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1719|回复: 1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痛苦拼图

[复制链接]

0

精华

39

帖子

117

积分

habitant

Rank: 3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2-7-17 00:2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捕人者说

莞城有一个怨灵,性情极其冷酷,以捕人为业,神通广大,不仅能隐身,还能从一种元素转变成另一种元素,甚至能从图像变成声音,或者变到人的思维里去。不管在莞城的什么地方,不管在什么时候,在根本没人注意的那些角落和瞬间,突然就会被他凭空揪出一个人来。比方说,当你走过一个没有人的迪厅走廊拐角时,很有可能有个人就在你脑后被揪出来。再比方说,当洗浴中心里有个客人正在考虑要不要享受全套服务时,很有可能突然从他脑子里抓出一个人来。还有可能,当一个会计正在算账,写着写着笔尖就会写出一整个人来,就像抖落一大块大便,停都停不下来。当然了,只有怨灵正在捉人的时候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人很难捉,譬如说一个工厂主在泡功夫茶(有人就藏在里面),从茶桌渗透出来的一滴滴茶水会突然变成老板口中的话,话又会突然收缩到嘴角的微笑里去,甚至从老板的微笑转移到另一个人的微笑里去。因为这种难以捉摸的变易,怨灵也常会有失手的时候,一旦失手,就等于那个人再也活不成了。有一次,他到学校里去捉人就失手了。当时他正在空气里搜寻一个叫柱明的孩子,那孩子非常顽皮,一时躲进窗玻璃里,一时贴在阳光表面,等怨灵去捉时他又躲到老师话音里,还没等怨灵赶上,他顺着老师的话就躲进一个练习本的解题步骤里去了,然后从一页逃到另一页,逃到一间正在考试的教室的安静中,趁怨灵还没到,柱明想了一个主意,他缩在试卷上,慢慢变成了一个分数。怨灵粗心大意了,他没注意到考试还没结束,试卷上是不可能有分数的,就遁到别的地方去找柱明了。这下麻烦了,柱明从此就留在了那张试卷上,老师改卷时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那个分数恰恰是对的。"一定是我改过自己忘了,要不就是隔壁班老师错改我们班的卷子了",老师想着,就此把这事抛在脑后,柱明也就真的永远成了一个分数,直到试卷在孩子毕业后当成废纸扔掉,又送到垃圾场被烧毁,柱明才变成空气的一部分,飘散到世界各处。当碰巧有几颗柱明分子被吹到莞城,怨灵都会想起些什么,却因为信息量太少而想不起来。很多很多年过去,柱明分子几乎都经过了一次莞城,怨灵也终于把这些记忆整合起来,和那天自己在学校的失手联系在一起。怨灵一生失手过好几次,每一次都和柱明的结局类似,比如他有一次不小心弄丢了一个老奶奶,让她掉落到无数个老头的哭声里了。还有一次,有个数学家居然在一次性高潮里消失了。怨灵的整个后半生都在弥补那几次失手,他离开了莞城,满世界奔走,寻找着那几个失踪者。离开之后他再没有捕过人。就在他走了之后,莞城的人群中慢慢流传出柱明捉鬼的故事。其他地方的人听到这个故事便付之一笑,根本不当一回事,却没留意在这笑容里是否藏了些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二、没有准备的人

竹料镇住着一位推导大师,他有着神奇的“跳过过程”的能力,可以把任何事情推导到终极状态。举个例子,一对小夫妻想要个孩子,可是怎么也生不出来,结果他们每晚折腾啊折腾,丈夫因为房事过度而无精打采,妻子也变得木讷、呆滞、反应偏慢。就这样,他们只要一来劲儿还要整。终于有一天两人都受不了了,一起去求助推导大师。推导大师推导了一番,两人便回家好好过日子,再也不想孩子的事情,就这样过了一辈子。大家可能会问,什么才算是“终极”?的确,这因人而异,不过简单来说,还是由推导大师来决定,可也不完全由他决定。比如同样因为孩子产生麻烦的另外一对老夫老妻:他们想要女儿,却连生了三个儿子,推导大师推算出,他们同样一辈子都无法得偿所愿了,便直接告诉他们,放弃吧,你们是生不出女儿了。不知诸位现在有没有明白这位大师推导的是什么?

他还有结束谈话的能力,比如两个人在聊天,他可以通过神通广大的推导让两个人直接进行到话题的结尾,中间跳过。可是他怎么知道别人想要说什么呢?没错,他不知道,所以他也不能随便就去推导别人。真相就是:他的“推导”是个被动技能,只有在别人主动过来找他或者求助于他时才会触发。大师真正的牛逼之处在于推导的那个“点”,拿第一个例子来说,推导大师第一时间就把“两个人都不再想要孩子”作为终极状态;而第二个例子里,推导大师则第一时间就把“老夫老妻知道自己生不出女儿”作为终极状态。这很微妙,不过只要找对了点,触发了大师的被动神通,什么都好办,要怎样就怎样。

镇上还住着另外一位奇人——养疯人。他的技能是“收养疯狂”,举个例子吧,虽然上面那两对夫妻这次没找他,假设找他,他又会怎么办呢?首先他会探测疯狂,比如那对小夫妻,他发现他们对于房事的无尽操练是因为对后代有疯狂,那么他就会把“后代”之疯收养在他这里,从此小夫妻再也不会故意为了后代去行房了。而那对老夫老妻呢,养疯人会发现“女儿”之疯,同样也收养起来,然后老夫老妻再也不会因为生不出女儿而烦恼了。

为了收养那些疯狂,他在郊外建了好多好多疯房,没错,就跟蜂房差不多,那些疯狂也时不时会跑出来跳八字舞。在每个疯房里也和蜜蜂一样分有疯王、疯后、工疯、雄疯,当然也有那些比较特别一些、常常落单的,胡疯。养蜂人太了解各种疯的习性了,所以跟它们相处非常融洽,他的生意也越来越大,他自己也越来越有名,不过他很孤独,因为大家都不敢来他这里,怕惹恼了他养的那些疯,怕万一蛰到了,疯毒难解,疼痛万分。

然而这篇故事的主角是一个没有准备的人。他不是竹料人,也不知哪一天从哪儿走来,随便找了个活随便找了个住处,不知道他为啥会走到这,不知道他还会去哪,还会做什么。他从来没有过“准备”,不是因为什么“他的字典里没有准备这个词”,而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字典。

