有的还在鼓掌喝彩。
“你们这般人,又懂得些什么呢?”庞统掠过月光下那些欢笑的和强颜欢笑的,自尊的和谄媚的脸孔。将目光投向东北面。越过黑黝黝的云梦沼泽和弯曲的长江,便是江夏了。刘备的大本营,将士的眷属也一定在那里罢。庞统心中莫名升起感动。即使是相隔数百里,至少我还有思念你的权力: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曹操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柄金光闪闪的槊。拉开名将的气魄,舞动这一把象征性的兵器,大汉丞相须发喷张,兴致勃勃,仿佛回到了亲历戎马的青年时代。庞统的剑,是缓缓摆动,他的槊要长大得多,却走刚健沉重的路子,横扫直搠,透出主人的威猛。但他的眼光看着庞统和周围的部下、幕宾,却是充满善意,甚至带着一丝欣慰的感情。仿佛在回答庞统,他继续高歌: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所有的人都露出了笑意。或会心,或做作。只有庞统例外。盘桓在圈子中间,抬头望见天空那一轮银白,依旧不为江上的喧嚣所动,自顾冷冷地将如水光华投射到人间,也照着他的舞蹈。一点泪在他的眼眶中闪烁:
“皎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曹操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一个箭步,他与庞统擦身而过。庞统转过身来,曹操还背对着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所在的机会,庞统几乎窒息。
此刻,要是我一剑挥下,曹操也就此丧命了。他的八州之地,他的百万雄兵,又能有何用处……
自然,一剑挥下,曹操固然死去,我也活不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握剑的右手攥紧,待要挥起剑锋,浑身却忽然一阵虚脱般的软弱。电光火石之间,曹操已经回过身来。
即使现在下手,也会有很大成功几率罢。但他放弃了。曹操的眼光柔和,面带微笑,用长槊指点着周围的江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将周瑜的计策全盘告知曹操,会出现什么情形呢?庞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许是被曹操的诚挚感动?抑或,自己心中对周瑜还有什么不满?但这种恶意的设想,终究使他为自己的立场感到抑制不住的恐惧。
两人身形交错,盘桓往来,虽难免偏偏倒倒,却也有几分豪侠之气。胸中的热血在翻滚,四周的凉意渐渐沁入。远近的鸟影旋过天际。我心亦如是啊……天地虽广,何以收心?庞统低声吟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下一次舞蹈换位时,曹操的脸上似乎略有一点困惑。大约为了驱散这不太愉快的调子,他唱出了高音: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乐师很知趣的奏出结尾。众人一起相和,欢笑声再次充斥着筵席。周围的惊鸦加倍发出聒噪,却动摇不了人们的欢乐。额头上有点点汗珠,蒋干满心喜悦地朝他迎上来,他有礼貌地避开了脸。
看着圈子中间的曹操,得意洋洋,接受众人目光的顶礼膜拜。庞统的感受顷刻间就逆转了。被酒污损的红袍,花白而蓬乱的头发,喷着酒气的大嘴,和那充满醉意的开心笑颜,都让他厌恶,使他直欲作呕。收剑入鞘,背过身去,他勉强抑制自己不表露出来。
曹操的笑声刺耳地响扯:“士元,还能饮否?”
“不胜酒力,先行告退。”庞统回答。迈着朗朗跄跄的步子离开大船,背后还传来曹操得意忘形的笑声:“待平定江东,再与士元痛饮!”
“丞相,庞士元既献计与我,却又回归江东。虽自称安顿宗室,恐非实言。”
“杨德祖多虑了。孤在江边大宴之时,看他言行,亦是性情君子。其情非矫,其人可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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