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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芒得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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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14 10:0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Rimbaud 于 2009-6-14 10:21 编辑

大仲马和他的《阿芒得骑士》



  大仲马是法国十九世纪一位享有盛誉的浪漫主义戏剧家和通俗小说家。一八0二年,他出生在离巴黎不远的县城维莱尔-科特莱。他的父亲托玛-亚历山大·仲马是十八世纪末叶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一位战功卓著的军官,后因反对拿破仑远征埃及,遭到拿破仑的冷遇和排挤,晚境凄凉,郁郁不得志而殁。
  大仲马四岁丧父,因家境清贫,只上了几年小学,便无力继续受更深的正规教育。后来仗着写得一手好字,才在奥尔良公爵府谋到缮写的差事。从此,他一面勤奋供职,一面在差役之余刻苦写作。他的第一部成名的浪漫主义历史剧《亨利第三及其宫廷》,于一八二九年二月十一日在法兰西喜剧院上演,获得了空前的成功,给了伪古典主义戏剧一个沉重的打击。一年之后,他的取材于瑞典的历史剧《克里斯蒂娜》在巴黎演出,又获得同样的成功。特别是一八三一年五月,他的剧作《安东尼》的上演震动了巴黎的剧坛,为他赢得了浪漫派剧作家的崇高声誉。

  十九世纪上半叶,对历史事件发生浓厚的兴趣,成了欧洲社会精神生活的一个特点,因而人们常把十九世纪叫做“历史的世纪”。当时法国和欧洲有许多作家竞相写作历史小说,一时蔚为风气。大仲马从三十岁起,也以“给了十九世纪的艺术以历史方向”的英国作家瓦尔特·司各特为榜样,进入了以创作历史小说为主的新阶段。此后十余年间,大仲马因经济的需要,以极快的速度写出了二百多部历史武侠小说和长篇连载小说。这些小说有的是他一人写的,有的是他和奥古斯特·马凯合作写的,其数量之多为历来小说家所罕见。但是这些作品的质量有高有低,参差不齐。《阿芒得骑士》是大仲马在三十年代中着手写作、而于四十年代初期才完成的一部历史小说,他自己认为这部小说是他的最优秀的作品之一。
  大仲马卒于一八七0年,终年六十八岁。

  大仲马热爱自己国家的历史,早在三十年代期间,他在埋头写作历史小说的同时,还写了许多关于法国中世纪的历史笔记。这些笔记甚至博得了象奥古斯特·梯也尔这样知名历史学家的赞扬,足见大仲马在历史学方面造诣之深。《阿芒得骑士》是以十八世纪初叶法国宫廷中的两个贵族集团为争夺摄政王位所展开的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为历史背景的。小说主要依据与这一场斗争有牵连的某些当事人的回忆录,以及保存在国家档案馆中的有关材料。除了由于写小说的需要虚构出了主人公德·阿芒得骑士和巴蒂尔达少数几个人外,其余书中的人物和事件大半是真人真事,甚至连书中一些人物所说的话都可以在回忆录一类作品中找得到。然而这部作品又不是单纯的历史演义,因为它的作者的主旨不在于机械地重现历史,而在于渲染书中主人公的爱情和冒险的奇遇。原来的历史事件,经过他的一番巧妙的艺术加工,蒙上了一层戏剧性和传奇性的浪漫主义色彩,具有了引人入胜、扣人心弦的魅力。
  为了帮助读者更好地弄清楚大仲马这部小说的内容,有必要在这里简单地介绍一下法国历史上这段错综复杂的事件。

  一七一五年九月一日,法国历史上有名的暴君路易十四在内外交困的形势下死去了。当时他的儿子和孙子都先他而病故,所以法国的王位就传给了他的曾孙路易十五。然而那时路易十五还是一个刚满五岁的小皇帝,根本没有处理国家大事的能力,这样就需要有一位摄政王来辅助他。按照辈份,这个摄政王的位置应当属于路易十四的侄子奥尔良公爵菲力浦。此人在路易十四统治时代,曾经在对外敌作战中英勇善战,建立过汗马功劳,却得不到路易十四的宠爱,同时他又和法国议会中的资产阶级上层人物接近,政治态度比较开明,因此,在当时举国一片要求改变路易十四内外政策声中,菲力浦自然在全国人民中成了最孚众望的人选。可是,以路易十四的情妇曼苔侬夫人为首的一帮宫廷佞臣,由于迎合一部分旧贵族的利益,死抱住路易十四的衣钵不放。她们也提出了自己一个庸碌无能的代理人,亦即路易十四的非婚生子杜孟公爵来同奥尔良公爵菲力浦对抗。
  经过了一番较量之后,杜孟公爵失败了,菲力浦当上了摄政王。而曼苔侬夫人这一伙人并不甘心于自己的失败,于是改变了斗争的策略,在国内串连了一些旧贵族和旧军官,在国外则勾结了根据一七一三年乌得勒支和约登上西班牙王位的路易十四的亲孙子菲力浦五世,企图通过军事的和玩弄政治阴谋的方法,里应外合地来推翻摄政王奥尔良公爵菲力浦的统治。她们接连策划了绑架和搞宫廷政变的阴谋,每一次阴谋都是在眼看快要成功的关头,突然由于一些偶然的因素而一一遭到了破产。结果,阴谋彻底败露了,阴谋分子全部束手被擒。

  在封建专制时代,象这一类叛国的阴谋分子,照例是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的,不是砍头就是被吊死,而小说中的奥尔良公爵菲力浦却抛开个人恩怨,以国家利益为重,对这些阴谋分子采取了罕见的宽容态度,在他们被捕以后不久,一个个都得到了释放。作者通过这一事件是为了要突出菲力浦作为“贤相”的高大形象。
  搞历史从来都是为了现实政治服务。大仲马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所以会对一百多年前法国宫廷中这幕争权夺利的丑剧感到兴趣,决不是单纯为了“发思古之幽情,”而是有他自己的政治目的。原来,在一八三0年——一八四八年期间登上法国王位的,正是当年奥尔良公爵的后裔路易·菲力浦。这个路易·菲力浦虽然建立了代表法国金融贵族集团的利益的“七月王朝”,并且还对复辟后的波旁王朝的国家机关进行了若干的整顿,但是他的封建专制的反动本质却仍然没有改变。因此,在他十八年的统治期间,国内的社会矛盾不断加剧,经济危机日益深化,工人的起义运动此伏彼起,甚至连资产阶级内部也有一部分人起来反对他,形成了众叛亲离的局面。整个法国处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革命前夜。

  然而,在这个历史转折的关键时刻,曾经在一八三0年七月革命中参加过推翻波旁复辟王朝的斗争的大仲马,却一反他当年反对君主制度的态度,把希望寄托在国王路易·菲力浦身上,幻想他也能象他的祖先那样英明,一方面顺应人心进行选举改革,以缓和同中小资产阶级的矛盾,另一方面又能够对反对派采取宽宏大量的态度,以求得国内的各阶级的和解。大仲马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在无情的现实面前白然遭到了破灭。这部小说出版之后仅仅过了数年,反动腐朽的“七月王朝”就在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风暴中被法国人民永远埋葬了。
  虽然《阿芒得骑士》一书清楚地暴露出了大仲马世界观的矛盾性,反映出了他受到偶然因素决定历史的唯心论的强烈影响,但同时也表现出了大仲马创作的特有的浪漫主义精神:对人的坚定的信仰和对生活的积极态度。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敢于向命运挑战和敢于同敌人斗争的战士,而不是弱不禁风的命运的宠儿。特别要指出的一点是,这部小说是大仲马在风华正茂、写作技巧臻于成熟时期写成的,书中结构严密,情节委婉曲折,引人入胜,有些章节中的文笔清新流利,充满诗情画意,令人爱不释手。正因为如此,所以这部小说也同大仲马的脍炙人口、流传极广的《三个火枪手》和《基度山伯爵》一样,成了深受世界各国厂大读者喜爱的作品。

郭一民 1982年2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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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01章 罗克菲内上尉



  一七一八年三月二十二日,复活节前大斋戒第三个星期的星期四,早晨快八点钟时,在新桥靠学士码头的一端,一个相貌堂堂的年青贵族骑在一匹漂亮的西班牙骏马上。他挺直地坐在马鞍上,那坚决果断的神态使人觉得准是警务队长官伐埃·达尚松大人亲自派他去站岗的。

  他在那里约摸已等候半个小时了,不时焦急地瞧瞧撤玛利旦钟楼上的时钟,最后总算满意地把目光停留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人穿过多芬广场,向右一转,正面朝着他走过来。这位引起骑者兴趣的是个身高五英尺八英寸的魁梧壮实的汉子,没有戴假发,浓密的黑发里夹着少许白发,穿戴半似军人,半似平民。他身佩绦带,腰挂长剑,那绦带一度曾是鲜红的,如今经过日晒雨淋已经发黄了。长剑不时无情地撞击着小腿肚,头上的帽子看来曾经是用羽毛和金银丝带装饰的,现在帽子的主人把它奇妙地歪带在左耳上,好象要显示它昔日曾有过的奢华。这人约有四十到四十五岁光景,他一手捻着上唇的胡髭,举起另一只手,似乎示意让马车驶过去。他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对谁也不让路,从他的面貌、步伐和举止―总之是挥身上下都表现出一种大胆勇猛的精神,使一直注视着他的骑者不由得微笑起来,喃喃自语道:

  “看来,这正是我需要的人!”

  作出这点结论后,年青人便径直向来人走去,显然想和他攀淡。来人和骑者虽素不相识,却也意识到大约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去排解,便立即面朝着撤玛利旦钟楼站住,跨出一只右脚,一手按着剑柄,一手捻着胡髭,等候骑马过来的那个年青人。

  来人果然没有弄错,年青的贵族在他面前停下马来,用手触一触帽子,说道:

  “先生,您的仪表使我断定您是一位贵族,我没有弄错吧?”

  “哪里的话,不是的,先生!”来人一边回答,一边也用手触触帽子表示回礼,“不过,说实话,我很高兴,要是我的外貌这般抬举我。倘若蒙您称呼我的军衔,那就请您叫我上尉吧。”

  “先生,我非常高兴您是一位军人,”骑者又躬身施礼说:“这便使我更加坚信,您一定不会对一个处在困境中的体面人物置之不顾。”

  “欢迎之至,只要这位体面人物不求助我的钱包,因为我坦白告诉您,我刚巧把最后一个艾矩①都花在都奈码头的酒馆里了。”

  “事情一点不牵连到您的钱包,上尉。恰恰相反,请您相信,我的钱包还听候尊便哩。”

  “请间尊姓大名,”上尉何,显然对方的回答使他动了心,“什么事情我能为您效劳?”

  ①艾矩:法国十六一十七世纪使用的钱币,相当于三个法郎。

  “雷诺·德·瓦勒夫男爵……”骑者回答。

  “请原谅,男爵,”上尉打断他说,“我好象记得在弗兰德战争①时期认识过一家姓瓦勒夫的。”

  “正是,先生,我是出生在列日的。”

  于是双方又重新施礼。

  “事情是这样的,您知道,”瓦勒夫男爵接着说,“阿芒得骑士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之一,昨晚我们在一起和人发生了争吵,这场争吵得在今天上午用决斗来结束。我们的对手是三个人,而我们却只有两个。所以今天一早我就去找德·加斯侯爵和德·苏尔纪伯爵,不巧他们都没有在家里过夜,而事情是不能耽搁的,因为两三个小时后我就要动身到西班牙去了。所以无论如何我们得找一个副手,确切地说,找一个第三名参与者。这样我便在新桥等候,准备找第一个过路的贵族。您正好来了,我就向您求教。”

  “作得对,我敢发誓!这是我的手,男爵,我愿为您效劳。那么,请您告诉我,约定几点钟碰头?”

  “上午十点半。”

  “什么地方?”

  “玛约门。”

  “见鬼,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可是您骑马,我步行,怎么办?”

  “有一个办法,上尉。”

  “什么办法?”

  ①弗兰德地区,现在分成比、荷、法三国领土。

  “请您赏光―坐在我后面的马背上。”

  “行,男爵。”

  “不过先得提醒您,我的马有点儿烈性子。”年青的贵族微笑说。

  “哦,这个我有数,”上尉说,他后退一步,用行家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这头高贵的牲口,“要是我没有弄错,这匹马出在格雷那茨基山地和斯埃拉一莫雷纳一带。我在阿力马斯时骑过这种马,只要我腿肚子这么一夹,就治得它象绵羊一样躺倒在地上。”

  “那我就放心了。上马吧,上尉!”

  “行啦,男爵。”

  上尉一纵身便跳上了马背,连碰都不碰一下年青贵族给他腾出来的马蹬。

  男爵说得对:马匹不习惯这样的重量,便竭力想挣脱它,不过上尉没有吹牛,牲口很快就感到这样的乘客难以对付,徒然左右蹦跳了几下,最后不得不驯服了。反使行人眼里更觉得这两位骑手骑术高超。瓦勒夫和他的同伴便策马驰过当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河埠的学士码头。然后沿着这条林荫大道驰过卢佛码头和杜伊勒利码头,过孔菲朗斯门,不走向左转到凡尔赛的大道,却奔向通往凯旋门和明星广场的香榭丽舍大街。走近安泰桥后,德·瓦勒夫男爵才让马匹略略放慢了脚步,因为看到要按时到达玛约门是完全来得及了。

  上尉便利用这喘息的机会问道:

  “先生,现在我是否可以冒昧地问一句,我们是为什么事去打架呀?我要知道这一点才好恰如其分地对付我的敌手,看该不该往死里打。”

  “完全公道,上尉,”男爵回答。“事情是这样的:昨晚我们在菲蓉家里吃晚饭……想来您当然是认识菲蓉的,上尉。”“那还用说,见鬼!还是我引她出来见世面的哩,那是一七O五年,我去意大利远征之前。”

  “哦,原来如此!”男爵笑着说。“您可以为此夸口哩,她使您够光采的。话说回来,我和阿芒得就在她那里吃的晚饭。”

  “没有漂亮的娘儿们吧?”

  “没有。您可想得到?应该告诉您,阿芒得简直是个特拉普斯脱修士①。他不会同时爱两个女人,眼下他正迷恋着近卫军中尉的妻子小达纹哩。”

  “妙极了。”

  “就这样,我们边吃饭,边聊天。这时听到隔壁房间里进来一群快活热闹的人。我们不由得停下来听他们说话。事有凑巧,他们谈的话题恰恰正是我们不应该听的。”“大概正谈到这位钟情的骑士了吧?”

  “您猜对了。当最初几句话传到我的耳朵里时,我便站起身打算把拉乌利带走。可是他不但不跟我走,反而用手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来。‘那么,’交谈者里面的一个说,‘菲力浦②爱上小达纹了?’‘从德·艾斯脱莱元帅夫人命名日的那一天起。那天她打扮成维纳斯,向他献诗并献佩剑的缓带,诗里把他比作马尔斯哩’。‘那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了,’第三个声音说。‘可不,’第一个声音回答,‘哦,开头她似乎还有些推托呢,或许是真的疼那位可怜的阿芒得,或许是她明知摄政王专爱那得不到手的尤物。直到今天早上收到一篮子鲜花和珠宝,她这才答应接待大人。’”

  ①特拉普斯脱:中世纪天主教僧团的成员,这种僧团以严格的清规著称。

  ②菲力浦·奥尔良公爵,摄政王菲力浦,在路易十五未成年时管理国事。

  “哦——哦,”上尉说,“这下我明白了,阿芒得骑士大怒。”“事情就是这样。要是您我,不但一笑了之,而且还要趁此机会把上校的官衔弄回来哩,因为当时是以紧缩开支为藉口把这个官衔的委任状收回去的。可是那时阿芒得脸色刷白,我怕他就要晕过去了。后来他走向隔板,用拳击墙,要他们安静下来。他说:

  “‘诸位,我很遗憾不得不和你们作对。但是谁要是说达纹夫人和摄政王还有别的什么约会,那是撒谎!’”

  “‘这是我说的,先生,而且我敢肯定,’第一个声音回答,‘倘若我说的话使您不称心,那么我叫拉法尔——近卫军上尉。’”

  “‘我叫法尔纪,’第二个声音回答。”

  “‘我叫拉凡,。第三个人说。”

  “‘好极了,先生们’阿芒得说,‘明天早上九点到九点半我在玛约门恭候。’

  “之后他又在我对面坐下。那一帮先生们开始谈论别的事,我们便吃完自己的晚餐,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上尉,现在您知道的和我一样多了。”

  上尉于是发表了一点类似评论的意见,说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尽管他对骑士的气量有些责怪,但还是决定全力支持这件偶尔碰上又实在是犯不着的事。再说即便他想翻悔也来不及了。于是他们奔向玛约门,看见那里有个年青人骑在马上,正在等候着什么人。当他从远处一瞧见男爵和上尉,便策马迎上前来。这便是德·阿芒得骑士。

  “亲爱的骑士,”德·瓦勒夫男爵和他握手并说:“请允许我给您介绍一位新朋友,老朋友都找不到:苏尔纪、加斯都不在家。我在新桥碰到这位先生,把我们的困难告诉他后,承蒙他应允来助一臂之力。”

  “那么,我应当加倍地感谢您,亲爱的瓦勒夫……,”骑士回答,一面用略带诧异的眼光瞥了上尉一眼。“而您,先生,请您原谅,初次相识便让您牵连到这场不愉快的事情中来。不过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报答您,到那时您可以支配我,就象我依靠过您一样。”

  “说得好,爵爷,”上尉回答,一面从马上跳下来。“您这么够朋友,我就情愿为您效劳,干什么都行。何况俗话说得好: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家伙是谁?”德·阿芒得低声问德·瓦勒夫。这时上尉正在原地踏着步活动腿脚。

  “说实在的,不知道,”德·瓦勒夫说,‘不过没有他咱们可不成呀。也可能是个落魄军官,因为订了和约之后就没事干了。究竟是块什么料,一会儿就会立见分晓。”

  “怎么样?”上尉说,经过一番操练之后正显得精神抖擞。“我们亲爱的对手在哪里?我今天觉得正对劲呢。”

  “我到这里时还没有看见他们。不过在街道那一头停着一辆出租马车,也许他们就在里面。要是他们来迟了,那是马车跑得慢。况且,”骑士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块镶着金刚钻石的华丽的表,“时间还没有到:现在还不到九点半呢。”  “那我们就迎上去吧,”德·瓦勒夫说,一面急忙把组绳抛给德·阿芒得的跟班。“要是他们已经到达指定的地点,我们却还在这里蹓跶,岂不反而是他们等候我们了。”

  “您说得有理,”德·阿芒得答道,便急忙和两个同伴一起奔向公园的入口处。

  “大人,要吃点儿什么吗?”饭馆老板站在门口兜揽顾客。

  “当然,杜朗老爹,”德·阿芒得回答,为了避免麻烦,他便装作来散步的样子。“三个人的早餐,我们蹓跶一会儿就回来。”

  于是他丢给老板三个路易。

  上尉看到那三个闪亮的金币一个接着一个落到老板手里,心里熟练地盘算着花七十二个法郎在布洛涅森林可以吃到些什么,因为他熟知和这一类人打交道,便以为由他给老板作一番指示并非是多余的,于是他朝老板开口道:

  “喂,老伙计,要知道我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别想蒙我。听着,酒要上等好酒,早餐要丰盛,不然我打断你的脊梁骨,听见了吗?”