故事很简单,他实在不是故意地闯入了养疯人在郊外建的一大片养疯场,养疯人当时正在睡大觉呢,他根本没想到会有人闯进来,而没有准备的人在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情况下无意中放出了群疯,群疯没有袭击他,而是朝竹料镇区飞去。等养疯人醒来时在一个静悄悄的养疯场中间发现了一脸愕然的没有准备的人,而疯房里基本只剩些飞不动的疯后了。

故事的结局,呃,这真是难以用语言描述,我试试吧。看到消失的群疯,养疯人自己疯了,尖叫着,整个人和周围的时空扭曲起来,面孔、四肢撕扯得吓人,大地在震动,一整个天空塌下来和大地扭成一团,颜色越来越模糊,许多同样模糊的光圈从模糊中飘散出来。等一切都再次安静下来,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准备的人在郊外湿漉漉的树林里闻着清新的空气,他笑嘻嘻往回走,一路上什么都不一样了,没有路,都是树林,走到竹料镇时他发现整个镇都不见了,还是树林,一条熟悉的小河让他大概能回忆起竹料镇的布置。在原本是推导大师家的地方,竖着一块冷冷的、破烂不堪却坚挺着的石碑,上面用不知哪个朝代的字体写着几个看上去挺小实际上却挺大的字:推导之林。推导大师家本来在小桥边,现在小桥没有了,只有半条硬邦邦的彩虹伸向河面上空。河面上光芒四射,美得出奇。我也不知道没有准备的人有没有走上去。

三、心灵发射器

仁化县也有个推导大师,然而他和竹料那个不太一样,仁化这位本身没什么本事,全靠他的一台神器博得名声。这台机器叫做心灵发射器。它的功能是无视一切事物发展的阶段或进度,强行把参与者的全部或部分心灵发射到任意时间或空间点上。假如把一个孩子的一半心灵发射到他60岁以外,总积蓄一千万以外,那么只有这个孩子日后真的积累够了财富和年龄时,他才能找回自己的心灵,突然感觉灵魂附体,突然发现自己胃口变大,一口把几十年的时间吞掉。可是怎么知道孩子会活到六十岁,怎么知道会赚到一千万呢?这就是推导大师自身唯一的技能了——预测。他肯定在知道孩子必然远远超过这个程度的基础上确定心灵的着陆点。同样,这台机器还可以发射自尊心、安全感、羞耻等小部件。當然了,上面那種情況完全是理論上的,跨度那麼大的發射很少做,大師一輩子也只做過兩次。第一位顧客是個詩人,第二位是一個科學家。到現在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儿、现在怎麼樣了,正是因爲不知道,也沒有確鑿證據去質疑這兩次發射。算不算是發射事故?算不算是大師的失手,或者說心靈發射器的失敗?又算不算測出了心靈發射的極限?
内情没有人知道。诗人当时发射去了一个“自己能找回自己的地方”,而科学家去了一个“只有自己才能找到的地方”。他们俩一起去找推导大师,大师什么也没说,就照着他们俩的要求发射了出去,他们消失的那一瞬间,大师嘟囔了一声,没有人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大师已经老了,死去了,心灵发射器不见了,一切都过去了,却像绕着跑道跑了一圈回到起点。诗人和科学家一言不发,大师和他的神器在他们脑海中一闪而过,迎接他们的是无尽的自知之明和再也改变不了的身份。他们俩没有回头,像发呆一样精明地往前走,就这样走了下去。没有人注意他们,没有人知道他们就是诗人和科学家。

四、显示人

如果有这么一台显示器,你可以从中看到一整个世界,对,就像博尔赫斯的阿莱夫,那么这个人就是阿莱夫的阿莱夫次方,从中你能看到的可不仅仅是一个世界,而是无穷无尽的世界。我们可能形容一个女子时说,她有着一双水灵的大眼,从中射出深邃的目光,我们向内望去,能发现整个世界,那么对这个人,我们没法形容,因为从中看到的太多。
他的整个表皮是一个屏幕,一个非平面的屏幕,看着他的拇指尖,就像在看偈语,拇指盖上全是灵光。双肩完美得像悬崖,眼光到那就会向下坠,堕入另一个世界。从锁骨看去,便能望见那个世界的崇山峻岭,看见死火山复活的瞬间,看见太阳从喉管上升。
你没法再看到更多,凡是世间有的,你都能看见。
然而,他性格怪异,衣服从来都裹得严严实实,走在路上还要戴帽子,围围巾,他甚至连眼睛都不敢完全露出来,只好带上面罩,就这样,人们望去还能感到他的面纱像水帘洞前的瀑布一样,背后藏着无穷的奇观。
没有人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悲哀。
他曾有过爱情。
他的情人是个色女,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完整看过显示人显示出来的世界的人。那一天,她脱光衣服,指着阴部对他说:这是全世界最烫的眼睛,让我好好看看你,看看你没有被人看过的地方。
谁知在那天以后,她就忘记了现实,她的意识彻底置身于他全身显示出来的那个世界中。她频繁地要求结合,一次又一次,只有那样她才能短暂清醒一阵子。他很快就吃不消了,然而只要他一穿上衣服,她就变得歇斯底里,因为她已经无法认识现实,她看到一切都像在梦中,都像是幻觉。他深深地怜悯她,尽量满足她的要求,然而她活着的唯一意义,不,应该说她只有在交合时才感到置身于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只有那时她才活着。他尽了一切努力,照顾好她,带她看最好的心理医师,可是医师们都没法和她打交道,直接认为她疯了。只有他一个人,还相信,还知道她有清醒的时候。于是,无论去哪里,他都把她带上,不管多累,每天也都要和她至少亲密一次。他还有希望,相信她会好起来,直到有一天,他忙了一天回到家里,发现她已经死去了。她自杀了。
他在一瞬间就知道了一切,真相是她并没有疯,她只是深深深深地上瘾了,她自己也知道,为了不拖累他,为了永远留在“那个世界”,自杀了。这很容易就能知道,因为她死的时候摆出他们平常最习惯的体位,右手拿着自慰器,手腕的血已经凝固的左手举着一张他微笑得最灿烂的照片,眼睛半闭,已不知陶醉到第几轮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后来他就成现在这样了。那瀑布般的眼睛流淌着,不是眼泪,是液化了的晶状体,流干之后还在流,瀑布永无止息,他整个人从内向外化成液体,一直流啊流,流到别人眼睛里,流到灰色上,蔓延到夕阳下,席卷所有的寒颤,像洪水肆虐,世界一片汪洋。