  “您放心,上尉,”杜朗老爹回答:“象您这样的主顾我怎么敢蒙呢?想都不敢想的。”

  “那就好,我已经十二个小时没有东西下肚了―你得估计到。”

  老板以很知趣的神情鞠了一躬,然后走到厨房里去,心想这笔生意并不如原先想的那么合算。至于上尉呢,向老板作了一个既似威胁又象友善的手势作为最后的嘱咐,便去追赶骑士和男爵,那两个人停下来等着他。

  骑士没有弄错:在第一条林荫道的拐角处便看到那几个对手从马车里出来。这便是我们已经提到的德·拉法尔侯爵、德·苏尔纪伯爵和德·拉凡骑士。

  读者请允许我稍稍地向你们介绍这三个人的情况,因为随着故事的发展,我们还得经常和他们相遇。

  德·拉法尔侯爵因为会作诗,是这三个人里面最出名的。他约摸三十六岁到三十八岁,外貌诚实坦率,总是快活开朗,生气勃勃,随时随地不论和谁都可以开怀畅饮、玩牌、比剑。既诚恳又不记仇,最博得女性的青睐,又得到摄政王的宠幸,封他为近卫军上尉。摄政王十年前就视他为心腹,但有时也发现他是个情敌,不过始终是他的忠诚的仆人。这位亲王好给他随从中的浪荡子和情妇们取浑名,称他作“浑小子”。德·拉法尔在宫廷贵妇人和歌剧女演员中尽管颇得人心,可是近来声望却显著下降了,传说他竟想要作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了。当然也有那些想维护他名声的人私下里说,这种表面的作法不为别的,只因是公爵夫人的女儿、孔德大公的孙女德·孔德小姐的嫉妒,据人们断定这位小姐对这位近卫军上尉分外钟情,加上她和德·黎塞留公爵的关系(后者被公认是德·夏洛莉小姐的情夫),便使这些传说更有根有据。

  德·法尔纪伯爵,人们不用他祖先传下来的封号,却按造物主对他的赐与称他为美男子法尔纪,果然名不虚传,他是当时最美的年青人。他身材出众:挺拔、强壮、柔软、结实,他身上仿佛体现了那个时代小说里英雄人物的各种各样的甚至是相互矛盾的特点。他那漂亮的脸庞是一种奇妙的混合物―黑头发和浅蓝色的眼睛,面容坚毅但皮肤却象女人一样柔嫩,再加聪敏、坦率、勇敢和上流社会的风度,你就可以想象到,在那种没有理智和一味时兴这一类品性的时代,德·法尔纪所享的盛名了。

  至于德·拉凡骑士,给我们的印象是异常的年青,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个刚刚离开父母保护的孩子。他富有、出自名门,正好象用行军一样的步伐大踏步跨进生活,急切地迎向倾注给他的一切享受。他以年青人全部的热情、轻率和渴望,无论是对当时一切荒唐放荡的事儿或者是对高尚美好的行为都干得一样的极端,人在十八岁的时候常常是这样的。所以不难想象,他是多么骄傲能和德·拉法尔、德·法尔纪这样的风流人物一起参加决斗,因为这件事必定会轰动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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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决斗



  德·拉法尔、德·法尔纪和德·拉凡一见自己的敌手在林阴道的拐角处出现,便立即迎上前去。当两边的距离缩短到十步时,双方便都脱下帽子,以十八世纪贵族处在类似场合下最优雅和彬彬有礼的风度相互鞠躬,然后手里拿着帽子又往前走了几步,亲切地微笑着,使一个不知内情的过路人看来,还以为是老朋友们愉快的相逢哩。

  “先生们,”德·阿芒得骑士说(按规矩应该由他发言),“我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你们或者我们,但是时候已经不早,我们在这里会受到干扰的。所以我们以为最好是先找一个更清静的地方,那里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来办这件小事。”

  “诸位,”德·拉凡说,“我可以给你们带路:离这里不到一百步有个修道院,你们在那里会清静得象隐居一样。”

  “行啊,跟着小爵爷走,”上尉说,“小孩子的嘴说真话!”

  德·拉凡转过身来打量我们这位饰着发黄绦带的朋友。

  “要是您还没有约好和谁比剑,老先生,”年青的爵爷嘲讽地说,“我请求您给我这种荣幸!”

  “别忙,别忙,拉凡,”德·拉法尔打断他说:“我必须先向德·阿芒得先生作些解释。”

  “拉法尔先生,”骑士回答,“您的勇敢是闻名的,若是您打算先向我作解释,那只是证明您的谦逊。请您相信,对此我深表感谢,不过这种解释只会白白浪费时间,我以为我们不必拖延了。”

  “好!”德·拉凡喝采道。“说得太精采了!骑士,等着我们较量以后,我希望和您交个朋友。久闻大名,早就想有幸和您结识。”

  于是德·阿芒得和德·拉凡重又互相施礼。

  “走吧,拉凡,”德·法尔纪说,“既然你愿作向导,那就带路吧。”

  德·拉凡便象一头鹿似地向树林奔去。五个同伴跟随着他。坐骑和马车留在大路上。这期间对手们保持了极端的肃静,也许是怕旁人听见,也许是人在危险面前屈服于本能,骤然变得沉默不语了。十分钟之后他们处在一块四面围着密密树丛的林间草地中间。

  “哦,诸位,”德·拉凡满意地瞧瞧周围说,“你们看这小地方怎么样?”

  “您要是夸口说是您发现的,”上尉说,“那您真是个有趣的哥伦布!如果您早说打算上这儿来,我闭着眼睛也把你们带来了。”

  “好吧,先生,”德·拉凡回答,“等您走的时候,就按您自己说的,尽可能让您闭着眼睛离开这里吧。”

  “德·拉法尔先生,我向您请教。”德·阿芒得说,一面把自己的帽子丢在草地上。

  “行,先生,”近卫军上尉回答,一面也如法炮制,“对我来说,有幸和您决斗,感到无上光荣,同时也十分痛心,特别是为了这样的一件小事。”

  德·阿芒得微微一笑,表示领教了这种礼貌,但并不作答,却抽出剑来。

  “亲爱的男爵,”德·法尔纪对德·瓦勒夫说,“听说您要到西班牙去?”

  “应当昨夜就动身的,亲爱的伯爵,”德·瓦勒夫答道,“可是事情既然这么重要,我就上这儿来了,只有今晨能在这里和您会面的快乐才使我一直留到现在。”

  “吓,这使我很伤心”,法尔纪抽出剑来答道,“因为倘若不幸我让您走不了,您就要非常见怪了。”

  “一点也不,我理解您这样行动全都是为了纯洁的友谊,亲爱的伯爵,”德·瓦勒夫回答,“所以我请求您把全部的本领都使出来―我听候您吩咐哩。”

  “开始吧,先生,”德·拉凡对上尉说,这一位呢,正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制服整齐地放在帽子旁边。

  “您没有看见我在等着吗?”

  “别忙,亲爱的年青人,”这位老兵用他特有的冷淡的口吻讽刺地说,一面还继续他的准备工作。“在打架这种事上,最重要的修养之一―就是冷静。我在您这个年岁时也和您一样,可是,得了三、四次剑伤,就醒悟过来了,知道走错了路,才回到正道上来。可不是!”他这才不慌不忙抽出剑来这支剑——我们已经提到过——是分外的长。

  “见鬼去吧,先生!”德·拉凡说,向对手的武器膘了一眼,“您这支长剑真漂亮,倒让我想起家母厨房里烤肉的铁叉子,我很遗憾,没有让酒馆老板也给我拿一把来,也好向您请教啦。”

  “令堂嘛——当然是受人尊敬的妇女,她的厨房也必定是很出色的,关于这两者我听到的都是颂扬,爵爷,”上尉几乎用慈父般的语气说。“所以,要是为了这种不足道的小事使这两者都失去您的话,我确实会很遗憾的。您想想,您在击剑上还不过是个小学生哩?用心练习吧。”

  这忠告却没有被采纳:对手的平静使德·拉凡暴怒了,尽管德·拉凡很勇敢,但他血气方刚,要想达到这种平静的境界是毫无希望的。他狂怒地扑向上尉,却偏偏击在剑柄上。上尉向后退了一步。

  “哈,您后退了,老先生!”拉凡叫唤道。

  “退却不是逃跑,我的小爵爷,”上尉回答,“这是剑术原理,我劝您对这点得好好钻研钻研。再说我也不反对弄清您是哪个学派的……哦,我看您是白脱洛的徒弟。这是个好师父,但是他有很大的弱点:他不教您怎样挡开剑刺。您看嘛——”他继续说,一面闪开对方正面的打击,“我只消一冲刺,就可以把您象小鸟儿一样地刺穿了。”

  德·拉凡怒不可遏,因为事实上确实感到对手的剑是触到胸脯上了,不过只是轻轻一碰,好象练剑时那么略略一按。年青人的怒火使他忘记上尉是饶了他的命的,却更加紧进攻,比先前愈加猛烈。

  “唔,唔,”上尉说,“现在您已经发昏了而且还竟想刺穿我的眼睛。可耻啊,年青人,可耻!对着我的胸脯来了,真见鬼!……啊,又刺到脸上来了!这您就逼得我不得不解除您的武装了!……又来一下?去拾您的剑吧,用一只脚走回去吧,这样会让您安静一点……”于是他用有力的一击使武器从拉凡手里甩出去,这支剑一直飞到二十步远的地方。

  这次德·拉凡对忠告不再藐视了:他缓慢地拾起剑又慢慢地朝上尉走去,后者这时正倚着剑等着他。

  “您是对的,先生,”他说,“我还是个孩子,但我希望这次和您相遇能帮助我成为一个男子汉。我请求和您再较量几个回合,免得说您获得全胜。”于是他又重新摆开了架势。

  上尉说得有理:要成为一个劲敌,骑士缺少的是冷静。所以从第三个回合开始,上尉就看到对方只能集中全部精力来自卫了。只因他剑术精湛,有意让他的年青对手略略占一点儿上风。不难预料,事情最后仍然以上尉击掉德·拉凡手里的武器而告终。这一次是上尉自己去拾剑,把武器还给了年青人,同时露出一副他并不擅长的彬彬有礼的神态,说道:“骑士先生,您是个好小伙子,不过听一听一个击剑老手的话,他在您出生前就参加过弗兰德战争,您还躺在摇篮里时他到西班牙去打过仗——换一个师父吧,放下白脱洛,他已经把全部本领都教给您了,去拜布阿一罗伯尔为师,要是再过半年您不胜过我的话,我就见鬼去。”

  “多谢教诲,先生!”德·拉凡一面说一面向上尉伸出手,禁不住流下眼泪。“但愿这一课今后对我会有益处。”于是他从上尉手里接过剑,摹仿后者的样子插入剑鞘。然后两个人都转过身去瞧自己的同伴,看事情进行得怎样了:战斗已经结束,德·拉法尔背靠着树坐在草地上,他胸部受到一击,幸亏剑端碰着筋骨,从骨头边上滑过去,因而伤势实际上不很严重,只是震动使他失去了知觉。德·阿芒得跪在他跟前,试图用手绢止住血。

  德·法尔纪和瓦勒夫则各遭一剑:一个刺在大腿上,一个刺在手上。双方已经互致歉意,并且相互保证说,发生的这件事只会更加深他们的友谊。

  “瞧,年青人,”上尉对德·拉凡说,一面指着战场上那情景,“瞧瞧这个,再想一想,眼看三个正直的贵族在流着血,却不过是为了一个什么轻浮的女人!”

  “老天,您说得有理,上尉,”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的德·拉凡说,“恐怕我们里面只有您一个看问题是理智的。”

  这时候拉法尔睁开了眼,认出来正在替他包扎的是德·阿芒得。

  “骑士,”他对德·阿芒得说,“您愿意听从友谊的忠告吗?马车里有一个外科大夫,我带着他是为防万一的,请您让他到我这里来。然后您尽快地回到巴黎去,要在今晚大歌剧院的舞会上出现,倘若有人问到我,就说我们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会面了。至于我呢,您完全可以放心,我不会提您的名字。若是当局来找您的麻烦,就立刻让我知道,我们会安排得让这件事无声无息的。”

  “谢谢,侯爵,”德·阿芒得回答。“那么我就离开您了,因为我知道把您交给比我更有用的人手里,否则请您相信,在我看见您躺在您床上以前,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和您分手的。”

  “一路顺风。亲爱的瓦勒夫,”德·法尔纪说,“我想这一点儿擦伤不会妨碍您启程吧?回来以后请别忘记:大路易广场十四号有您的朋友。”

  “若是您有什么事要在马德里办的话,亲爱的法尔纪,您只要说一声就是了,——你可以指望,一定会以一个忠实伙伴的准确和热心来办好的。”

  于是他们相互握手,好象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再见,年青人,再见!”上尉对德·拉凡说。“别忘记我的忠告:放下白脱洛,去学布阿一罗伯尔,而最重要的是要保持冷静,在必要的情况下要后退,抓住时机击退对手,那么您会成为法兰西王国最出色的击剑手之一。我的长剑卑恭地向令堂的大铁叉致敬。”

  德·拉凡尽管十分机智,却不知该如何对答,于是只好鞠躬致礼,然后便向拉法尔走去,这一位的伤势似乎比法尔纪要重一些。

  至于德·阿芒得、德·瓦勒夫和上尉,他们急忙跑到林荫道上,在那里找到了马车和正在磕睡的外科医生。德·阿芒得把他唤醒,告诉他应该沿着那条道去找拉法尔侯爵和德·法尔纪伯爵,他们正需他去效劳。此外,他又命自己的跟班赶忙随着外科医生去,好替他帮忙。然后他对上尉说,“上尉,我看再到那家饭馆去是不大慎重了。承蒙相助,感激之至。看来您是步行的,请您允许我赠送坐骑一匹,作为纪念吧。您可以随意选择:都是好马,如果您需要一小时跑八到十个里约①,哪一匹都不会让您丢脸的。”

  “好吧,爵爷,”上尉回答,一面斜眼膘了一下那匹准备被慷慨赠送给他的马匹,“这点小事本来不值一提:上流人之间彼此本当竭诚相助,不吝流血解囊。但既然你们这么慷慨,我也就不推辞了。不过,请记住——我随时能为您效劳,只要您用得着我。”

  ①里约:法国旧长度单位,约等于4.5公里.

  “那么必要时我怎么能找到您呢,先生?”德·阿芒得带笑地问道。

  “我没有固定的住处,爵爷,您只要到菲蓉家里找诺曼脱卡,问她罗克菲内上尉在哪里,就随时可以知道我的消息。”

  上尉看见两个年青人都骑上马后,也便当仁不让,同时绝不忘记留意观察:他看见德·阿芒得骑士留给他的确实是三匹坐骑里最好的一匹。

  他们正处在十字路口上,因此便各自分道扬镳。

  德·瓦勒夫伯爵经过巴塞卡进城,直接奔往阿尔塞纳里,在那里接受了杜孟公爵夫人的委托,当天就出发到西班牙去了。在公爵夫人家他出入如同家人。

  罗克菲内上尉则为了评价马匹的性能,策马跑了三、四圈,向布洛涅森林飞驰而去。等他感觉到这匹纯种良马确实如骑士评价的那样,便心满意足地回到杜朗老爹那里,一个人吃完了为三个人预定的早餐。

  当天他就把这匹马在牲口市场上以六十个金路易的价格卖掉了,其实它的价值还要高出一倍,但是一个人既急需现钱,就得忍受牺牲。

  至于德·阿芒得则取道里阿穆埃大路驰往巴黎,经过香榭里舍大道回到黎塞留街的家,发现那里有两封信正在等着他。

  其中一封的笔迹是那么熟悉,一见到它,骑士的身子不由得震颤了一下,他小心翼翼、迟疑不决地伸出手去,仿佛那是一团燃烧的火,他战栗着打开信―这信对他的份量是何等沉重!信里写道:

  亲爱的骑士:

  我心不由己——这点您应当理解,然而不幸的是天赋使我们情趣不投,爱好各异。至于我,我愿即使在一点上胜过别的女人:不欺骗我曾经爱过的人。不用在往常那时刻再到我这里来了:何必要人告诉您我不在家呢?我不忍心迫使仆从或使女去说这类愚蠢的谎言,而连累他们为此去赎罪。

  别了,亲爱的骑士,不要对我怀着太坏的记忆,并希望即使十年过去后,我依旧能把您看作法兰西最殷勤有礼的贵族之一。

  索菲·达纹

  “该死!‘’德·阿芒得嚷道,一拳把布耳式①精致的小茶几击碎。“要是我把可怜的拉法尔打死,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①布耳式:法国十七——十八世纪时镶嵌木器的样式。

  一阵狂怒暴发之后,骑士略微安静下来,开始在门和窗之间踱步,那脸上的表情说明,这可怜的人心还不死,还得再遭受类似这样的沉重打击,才能完全领悟那美丽的负心人对他进行这番含有哲理的教诲。他在房子里转了一阵之后,看到地板上还有另外一封信,他几乎完全没有注意。他在那信旁来回踱了两、三次,冷摸地瞧着它,最后一转念,也许这能使他略略分心,便漫不经心地拾起信,不慌不忙地打开,见到笔迹是生疏的,再看却没有署名,这使他产生了一点好奇心,于是念道:

  骑士:

  倘若您具有您的朋友对您所肯定的即使是四分之一的浪漫气质和二分之一的勇敢精神,我们便准备向您提出一件值得您去做的事业,它将使您能对您所最憎恨的人复仇,并使您能达到这样光辉的目标,那是在您最好的幻梦中也难以想象的。引导您走上这迷人之路的好运天使将在今晚十二时到二时在大歌剧院的舞会上等待您,您应当完全信任他。倘若您没有带面具,他会到您跟前来,要是您带了面具,就请您找那左肩上有淡紫色缎带的人。暗语是:“芝麻,打开吧。”①果断地说这句话,您便会看到在您面前打开一个比阿里巴巴的洞穴更奇妙的宝库。”

  “上帝保佑!”阿芒得说。“只要带紫色缎带的天使履行一半诺言就行了。”

  ①阿拉伯故事中的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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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10:05 | 只看该作者
第03章 骑士



  当我们往下叙述时,有必要让读者进一步了解我们的主人公。拉乌利·德·阿芒得骑士是内维尔涅省一个有名望的家族的唯一后裔。尽管他的家族在历史上并未起过显赫的作用,却仍然颇有声望,这部分是由于本身,部分也由于联姻。说来话长:骑士的父亲加斯东·阿芒得先生异想天开,想乘坐王室的马车,便于一六七二年来到巴黎,尽管他排除重重障碍,却只能证实自己这一族打一三九九年起——如果相信议会的记载,从并不光彩的纹章沿革史来看——未曾出过一个公爵或者高级的贵族。然而在另一方面,他的母舅即曾于一六九四年荣获大圣灵勋章的德·多里尼伯爵却指出,根据他这一族十六代的记载,他的血管里流的主要是德·阿芒得家族的血统,因为三百年来他们的祖先一直彼此联姻,这一点就足够符合那个时代成为贵族的要求了。

  骑士不穷,也不算富:他的父亲给他在内维尔涅附近留下了一片土地,每年约摸有二万到二万五千里维尔的收益。在外省仗着这笔钱可以过得很宽裕了,但骑士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追求功名心切,因此成年之后,便于一七一一年离开外省,来到了巴黎。

  他第一个拜访的就是德·多里尼伯爵,指望依靠他能被引荐给宫廷。不幸这时候德·多里尼伯爵本人已不常去宫廷了。但是前面已经提到过,他总是关切阿芒得这一家的,便把自己的外甥介绍给德·维勒尔骑士,后者对自己的朋友德·多里尼不便推辞,便将年青人引进德·曼苔侬夫人①的沙龙。

  德·曼苔侬夫人有一个美德:同过去的情夫们保持友好的情谊。念及以往和德·维勒索骑士的亲密关系,她特别亲切地接待了阿芒得。几天之后,当德·维勒尔元帅来向她表示敬意时,她十分恳切地向他推荐了这个在自己庇护下的年青人。元帅正庆幸有机会向这位“in parti-bus”②女王献殷勤,答应立即就把德·阿芒得列入他的侍从行列,并尽力给他提供一切机会,让他不辜负他高贵的保护人惠予他的好评。

  ①德·曼苔侬侯爵夫人:路易十四之情妇,路易十四在第一个妻子玛丽·攀莉莎死后秘她秘密结婚。

  ②“in Parti bus”:拉丁语,指不在位的权贵。

  骑士因为在他的面前展现了这样的锦绣前程而欣喜异常。那时,事先策划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已最后决定。路易十四的统治己进入末期,到了命运的转折关头。塔拉尔和马辛战败于戈什泰脱,维力卢瓦在拉米利亚被击溃,而弗里德的英雄维勒尔则在有名的马里勃拉克战役中败于马力波罗和叶甫盖尼①。一度曾受柯尔柏和卢伏瓦②威镇的整个欧洲都起来反抗法兰西,形势十分险恶。国王好象一个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病人几乎每小时都要换医生一样,无日不在更换大臣,而大臣却人人都暴露了自己的平庸无能。法兰西已没有力量进行战争,然而又难以赢得和平。法国徒然向西班牙作出不再进行干涉却仍然不够。向国王提出的要求是:以条约保证放弃坎勃来、麦茨、拉罗舍勒及贝荣纳要塞;放对方部队过境法国到西班牙,倘若国王不保证在一年之内迫使他的孙子放弃西班牙王位,那么这些军队将以武力把路易十四之孙从王位上拉下来。这就是向这位国王提出的议和条件。他当年曾在比利时的沙丘——塞内弗、弗来吕斯、希坦克尔——以及马赛取得辉煌胜利,直至如今操战争与和平之胜券于掌握之中,一向被称为伟大、万岁、集权于一身、威镇全国的统治者,半世纪来人们为之磨琢大理石、浇铸青铜、歌功颂德、顶礼膜拜。

  路易十四在议会会议上失声痛哭,这些眼泪产生了一支部队,这次部队由维勒尔率领。

  维勒尔直扑驻在德尼的敌人。以为平安无事的联盟军被法国的最后挣扎搞糊涂了,没有一个统帅负责全面指挥,拯救法国就在此一举了。

  ①塔拉尔,马辛,维力卢瓦,维勒尔:法国统帅,曾参加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1701一1714),与以英荷为首之欧洲联盟作战。马力波罗:英国统帅,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指挥英国部队。叶甫盖尼:奥地利大元帅,曾屡次击败法军.

  ②柯尔柏·让·巴蒂斯脱(1619一1683):路易十四之财政大臣。法国在柯尔柏掌管财政期间贸易及工业空前繁荣。卢伏瓦·弗朗索瓦·米歇尔(1641一1691):路易十四之军事大臣,对法国对外政策具有权威性的影响。

  联盟军在德尼和马尔西安之间设了一道防线,曾经获胜的阿力勃马利伯爵和叶甫盖尼亲王称这道防线为通向巴黎之路。维勒尔决定以奇袭取德尼并击溃叶甫盖尼。

  要使如此大胆的行动得以取胜,不仅需要蒙蔽敌军,同时还要使法军不明真相,所谓“兵不厌诈,出奇制胜”。

  维勒尔扬言要取朗德雷西堡,一天夜间在预定时刻全军拔营向朗德雷西城出发。突然传来了向左转的命令。工兵在埃斯卡河架起三座桥,维勒尔驻军渡河直扑沼泽地带,士兵们在水深及腰的泥沼中前进,最先的一组碉堡几乎不战而取,然后一个一个攻克分布在一里约沿途的全部要塞,到达德尼,渡过围城的壕沟,潜入城内。当德·维勒尔到达广场时,发现那个被他保护的年青人——德。阿芒得骑士,后者向他献上刚刚掳获的德·阿力勃马利的剑。

  这时候情报传来:叶甫盖尼亲王已率军逼近。维勒尔后退,抢先占领敌军必经的大桥,严阵以待。于是在这里展开了一场真正的搏斗,因为占领德尼只不过是小规模的冲突而已。叶甫盖尼发动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七次逼近大桥,但是他那些最勇猛的士兵的强攻都被猛烈的炮火和刺刀击溃。最后,他两处受伤,鲜血淋漓,披着那被子弹打得百孔千疮的战袍,跳上了第三匹马。当年戈什泰脱和马里勃拉克的英雄流着泪,狂怒地咬着手套退却了。

  六个小时的光阴使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路易十四依然是伟大的君主。

  德·阿芒得渴望在第一次战役中便初露头角。当德·维勒尔正伏在战场上的一只战鼓上写捷报时,看见这个浑身上下都是血和尘土的青年人,于是想起是谁把骑士推荐给他的,便把青年人叫到跟前来。

  当德·阿芒得走近时,维勒尔抬起头来问道:“您受伤了吗?”

  “是,元帅大人,不过很轻,不值一提。”

  “您觉得能做到一口气飞奔六十里约,一分一秒都不休息吗?”

  “只要为国王和您效劳,我能做到一切,元帅大人。”“那么立刻就出发,到德·曼苔侬夫人那里,用我的名义向她报告您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并告诉她信使立即将正式战报飞马送到。倘若她带您觑见国王,那您就去吧”。

  德·阿芒得懂得这次使命的全部重要意义,尽管浑身都是鲜血和尘土,却毫不迟疑地跳上一匹快马上路了。十二个小时后他到达了凡尔赛。

  果然不出维勒尔所预料,骑士才开口说话,德·曼苔侬夫人便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国王那里去了。国王这天略微有些不适,穿着睡衣——通常不会如此——正和伏瓦泽在处理公务。德·曼苔侬夫人打开门,把德·阿芒得骑士推到前面,骑士就势跪倒在国王脚下,而她自己则向天举起双手说道:

  “皇上,感谢上帝吧,因为您知道,陛下,我们自己是微不足道的,一切都是上帝赐予的。”

  “发生什么了,先生?快说!”路易十四急促地间,他看到脚下这个陌生的年青人,感到十分惊奇。

  “皇上,”骑士答道,“德尼阵地已被攻克,德·阿力勃马利伯爵被俘,叶甫盖尼亲王败逃,维勒尔元帅向陛下报告,伏乞皇上明鉴。”

  路易十四尽管克制,但他的脸色还是发白了,他感到两腿发软,便靠着桌子以免从安乐椅上栽下来。

  “先生,”他说,“请把事情经过的全部细节都告诉我。”

  于是德·阿芒得便描述了这一场象奇迹一般拯救了王国的神奇的战斗。

  “那么关于您自己呢,先生,”路易十四说,“难道没有什么可说的吗?可是从您身上的血和尘土看来,您没有落在后面。”

  “陛下,我做了我所能做到的一切,”德·阿芒得躬身回答,“倘若有什么可讲的话,那么如蒙陛下允许,谨由德·维勒尔元帅报告。”

  “很好,年青人,万一他忘记了您,我们自己会记住的。您一定疲劳了,去休息吧。您使我很满意!”

  德·阿芒得欣喜若狂。德·曼苔侬夫人把他送到门口,德·阿芒得再次吻了她的手,然后承蒙皇上恩准,赶紧去休息了:他已经整整一昼夜不吃不喝,也没有阖过眼。当他醒来时,收到一纸公文,这是军机部授予他的一张上校委任状。

  两个月之后签订了和约。根据和约西班牙丧失了一半的国土,而法国的领土则完整无损。

  路易十四驾崩。朝廷存在势不两立的两派:一派是以杜孟公爵为代表的旁系继承人,一派是合法继承的亲王,其代表人物是奥尔良公爵。

  假若杜孟公爵察性刚毅,意志坚强,具有他妻子路易莎·贝内琪克塔·德·孔代的勇气,那么依仗先王的遗书,他可能已经获胜。但是对方对他公开进行攻击,这便需要作相应的抵御,然而杜孟公爵却畏缩无能,只会搞阴谋诡计。敌人给他以当实痛击,他那无数的阴谋诡计、诽谤、圈套都无济于事,终于有一天几乎不战而败,从那由于先王盲目恩宠而攀上的显赫高位上被推了下来。这一跤摔得很重而且很丢人,他后退了,狼狈不堪,让摄政大权落到对手掌握之中,而在他沐受的全部恩宠里,只保留了一个教育幼主的太傅称号,同时掌管炮兵以及作为公爵和显贵们的领头人。

  议院通过的决定对朝廷旧贵族和所有与杜孟有瓜葛的人都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路易十四的掌玺大臣莱捷利叶·米歇尔神父被驱逐,德·曼苔侬选中圣西尔栖身,而杜孟公爵则把自己关在美丽的索堡,去翻译路克列茨教义了。

  德·阿芒得骑士作为一个旁观者,目睹这一切事变。的确,事情也间接涉及到他,他期待着,也许事情会发展到他也能参与其中。如若真开始了公开的武装冲突,那么他就会依附使他怀着感激之情的那一派。他过于年青,还不懂政治,也就是说不会看风使舵,至今对先王和旧贵族还保留着崇敬之情。那时,所有想在政界依旧得到重用的人,都往卢雅尔宫跑,德·阿芒得在那里不露面被解释为持反对的立场,于是一天早上——正象他曾受到那份上校委任状一样突然——他收到了解除委任状的通知。

  德·阿芒得具有他那种年龄的青年人企求功名的渴望。那个时代对贵族来说,唯一有广阔前程的便是军职,他的开头本是光辉灿烂的,而如今,在二十五岁的年华受到了对整个前途的毁灭性的打击,对他来说是痛心疾首的。他奔到当年曾经是他热心的保护人德·维勒尔先生那里,元帅以那种自己情愿忘记往事,也希望别人遗忘的冷漠态度接待了骑士。德·阿芒得明自这位老臣已经换了一张皮了,便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虽说那种时代本是利己主义的时代,然而第一次碰壁对骑士来说是伤心的经历,好在他风华正茂,这时候受挫折的功名心是不会使他长久痛苦的。功名对那些别的事物已经不能引起激情的人来说是一种炽热的欲望,而骑士却具有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人所赋有的全部激情,况且忧郁根本不是当时的时代精神,这完全是一种新的感情,乃是由于人们的精神崩溃和无能为力而产生的。十八世纪时很少有人去思考那些抽象的事物,人们追求的就是享乐、名誉和财富,谁要是漂亮、勇敢、或好弄阴谋,便能达到他追求的目标。那时代,谁都不掩饰他的幸运。而如今,人们比父辈重视精神了,并且谁都不敢承认自己是幸运的。应该说,当时甚至连空气里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法兰西好象一条扬帆前进的风船,在寻求《一千零一夜》里的那种宝岛。在路易十四晚年那漫长而阴郁的冬天过去后,突然开始了新王朝快乐而明媚的春天,沐浴着灿烂阳光的和煦的光晖,每个人都容光焕发,无优无虑,象一群蜜蜂和蝴蝶在春日初临时忙忙碌碌、飞来飞去。那些长久不见、早被废除的各种享乐又恢复了,人们象迎接一个以为再难见面的老友那样迎接它们,真心诚意,热情洋溢,而且仿佛怕它重又会销声匿迹,便把每一刻钟都献给了它。德·阿芒得骑士约摸愁苦了一个星期,然后便开始混进这一群人中,象被旋风卷在里面一样,这一阵旋风又把他推倒在漂亮女人的脚下。

  曾经有三个月,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三个月他忘记了圣西尔、忘记了杜依勒、忘记了卢雅尔宫;他已经不清楚德·曼苔侬夫人、国王、摄政王是不是还存在,他只知道当爱着一个人时,活着是多么美好,而且根本没有去想,为什么不能永远这样活着而且爱着。

  就这样他正在品尝着他甜蜜的梦。当他和他的朋友德·瓦勒夫男爵在圣·向诺尔街那家受人尊敬的酒家吃晚饭时,这个梦突然被德·拉法尔粗暴地惊醒了,对于坠入情网的人来说,突然被惊醒自然是痛苦的,而德·阿芒得在这方面比别人更难忍受。这一点是完全可以谅解的,因为骑士认为自己是真诚地爱着,而且年青人的纯真使他以为世界上什么也不能代替他心中的爱情。这或许是他身上还留着从内维尔涅带来的外省人偏见的一些残余吧。所以,正如我们所看见的,达纹夫人的信虽然不同寻常,但至少是坦率的,在那个时代是值得赞赏的,然而骑士首先感到的是深深的痛苦。他的心灵和身体都受过创伤,这些创伤还没有完全愈合,而新的打击使它们重又破裂:失去情人使他想起失去的功名。

  所以只有收到第二封信——那么意外而神秘——这样的事才使他略微分心。如若在我们这个时代,钟情的人要么轻蔑地把信丢掉,并开始轻视自己,要么是——至少一个星期——把悲痛更深刻地表现为懒散的、富有诗意的忧郁。但是摄政王时代的情人要随和得多了。那时自杀还没有发明,如果不幸落到水里,那么只有在手头抓不到一根赖以救命的小草才会沉下去。

  所以德·阿芒得并不刻画自己的伤心事。他真心实意地叹息一声,还是决定去赴大歌剧院的舞会,这对于一个经受了如此意外和冷酷背叛的情夫来说,已经是够可以的了。

  不过应当说,使我们可怜的男性感到害羞的,是驱使他作出这样含有哲理性的决定的主要一个情况:那第二封信是由一个女人的笔迹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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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当时的假面舞会“蝙蝠”



  大歌剧院的舞会当时是盛极一时的。这是德·布容骑士的最新发明,由于他对当时那轻浮社会的了不起的效劳,便按一些他也莫名其妙的根据恩赐他以多弗尔斯基亲王的爵号。正是他想出那种带斜坡的地板,这样才能安装层层递高与舞台保持水平面的半圆形观众席位。因此,善于对一切新事物都作出正确评价的摄政王便给他六千里维尔退休金的赏赐——相当于伟大的君主当年赐给高乃依·彼埃尔①的四倍。

  大歌剧院富丽堂皇的建筑是当年德·黎塞留大主教粉饰一新用来对自己的显贵们作第一次演出的。在那美丽的大厅里吕里和凯诺②演过歌剧,莫里哀担任过自己杰作里的角色,如今这里已成为所有宫廷里有名望、富有和典雅的人们的聚集之地。

  德·阿芒得出于处在他那种地位完全可以理解的烦恼心情,在赴舞会前特别细心地打扮了一番。因此当他来到大剧院时,大厅里已经是宾客满座了。他曾颇担心带紫色缎带的假面人会找不到他,因为这位神秘的使者粗心得没有指定会面的地点。他庆幸决定不带假面具。顺便说一句,他这个决定说明,他完全相信自己的敌手是谦逊的,因为他们只要对决斗的事略提一下,他便要在议院受审或者至少得到巴士底狱去。但是当时的贵族彼此之间很信任,所以骑士尽管早上还用剑刺伤了摄政王的一个宠臣,晚上却仍然毫不犹豫地到卢雅尔宫去冒险。

  第一个看到的是年青的德·黎塞留公爵,由于自己的姓氏、风度和优雅,也可能还有那玩世不恭,黎塞留当时正红极一时。据说,两个嫡亲的公主在争夺他的爱情,可是这并不妨碍德,奈丽夫人和德·波利涅克夫人为他争风吃醋,而德·沙布朗夫人、德·维勒尔夫人、德·穆歇夫人和德·唐赛夫人则都在讨他的欢心。

  ①高乃依·彼埃尔(1606一1684):法国名剧作家,古典主义的泰斗之一。

  ②吕里·乔万尼·巴蒂斯脱(1633一1687):著名作曲家。凯诺·腓力(1635一1688):法国诗人、剧作家,为吕里之歌剧配过歌词。

  德·加尼拉克侯爵是摄政王周围的浪荡子之一,但却矫揉造作、故作正经。这时黎塞留走到他跟前,开始嘻嘻哈哈地向他高声叙述一件什么轶事。骑士虽然认识公爵,但还没有熟识到可以随便插入他们谈话的地步,况且他找的也不是他,所以德·阿芒得想从他身旁过去,可是公爵抓住他燕尾服的下摆,把他拉住。

  “见鬼,亲爱的骑士,”他说,“您来的正是时候。我在给加尼拉克说一件事,这事儿对他——摄政王大人的夜间参谋来说会有好处,而您呢——您现在遭到使我受到威胁的同样危险。这件事今天才发生,而且,我还只来得及告诉二十个人,所以它几乎还是没人知道哩。您去吹吹吧:这会叫我和摄政王大人都高兴的。”

  德·阿芒得皱了皱眉,黎塞留这时候来讲他的故事实在不是时候。这当儿,德·拉凡正随着一个戴假面具的人从身旁走过。

  “拉凡!”黎塞留叫道。“拉凡!”