五、脑补之王

常平镇住着一个脑补之王,他从小就有着奇妙的脑补能力,每次和女生一起逛街,不用试,随手拿起一条裙子一双鞋,他都能立刻脑补出她穿上之后的样子,准确地告诉她合不合适。这只是生活中的小方面,并不觉得什么,可怕的是,每打开一本书,只要看看目录,他就能脑补出七八成,这书有多大影响力,会有多大销量,多少年后还会有人提起,再随手翻看些内容,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看电影更是如此,比如刚看到开头几分钟他可能就会告诉别人,这不好看,是个烂片,或者说啊这部片你肯定会喜欢,看了之后肯定会说不出的平静。把这能力用到生活中之后,他就变得异常可怕,只因他让大家感到不自在,好像他总在指手划脚一般。在他小时候,有一天班主任给大家训话,说得很严厉,结束之后大家各自沉思,他见本来热热闹闹的一班子人死气沉沉的,就稍微脑补了一下,然后对大家说,别傻啦,现在正是成长期,用不了几年,人的变化大着呢,比如班长你,瞧你现在认真的模样,五年后你别说想不起来了,就算还能记起来,你也会觉得:“至于么,不就是班主任又顾左右而言他了一次嘛”,告诉你,连班主任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又有什么意义,信不信,等我们毕业了,再回头想想,就会发现,现在这份担心什么狗屁都不算。其惹人讨厌之处,可见一斑。
随着他年岁渐大,脑补能力越来越强,居然变得越来越懒,懒到好多年都没追过一个姑娘,懒到好多年都没去陌生的地方旅行一次,懒到好多年都没结识一个新朋友。其实是这样的,只要见到个顺眼的妞儿,他就能脑补出跟她在一起的情景,又因为脑补能力过于精进,还脑补出许多姑娘们令人讨厌之处,究竟自己能不能接受,他倒还拿不准,想了想还是不敢去冒那风险。也不能认为他那么自傲,其实他也还脑补到自己惹姑娘生气以后的情景,对自己把妹能力还不是太自信,要是某某某某生气几天不理他,能否哄好也还真不好说。对旅行,则是因为他一个人呆着就已经脑补出踏入一片新土地的新鲜,游山玩水的快活,品尝当地小吃的回味无穷。对结识朋友,则是因为他见到一个人就已经能脑补出自己跟他交朋友过程中的每个步骤、每个阶段,甚至每个人欢笑、痛苦、尴尬、不屑等等等等的表情,他都一下子脑补了出来。
说来好玩,他也有爱情,而且他唯一一次爱情十分有趣。那一次,一位他看得过眼的姑娘对他表白说:“你说要是咱俩在一起,会是怎么样呀?”一边情意绵绵地把脑袋靠上他肩膀,结果他支支吾吾给人家回答了一句:“我……我脑补不出来……”人家姑娘看他傻,直接主动地把滚烫的嘴唇亲上去了。从此,他就跟姑娘过上了脑补不出来的日子。
这可不是什么大圆满结局。突然有一天,从一次意料之外的脑补开始,他又故技重施起来,只不过,这一次的对象是死亡。那一天,他突然就脑补到他死了之后姑娘心灰意冷的表情,顺着下去,他还脑补到身边人,紧接着他居然发现脑补能力开始不够用了,心中好强之心一起,说什么也要把死亡给脑补出来,然而力有不逮,只好留着慢慢来。就这样,他一有空就去脑补死亡,然而没有一次能像过去脑补别的东西一样清楚。他也有经验,有时候实在没有进展,就先放放,等什么时候突然间心中明澈,抓住机会使劲脑补。这样又过了一两年,有一天他突然脑补出自己死时的感觉,他惊了惊,继续一步步推进,去无限接近死亡,每一次脑补完回到现实中来,他都恍如隔世,好像一切都是新的,而他的脑补能力也越来越强,到了旁人无法可想的地步。又过了一两年,有一次他真的已经无限趋向于死,再往前就能彻底明白了,他没多想,一鼓起勇气就继续脑补了下去。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清楚了,他脑补到了真正的死亡,他居然亲身感知了死。他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想脑补完了先回现实中来,却发现两件事让他惊讶,一是他这次好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无论怎么脑补,脑补什么就有什么,一点也没有阻碍,也不感到累,无穷无尽;二是他想结束这次脑补却怎么也“关闭”不了,他知道那个“他”应该还活得好好的,可就是回不去了,他感到可怕,想和姑娘说话,却说不出来,想写字却拿不起笔。他死了。