  “您知道拉法尔在哪里?”

  “他犯偏头痛了。”

  “那么法尔纪呢?”

  “他脚脱臼了。”

  于是德·拉凡和自己早上的敌手彼次友好地欠一欠身,便消失在人群里了。

  “嗯,那究竟是什么事呀?”加尼拉克问道。

  “是这么回事:您瞧,前不久我刚刚从巴士底狱放出来,那是因为和加斯决斗才进去的。过了三、四天我重新在场面上露脸,拉斐就转给我一张德·帕拉培尔夫人迷人的条子,请我到她那里去消磨夜晚哩。您知道,骑士,一个人刚从巴士底狱出来,对那碉堡钥匙掌管人的情妇的约会是不敢怠慢的。所以不用问,我是绝对准时的了。在指定的时刻我就到了侯爵夫人那里,你们猜猜,并肩坐在她身旁喝咖啡的是谁?我敢打赌,你们猜不着!”

  “她的丈夫!”加尼拉克说。

  “恰恰相反——是摄政王大人御驾亲临!我特别奇怪的是,引见我时那预防措施那么严密,好象我去那里需要绝对保守秘密似的。尽管如此,你们可以想象到,我还是不慌不忙,采取了适合这种场合的天真、谦逊态度——就跟您一样,加尼拉克——并且向侯爵夫人这么恭恭敬敬地一鞠躬,惹得摄政王哈哈大笑起来。我没想到会笑得这么开心,真叫人有些发窘哩。我便拿了一把椅子,想坐下来,可是摄政王作了个手势,让我坐在侯爵夫人另一旁喝咖啡,我就服服帖帖地坐下来。

  “亲爱的公爵,”他说,“我们写信给您,是想和您讨论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们可怜的侯爵夫人和她的丈夫分开眼看快两年了,这个粗暴的家伙威胁说要起诉,借口是好象她有情夫。”

  侯爵夫人便作出一切努力,想使脸蛋儿红起来,但是没有成功,于是便用扇子遮着脸。

  “她一告诉我这事儿,”摄政王接着说,“我就把达尚松叫来,问他这个情夫可能是谁。”

  “啊,大人,别说了吧!”侯爵夫人说。

  “行,小鸟儿,”摄政王说,“我这就说完了,耐心一点儿……您知道,亲爱的公爵,这位警务队长官怎么回答我?”

  “不知道,”我颇有些难为情地回答道。

  “他回答我,不是我就是您。”

  “这是卑鄙的诽谤!”我嚷道。

  “别自己骗自己了,公爵,侯爵夫人已经什么都承认了。”

  “那么,”我说,“既然侯爵夫人什么都承认了,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要求您作更详细地解释,”公爵继续说,“我们要谈的是:既然我们是同谋,应该彼此同舟共济。”“您有什么可怕的呢?大人?”我问他,“至于我,只要在您的庇护下便可以完全平安无事。”

  “有什么可怕,亲爱的?帕拉培尔弄得议论纷纷,他想让我封他作公爵哩。”

  “那我们为什么不封他作家里的贵人呢?”

  “就是这个主意!”摄政王笑着嚷道。“您想的和侯爵夫人一样。”

  “老天,夫人,荣幸之至!”

  “我们应该让他们伉俪之间琴瑟和谐,免得侯爵拿打官司来麻烦我们。”

  “这可不容易,”德·帕拉培尔夫人持异议,“他可是已经两年不来这里了。况且他一妒嫉起来,那脾气实在难对付。他赌咒说,他要不在家时,有谁敢到这里漂一眼,他就要让这家伙吃官司。”

  “您懂了吧,黎塞留,这就挺麻烦了。”

  “该死的,我也这么想,大人……”

  “当然,我倒有强制的办法,不过这办法还不见得很高明,能使丈夫和妻子和解而且还让她回到他身边去。”

  “嗯,那么倘若让他自己回到她身边呢?”

  “难就难在这里。”

  “那……侯爵夫人,恕我不客气地问一句,德·帕拉培尔先生是否还象以前一样对香槟和罗曼涅酒有一点儿嗜好?”

  “恐怕,还是吧,”侯爵夫人答道。

  “要是这样,大人,我们就得救了。我请侯爵大人光临舍下晚餐,同时也请上十来个风流人物和漂亮女人,您叫杜布亚也来……”

  “干什么?杜布亚!”摄政王间。

  “是啊,一定要,您稍稍想一下就知道了。杜布亚是不会喝酒的,他的差使就是灌醉侯爵,等到大家都醉倒在桌子底下,他只要把侯爵找出来,那就要怎么办就怎么办了。剩下的事嘛——就是马车夫的了。”

  “我对您说过,侯爵夫人,”摄政王拍手嚷道,“黎塞留是个好参谋……喂,公爵,”他继续说,“您要是不再围着那几个宫殿转,让老太太在圣西尔安静地寿终正寝,让那个瘸子去哼他那些整脚诗,您公开地站到我们这边来就好了。  我让您到我的办公室来接替那个老朽的杜克塞尔,恐怕事情不会比现在坏吧……。”

  “相信不会的,”我答道,“不过这不可能,我有别的打算。”

  “轻佻的人!……”摄政王喃喃地说。

  “那么德·帕拉培尔先生呢?”德·阿芒得骑士间,他急于知道这故事究竟是怎么结尾的。

  “德·帕拉培尔先生?一切都按预定计划进行。他昨天晚上在我那里睡着,今天早上却在他妻子身旁醒来了。您当然可以想到,他大吵大闹,但是别想干什么糊涂事,也别想打官司:他的马车停在他妻子的私邸门口,所有的仆人都看见了他是怎么进来出去的。他不得不和他妻子和解了。不过尽管他还想埋怨自己的妻子,事情很清楚,他是崇拜她的,对这点他自己都不怀疑,而她是作妻子里面最天真无邪的,这一点嘛,他也不再怀疑了。”

  “爵爷,”这时德·阿芒得耳边响起了一种温柔和甜蜜的声音,而且一只小手放在他的袖子上,“您和德·黎塞留先生谈完以后,我请您赏脸。”

  “请原谅,公爵,”骑士说,“可是,您瞧,有人来找我了。”

  “我可以放您,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要把我告诉您的事讲给这个迷人的‘蝙蝠’听,让她转告所有她认识的那些小鸟儿。”

  “恐怕,我没有时间了。”

  “啊,显然您有更有趣的事要告诉她,”公爵说,一面放开了骑士,因为直到现在他都是抓住那燕尾服的下摆。

  然后,公爵转过身又去抓住一个带风帽穿斗篷者的手,这人走过他身旁,恭维他的冒险故事。

  德·阿芒得骑士急忙打量了一眼向他走来的假面人,想证实一下提出约会的是不是确实是她。看到她左肩上的紫缎带,那是约好的标记,便急忙离开加尼拉克和黎塞留,免得来妨碍他的谈话,对他说来,这次谈话或许很可能是关系重大的呢。

  陌生人一开口说话,就泄露出来是个女人,她中等身材,看来正在妙龄时期,这一点从她富有弹性和灵活的动作上就可以判断出来。她穿一件蝙蝠衣——当时这种服装是相当流行的,它方便而又特别简单,由两幅黑裙子组成。通常一条系在腰上,另一条则在戴上假面具后,把头从裙子开叉处伸出来,两幅从前面展开,形成两只翅膀,后面稍稍提起,别上别针,就变成两只耳朵。这么一来,对方很难把您识出来,除非经过极大的努力才能达到目的。

  不过,我们描述这种服装的时间比骑士观察这一切的时间要多得多。德·阿芒得觉得对这位要和他打交道的人毫无印象,因此迟迟不前,而假面人却把头转向他开口说话了,并且一点不想改变自己的嗓音,显然相信他是不认识她的。

  “爵爷,您处在目前的心情下还能到这里来,我分外感谢。不过,说实话,我只能把这点归之于您的好奇心。”

  “美妙的假面人,”德·阿芒得回答,“难道您不曾在信里告诉我,您是好运天使,如果果真来自仙境,想必会神机妙算,通晓过去、现在和未来,也就能预卜我的行踪,那么,我到这里来当不至使您感到惊奇吧。”

  “哦,”陌生人回答,“马上看出来,您是个凡夫俗子,始终混迹于碌碌尘世,不过也多亏如此。您应当知道,如若能未卜先知,则事若关己,天机便不可泄露。”

  “见鬼!”德·阿芒得回答。“尊仙可知,要是照这么继续下去,您难道要我充当一个夸夸其谈的花花公子吗?要知道是您通知我,或者说是您让我明白,您希望我来这里会面的。”

  “我想,我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可以奉告,爵爷,我的信已使您清楚明白了我的愿望。”

  “是不是这种愿望——既然您自己承认,我也就姑且这么说,出于礼貌,我不愿反驳——使您在信里许诺的东西超过了您的权力?”

  “您可以考查我的知识,这样您就会明白我究竟有什么权力了。”

  “哦,我只作最简单的考查。您说您通晓过去、现在和未来,那么说说我的吧。”

  “这容易,伸出您的手来。”

  德·阿芒得顺从地伸出手。

  “爵爷,”陌生人拿起了他的手掌约摸看了一分钟,然后说:“根据您手掌上肌肉和脉络的分布和走向,您一生经历可以概括为五个词:勇敢、功名、失望、爱情、背叛……”

  “真见鬼!”骑士打断她说,“想不到仙子这么精心研究过解剖学,而且一定参加过硕士考试吧。”

  “仙子通晓凡人所知和不知的一切。”

  “好吧,那么这几个这么动听又这么矛盾的词儿意味着什么呢?渊博的仙子,关于我的过去,它们能说明什么?”

  “它们告诉我,您是弗兰德军队里唯一由于勇敢而获得上校军衔的人;这个军衔唤起了您对功名的向往;随着这种向往而来的是失望;您想在爱情中寻求安慰;但是爱情和幸福变幻无常,您受到了背叛。”

  “不错,”骑士说,“就是库姆斯卡·西维拉①也不能比您强。您说的虽然象所有算命的一样,有些故弄玄虚,不过基本上是正确的。说说现在吧,美妙的仙子。”

  “说说现在,爵爷?那得悄悄地说——因为这里面有点儿巴士底狱的气味!”

  骑士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他以为早上的冒险除掉几个当事人外,是没有一个知道的。

  “现在当我们在舞会上高高兴兴高谈阔论的时候,有两个体面的贵族躺在床上呻吟,这都是因为有一个叫什么德·阿芒得的骑士爱在门边窃听,没有及时想起来维尔吉里②的那半句诗。”

  “哪半句诗?”骑士间,他越来越感到惊奇了。

  “Facilis descensus Averno,”③“蝙蝠”笑着说。

  “亲爱的仙子!”骑士嚷道,一面盯着陌生人假面上的两个眼孔。“这句引语,请问,未必是女人该引用的吧。”

  “难道您不知道有的仙子同时具有两性吗?”

  “是呀,可是我从来没听到过他们可以这么流利地引用《爱尼达》④中的诗句。”

  “难道这句诗引得不恰当?您把我比作库姆斯卡·西维拉,我用她的语言来回答您,您要求我清楚明白地告诉您,我使您如愿;但是,您这个凡夫俗子,永远不知足。”

  “您说得有理,不过,说实话,因为您通晓过去和现在,就使我热切希望知道未来。”

  ①库姆斯卡·西维拉:古希猎神话中的女先知。

  ②维尔吉里:著名古罗马诗人(公元前70一前19年)

  ③意为:“险些下地狱。”

  ④“爱尼达”:维尔吉里创作的史诗。

  “未来有两种前景,”假面具说,“一种是畏畏缩缩的,一种是充满理想的。上帝赋予人自由的意志,让他可以自行选择。您的未来就看您自己了。”

  “那就需要知道这两种前景究竟如何,才能作出选择……”

  “是这样的:一种前景在边远的外省,在内维尔涅附近的一个地方等着您,那里您将在养兔场和家禽舍之间消磨时光。这种未来把您直接带到那小教区执事的长凳上——这是很容易达到的目标,您只要随波逐流就可以到达平静的港湾。”

  “嗯,那么另一种呢?”骑士问,他显然被这种假设和前景刺伤了自尊心。

  “另外一种?”陌生人倚着他的手,通过假面的眼孔凝视着他。“另外一种是轰轰烈烈的,它将使您成为一台戏剧的演员,这台戏是在世界舞台上演出的,或成功或失败,都会使您成为名角。”

  “如果失败,我失去的是什么?”

  “也许,是生命。”

  骑士作了一个轻蔑的手势。

  “如果成功了呢?”他又问。

  “您指的也许是上校军衔、西班牙显贵爵位和圣灵大勋章,你可没有想到用上元帅权杖的前景吧?”

  “我看这场戏值得演,美妙的仙子,倘若您向我保证能遵守诺言,我准备和您合伙。”

  “这不能由我,只能由另一位给您作出这种保证,如呆您愿意见他,就必须跟着我去。”

  “哎呀!”德·阿芒得说,“难道是我弄错了。您莫非只是仙子的属下,是中间人?真见鬼,这就有点儿降低我对您的敬意了。”

  “这有什么不好,要是我是某个崇高女神的属下,如果是她派我到这里来的。”

  “我提醒您,只通过使臣是不会达成什么协议的。”

  “所以我的差使包括把您带到她那里。”

  “那就是说我要和她见面?”

  “面对面,就象摩西对着上帝一样。”

  “既是这样,那就走吧!”

  “您多么性急,爵爷!难道您忘了,要献身于任何庄严的事业,事前都应当有一定的仪式,这才能使人相信献身者的虔诚。”

  “那我应该作什么呢?”

  “让我蒙上您的眼睛,把您带到该去的地方去,还有,在神殿门口要庄严宣誓,不论对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公开您在那里的所见所闻。”

  “我准备作史蒂克斯①的宣誓,”德·阿芒得笑着说。

  “不,爵爷,”假面人用严肃的语气说,“只消以自己的名誉宣誓。人们知道您是高尚的人,这样做就可以了。”

  “那么,我宣誓之后,”骑士沉思片刻说,“是否可以允许我不接受,倘若对我的建议与贵族的尊严不相容?”

  “您的良心是唯一的裁判,除了您的宣誓,对您不要求别的保证。”

  ①史蒂克斯:古希腊神话中阴间的一条河,死者灵魂均需到此。此间意为最庄严的宣誓。

  “我已准备好了,”骑士说。

  “那就走吧,”假面人回答。

  骑士本想穿过人群,径直向门口走去,但是看到路上会碰见勃兰卡斯、勃罗利亚和西米昂,这些人一定会来缠住他,于是便绕道走,不过还是走往那道门。

  “您干什么?”假面人间。

  “避开他们,免得会耽搁我们。”

  “可是我已经开始担心了。”

  “担心什么?”

  “我担心,”假面人一面笑一面答道,“我担心您的热情会减退一大截,就象正方形的对角线比它的两边短那么多。”“老天,”德·阿芒得说,“我看恐怕这是破天荒第一次,把一个贵族约到大剧院舞会上来见面,为的是和他谈论解剖学、古文学和数学!美妙的假面人,说这话我很抱歉,不过这是我有生第一次看到象您这样迁腐的仙子!”

  “蝙蝠”大笑起来,却没有反驳骑士的攻击,听得出来他有些恼火,这位使者对他的行动这么了如指掌,但他却毕竟没有认出来。只是这种恼火更使他燃起好奇心。过一会儿两人已匆匆走下楼梯,到达前厅。

  “我们走哪条道?”骑士问。“步行呢还是坐那辆由两头狮身鹰首怪兽驾着的大马车呢?”

  “如蒙允许,爵爷,干干脆脆还是坐轻便马车吧。要知道,尽管您事实上不止一次怀疑这一点,我毕竟还是一个女人,而且是怕黑暗的。”

  “在这种情况下,请允许我叫我的马车来,”骑士提议。

  “不用,谢谢您,我有自己的马车,”假面人回答。

  “那就让它过来吧。”

  “如果您同意,我们就别象穆罕默德和他的英雄们那么高兴了,因为我的马车过不来,我们还是走到那里去吧。”

  “蝙蝠”一面说一面便把骑士带到圣·阿诺雷街。在彼埃来斯可街转弯处停着一辆没有纹徽的马车。车夫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裹着一件宽大的外套,把半个脸都缩在衣服里,一顶三角形的大帽,一直拉到眼睛边。跟班一手按着打开的车门,另一只手用一块手绢捂住脸。

  “请坐,”假面人说。

  有一瞬间德·阿芒得犹豫了:这两个仆人都没有穿仆役制服,显然也象他们的主妇,想竭力隐匿自己的姓名;这辆马车既没有纹徽,又没有用姓氏头一个字母组成的花纹,它停在那漆黑的地方,又是在深夜里——这一切都使骑士不由得产生了疑虑。但是他寻思,和他一起走的是个女人,他自己身边又带着剑,于是便果断地跨进了马车。“蝙蝠”坐在他身旁,跟班关上了门,然后一个象钥匙一样的东西嚓嚓响了几下,在锁眼里转了两次。

  “呶,为什么还不走?”骑士看马车不动,便问道。

  “我们还得采取一点小小的预防措施,”假面人说,一面从口袋里抽出一条绸帕子。

  “哈,对了,您有理,”德·阿芒得说,“我都忘了。全凭您了,蒙上吧。”

  陌生人给他蒙上了眼,然后说:

  “爵爷,请您保证,在没有得到允许之前,不许把帕子取下来。”

  “行。”

  “好,”陌生人低声说,然后略略打开前面的玻璃,对车夫打招呼说,“拉到该去的地方去吧,伯爵。”

  马车开始奔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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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10:05 | 只看该作者
第05章 军火库街



  一路上保持沉默和舞会上极其活跃的谈话正好成了对照。这场开头似乎是爱情纠葛的奇遇一下子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了,而且显然成为政治阴谋。这新的转变即使没有使骑士害怕,那无论如何也使得他思索了,德·阿芒得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若是他突然处在这种情况下将会怎么样,因此现在他陷入深思之中。

  一个人一生中会有这样的时刻,这一刻将决定他整个的未来。然而不论这时刻多么重要,人们却很少有思想准备并且按自己的意志去行动。几乎总象风吹树叶一般,被意外的事件推到新的、吉凶莫测的道路上,一旦踏上这条路,尽管你想要按自己的意志作出决定,但往往不得不听天由命,不得不顺从环境驱使,任凭事件摆布。

  现在,骑士正处于这种境地。我们已经知道,他曾怎样突然来到了凡尔赛,知道如果不是切身的利益,那也应当是感激之情使他倾向于旧宫廷。德·阿芒得未曾计算过,究竟德·曼苔侬夫人给法国带来的是祸多还是福多;没有考虑过,路易十四有没有权利和权力使自己的私生子合法化;也没有在天平上衡量过杜孟公爵和奥尔良公爵这两派历来对王位的野心。他本能地觉得,应当把自己的生命献给那使他从默默无闻而一举成名的人。并且,当先王驾崩,德·阿芒得得知他的遗愿是杜孟公爵摄政,没料到议会竟践踏了这位专制君主的遗愿,因此德·阿芒得认为奥尔良公爵是篡位者,并且深信一定会发生反对现政权的武装暴动。他开始等待,一旦在法国某地树起旗帜,他将受良心的驱使奋然而起。

  然而,使他惊讶的是,这一类事却一点都没有发生。西班牙出于切身的利益,本当希望法国政府的首脑是个和他亲睦的人物,然而竟一点也不表示反对。杜孟公爵则厌倦了这种长时间的斗争,只出来一天,便退回到隐居的角落里。德·杜卢士伯爵呢,软弱、善良、生性平和,而且仿佛因为他和他的长兄所沐的皇恩而感到惭愧,使人绝不怀疑他决不会领头来反对。德·维力卢瓦元帅可怜的反抗只限于不足道的小磨擦,既无计划又无谋略。维勒尔是哪里都不去,显然在等待人家去找他。大公显贵们都学会了忍耐而且奉迎摄政王,巴不得他会剥夺路易十四赐给杜孟公爵和德·杜卢士的特权。最后,在奥尔良公爵的班子里也看得出不和谐、不满意和敌对的情绪,但所有这一切都是捉摸不到和散散漫漫的。没有一个核心可以把这一切联合起来,没有一种意志足以使人服从它。

  虽然马车走了约摸半小时了,但骑士毫不感到时间太长:他这样沉浸在自己的思虑里,甚至可以不必蒙住眼睛―其实他根本没有注意走的是哪条街。最后车轮沉重地隆隆响起来,一般是通过拱门时才发出这样的响声的,然后听见打开栏栅门的吱呀声,马车被放进去,转了一个圈,就停了下来。“爵爷,”引路人对德·阿芒得说,“倘若您经过考虑,改变了主意,那么要回去还不迟,如若不是,您仍然不改变原来的决定,那么请下来。”

  德·阿芒得伸出手来代替了回答,跟班打开车门,陌生人自己先跨出马车,然后扶德·阿芒得下来。一会儿他就觉得脚下是楼梯。数到第六级之后,他走上了台阶,还是蒙着眼由假面人陪伴着穿过前厅、经过走廊,进入了一间房间。这时候立刻听见马车驶走的声音。

  “我们到了,”陌生人说。“您该记得我们约定的事,爵爷?戏就快开场了,您要演的角色接受不接受都可以随您的便,可是如果不演,您要发誓,在这里的所见所闻,对谁都不讲一个字。是不是这样?”

  “以我的名誉发誓!”骑士回答。

  “那就请坐下,在这房间里等着,在听到钟鸣两点以前不要把帕子取下来。放心吧,不用等久了。”

  说完这几句话后,引路人走开了,门被打开后重又关上。几乎就在同时钟敲了两下,骑士扯下了蒙帕。原来他在一间异常漂亮的女客厅里:这是一间小小的、八角形的房间,所有的墙壁都垂挂着浅紫色和银白色的中国绸幔,布耳式精致的茶几和格架上陈设着富丽堂皇的中国小饰物,地板仁铺着波斯地毯,而天花板则是画着当时盛极一时的画家伐多的画。看到这一间客厅,骑士简直难以相信是什么重要的事把他召唤到这里来,几乎又以为真的到了仙境。

  这时候垂挂着帘子的门开了,进来一位贵妇人,她这么小巧、苗条和高雅,使正处在沉思幻想中的德·阿芒得把她当成了菲雅①,她那迷人的好似珍珠一般银白的绸衫上绣着栩栩如生的花朵,丝绸当边、袖口和花结都是英国式的,纽扣是闪闪发光的珍珠。

  ①菲雅:西欧神话中的仙女。

  她的脸遮掩在黑色天鹅绒的面罩和饰着花边的黑面纱之中。

  德·阿芒得恭恭敬敬地躬身施礼,因为在妇人的举止和姿态中似乎有一种女王似的威严。现在他明白了,他见的第一个陌生人不过是她的使者。

  “夫人”,他说,“我相信我一定是从凡人居住的世界被带到仙境来了,我看见的是否是威力无边的菲雅和她的美丽宫殿?”

  “哦,骑士,”带面罩的妇人用温柔然而却是刚毅和坚决的口吻说,“我根本不是威力无边的菲雅,相反的却是一个被妖魔迫害的可怜的郡主,我的王位被窃夺,我的王国遭受着残酷的压迫。因此,如您所见,我正在寻求能使我得到解放的勇敢的骑士。您的崇高声誉使我向您求援。”

  “为了使失去的王国能重归于您,倘若需要我的生命,”护德·阿芒得说,“那么您只要说一个字,夫人,我将乐于献身。这个该挨揍的妖魔是谁?谁是这个该摘去脑袋的家伙?既然您在众人之中选中了我,我定将不辜负您的信任。我发誓从这一刻起效忠于您,虽死不足惜。”

  “无论如何,骑士,您会死得其所,”陌生妇人揭开面具,露出脸庞,“因为和您一起身亡的将是路易十四的儿子,孔代大公的孙女。”

  “杜孟公爵夫人!”德·阿芒得嚷道,一面屈膝跪下,“倘若我说的话与我对您无限的崇敬不合适,请宽恕,高贵的夫人,这是由于不知。”

  “您的话只会使我感激和骄傲,骑士,不过假若您后悔的话,那么您是自由的,可以收回您的诺言。”“决不,夫人,我若有幸能为您―伟大崇高的郡主效劳而献身,这是难以渴求的无上光荣,倘若我自己摈弃它,那就是最鄙陋的小人。不,夫人,绝对不,您如果真认为我刚才的话不过是戏言,那么这就是我的剑和生命!”

  “好吧,骑士,”杜孟公爵夫人微笑着说,这微笑是那么迷人,使得她周围的人都为之倾倒。“我相信德·瓦勒夫男爵让我寄希望于您是完全正确的,您确如他所描述的一般。走吧,让我把您介绍给我的朋友们。”

  于是杜孟公爵夫人在前,德·阿芒得随着她,走出了房间。刚才发生的一切仍然使他惊讶不已,但是,一半出于自负,一半也由于信念,他已毅然决定无论如何决不后退了。

  房门开向适才第一个女伴带他进来的走道,杜孟公爵夫人带着骑士走了几步,然后打开一间客厅的门,那里有四个人正在等候着:德·波利涅克主教、德·蓬帕杜尔侯爵、德·马勒齐叶先生和布里戈神甫。

  传说德·波利涅克主教是杜孟夫人的情人。这是一个约摸四十到四十五岁的漂亮男子,穿着讲究,声音惯常是甜蜜殷勤的,外貌沉静而内心怯儒,名利熏心而意志薄弱,固此每当他需要向前迈步时,却总把他往后拉。他出自名门,是个学识颇为渊博的主教,相当文明的贵族老爷。

  德·蓬帕杜尔先生约摸四十五到五十岁,曾经照管过路易十四的太子,从此对王室竭尽忠诚爱戴,因此当摄政王准备向菲力浦五世①宣战,他不忍目睹,便全心全意倒向杜孟公爵这一派。他有一副傲骨,胸襟坦荡,正直无私,这在当时是罕见的。他把自己和妻子的退休金领取书退回摄政王,一次又一次拒绝了后者向他和他的女婿德·库尔西昂侯爵提出的封官许愿。

  ①菲力浦五世:路易十四之孙,西班牙国王。

  德·马勒齐叶大人有六十到六十五岁光景,他负责过对杜孟公爵的教育,受封为顿勃的行政长官和夏坦涅的领主,因此对杜孟公爵怀着感恩之情。这是个诗人、音乐家,写一些小喜剧,并且亲自演出,他卖弄机智,力图取悦于人,特别是杜孟公爵夫人,他对她迷恋到五体投地的程度:这是十八世纪那种奢侈逸乐之徒的典型。正象那些在美人儿葛莱帕脱周围转的浪荡子那样,可以追随她到天涯海角,可以心甘情愿地为她去死,他也可以为自己亲爱的贝内琪克脱赴汤蹈火,只要她说一个字,就可以毫不犹豫、毫不迟缓、毫无遗憾地从巴黎圣母院的钟楼上跳下来。

  布里戈神甫是里昂一个批发商的儿子。当年他父亲因商业上的利益和西班牙宫廷有密切联系,他被委托去试探年青的路易十四是否愿和西班牙公主玛利·泰利莎·阿芙斯脱利斯卡成婚,仿佛这建议是由他提出来的。假若当时遭到拒绝,法国使者宣布不同意,那么一切也就结束了,但是议婚成功了,举行了婚礼,小布里戈和太子几乎是同时出生的,他父亲便要求太子作为小布里戈的教父,蒙皇上恩准。此外,年青的布里戈曾是太子的侍从,因此他和德·蓬帕杜尔侯爵相识,我们知道侯爵当时是照管太子的。成年时布里戈进入奥拉都亚尔的教团,成为神甫。这是一个狡黯、机灵、好虚荣的人,然而和那些有伟大天赋的人一样,都往往没有机会得到功名。在我们描述的事件前不久,他和德·蓬帕杜尔相遇,后者正在为杜孟公爵夫人物色秘书,要寻找一位聪明机智的人物,于是他建议布里戈承担这个职务,同时告诉他这件事所担的风险。这一位衡量了利弊得失,感到前者胜于后者,于是便同意了。

  德·阿芒得只认识德·蓬帕杜尔侯爵,常在德·库尔西昂先生那里碰见他。德·库尔西昂是德·阿芒得家的一个远亲,也可以说是姻亲。

  德·波利涅克先生、德·蓬帕杜尔先生和德·马勒齐叶先生正站在壁炉旁谈天,布里戈神甫则坐在桌子旁处理文件。“先生们,”杜孟公爵夫人走进客厅,“这就是德·瓦勒夫男爵所说的勇敢的战士,我们亲爱的德·洛尼把他带来了。马勒齐叶先生,要是他的名字和过去还不足以把他推荐给你们,那么我亲自作他的担保人。”

  “既然郡主这样介绍,”马勒齐叶说,“那么我们不仅把他看作战友,而且把他视为真正的领袖,他带领我们到哪里,我们就追随到哪里。”

  “亲爱的阿芒得,”德·蓬帕杜尔说,一面向年青人伸出了手,“我们本来已经算是亲戚,现在便是兄弟了。”“欢迎,先生”,德·波利涅克主教说,他那惯常甜蜜殷勤的声音和面部冷淡的表情恰好成了对照。

  布里戈神甫抬起了头,向骑士转过脸去,两只发亮的贼溜溜的眼睛盯住了德·阿芒得。

  “诸位先生,”阿芒得向他们一一回礼,“我阅历不足而且初次来此,更重要的是,对过去的事以及今后我能为诸位作何种效劳都一无所知。但是,如果说仅仅在几分钟之前我作出诺言誓与诸位休戚相共,那么多少年以前我已经效忠于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事业了。蒙最英明的郡主器重,我要求你们信任我,并要求尽快给我机会,使我得以证明是值得诸位信任的。”“请原谅,夫人。”主教插进来说,一面把胸前饰着花边的上衣的约折揉来揉去,“您这么说是否会让骑士觉得似乎是搞什么密谋。”

  “那么搞的是什么,主教?”杜孟公爵夫人不耐烦地问。“是商议,”主教回答说,“固然是秘密的,然而却无可非议。我们寻求拯救国家的道路,使法国免于遭难,我们要唤醒法兰西,让她铭记路易十四的遗愿,明白她真正利益的所在。”

  “行了,主教,”公爵夫人跺脚说,“您的高谈阔论真要命!……骑士,”她转向德·阿芒得接着说,“别听主教大人说了——说真的,他在这当儿正在想他的《论反对路克列茨》哩。倘若事情只限于商议,那么我们有主教大人的聪明才智便够了,何必再需要您呢?我们搞的就是反对摄政王的地地进道的密谋——参与这个密谋的有西班牙国王、有阿尔贝罗尼主教、有杜孟公爵、有我、有德·蓬帕杜尔侯爵、有德·马勒齐叶先生、有布里戈神甫、有德·瓦勒夫、有您、有主教大人自己、以后还会有议会的一半、整个法兰西的四分之一,这就是我们在搞什么,骑士……,您满意吗,主教?你们都明白吗,诸位先生?”

  “啊,夫人!”马勒齐叶合着手惊叹,那姿态似乎比向圣女祈祷更虔诚。

  “不,您们只要瞧瞧马勒齐叶!”公爵夫人继续说,“他那些迁腐之谈真使人烦透了!我的上帝,这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畏畏缩缩,左顾右盼!……至于我,我不要你们给我宝剑或者匕首,只要给我一个木撅头好了,我一个女人,而且这么弱小,我要作个当今的伊亚依尔,给这位西塞尔①太阳穴上这么一撅头。那么一切就都会结束。就是我失败了,一切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

  德·波利涅克主教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蓬帕杜尔却哈哈大笑起来,马勒齐叶想安慰公爵夫人,而布里戈神甫却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写着,好象什么都不见不闻。

  至于德·阿芒得呢,不由得想吻一吻杜孟公爵夫人的裙边,在他看来,她比这四个男子都高明得多。

  这当儿,人们听见一辆马车驶进院子,在台阶旁停下来。显然来的是一位重要人物,因为大家都屏住气静候着,杜孟公爵夫人迫不及待地亲自去开门。

  “嗯?”她问道。

  “他来了,”走廊里一个声音说。

  阿芒得觉得,这是“蝙蝠”的声音。

  “请进来呀,请进,亲王!”公爵夫人说,“请进来,我们在等着您。”

  ①伊亚依尔和西塞尔:《圣经》故事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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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10:05 | 只看该作者
第06章 德·赛拉马尔亲王



  进来的是一个裹着斗篷、身材瘦高的男子,气概威严,面色熊黑,他用目光对整个房间扫了一眼——包括人和物件。骑士认出来这是西班牙国王的使者―德·赛拉马尔亲王。

  “哦,亲王,”公爵夫人问,“有什么消息?”“我说,夫人,”亲王恭恭敬敬地吻过她的手。把斗篷甩在一把安乐椅上,回答道:“我说郡主,您应该换换您的马车夫了,不然就要糟糕,如果您还用刚才拉我的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从各方面看来,他一定是被摄政王收买了,企图把夫人和您的朋友们的颈骨都摔掉哩。”

  这话惹得全厅哄堂大笑,特别是马车夫本人,他大模大样跟着亲王走进房间,把披风和帽子丢在放斗篷的安乐椅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原来他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约摸三十五到四十岁,整个脸的下半部都掩藏在黑塔夫塔绸的围巾里。  “听见了吗,亲爱的拉瓦尔,亲王说您什么来着?”