六、纪念品当铺

不知哪一天,南岭一带多了个记忆力特好的人。也不是说他多能背书,就是什么事情记得特清楚,只要是和他自己有关的事,就绝不会忘记。谁什么时候跟他说了什么话,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跟谁做了什么,对他来说都像刚刚发生过一样。因此他不需要纪念品,他也从不留下任何纪念:不照相,不买东西,不保留任何小物件。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怪癖,实在是因为记忆力太好,要是看到什么风景,他脑海里记得比照片还要真实形象;结识什么人,他对音容笑貌的把握强过给那人拍DV。
也就因为这个长处,他是个极其说话算数的人,从小他说过的话,都一一兑现。比方说他小时候和人吵架,人家死活都要损他,说他差劲。他不服气,说:你不信你看,咱们再过十年,看看谁厉害。那小孩儿吵完倒也努力了一阵子,可是很快倒也忘了。奈何他居然真坚持了十年。可他看那人早就忘记了怎么回事,也就没有再提起。又比方说他和姥姥聊天,笑姥姥傻,姥姥说等你老了你也傻,可他不同意,他打赌:不信你看着,等我跟你一样大时有多聪明。可是等他发现自己到姥姥那个年纪时的确比姥姥当时聪明,姥姥也已经去世了,成了死无对证之事,而他说的话又是一面之词,不会有人相信。
当然他这有时候也成了个大缺点。有一回他跟一个女孩子玩暧昧,他没走出最后那一步,是她走出了,他记得一清二楚的,这事还有错么。可后来大家一群朋友一起玩的时候不知怎么,那个女孩非说是他追她,追得好紧不说最后还表白被婉拒了。大家偏偏都相信她,每一次聚会都拿来说,他也每次都极力争辩、死活不认,说句实在话,真伤了大家和气。平时他跟别人沟通,也总是闹出麻烦来。简直三天两头出现这样的对话:他总是说,你上回不是跟我说过你要干嘛干嘛么。别人一脸惊诧,什么?有吗?有这回事?他说有啊你不记得了么你说XXXX……他把原话都能带着别人当时的表情语气重复一遍。别人便反问,是吗?什么时候说的呀?他便说你在哪里哪里跟谁谁在一起、当时我们干嘛干嘛干嘛最后那个谁跟你说了句什么之后你就说了这句话的。别人往往无语地说,啊是么我忘记了。于是他也只好无语了。好吧,反正你们就是这样的,他想,也只好忍住。
可惜这好记性就是没用到背书上,他过这一辈子,始终还是没有文化,等大伙儿文化水平越来越高,跟大家交流就更难了,因为大伙儿有了文化之后,更不愿意承认自己记性不好。他跟大家越来越合不来。他想起小时候有朋有伴的日子,再想想现在,觉得好伤心,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又想了一些年,经过无数的内省,他觉得找到了自己的症结,没别的,就是记性太好,不容易忘事,因此不够随和。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年,他打定主意,先从忘掉自己年龄开始,学会遗忘。努力了一些日子,天天喝小糊涂仙,倒也有些效果,虽说还记得自己几岁,但是能像年轻人一样出去疯,什么最新最潮的东西把玩了一整遍,倒真是时不时飘飘然地觉得年龄这事离自己远了。
后来,每次他想起有什么事要办,就特意控制住自己不要去办,就当自己忘了。闲来没事就躺在床上,别的什么都不想,就当忘了。直到最后连自己为啥躺到床上来也忘了,干脆呼呼睡去。就这样,也不知他还做过些什么努力,还真别说,他成功到都忘记自己的目的是要做一个善忘者了。这是真正的善忘者。他活得也开心,跟大伙儿一样,也没见不记得事情有什么不对。
谁知道突然有一天,振兴路开了间纪念品当铺,说是把纪念品拿来当了,就能得到当时的回忆。最早是旁边学校里一些小姑娘开始的,她们想去换回些初恋的回忆。这一来学校里就炸开了锅,纪念品当铺一时间简直成了比精品屋还火热的地方,满屋子全是少女。很快,这新鲜也波及到男生,小时候玩的卡片、战旗、电玩、爱吃的零食的包装纸,什么都拿去当了。后来连大人们见孩子玩得开心,也开始跟着当,也拿自己过去的故事过把瘾,什么旧课本、旧饰品,还有参加政治活动留下的遗物。潮流太盛,连老人们不少也掏出一些自己珍藏多年的玩意儿,到当铺去重新捡回些记忆,在脑海中重新经历一些刻骨铭心的故事。当铺的生意越做越大,连政府都跟它合作起来,开发了一些古迹典当项目,把文物古迹给当了,让民众们找回这个地方千百年前活生生的回忆。
可他怎么办?他看大家都去当铺,自己也想去,可是在家翻箱倒柜什么也找不出来,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有纪念意义。他突然感到惊慌,可是问大家大家也说不出所以然,毕竟是各人家里的私物,别人又怎么能知道呢?他很痛苦,大哭不已,眼泪流干了都还嘶哑地哭,哭到头昏脑胀像是发高烧。他喝酒,大醉,但始终找不到。
他心有不甘,还是空着手到当铺去了,他问,究竟能当些什么,我好像没有纪念品,对不起。人家的回答差点又让他流泪:怎么可能没有呢?你好好找找,每个人都有的啊!
他回到家,沉默半晌:我又不是不是人,为什么我就是没有呢?他长吁一口气,把好多还没来得及流出来的眼泪全狠憋回肚子里去,然后简单打点了一下行装,拿起家里钥匙,上纪念品当铺去了。
我把我家当了,把所有关于我家的记忆都给我吧!他说。
走出当铺时他想哭却怎么使劲眼泪也流不下来。他的家在回忆里也是空的。他的家就是没有过纪念品,从来就没有过。他一咬牙,握紧拳头走回当铺去,说:我把我当了。
然后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同时也了解了那个”自己“的一切。他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会流落到这步田地,他也想起那个自己过去太好太好的记忆。他叹了口气,跟当铺的人说把自己赎回来。可是当铺的人死活不肯。因为当铺的人根本不认得他,来典当他自己的那个人并不是现在这个他。他愕然。他都张不开口,一团小小的难受不知是疑惑还是不服还是失望还是愤怒——他完全不知道怎么跟别人说这件事。他现在连家也没有了,又还能去哪。他一阵绝望。
把现在当了吧,他又说,让我到未来去。他就到未来去了。然而却更没有可能找到自己,因为在未来他看到一件可怕的事:越来越多人觉得心头放太多回忆活着太累,想找当铺赎回纪念品来,也可以把回忆放一放。哪知他们健忘成性,刚当完的时候还记得一清二楚的事情,等想去赎的时候却已经想不起来多少了。不用说,当铺绝不会白白还给他们。他们非常气恼,再也不去当东西,当铺生意一落千丈,不久便关门了,所有的纪念品都不知去向,就像没有过。他心里不是滋味,什么话也说不出。他临死都还在想:这没完。