  “听见了,听见了,”德·拉瓦尔伯爵说。“应该让蒙穆朗西人给他赶车,让他尝尝这个滋味。哈,亲王大人,这么说正统的男爵还不配给您当车夫了?您真难侍候,赫,您在那波利这样的车夫也不多吧?他的家族可以一直追溯到强者罗伯脱哩。”

  “怎么,是您,亲爱的伯爵?”亲王一面说,一面向他伸出手去。

  “就是本人,亲王。公爵夫人放他的车夫回家过节了,今天晚上让我为她效劳。她认为这样做比较可靠。”

  “作得对,”德·波利涅克主教说,“谨慎小心,总不会错。”

  “那当然,主教大人,”德·拉瓦尔说,“不过我倒要请教,要是您大半夜都驾着马车,先到大歌剧院舞会上去接阿芒得,再到戈尔贝的宫邸去请亲王,您还会这样认为吗?”

  “怎么,”德·阿芒得说,“是您,伯爵,承蒙厚爱……”

  “是呀,是我,年青人,”德·拉瓦尔回答。“若得君主,我愿奔走海角天涯,因为我早听说,您是个有胆识的人!第一批进德尼俘获阿力勃马利的,您就是其中一个。您作得好,不象我在意大利那样把半边假牙掉在那里,不然就要从此为借口把上校给您撤了。不过没有这借口不也还是撤了。”“

  我们会把这一切都还给您的,伯爵,您放心,而且加倍奉还……”公爵夫人说。“可是,现在说说西班牙的情况吧,亲王,蓬帕杜尔告诉我,您从阿尔贝罗尼那儿得到消息了?”

  “是的,郡主。”

  “什么消息?”

  “又好又不好。菲力浦陛下的忧郁症又发作了,所以很难说服他去作出什么决定。他不相信四国联盟的协定。”

  “他还不相信里”公爵夫人嚷道,“然而这个协定今天夜间就必须签字,一星期后由杜布亚把它带到这里来。”

  “这个我知道,郡主,”德·赛拉马尔冷静地回答,“可是陛下不知道呀。”

  “这么说,他是听任我们自己去行事了?”

  “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么王后作什么呢?她许的愿,还有她在丈夫身上好象很有权威,这些究竟有什么结果呢?”

  “她答应要证实这种权威。”

  “是的,”德·波利捏克主教说,“可是她不履行诺言。”

  “不,主教大人,我替她担保。”

  “这事我看准了,”德·拉瓦尔说,“一定要使事情牵连到皇上的名声,那他才会下决心!”

  “正是如此,”德·赛拉马尔说,“这才触及问题的实质,”“可是相隔五百里约,既没有他的片纸只字,甚至连口信都没有,怎么会牵连到他的名声呢?”  杜孟公爵夫人问。“难道在巴黎没有他的代表?难道这个代表不在您这里,夫人?”

  “哦,亲王,”公爵夫人说,“显然您担负着比您的职权更大的使命了。”

  “不,夫人,我仅受权告诉您,托雷多堡和萨拉戈萨要塞都由您支配,设法把摄政王引到那里面去,然后国王和王后陛下把门结结实实关上,让他再也出不来,这点我可以担保!”“这不可能,”德·波利涅克主教说。

  “为什么不可能?!”德·阿芒得嚷道。“相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特别是摄政王过去的那种生活。做到这一点只需要有十个八个有胆量的人,一架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到贝荣纳一路上都有驿站换马就行了。”

  “我愿担当,”德·拉瓦尔说。

  “我也是,”德·蓬帕杜尔说。

  “你们不行,”公爵夫人说,“摄政王认识你们。而且,倘若你们失败了,他会知道是谁插手这件事,那你们就没有命了。”

  “太可惜了,”德·赛拉马尔冷冷地说.“因为谁要是能赚得摄政王到托雷多或者萨拉戈萨,那等着他的是西班牙贵族的封号。

  “而回到巴黎以后——等着他的是天蓝色的绦带,”杜孟公爵夫人补充说。

  “啊,不要再往下说,我请求您,夫人!‘’德·阿芒得说,“因为若是您再说这些话,那么一片耿耿忠心便仿佛只为功名利禄,就毫无价值了。我本想提出我愿效劳,因为摄政王是不认识我的,这样一来,倒使我犹豫了。不过我仍要不揣冒昧地说,我以为我定当不负郡主的信任。”

  “怎么,骑士!”公爵夫人赞叹道,“您准备牺牲……”

  “我的生命,这便是我能作出的全部牺牲。我以为我已将它献给夫人,并已蒙夫人接受了。我没有弄错吧?”

  “没有,没有,骑士,”公爵夫人急忙说,“您是勇敢而忠诚的贵族!我常相信人是有预感的。从瓦勒夫提起您的名字,对您赞扬不止时起,我就坚信,成功会随着您一起降临……诸位先生,你们可听见骑士说的话吗?您们将怎样帮助他?”

  “竭尽全力,”德·拉瓦尔和德·蓬帕杜尔说。

  “皇上和王后的保险箱由他支配,”德·赛拉马尔亲王说,“他可以随意取用。”

  “多谢你们,先生,”德·阿芒得转身对德·拉瓦尔伯爵和德·莲帕杜尔侯爵说,“可是你们是知名人士,你们参与只会使我的任务变得更困难。你们只要给我准备一张进入西班牙的通行证,上面说明,我是押送一个重要囚犯到那里去的。这不会太难吧?”

  “这点由我负责,”布里戈神甫说。“我设法从达尚松先生那里弄一张现成的表格,只要填一填就行。”“瞧瞧我们亲爱的布里戈,”德·蓬帕杜尔说,“他话说得很少,但说得多好。”

  “你们瞧,谁才配当主教,”公爵夫人说,“我看他比我所知道的某些王公大臣要强。不过,请放心,诸位先生,当我们分配红袍和蓝带时,对我们的朋友是不会吝惜的,现在呢,骑士,您听见亲王说了:若是您需要用钱……”

  “可是我没有富有到可以谢绝大人的建议,”德·阿芒得说。“等我把一千个比司多勒花完,那就不得不向您求助了。”

  “向他、向我、向我们大家,骑士,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应有钱出钱。我没有很多现钱,却有许多珠宝。因此,我要您不要拒绝我。并不是人人都象您这样无私。有人的忠心是靠金钱收买的。”

  “最主要的是谨慎,先生,”主教说。

  “请放心,大人,”德·阿芒得轻蔑地回答,“我有足够的理由对摄政王心怀仇恨,因此若是我被捉拿,只会认为是我和他之间的私怨,我只是为自己复仇。”

  “不过您还是需要一个助手,”德·拉瓦尔伯爵说,“一个您可以信赖的人。您心目中可有这样的对象?”

  “可以说有吧,”德·阿芒得回答。“只是,我需要每天早上有人来通知我关于摄政王当天夜晚的活动。德·赛拉马尔亲王作为一个使臣,想来该有自己的秘密警察。”

  “是的,”亲王有些尴尬地答道,“有那么几个人,他们向我报导……”

  “我指的就是这个,”德·阿芒得说。

  “您住在哪里?”主教间。

  “我的住宅,大人,”德·阿芒得回答,“在黎塞留街七十四号。”

  “您在那里住多久了?”

  “三年。”

  “那么,那一带您很熟悉了,先生,所以您必须更换一所住宅。别人知道您在家里经常接待的是些什么人,所以一旦来了生客,会引起怀疑的。”

  “这次您说对了,大人,”德·阿芒得说。“我到一个比较偏僻的区里去找一所新的住宅。”

  “这件事由我来办,”布里戈说。“我的穿着不会招人怀疑。我只说是受委托替一个从外省来的青年人租一间住宅,他准备到部里去接一份差事。”

  “亲爱的布里戈,”德·蓬帕杜尔侯爵说,“您真象《一千O一夜》里面的公主,她不开口说话,为的是不让珍珠从嘴里掉出来。”

  “好吧,一言为定,神甫先生,”德·阿芒得说。“这事我就交给您了,今天我就在家里宣布要离开巴黎三个月。”

  “这么说,一切都决定了?”杜孟公爵夫人高兴地说。“这是第一次我们把事情办得这么干净利落,这一切都归功于您,骑士。我不会忘记的。”

  “先生们,”德·马勒齐叶看看表说,“我提醒大家,现在已经是早上四点钟了。我们让永爱的公爵夫人疲劳不堪了。”“您错了,长官,”公爵夫人回答,“这样的夜晚使人振奋,我的心里很久以来没有这样轻松过。”

  “亲王,”德·拉瓦尔说,一面拿起斗篷,“您只好将就点再用这个您提议要赶走的马车夫了,要是您不打算自己驾车或者步行的话。”

  “哦,不,”亲王说,“我只好冒这个风险了。要知道,我不问政治却相信预兆。倘若您把我摔了,这就是信号,说明我们现在最好不要动手;要是您把我顺利送到,就意味着我们可以行动了。”

  “蓬帕杜尔,您把阿芒得带走吧,”公爵夫人说。“非常高兴,”侯爵说。“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也该好好谈谈了。”

  “我不能和我的机智的‘蝙蝠,说声再见吗?”德·阿芒拐问道。“我可不能忘记,是她使我有幸为夫人效劳的。”

  “德·洛尼!”公爵夫人说,一面把德·赛拉马尔亲王和德·拉瓦尔伯爵送到门口。“德·洛尼……您知道,德·阿芒得骑士断定您是他见过的最迷人的魔术师。”

  “怎么样,”她微笑说,以后她以斯泰丽夫人①的名字留下了许多引人入胜的回忆录。“您现在相信我的预言了吧,骑士先生?”

  “相信了,因此我抱着希望,”骑士回答。“不过,现在当我知道派您来的菲雅仙子是谁,对于我未来的预言倒不使我惊奇,奇怪的是您对我的过去、特别是现在为什么这样了解?”

  “够了,德·洛尼,”公爵夫人笑着说,“行行好吧,别再折磨他了,不然他真以为我们是神灵,会害怕我们哩。”“今天早晨是不是有个朋友在布洛涅森林和您分手,为的是到这里来和我们告别,爵爷?”德·洛尼小姐间道。“瓦勒夫!这是瓦勒夫!”德·阿芒得嚷道,“现在我明白了!”

  “瞧,总算猜到了!”杜孟公爵夫人说。“您要是埃其泼,早给史芬克斯吞食了。”

  “那么,数学、解剖学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德·阿芒得又问道。

  “莫非您不知道,”德·马勒齐叶插话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称她为我们的学者。只是,唯独德·肖尔叶例外,他叫她风流才女和小滑头。”

  ①斯泰丽·玛格丽特·谢尔明娜(1684一1750):法国女作家,摄政时期一系列著名回忆录的作者。

  “可不是!”公爵夫人补充说。“有一次偶然我们让她和我们的医生杜维尔努亚呆在一起,她在解剖学方面完全把他击败了。”

  “所以,”德·蓬帕杜尔侯爵说,他挽着德·阿芒得准备把他带走,“可敬的医生不再相信自己学识渊博了,宣传这位姑娘是全法国对人体最有研究的人。”

  “这位头等有学问的人竟让人愚弄了,”布里戈神甫一面收拾文件一面说,“事实上,他自己还没意识到哩。”

  德·阿芒得和德·蓬帕杜尔向公爵妇人告别后,笑着出门了,布里戈神甫也搭上了他们的车,免得步行回家。,

  “哦,”杜孟公爵夫人转身对德·波利涅克说,他和德·马勒齐叶在别人走了之后尚未离去。“您还依旧认为,主教大人,搞密谋很可怕吗?”

  “夫人,”主教回答,不能理解对这种冒着杀头风险的事竟还能开玩笑,“到我们大家都进巴士底狱的时候,我再拿这个问题来问您。”

  于是他和好心肠的行政长官走了,叹息自己时运不佳,竟介入到这般冒险的事业中来。

  杜孟公爵夫人在他身后用难以掩饰的轻蔑神情瞥了他一眼,然后,当只剩下她和德·洛尼小姐时,欢快地对她说:“亲爱的索菲,把我们的灯笼点起来,因为我感觉到,我们终于找对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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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阿尔贝罗尼 老相识罗克菲内上尉



  骑士醒来时,他觉得这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在这刚过去的三十六个小时中,事情变化得这般快,使人头晕目眩,德·阿芒得骑士好似被一阵旋风托起,不知道会被卷到什么地方去。只有现在,当他重新独自一人时,才能好好地想想过去和未来。

  我们生活在那种时代,当时人人都可以说自己或多或少参与了密谋。确实,我们从亲身的经历得知,这一切几乎都发生在类似的情况下。一个人在最初的冲动之下承担了义务之后,他体味到的第一个感觉是一种懊悔之情——当他估量一下新的处境,懊悔走得太远了;之后,慢慢地习惯于那种有危险在威胁着他的念头,甘心效劳的思想使这种威胁从他的视线中消失而代之以对可能达到的功名的向往;很快地这里面又掺杂着一种自豪的心情―这当儿他意识到,在这个昨天自己还是无名小卒的国家里,自己却摇身一变成了它的秘密力量。他蔑视身旁那些过着平庸生活的碌碌之辈,高高地抬起头,傲然看待周围的一切;他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好似进入梦境,想入非非,而有这么一天,醒来时或许成为胜利者,或许成为失败者,或许会听到人民一片颂扬之声,或许会被那称作政府的机器碾得粉身碎骨。

  这就是阿芒得的处境。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天主教联盟①还没有从历史的地平线上消失,而投石运动②还是不远的过去,自从巴士底狱的大炮支持孔代大公的暴动之后,这一切使整整一代人的精力都耗尽了。诚然,这一代人的整个生涯是在路易十四占据舞台、他的坚强意志统治一切的时期。而如今路易十四业已驾崩。他的后代却想在同一舞台上,借助同样的机器来演出他们父辈曾经演过的戏剧。

  ①天主教联盟:该组织于十六世纪末宗教战争年代在法国产生,与反对教派作斗争。联盟力求限制王权,维护封建割据。

  ②投石运动:十七世纪法国的社会政治运动,反抗马扎然政府的专制制度。

  事实上,确实如上所述,德·阿芒得在片刻的沉思之后,仍然保持了昨夜的观点。他重新感到那种喜悦:突然一下子置身于象蒙穆朗西和波利涅克这一类大人物的行列。从他那些一向居住在外省的祖先那里,他继承了路易十三时代典型的骑士式的勇猛无畏,这种精神没有被黎塞留的断头台完全摧毁,也没有被路易十四的苛政完全扼杀。能在一个妇人的旗帜下奋起战斗,特别是这位妇人是孔代大公的孙女,这是一件够浪漫的事。何况在二十五岁的年华,生命并不是那么足惜的,每时每刻都可以为一些小事送命,这些事比起德·阿芒得如今已成为首脑的大业要无聊得多。

  所以他决定不浪费时间,立刻采取履行诺言的措施。他不隐瞒自己,从此刻起他已不再属于自己,所有参与密谋的人——上自路易十五下至布里戈神甫——视线都凝注着他。现在他的意志和最高的利益紧密结合,王国的命运和世界政治都有赖于他的勇敢和谨慎。

  事实上摄政时期的法国确实是当时欧洲大厦的基石。那时她在北方尚无劲敌,若说主要不是依靠武力,那么至少是利用外交手段,法国便开始获得这种影响,可惜这种影响以后未能长久保持。当时法国处于三个大国的中心,她一面密切注视着德国,同时一手伸向英国,另一手伸向西班牙,准各和三个国家都保持友好关系,但若是其中之一对她所持的态度与她的国力不符,便将自食其果。自从奥尔良公爵执政后一年半以来,法国所持的态度是以实力维持平静和安定。这种局面不仅以往罕见,就是在路易十四时期也未曾有过。这是由于基约姆·奥伦茨篡夺王位以及菲力浦五世即位而引起的争权夺利的斗争。路易十四因向荷兰总督的女儿求婚而遭到拒绝,对之怀恨在心,一味支持雅可夫二世,之后,雅可夫二世去世,则支持德·圣―乔治骑士。另一方面,他不断以人力和金钱援助其孙菲力浦五世对抗奥地利帝国,这两场战争消耗大量金钱,付出多少鲜血,削弱了法国,最后不得不签订使她羞辱的乌特勒支和约。

  然而,先王逝世后,一切都起了变化。摄政王推行新的、与之相反的政策。乌特勒支和约①使法国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使英国、荷兰和法国不继续奉行原先的政策。接着摄政王首先向乔治一世伸出手去,于是一七一七年二月,由杜布亚神甫代表法国、贾道冈将军代表英国、盖齐乌斯大臣代表荷兰于海牙签订了三国联盟协定。这便为赢得欧洲的平静和安定跨出了一大步,但还不是结局性的一步。奥地利和西班牙之间的对抗仍然没有结束。查理六世依旧不承认菲力浦五世为西班牙国王,而菲力浦五世则不愿按乌特勒支和约的规定将西班牙王国所属的某些省份割让给帝国,以补尝菲力浦二世的王位。摄政王目前正在盘算以谈判的手段促使查理六世承认菲力浦五世为西班牙国王,并且,如有必要,甚至使用武力迫使菲力浦五世放弃对割让给帝国几个省份领土的凯觑。正是为此目的,当我们的故事开始时,杜布亚恰好在伦敦,他比筹划旨在缔结四国联盟协定的海牙条约更为卖劲。

  ①乌特勒支和约:于1713年签订,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乃以此告终。按照该项和约,法国失去在北美的一系列殖民地并应撤去教克尔克防线。该和约使英国得以加强其海上及植民势力。

  这个协定将法国、英国、荷兰和奥地利帝国的利益联结在一起,不论什么国家,若未得上述四个大国的许可,则任何企图都不能得逞。这一点使菲力浦五世害怕,确切地说,使德,阿尔贝罗尼主教害怕。

  而德·阿尔贝罗尼是国王的宠臣,这一类人什么朝代都有,他们好象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出现在御座的周围,使人民感到惊讶。

  德·阿尔贝罗尼出生在一个园丁的小茅舍里,少年时代曾经打过钟,青年时代即把粗麻布的短衣换上了天主教士的长袍。他天性乐观诙谐,一天早上巴马公爵听见他那开心的笑声,可怜的公爵却不是天天都能这样开心的。于是公爵想知道什么事使这个年青人这么高兴,便命人把他叫到身边来。阿尔贝罗尼讲了一段有趣的轶事,逗得大人哈哈大笑。公爵觉得有时逗逗乐也无伤大雅,于是便让他当了侍从。渐渐地公爵不仅从听他的故事中得到解闷,而且发现这家伙还有点小聪明,同时意识到这种小聪明在国家事务中或许会有用处。这时,可怜的巴马主教结束了他的旅行回到巴马,他由于法国军队统帅对他招待不周而感到屈辱。这位使者由于受辱抱着委屈的情绪,自然会影响到对某些重要问题的讨论,这些问题却又必须和法国取得和解。这样一来,公爵的利益可能会受到损害。大公寻思,德·阿尔贝罗尼这样的人物是不怕受辱的,他恰恰需要这种人,于是便派神甫去完成那场由于主教而中断了的谈判。

  德·旺多姆大人既然不把主教放在眼里,更不会对神甫以礼相待,对大公第二个使节依然如此这般。然而德·阿尔贝罗尼却没有步前者的后尘,他趁德·旺多姆大人处于优势地位时,找机会讲一通惹人捧腹的笑话,又来一番歌功颂德,使事情立即顺利得到解决,他回来时,一切都按大公的意愿谈判停当。

  因此,大公第二次又委以重任。这一次,当德·阿尔贝罗尼来到时,德·旺多姆大人正准备坐下就餐。德·阿尔贝罗尼都不谈正事,而要求允许他亲自作两盘菜来款待。他起身下厨,回来时一手托着奶酪汤,另一手托着通心粉。德·旺多姆大人非常欣赏这汤,于是请德·阿尔贝罗尼入席共享这盘佳肴。用甜食时德·阿尔贝罗尼便顺便谈起了正事,趁德·旺多姆大人因这顿美餐而心满意足的当儿,一顿饭的工夫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这使大公惊叹不止:他身旁历来最有天才的人也从未取得过这样的胜利。

  德·阿尔贝罗尼竭力使自己的行为不授人以柄。因此不久后德·旺多姆大人自己向大公提出来,是否需要讨论什么问题,大公自然不难找到借口,于是又把德·阿尔贝罗尼派到统帅那里。神甫设法说服自己的君主,若是把他留在德·旺多姆大人身边将更为有利,而德·旺多姆公爵呢,没有奶酪汤和通心粉已经活不下去了。这样德·旺多姆大人就把他带在身边,视为心腹,最后任他为自己的第一秘书。

  不久后德·旺多姆大人赴西班牙。德·阿尔贝罗尼在那里结识了奥尔西尼王妃,当一七一二年德·旺多姆大人在提亚罗斯去世后,她便季派神甫以同样的职务。这意味着他更高升了。其实自从他进入仕途以来一向是官运亨通的。奥尔西尼王妃开始衰老―这在菲力浦五世眼里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她于是决定要找一位年轻的女人,以代替玛丽·萨伏娃,而通过她奥尔西尼依旧可以控制国王。德·阿尔贝罗尼向她推荐自己旧日主人的女儿,把她描述成优柔寡断、意志薄弱,除掉王后的称号,将什么都不会要求。奥尔西尼王妃听信这些许诺,婚事就议定了,年轻的公主离开意大利,来到了西班牙。

  年轻的公主作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逮捕穿着宫廷的衣服出来迎接她的奥尔西尼王妃,在十度的严寒下将奥尔西尼王妃用马车先押送到布尔果斯,然后到法国,那马车的玻璃被一个押解人员用胳膊肘击破了,王妃在路上向自己的仆人借了五十个比司多勒,好容易才到达了法国。王妃的马车夫手被冻伤,以致不得不切除掉。

  国王和伊利莎白·法尔涅莎第一次谈话后便向德·阿尔贝罗尼宣布,封他为首相。

  自从这一天起.依仗年青的王后对他怀有感恩之情,当年的打钟人对菲力浦五世具有无限的权威。

  前面已经提到过德·阿尔贝罗尼的企图,他竭力阻挠菲力浦五世承认乌特勒支和约:假若一旦阴谋得逞,德·阿芒得绑架奥尔良公爵成功并将他劫持到托雷多城堡或者萨拉戈萨要塞,德·阿尔贝罗尼扶杜孟公爵当摄政王,便可迫使法国退出四国联盟,拨一支舰队由德·圣―乔治骑士指挥,开往英国海岸,唆使与其结盟的普鲁士、瑞典和俄罗斯与荷兰发生冲突。帝国便可以趁着纷争之机,将那波里和西西里收回,封西班牙国王的第二个儿子为托斯康大公(那里自从美弟奇家属衰败后至今没有君主),将南尼德里并入法国,撤丁岛归萨伏依的大公们等等,如此这般,一跃而成为南方的盟主,与北方相对峙,一旦路易十五死去,菲力浦五世就成为统治半个世界的帝王了。

  应该承认,一个作通心粉的角色,难为他想得出这一套来。

  而实现这一套计划却全仗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因此毫不奇怪,落在他肩上的担子最初使他的确有些惊骇。当布里戈神甫进来时,德·阿芒得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虑里。神甫已经为他未来的住宅操了一番心,并且业已在失时街五号、格罗歇内街和蒙马特高地之间找到了一处小小的、配有家具的房间,这对于一个从外省到巴黎来碰运气的青年的身份正好相称。此外,他又带来德·赛拉马尔亲王的两千个比司多勒。德·阿芒得本想拒绝——他觉得若是接受了金钱,那么仿佛自己的行动不是出于良知和忠诚,却是受雇佣的了。然而布里戈神甫向他说明,执行这种任务是需要花钱的,为的是掩人耳目和收买一些人为您效劳,而且,倘若绑架成功,德·阿芒得必须争分夺秒地直奔西班牙,那时或许也靠金钱使沿路畅通无阻。

  布里戈带走了德·阿芒得的一套衣服,以便按尺寸为他购置一身简朴的适合于一个在部里当小职员青年身份的合身服装。布里戈神甫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人。

  德·阿芒得于是把这一天剩下的光阴用来为设想中的行程作准备。他不留下片言只字,以免万一事情结局不妙时连累他的任何一个朋友;然后,当暮色降临时,他起身往圣·阿诺雷街,希望通过诺曼脱卡能找到罗克菲内上尉。事实上当一谈到需要助手时,似便想起了这位萍水相逢的人,后者在当他的助手时已证明了他的大胆勇猛。

  德·阿芒得只需瞧他一眼便看出来,他是一个冒险家,中世纪宋期的雇佣兵队长,只要价钱合适,随时都可以为任何人流血。这些人在缔结和平协定后无所事事,国家已不再需要他们的刀剑,他们便以此为某些人卖命。这类人总和一帮不知名的人物暗中勾结,没有这些人任何密谋都搞不成,而他们则为密谋者盲目动武,既不间什么缘由使他们参与其事,也不管因此会产生什么后果。一旦事到关头,不论成功或失败,他们便会消失在社会的底层,而且无影无踪,好象在那设备很好的剧院里,当演出接近尾声时,那些幽灵鬼怪一下子在舞台的地道口消失一样。

  因此,罗克菲内上尉对于实现骑士的计划是必要的。并且当人们一参与密谋便会变得迷信,德·阿芒得竟开始认为上尉是上帝给他送来的了。

  骑士虽不是菲蓉酒家的常客,但也不时光顾。那时候到这位妇人处饮酒作乐,即使偶而为之,也看作是上流人士的风度。只是德·阿芒得去得不很经常,因此她对骑士既不象对那些常客那样亲昵地称之为“孩子”,也不象对杜布亚神甫那样尊之为“教父”,只是一般地呼作“骑士先生”以表示尊敬而已。可是对于不少竭力追求时髦的青年人来说,这称呼却会使他们不悦。当德·阿芒得问她是否可以和她的一个叫诺曼脱卡的姑娘谈谈心的时候,菲蓉颇有些惊讶。

  “哎呀,爵爷,”她说,“我很抱歉,诺曼脱卡现在恰恰没有空,她正侍候人家吃午饭,这顿饭要一直吃到明天晚上哩。”

  “见鬼,”骑士说,“有这样的午饭?”

  “有什么办法,”菲蓉说,“这是个难侍候的老顾客。他只要她侍候,不要别人。我不能拒绝他呀。”

  “当然,只要他有钱。”

  “唷,这点您正好弄错了!他在我这里是赊了一笔账的。都怪我心肠软了,不过一个人不能忘本呀:是他把我带出来的。”

  “那么,”骑士说,这当儿他对菲蓉的历史实在没有特别的兴趣,尽管它或许是很吸引人的,“您说,诺曼脱卡非要到明天晚上才有空吗?”

  “我的上尉一旦坐下来吃饭,不到时间是不会起身的。”

  “那么告诉我吧,亲爱的议长夫人(自从发生了一点和议长夫人同名的误会之后,人们有时这样称呼菲蓉。)你的上尉会不会就是我要找的那位?”

  “您那位叫什么名字呀?”

  “罗克菲内上尉。”

  “正是他!”

  “他在这里?”

  “就是他老人家。”

  “嘿,正好!我正要找他。为了这事我才找诺曼脱卡的,想从她那儿打听上尉的住址。”

  “这就正对头了,”议长夫人说。

  “那就劳驾请他出来一下。”

  “哦,就是摄政王要和他谈话他都不会下来的。要是您想见他,那您就得自己上去了。”

  “那他在哪里?”

  “二号房间,就是上次您和德·瓦勒夫伯爵吃晚饭的那一间。哦,只要他有钱,他是一点都不吝音的。别说他只是个上尉,简直有一颗王侯的心哩。”

  “好极了!”德·阿芒得说,他登上楼梯走进那曾经发生不愉快事件的房间,不过对那件事的记忆并没有使他分散注意力。“一颗王侯的心,亲爱的议长夫人!我需要的正是这个。”

  即便德·阿芒得不知道哪一间房间,他也不会弄错:上尉的声音会给他引路,他一登上三楼便听见了。

  德·阿芒得敲门。

  “拉一下绳索,门便开了,”上尉说。

  德·阿芒得按照指示去做,门开了,看见了上尉。“欢迎,爵爷!”上尉说,“小姐,请您殷勤招待这位先生,他愿意听什么曲子您就唱什么曲子……请坐,爵爷,喝吧,吃吧,甭客气,我吃喝的就是您的马呀。可怜的牲口!剩下的连一半都不到了,不过,剩下的东西最香甜。”

  “谢谢,上尉,我刚吃过饭,要是您答应的话,我想和您说两句话。”

  “不,见鬼,不答应,”上尉说,“除非要讲的还是决斗!噢,这应当放在首位。您若是为决斗而来,那就祝您成功……诺曼脱卡,拿我的剑来!”

  “不,上尉,我是有事来找您的,”德·阿芒得打断了他的话。

  “要这样的话,我准备诚心诚意为您效劳,爵爷。不过我是地道的菲旺斯或者什么科林斯的暴君,什么阿尔希阿斯呀、贝诺比大斯呀、雷握尼大斯呀……,总之说不清是哪位牛皮大王,结尾都是“阿斯”、“阿斯”的,他们总是把事情拖到明天。我呢,我到明天晚上钱是够花的了,所以让什么正经的事儿都等到后天吧。”

  “那么,至少后天我总可以指望您了,是这样吧?”德·阿芒得说。

  “一言为定,爵爷!”

  “我也想把这件事稍搁一搁,这样我们行动可以更慎重一些。”

  “对,最大程度的慎重,”上尉说。

  “那么后天见,上尉?”

  “后天见,那么我到哪里找您呀?”

  “这么着,”德·阿芒得俯身对上尉说,以免旁人听见。“早上十点到十一点这段时间您到失时街闲逛,好象什么事也没有似的,您注意往上看。要是有人叫您,您就上来,会找到您熟悉的人。有一顿丰富的早餐在等着您哩!”

  “行,爵爷,”上尉回答。“那就是说在早晨十点到十一点钟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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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阁楼



  次日,布里戈神甫又在同一个时刻来到了骑士的住处,他是个非常遵守时间的人。他带来三件对骑士极有用处的东西:衣服,护照和德·赛拉马尔亲王的密探关于摄政王在当天,即一七一八年三月二十四日行动的情报。

  衣服很简朴,正适合一个到巴黎来碰时运的规规矩矩的中产阶级家庭青年子弟的身份。德·阿芒得试了一下,骑士本身相貌出众,衣服显得特别合身。布里戈神甫摇摇头:他宁愿骑士不要这么漂亮,不过这点是无法改变的,不得不听天由命。通行证上的名字是迪埃戈先生,贵族奥罗培萨家的管家,受命将这家一个得了疯病的年轻下人送回西班牙,那疯子胡说自己是个什么法国的摄政王。显而易见,这一措施是用来预防奥尔良公爵沿途可能会叫唤,免得声张起来。护照由德,赛拉马尔亲王签字,伐埃·达尚松先生签发,完全合乎规格,毫无可疑之处,只要摄政王一坐上马车,顺利到达潘普洛纳,就万事大吉了。伐埃·达尚松先生的签字摹仿得这么逼真,这实在是德·赛拉马尔亲王一群幕僚们的光荣。

  至于情报,可说是准确明了的杰作,这里逐字逐句抄录下来,以便让读者对摄政王的生活方式和西班牙使者的密探有所了解。

  “今晨摄政王起得迟:昨夜于小宅院夜宴,达纹夫人初次来临,取德·帕拉培尔夫人而代之。女客中尚有德·法拉丽公爵夫人及弗莱林娜·拉赛丽,男客有德·勃罗衣尔侯爵。德·法尔纪伯爵因身体不适未来,何故致恙尚不清楚。

  “中午召开国务会议。会上摄政王应向杜孟公爵、德·孔代亲王、德·圣―西门公爵、德·基希公爵等通报四国联盟协定草案,该草案由杜布亚送达摄政王,并报告杜布亚将于三、四日后返法。

  “其余时间均用来尽做父亲的职责。前日摄政王大人嫁女,该女系德马雷夫人所出,受教于圣德尼修道院,今日将与其夫于卢雅尔宫共进午餐,饭后摄政王大人将携女至大歌剧院夏洛蒂·巴伐尔包厢。德马雷已六年未见其女,今被告知,如欲相见可驱车至歌剧院。

  “摄政王虽得新欢达纹夫人,依然同德·沙布朗公爵夫人旧情未断。公爵夫人则以忠诚自居,非忠于其夫,而忠于其情夫德·黎塞留公爵。摄政王昨日封德·沙布朗先生为宫廷大臣,以取悦夫人。”

  “我看,干得不错,”当骑士读完情报后布里戈神甫说道,“希望您也持同样的看法。”

  “是的,当然,亲爱的神甫,”德·阿芒得答道,“不过倘若摄政王不给我们以可乘之机,要把他送到西班牙实在不易。”

  “耐心,要耐心。”布里戈神甫说。“且等时机到来。摄政王就是今天给我们以可乘之机,您也还不能利用。”

  “是的,您说得有理。”

  “您定当明白:顺从上帝的意志,就会顺利。上帝给我们今天这一天,让我们利用它搬到新居去。”

  搬家既不费时,也不费力。德·阿芒得带了钱、几本书以及一小包衣服,坐上马车,先到神甫那里,然后把车遣送回去,说是要出城去耽搁十多天到二十来天,因此不必等候;然后,脱去考究的服饰,换上适合他扮演角色的普通衣裳,由神甫陪同搬进新居。

  这是一间带小贮藏室的房间,确切地说,是一间阁楼,在失时街五号一座房子的五层楼上,这条街如今改命为圣·约瑟街。女房东是布里戈的相识,因此对神甫介绍的年青外省人格外照顾:德·阿芒得在房间里看到雪白的窗帘、精制的床单、类似书架的东西,乍看起来,虽说没有黎塞留街的住宅那么舒适,倒也至少可以过得去。

  德尼太太——神甫这么称呼她——等候着未来的房客,以便把他送到预定的房间里。她向骑士夸奖这屋子里的一切设备,发誓说,若不是手头拮据,就是出两倍的价钱她也不出租,又向他保证,她的房子在街坊上享有最好的名声,还告诉年轻人不会有什么嘈杂声来打扰他工作,因为街道太窄,不能同时驶过两辆马车,所以很少有车夫敢上这里来。骑士回答这一切时态度十分谦恭,因此德尼太太回到二层楼自己的住宅时,在看门人和他的妻子的面前对这位新房客赞不绝口。在她看来,年青人那长相简直比得过最高贵的贵族老爷,可是却没有一点放肆无礼的举动,特别是对待妇女,而当时有钱的青年对妇女轻举妄动还看作是时髦和有风度哩。说实在,这也是因为布里戈神甫代表被保护人的家庭先付给她三个月的房租的缘故。

  过一会儿神甫自己也到德尼太太那儿去了,为的是向她对自己的保护人再作些补充介绍。据他说,年青人绝对不准备接待任何人,除了神甫自己和他父亲的一个老朋友,后者长期在军队服务,尽管举止有些粗暴,却是个非常值得尊敬的人。德·阿芒得觉得这一着预防措施是十分必要的,免得上尉出现时不至于吓坏了好心的德尼太太,假若她偶然碰上的话。骑士单独留下来了,房间里的一切既已察看过一遍,为了消磨时光,便决定瞧瞧附近的邻居们:于是他打开窗子开始观察街道。