七、文字魔

人第一次在龟甲上写字的时候,文字魔就诞生了。它最初跟我们一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个世界上的,同样,它也不知道自己来这儿是为了什么。随着写字的人越来越多,文字魔的本事也越来越大,它也慢慢地知道了自己能做什么。如果不考虑我们自己,它其实也就会一样把戏——变成文字。然而一旦人跟他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就真像是被千丝万缕缠缚一般,各种可能性就湮灭和出现了。文字魔的力量太大,写着字,生命就会从笔尖溜走。别以为现在我们用电脑写就能躲开,每按下一次键,生命一样流失一点。一般来说,文字魔住在脑子里,不过它懂得中医里情绪和脏腑一一对应的道理,专挑喜怒哀乐的间隙钻进人里去,一拿一个准。不知道多少情侣本来好好说着话,就因为文字魔的入侵而吵起来,甚至闹分手。
原本人们并没有意识到文字魔的存在,意识到的时候也没有反应过来它的存在意味着什么,因此文字魔的黄金时代就是那已经过去了的过去。它为所欲为,建立森严的堡垒,和一个拥有着秩序井然的行政系统的庞大帝国。
从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文字魔世界中的被奴役地位开始,无穷尽的抗争便开始了。
开始人们想法很简单,以为不用文字就能不被奴役,因此他们甚至把经验传播方式都局限为口耳相传,哪知这几乎导致文字魔获得更大的统治权。因为那些故意不使用文字的人还对文字留有记忆,文字魔这下居然能操作人们的一部分记忆,使他们说话言不由衷、答非所问。这些想法简单的人永远简单了下去,有些泥古不化的老人,哪怕到临死时,只要一息尚存,就还在念叨那几句话,不少人会把它们奉为真理,实际上,这样的话往往就是文字魔变的,不懂得小心谨慎也就罢了,谁还把它当作信条、座右铭什么的,没有例外,大脑全部会被文字魔吃掉。而这样的人往往在很长时间内又会抱着那几句话,有的甚至到他们临死的时候还会有所悟似的念叨它们,毫无疑问,只要有人不懂得善待这些话,就会不断开启新循环。
后来,从一些自始至终都把知识和经验都只口耳相传的族群中,诞生了一些关于文字魔的传说:文字魔会吃懂文字的人的脑髓,凡是被它吃了脑髓的人,每说一句话,都是文字魔变的,都带有文字魔的魔力,谁听信了这样的话,谁就会被文字魔的奴役。
这引发了恐慌,可有的年轻人反而被激发了勇气,偏要去和文字魔干上一仗,他们狂热地学习文字,尝试写作、说话,以一种正气凛然的方式。可这也是一个前扑后继的过程。虽然文字魔并不是无往不利的,然。而跟文字魔作对终究很不容易,要经过许多次“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反复,才能镇住文字魔。许多人甚至连压制文字魔都做不到,一下子被它吞噬,不是被当作傀儡,就是被收为爪牙,甚至那些战胜过文字魔的文字,也并不能保证安全,因为它会守在那些文字外面,戴上面具,哪个读者分了心、想岔了路,就会被它吃掉。
有的人很聪明,不跟文字魔蛮干。是这样的,形容出色的作家时我们常常会说,某某的文字好像有魔力,自然,一部分人是文字魔的爪牙,本来说的就是有魔力的连篇鬼话,然而另一部分,就是那些不跟文字魔蛮干的人。他们画字为牢,把文字魔关在里面,封得严严实实的,文字魔越是发怒想要挣脱,却越是给那文字助力。这样的人写什么东西,简直是无往不利,旁人看起来像是不可思议的创新,对他来说只不过是顺藤摸瓜,成品就在那儿等着他,这甚至连发现都不算,因为连路都不用去找。谁知道这不想象中那么简单,因为文字魔的挣扎给文字的助力仍然是魔力,虽然并不直接作用于读者,却会让写字的人渐渐信马由缰、把持不住。这些著述等身的家伙们虽不是奴役,然而写下的一切都是以文字魔为动力的,他们写啊写,渐渐迷失了自己,却没想到神通广大的文字魔在内部搞鬼,逼他写出能吞噬自己的文字。他们自视甚高,根本想象不到,在他们写成“最完美”的东西时,自己就恰好被自己所消化,文字魔也就钻出了牢穴,而那些无主的文字的牢穴就因文字魔的魔力而满世界捉人去了。就因为这样,有些敏感又真诚的人,在临死前会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因为他发现,在某种程度上,他自己变成了文字魔。
跟文字魔的对抗永无止境,也世世代代无休无止,文字魔随之越来越强大,而我们却仍然不可小觑。