  首先,他可以证实,德尼太太向他介绍失时街的情况是确确实实的:它只有十到十二英尺宽,德·阿芒得从五层楼上往下看,就更加显得狭窄。这情况对别的居民来说是缺点,对他说来正相反,却是优点,因为他立刻想到,如果在追捕他时,他可以在他的窗户和对面房屋的窗户之间搭上木板,这样便可以转移到街道的另一边。所以,为防万一,和这座房子的住户建立睦邻关系是十分重要的。

  不幸这位邻居却并不喜欢与人交往:对面的窗口不但因季节关系紧紧关着,而且被棉织物的窗帘遮掩得严严实实,连从缝里瞧一眼都不可能。第二个窗户看来也是属于这个房间的,同样谨慎地关闭着。

  对面的房屋比德尼太太的那一座略胜一筹,它还有第六层,确切地说,是一个凉台,朝着凉台是一间象阁楼的小房间,正位于那关得严严的窗户的上方。它的主人很可能是一个出色的园丁,由于他的耐心和长期经营,把凉台变成了一个花园,在十二到十五个平方英尺的场地上有喷泉、假山洞和凉亭。不错,喷泉不过是靠一个固定在上面的水箱,冬天积存雨水,夏日取源井泉,山洞则全部由贝壳堆砌而成,顶上是一个象玩具一样的木头堡垒,看来并未作人们休憩之所,却完全成为狗窝了;最后是那亭子,严冬夺去了它最悦目的青枝绿叶,现在已好似一个鸡埘了。

  尽管如此,德·阿芒得仍然不能不赞赏巴黎居民的精明能干,他们在自己的窗台上、屋顶的一角、甚至水槽边都会千方百计地设计出一幅乡村美景。他不由得轻轻吟起维尔吉里著名的诗句:“O fortu natos ni mi um ……”①,之后,感到冷风拂面,眼前仅见一行行单调的屋顶、烟囱和风向仪,于是关上窗户,脱下上衣,穿上长袍,可怜这长袍对年轻人扮演的角色是太奢侈了。他在安乐椅上坐下,把脚搁在壁炉架上,随手拿起肖利叶神甫的著作,为了消遣,开始读起他献给德·洛尼小姐的诗,德·蓬帕杜尔侯爵曾对他说起过这些诗,现在既已知道女主角是谁,便使他产生了新的兴趣。

  过了一些时候他发觉,那一小时前紧闭的窗户终于敞开了。德·阿芒得不由自主停止了阅读,拉起窗帘,凝神瞧那如今视线已可以达到的房间。

  从一切迹象看来,这房间的主人是一位女人,靠着窗台一只牛奶咖啡色的漂亮的小狗正举起前爪,好奇地瞧着街道,窗旁摆着刺绣架,对着窗户在房子那一端有一架打开的大钢琴;几幅着色的粉画,装在乌木金边的玻璃框里,壁上糊着波斯花纸,那严严盖着窗户的棉织窗帘后面,还有一层花布窗慢,花色同壁纸上的一模一样。从另一个半开的窗户里,隐约看见垂挂着窗慢,那里面大约摆着床吧。一切都很简朴,但异常整洁和谐,显然这不是由于富有,却显出这位幽静住宅里女主人温雅的素质。

  ①拉丁文:意为“多么幸福的村庄……,

  一个老妇人正在打扫房间,她拂去尘土,拖擦地板,似乎正是利用女主人外出的时刻作些家务,因为除了老妇人外,房间里别无他人,显然住在这里的不会是这位老太太。小狗一直倚在窗户边,大眼睛东溜西转,那神情活象贵族一般漫不经心,突然,它活跃起来,俯首盯着人行道,然后十分轻巧敏捷地跳上窗台,竖起耳朵,举起一只小巧的前爪,坐在窗台上。骑士从这些迹象看出来,一定是女主人快到了,便立刻打开窗户。不幸的是已经太迟了——街上并不见行人。这当儿小狗从窗台上跳下来扑向门边。德·阿芒得猜想,女主人大约正在上楼梯,于是向后退了一步,藏身在窗帘后面,以便看个仔细。谁知这时候老妇人却过来呼的一声关上了窗户。骑士没有料到这一着,开始十分懊恼,之后也关上了窗户,重新在安乐椅上坐下,又把脚架在壁炉边上。

  这么一个人坐着,滋味并不太好受,骑士一向爱交际,热衷于上流社会中的种种无聊琐事,觉得若是这种隐居再继续下去,实在太孤寂了。于是他想起过去也曾经弹琴作画,要是他有一架还可以过得去的钢琴、一些画粉,那么时间便更容易消磨。

  他便按铃叫看门人,问他能否弄到这些东西。看门人回答说,要增添任何用品自然都得由房客花钱,若是他要钢琴,倒可以租一架,画粉嘛.可以在克来里街到格罗歇内街转角的小文具店里买到。

  德·阿芒得给看门人一个杜布朗①,吩咐他半小时之后就要弄来一架钢琴以及一切绘画的必需品。杜布朗是个有力的论据,骑士已不止一次体会到它是无法抗拒的,不过这一次他责备自己用得太轻率了,不符合他目前的身份,于是德·阿芒得又把看门人叫回来,告诉他花这个杜布朗不但要买到纸和画粉,而且还要租一个月的钢琴。看门人则回答说,那便需要讨价还价,需要象替自己办事那么卖劲,而且,当然他还得付车钱,德·阿芒得对这一切都同意了。

  半小时后,他索取的一切都办到了,因为那时候巴黎已经是个花花世界,有钱就有一切。

  看门人回到自己的下处后,告诉他的老婆说,五层楼那小伙子如何大手大脚地花钱,这样下去要把家业都给败光。他拿出两个十法郎的硬币,说这是他从杜布朗里省出来的。老婆管他叫醉鬼,从丈夫手里把钱夺过来,放进一个藏在破布堆下的皮袋里,一面伤心地叹息做父母的命不好,自己省吃俭用,操心费力,却便宜了象等来的这位房客这种浪荡子。

  这便是对骑士那个杜布朗的墓志铭。

  ①杜布朗:西班牙古代金币,含金7.5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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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失时街的房客



  现在德·阿芒得正坐在钢琴前发愤下苦功。商人对他还没有昧良心,送来的乐器那音调还算正。骑士发现自己竟弹得很出色,便开始认为自己的音乐天才只不过至今没有机会发展而己。这种看法也许确有几分真实,因为当他奏出最精采的几个颤音时,他看见在小街的对面有几只温柔的手指轻轻揭开窗帘的一角,有人在谛听这不寻常的旋律哩。可是骑士一看见这几只手指,竟忘掉自己的音乐,赶忙扑到窗前,想瞧个清楚,不但是手,而是那人儿的脸庞。这一下把一切都弄坏了。闺房的主人被人发现她的好奇心,立刻把窗帘放了下来。这过分的严厉使德·阿芒得觉得受到了侮辱,便也关上窗子,一整天都对他的女邻人忿忿不满。

  晚上他用绘画、阅读、弹琴来消磨时光。骑士从来没有想过,一小时有这么多分钟,而一天竟有这么多小时。晚上十点他按铃叫看门人,想吩咐他第二天要办的事,谁知看门人没有来:他早已躺下睡觉了。德尼太太说的是真话:这是一座安静的住房。这一来德·阿芒得才知道,有这样一些人,正当他通常坐上马车开始拜会的时刻,就躺下睡觉了。这种观察倒使他大大增长了见识,原来社会上有这样一些命运不佳的人们,那生活习惯令人难以理解,他们既不懂得歌剧,也不知道饮宴,夜里睡觉,白天却不歇息。他感到在失时街呆几天也不错,看看这一类事,日后若能讲给朋友们听听,也就有了取乐的话题。不过有一个情况使他很满意:他那女邻人和他一样,也没有上床,这表示她的精神境界比失时街的庸俗居民要高尚。德·阿芒得仍然以为人们不歇息是因为不想睡觉,或者是寻欢作乐。他忘记原来有些人不歇息是为生活所迫。到午夜时,对面房间的灯火熄了,德·阿芒得这才决定躺一下睡觉。

  次日清晨八点,布里戈神甫来了。他给德·阿芒得带来德·赛拉马尔亲王密探的第二号情报。内容如下:

  “晨三时

  因昨夜摄政王生活正规,命人今晨九时唤醒他。

  早朝时将接见几位大臣。

  十时至正午将上朝理事。

  十二时至午后一时摄政王将与拉·符里哀及列勃朗研究密探之情报。

  一时至二时将与多尔西阅读信件。

  二时半参加摄政会议并谒见陛下。

  三时至塞纳街玩棒球,与勃兰卡斯及加尼拉克为一方,对方为德·黎塞留公爵、德·勃罗衣尔侯爵及德·加斯伯爵。

  六时至卢森堡官德·蓓莉夫人处晚餐,并将在此消磨夜晚。

  自该处回卢雅尔官,如德·蓓莉夫人不派护送队,则无警卫。”

  “见鬼,没有警卫,亲爱的神甫!您对这一点怎么想?”德·阿芒得说,一面开始梳洗。“您难道不动心吗?”“是呀,没有警卫,可是有跟班,有马官,有车夫,这都是人,不错,他们不善搏斗,但是会叫唤呀。要忍耐,忍耐,我的年青朋友!您是想赶快作西班牙的贵族呀?”

  “不是,亲爱的神甫,但是我想尽快离开这间阁楼,我受不了这种简朴的生活,您看,连梳洗都得自己来。您看这些都没有什么了不起:晚上十点躺下睡觉,早上起来没有跟班自己穿衣!”

  “可您有音乐呀,”神甫反驳道。

  “这倒是,”德·阿芒得说。“神甫,我请您把窗子打开,让大家看见我接待的都是体面人,我在邻居眼里也有光彩。”

  “瞧瞧,瞧瞧,”神甫说,一面执行骑士的要求,“真不错!”

  “不错?‘,德·阿芒得应声道,“简直是美极了。‘阿米达’的咏叹调!我要在这五层楼上、而且是这条失时街想找到这一类东西,那才见鬼。”

  “骑士,我可以预言,”神甫说,“只要这位女歌手年轻美貌,过一个星期我们要请您离开这些房子都难了,就象现在要您呆在这里一样难哩。”

  ‘亲爱的神甫,”德·阿芒得摇头回答道,“若是您有象德·赛拉马尔这样出色的密探,您就会知道我早已经退出情场了.别以为我还在为爱情多愁善感,为了让您不再持这种观点,我请求您下楼去给我送上十来瓶好酒和糕点、馅饼之类的东西,我就拜托您了,因为我知道您是内行,而且,由您送酒来,这表明监护人对受保护人的关心,若是由我去买,那就会说我是个浪荡子了,我在德尼太太眼里还得维护外省人的名声呢。”

  “您说得有理,我信任您,所以也无需多问这是用来作什么的。”

  “您作得对,亲爱的神甫——这是为了对事业有利。

  “一小时之后酒和吃食都会送到。”

  “那么什么时候再见到您?”

  “明天吧。”

  “那么明天见。”

  “您是对我下逐客令吗?”

  “我等客人哩。”

  “也是为了对事业有利?”

  “我对此负责。走吧,上帝保佑您!”

  “祝您平安,但愿魔鬼不来引诱您。记住,女人是祸水,要提防女人!”

  “阿门!”骑士说,一面对布里戈神甫挥手告别。

  实际上神甫的察觉是对的,德·阿芒得确实巴望他快走。他对音乐的爱好虽然前一天才发现,却迅速增长,以至不愿有谁来打扰他享受此中的乐趣。那可诅咒的窗户尽管还紧闭着,然而传到骑士耳边的歌声和琴声表明那女邻人是位出色的音乐家:弹奏的指法是轻柔的,嗓音温柔而宽厚,高音时微微颤动,感人心魄。所以当一段难度很大的乐章演奏得那么完美时,德·阿芒得禁不住鼓掌喝采了。不幸这不但没有鼓励这位幽居而不习惯于这一类捧场的音乐家,反而使她害羞了,顿时琴声和歌声嘎然而止,接着是一片沉寂。

  可是德·阿芒得看见,楼上那向着凉台的门开了,先伸出来一只手,显然是想试探一下天气如何。从各方面看来,答复是令人欣慰的,因为接着又伸出了一个戴着印花睡帽的脑袋,那帽子用青灰色的丝带系在额上,一分钟之后又出来一个身子,穿着和睡帽同样料子的白罩衣。这一切还不能使骑士断定,这位迟迟不敢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人物是属于什么性别。最后一线透出云彩的阳光似乎鼓励了这位阁楼上胆怯的房客,他终于鼓起勇气跨出门槛,德·阿芒得这才从他短短的丝绒裤和透花袜子认出来,这位出场的人物是一个男子。

  这就是我们已经谈到过的园丁。

  前几天的恶劣天气无疑夺去他晨间的散步。使他不能在花园操劳,因为他开始惶惶不安地巡视自己的领地,显然怕风雨损坏了他的东西。但是园丁仔细检查了凉台上主要的点缀物——喷泉、山洞和凉亭之后,脸上透出一线快乐的光彩,好似刚才云端里透出的阳光一样。他不仅看见一切完好无损,而且发现水箱里储满了水。他于是决定可以快活一下,让喷泉喷水——这是一种奢侈,他仿照路易十四,只有礼拜天才允许有这种享受。他打开龙头,一股股清泉便喷泻出来,十分壮观。这好心的人儿高兴得哼起一支古老的牧歌,那歌曲德·阿芒得从摇篮里就已经熟悉了:

  让我散步,

  让我游戏,

  在树丛下的草地上,

  在密密的棒树林里——

  他跑到自己的窗户前高声叫唤:

  “巴蒂尔达!巴蒂尔达!”

  这一下骑士明白了,原来五层和六层的房间是相通的,园丁和音乐家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德·阿芒得断定,若是他留在窗户旁,音乐家由于她的谦逊——对这点方才他已经领教了——很可能不会上凉台来,于是他便漫不经心似地关上窗子,却在窗帘间留下一丝空隙,通过它可以看得见一切,却不冒被人发现的风险。

  果然不出所料,过一会儿在窗口出现了一个可爱的少女的头,但是园丁脚下的土地太湿,她不想走出来。一只小狗,它的胆怯不亚于它的女主人,也留在主人身旁,把前爪放在窗台上,否定地摇摇头来回答园丁企图让它略微往前挪动一步的一切引诱。

  好在园丁和少女开始聊天了,而德·阿芒得有可能在几分钟的时间里仔细端详他的女邻人,因为隔着关闭着的窗子听不见谈话的声音,所以他可以毫不分心。看来她正当蓓蕾初绽,刚从小姑娘长成少女,在姑娘的心灵和脸庞上,一切正如鲜花盛开——美丽、优雅、情窦初开。初看起来她不下于十六岁,但不到十八岁。在她身上奇妙地体现出不同种族的特点:淡黄色的卷发,然而肤色浅黑,英国女人天鹅般纤秀的颈,黑眼睛,珊瑚般的红唇和西班牙女人珍珠似的皓齿。因为她不用香粉和胭脂,而扑粉当时正刚刚开始时兴,并且仅供贵族使用,因此她容光焕发,美丽的卷发保持着天然的色泽。骑士不禁黯然销魂了。直到听见开门的声音,他才清醒过来:原来布里戈神甫打发人郑重其事地把酒肴送上来了。看见这些吃食,他这才记起,如今不是这闲情逸致的时候,他为了极关重要的事已约见罗克菲内上尉。他掏出表来一看,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这正是约定的时刻。德·阿芒得等酒食放到桌上后便把仆役差开,他自己张罗早餐,免得看门人来参与其事。之后,他重新打开窗子,开始等待罗克菲内上尉。

  他刚一站上自己的瞭望哨,就看见可敬的上尉迈着军人果断的步伐从格罗歇内街过来了,他昂头背手,象一个希腊的哲学家,把全部的财物都带在身边。那帽子是上尉的知交们探悉他经济状况的温度表,在走运的日子里,它直立在头上,好似金字塔巍然竖立在自己的地基上,而如今却斜搭在那里,这样子曾使德·瓦勒尔男爵吃惊。帽子的一角几乎触到右边的肩膀子,另一角呢,若是富兰克林这一天遇见他,那么早在四十年前就会启发他关于避雷针的设想了。当他走过三分之一条街时。按原来的约定抬头一望,恰恰见到骑士就在上面。他们交换了讯号,然后上尉以战略家的日光估量了一下方位,推测阿芒得的窗户属于哪一道门,然后不慌不忙,就象进入一家熟悉的小酒馆似的,跨进了德尼太太宁静的住宅。骑士则谨慎地关上窗户,拉上窗帘,谁知他这么做是为了不让美丽的女邻人看见他和上尉,还是为了不让上尉瞧见她呢?

  过了一会儿,德·阿芒得听见上尉的脚步声和那柄长剑撞击楼梯的木栏杆声。因为光线从下面射上来,上尉走到第四层,已处于相当困难的境地了,他不知道应该停下还是继续前进。

  于是他以最带表情的方式咳了两声,但对方却并不理会,他低声埋怨道:

  “真见鬼,爵爷,原来您让我来是要把我脖子折断呀,把门打开,要么唱几句,我就可以朝着有光或者有声的地方走呀,不然我就要迷路了,好象泰西①在迷宫里一样。”接着他自己就放开嗓门唱了起来。

  骑士跑到门边打开门。

  “祝您交运!”上尉出现在昏暗之中。“您这鸽子窝里楼梯黑得不得了。嗯,我来了,您看,我是靠得住的吧——守约而且准时。我过新桥时,撤玛利旦钟楼正敲十点钟。”

  ①泰西: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雅典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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