八、园艺师

每个晴朗的夏天,都会发生一些令人窒息的故事,能起到消暑之用,这一次也不例外,这个故事像大大一瓶冰镇饮料,让惊魂不定的我能暂且定定神,勉强拿起笔把它记下。
现在已近正午,奥体上方的太阳炙烤着塑胶跑道,如果那塑胶是伪劣产品,现在简直就能看得见那烤焦的塑料味从大地皮肤的毛孔里弥漫出来,这是工业时代的地球的体味。我刚才去散步了,那时候还没有味道的。我说“刚才”是因为清晨出门时和现在之间仿佛没有时间间隔,一切都停滞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早起过了,久到早起一次成了迫切的需要,今天我决定满足自己,于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打开宿舍门,走下像被遗弃了一样安静的体育场内部,那是能容纳五万人的看台背后巨大的隐藏空间,有五层,一层比一层安静,一层比一层空荡,每下一层就多一份不满足。这里一点也不热,从建好起就没有见过阳光,只闻到一股让你想不起任何生物的纯粹的死的潮湿,混合着钢筋混凝土的不懂得妥协、不会讨好人的气味,那是建筑工地才有的湿味,工业时代的汗味。
毫无疑问,我在这里什么也得不到,给我什么我也不会满足。带着这想法,我习惯性地带着平静的忿恨走过迷宫似的环道,穿过几道肆意敞开的、毫无逻辑的门,从奥体酒店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口中走出。一个人也没有,这里像是永远沉睡着,无论早晨还是午夜,连魔鬼都不会到这里来。
我走到中心广场上,看着让人心中有数、几乎可以预知在太阳完全出来以后会有多美的晴朗天空,仿佛置身于一张照片里,我甚至不敢眨眼,怕眼皮按下快门,把我永远定格在此。
“小伙子,起那么早,难得啊!”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手叉在背后,笑眯眯地说,好像正在兴头上。
“没有,没有,碰巧无聊出来走走,平时都睡懒觉的。”我不知道和他有什么好说。在奥体久了,我甚至都失去了和人攀谈的能力。
“呵呵,现在的年轻人哪里还知道早起,不错,不错啊。一起走走吧?”
“哪里哪里。”我一边回答一边跟他并排走起来。
我们走过没有开动的地面喷泉,走过方向横七竖八的风车,一长条木板地,一些观赏树和托着它们的花圃,然后左转经过空无一人的运动员饭堂,空空如也的射箭场和马场。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并排走着,好像已经和他相识已久,都熟到在大清早说不出什么值得开口的新鲜话。这样反而让我感到惬意,感到这一大早起来得值。
“小伙子,你种过花没有?”走过那些在夏天漂亮得像精灵的荫香树时他问道。还没等我回答(我想起童年的时候,反应会变慢),他又补充道:“我可不是说到街边卖几盆死板的盆景,而是说栽种的一整个过程。”
“当然种过了。我小时候种过兰花、仙人球、茉莉花、茴香、水仙等等,有的是在爬山的时候看到漂亮,从野外挖回来的,其他大多是从别人那里引种过来的,自己找花盆、挖土、浇水、施肥,从一小株变成一大棵。这么一说,还真挺想念的,好多年没种过东西啦。”
“很好,很好。”
我们走到了平素锁着的(我甚至以为这里从建好起就没有使用过,因为除了“被遗弃”之外这里简直没有别的特征)一扇铁门门口时,他停了下来。
“不瞒你说,我是奥体一个退休的园艺师,我和两个老同事放不下老本行,私下一直在较劲,比试栽培技术,他们点子多,可我好胜心最强,每天早上都习惯到里面去看看,不然还真放不下他们。”或许我写的时候该用“它们”的,谁知道呢,当时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奇心,只是单纯地觉得看看也无妨,就回答道:
“是吗?介不介意一起去看看你的作品?”
“没问题!”他答应得很爽快,可以看出他很高兴,小孩的高兴,然而他却不是那种可以称之为老顽童的人,所以这种高兴不由得让人有些不自在。
他打开门,我们走进那个我从没进去过的园子,几栋很大很死板的建筑说不上是楼还是仓库抑或是会堂。我们走上台阶,站在第一栋建筑前。太阳还没出来,但天已经很光亮了,这种静谧的光亮中,我清清楚楚地看着他用一把旧钥匙打开老得掉漆的木门,那些漆掉得那么厉害,像是照片里老人的皱纹。
太阳露头了,我们走了进去。里面是异样的黑,哪怕他打开日光灯,光线仍然不充分。简单、过时的装修和沉静得让人有点担心的气氛让人想起简陋的乡村医院。大门背后马上又是一扇门,狭小的过道里除了一些颜色很沉很暗的马赛克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准备好了吗?”他诡异地对着我笑了笑,眼睛里带着期望。我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要大开眼界了。
我们走进一个又像卧室又像客厅的房间,这么说是因为它有着客厅的装潢和卧室的气氛,而这气氛全是他的作品带来的。
"这是我年轻时的得意作品,《群芳》。"他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作品。
客厅茶几上躺着一个膝盖屈起、双腿张开的…赤裸的女人…还是先叫她女孩吧。沙发上趴着一个姿势诱人的姑娘,臀部翘起美妙的弧线,胸部因为手肘微微撑起而显得饱满,看不见乳头,只有乳晕浮在手臂上方,像清晨还没升起的太阳模糊的轮廓。地毯上靠着茶几坐着两个姑娘,还有一个姑娘枕在其中一人大腿上,她自己的腿则屈起来跨到另一个姑娘腿上,让胸脯成为两边翘起的头和腿中间肥沃的盆地上精致、玲珑的小丘。另一个门边站着一个裸女,她肩膀搭在墙上,和门靠得那么近,凡是经过这扇门的人都会和她的乳房擦身而过。这些横七竖八的躯体说不出的奇怪和美,可是她们合在一起也比不上他作品的精华。在厅里所有能站人的地方看去都始终处于黄金分割点的一个巨大花瓶上方,那个往常会出现绿叶和鲜花的地方,赫然安放着一个女孩的头。那是我能想到的最美的头颅,一具把刚才那些躯体的美全部合在一起的浓缩的躯体都配不上安放它。我相信没有人看见过这样的头颅,以后也不会有人看见,因此用什么语言来形容都是徒劳的。虽然只是一颗脑袋,就是普通的长着鼻子眼睛嘴巴和头发睫毛眉毛的那种脑袋,可它却成了整个房间的核心,统御了一切,包括我的视觉。每从一个不同的角度看,都会发现它新的美。它只是安静地呆在那儿,却让人觉得它在动。
"怎么样?"他问道,语气里并没有期待。我一时失语,而且好像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过来。"他带我走向那颗头颅。那一刻我想起小时候在画室里经过石膏像的情景,然而这颗头颅比石膏像对人多了太多期待,无动于衷的期待,好像它知道你要来但你对她而言又无足轻重时的那种期待。他陶醉在那种不经意之间,用右手食指若有若无的拂过她的嘴唇,有一瞬间他表现得那样若无其事,以至于我怀疑是否是她主动要咬他。
我不是故意一会儿用"它"一会儿用"她"的,因为看到它的时候我称之为它,看到她的时候我称之为她。
"你试试用手碰她的嘴唇。"他说。我便学着他的样子,手背朝外,装作不经意地把食指掠过她的嘴唇。一阵瘙痒从骨节传来,因为我感到她口中呼出的热气,还有湿润的唇的反光,它们刺穿了我的食指。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可以说目不转睛,但随着你方位的不同会发出不同的光。我突然看明白了,刚才那些女孩儿的眼睛好像没有在看,她们张着眼眨都不眨一下,你很难从中看出什么,而且,如果不是出于对躯体的尊重,很难称她们为"她",她则不然,哪怕你知道她是"它",也还是忍不住叫"她"。如果说这整个作品是一个人,她就是人的眼睛。
"你还不明白,"他说,"用你们的话说,她们都是植物人。"
他说着,像摆弄机器似的在那些裸女的关节拍拍打打,把那些裸女摆出不同姿势,最后他走到那个两腿张开的裸女前面,用手指抚摸她的阴部。可以看到阴唇光泽的变化,很快她脸颊开始微红而呼吸也加快了,如果是正常姑娘此时可能会发出声音,可她却一动不动。等这朵花娇嫩欲滴的时候,他伸了进去,接下来可以听见充足的体液带来的滴答声,她的呼吸愈加沉重,脸颊也更红了,可始终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眼睛也没有眨过一下。
"她们是特殊培养出来的植物人。"他把手抽出来,走到睡在两个坐着的姑娘身上的那个姑娘旁边,一边用手从不同角度轻碰她的乳头,一边说。只见她的乳头硬了起来。
"那时候我还年轻,一门心思钻研性交系统。"他说完就开始解释,语气好像十分惭愧,"现存医学里并不是真有这个系统。这只是我为了方便取的名字,那时候见识还太低。这个作品就是那时候我用来发泄欲望的,每天早晨我都过来,在她们中间随意挑一个,不过我只在这里结束。"他走回那个美得令人不敢直视的头颅前,好像无关紧要似的指着她的嘴唇说。
"你来试试。"他喊我过去,带着无需过问(我指的是没有问她)的专横 ,拉着我的手指伸进她嘴里,我感觉到融化的温暖,好像她的嘴唇融化了,好像我的手融化了。
"她没有秘密,"他说着,把巨大的花瓶掰出一个开口,只见里面是一具还没发育的少女纤细的身体,上面接满了五颜六色的针管和各种各样的电线。
"你应该喊她阿姨,"他说,"她已经陪我很多年了。"
我心跳得厉害,同时浑身上下的骨头好像成了铝合金做的,又轻又脆,以至于血液的强烈涌动都要把它们震断。
"没什么可看的了,走吧,让你开开眼界。"他说的时候简直欣喜若狂,眉开眼笑之余还有股骄傲。
走向那位站在门边的女孩时我很庆幸,还好她不会呼气如兰,否则走过门时我的心会先跳过门去。
出来之后是一条两边排列着鸽笼式房间的过道,我战战兢兢,不知道在这些房间里还能看到什么。然而我们哪一间都没有进去,他就带我从走道里穿过,用很慢的步伐,像是为了配合他下面说的这段话。
"我现在带你去看的,是我们三个人里最天才的那个人的作品,甚至这里的一切都是以他的主意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他顿了一顿,不知道是在组织语言还是在重铸时间,"几十年前,我们都是省体能中心的研究员,你在奥体这里工作你清楚的,主要是生化方面,简单说就是研究达到各种机体效果的办法。从那时起我们就谁也没落下过,每个人都成果丰硕,专利颇多。我们之所以能成为体育强省,不客气的说,跟我们三人的努力有很大关系。我们各有所长,我长于药物学,最有天赋的那个长于系统性训练,另一个则长于机体的研究。举个例子,对跑步的人来说,我研究的是他吃什么能对奔跑有益,喝什么能快速补充而又不增加肠胃负担,最有天赋的那位研究的是怎样的系统性训练利于挖掘奔跑的潜能,另一个则是研究跑步的动作和肌肉的发力方式。这些在现在看来都是小儿科了,可是在当时,全都是最前沿的运动科学。我们业余喜欢种花,就连这个爱好我们都互相不服输,非要种得比别人好不可。就是因为种花,他才想到了那个点子,这也没话好说,他就是有那头脑。"
我们走到尽头,他话音落下,不再继续。他在苍白的光线中打开门,我们走出了那栋建筑。太阳已经爬得很高,晒得我直闭眼,我在这日光下感觉亲切极了,祈祷他不要继续说,我简直不愿意让自己在屋外的大脑塞进和屋里有关的任何事情。
可他还是开口了:"有一次我们遇到一个有趣的病例,别说我们残忍,对于研究员来说,病例的残酷和对病人的悲悯是两回事。"
我们走在阳光明媚的草坪上,还好,他还没说出什么特别不入耳的东西。
"那是个不知为什么成了植物人的运动员,找不到任何原因。而且他是机体完全正常的那种纯粹是突然间失去意识的植物人,连眼睛都还在眨,只是悲哀的不再是人了。我们借此研究了大量和内脏神经系统有关的东西,我说的那个性交系统就是那时候研究出来的,指的是性交过程中发生的一切机体反应的系统。从这里其实就分出高下了,在我满脑袋龌龊想法的时候,他的想法是:可不可以把这个植物人当成花来养。他结合过去所有和人体有关的知识和在这个植物人身上获取的最新的经验,考虑了现有的技术条件,觉得完全可行。于是他把这个想法跟我们两人说了,我们三人决定来一场竞赛,以人体为植株,比试一切。我们以研究为名满世界收集植物人,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亲人都愿意等着植物人出现奇迹的,于是很快我们都开始了独自的工作,每人在自己那栋大楼里瞎捣鼓,我就是在那段枯燥的时间里完成《群芳》的。"
我们绕到另一栋建筑背面,也可以说是正面,因为我发现这三栋建筑呈三角分布,正门都朝外,我们从其中一栋的后门出来,再走到另一栋正门,可以说绕到背面,也可以说绕到正面。
他走近台阶时神情突然变得严肃,庄重地上前打开大铁门。
我们进去之后过了很久都没有谁出声。我们就呆呆地站着看。
"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到的。又是怎么做出来的。那么多年了都不知道。"他突然间冒出来一句。
我也不知道。
只见巨大的楼里没有柱子没有楼层,像一个巨大的没有柱子的教堂。在空荡荡的空中挂着一下子数不清的躯体,有规律地摆出一些简单但一下子看不出是什么的图案。
"看这两边,看清楚,别看手和脚,就看生殖器,男的和女的交替排列,看到了吗?这是先天八卦的`坎`卦和`离`卦。"
是的,不可思议的,男的侧过身和女的相垂直,好让男女生殖器能像阳爻阴爻一样平行,男的生殖器一直勃起着,而女的生殖器也一直张开,每个人贴得那么近,在下面看上去像是一群人堆在一起抱成一团,只有生殖器的排列让人看得出所以然。于是我们像看壁画一样在巨大的空间里仰着头仔细观察,一个个找出先天后天八卦、归藏易、连山易、太极图和河图洛书的图像。再往后是一幅由河图推出的人面图。太极图的排列和易不同,黑点对应一个男性生殖器,白点对应女性生殖器,其他两片黑白就分别填满相对的生殖器。河图全部由男性生殖器来排列,洛书则全由女性生殖器排列。只有人面图最特殊,是一群头朝下吊着的人的眼睛组成的。从侧面看去,几群人在空中,像下凡的天兵天将。
"当时我走进来,扫了一眼,就知道他赢定了。这不可能超越。如果我们比的是`园艺`二字,我一辈子也超不过他了。"他说着,既悲凉又沾沾自喜。我只同意他的悲伤。这样的作品确实让人看了之后不想再看任何其他作品,不仅仅因为其视觉冲击的强烈、内涵的深邃、创意的新奇,还因为对正常人来说难以忍受的恶心。
"我们去看另外一个老朋友的作品吧。"他说。我突然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就随他去了。
一路无言。 阳光中居然下起了一点毛毛雨。太阳还是那么晴 。我好像听见远处马场里的嘶鸣,但很不连贯,还没到我这儿就在被晒得发亮的湿漉漉的空气里断成几截。
"这个人的作品还是值得看的。"开门的时候他说道,但我本来就没有期待能看到什么。
"过去我们种花的时候,这个朋友就最擅长嫁接。"他背过身,关上门,自言自语似的说着。
这栋楼里有很多个安着透明玻璃墙的房间,里面是各种各样被折腾的植物人,比方说其中有一间里摆着个旋转椅子,可以调节转速,有个植物人在上面转到呕吐但还被继续转着,其他大多数都和《群芳》里那个巨大的花瓶中的情景一样,满是电线和针管,也有放着瓶瓶罐罐的。
他一声不吭,走过不知多少个玻璃间,来到一间大房。只见十个人围成一圈,前后交合在一起,连成一串。我看得很不舒服,因为我发现它们都做过奇怪的手术,每个人肚子上都有长长的疤痕,它们都同时有男女两种生殖器。
"这可不是什么双性人,这叫双生殖系统人。当然了,另外一套生殖系统是靠生化手段才能和原本的性别并行,可这不碍事。他的手术做得细致,每个脏器上都多加了供给另一套系统的血管和神经。他的计划很庞大,他打算控制它们的副交感神经,调节它们的生理节律,然后用机械让它们震动从而同时完成受精,通过手术完成生育,然后把后代继续这样处理,一直到近亲第x代。他打算用这些人做一个素材库,利用它们身体的各个部分去嫁接,造出无数新品种来,探测人类灭亡的极限。可惜他早已死去多年了啊。"
说完这段话后他好像很累,闭上了嘴巴,不再是之前精神矍铄的样子。
"走吧,到我那儿去。"他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一言不发,跟着他走。天空万里无云,蓝得有质地。我们又走回最早去的那间房,我不禁哑然失笑,觉得已经不能说是小巫见大巫,这《群芳》简直低端得连巫都不算。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你看,你知道我当时输得有多惨了吧。别笑我。其实我当时没有输,因为我们约定了以三年为期限,此前不能以任何形式获知别人作品的情况,可惜啊,他们不到三年就死了!"
我当时就懂了,但我假装没有,因为如果懂了的话,我会万分危险。
"最终赢的是我,哪怕他们在世,赢的都是我!因为最终是我知道了怎么把正常人变成那种完美的、有趣的植物人。"
他说完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小伙子,你喜欢种花,很好;知道早起,很好;看得懂人体栽培的艺术,很好;现在,你想不想知道奥秘中的奥秘,为什么人会变成植物人?怎么才能把他们变成植物人?"
"谢谢赏识,您的心意我懂。可我现在还有一份工作,我怕有冲突,可否先让我考虑一下。"我说完就看见他眼下露出不悦的神色。
"你要想清楚,无论到哪里去,无论做什么,都是一种被栽培的方式罢了,你躲不了,真实虽然诱人,却并不存在。"
"我会想清楚的。您放心吧。"
我走出《群芳》,再走出那座建筑,双手忍不住有些颤抖。
上午的训练已经结束,马术运动员牵着高头大马,射箭运动员扛着箭,朝饭堂走去,那里准备着国家给他们提供的食物,吃完他们得赶紧午休,下午还有训练。而我,由于觉得这一餐实在没有吃的必要,就没有跟他们同路,而是直接回到房间,一口气写到现在。我想,只要我收拾的时候手脚麻利些,不出意外天黑前我亲爱的母亲就会收到一条短信:妈妈,很抱歉突然告诉你这件事,对不起,我辞职了,现在在回家的车上,给我添点儿米吧。"

九、痛苦地图

痛苦是由那么多成分组成的,解决它们办法有很多,然而前提都是你得知道那痛苦究竟是什么,才能走进痛苦中,走到最深处,像把兜里杂碎抖出来一样,抓着痛苦最深的那个点,翻出来,把一滩苦水全部倒出。我的痛苦总是来源于过去,但又还没有完全“过去”,说它在现在,可它又面向未来,说它集中在眼前,可又已经散落在某些角落,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在痛苦些什么,是什么在让人痛苦。我能做的也只有拣齐所有碎片,把它们拼出来。呵呵,这个拼图游戏可不那么容易啊。一般的拼图,我们都看得见,也就好去拼凑它,可痛苦不一样,你看不见,也探测不出它的全貌,无穷无尽,操作不了。况且玩一般的拼图,只要最终把图像拼出来就行了,过程自由发挥,先后随意,痛苦拼图则完全不一样,自由度非常小,每一个成分都和另外一个成分有严格的因果关系,哪个在前哪个在后,顺序一乱,就完全找不到路。少数能超越因果关系的情况,是时空关系错乱时才会出现的,其中可以看到心灵发射器的巨大威力——那种硬是强压一头把另一个时空都给完全拉过来的无视因果的霸道。这就更难办了,做痛苦拼图的人多难才能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按照因果慢慢推理,在什么情况下又要跳跃时空呢?
的确,要完成这种“拼图”,你需要一幅能给你指明痛苦的层次、成因和时空关系的地图。我得透露一个秘密了:痛苦的地图,就是它自己。没有人不是在痛苦的同时了解痛苦。每个人的努力,都会形成一些特殊的经验总结,它们便可以被做成一幅幅“痛苦地图”,给人指路,这就是对付拼图唯一的办法。而我,习惯性地玩了点小聪明,把我的痛苦的地图也做成一幅拼图的模样,就像浓缩成一片片固体的封闭世界。

外一篇:树人

从前有个特拧巴的人,听说"树挪死,人挪活",非常不服气,就变成一棵树,在夜深人静时到处挪。很快,他发现脚(根)疼得像在滴血,身如火燎,头发开始干枯,躯干瘦得皮包骨,低头一看,原来根系拒绝从脚下这片土壤吸收养分,大惊失色,不断搬迁到新土地上,寻找合适的树坑,终于,在命悬一线的时候,他赶紧变了回去,决定从此以后,再也不搬家了。

有一棵不太死心眼的树,听说了同样的话,想尝尝鲜,变成一个人,去领教在搬迁中生存下来的滋味。后来,过了几十年,它回想自己作为人的一生,觉得这样活着,还不如变回去,挪死了又何妨。

最后他们都感慨,人和树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物啊!

外二篇:笑素


你看着他,就觉得好笑,可是还不熟悉,调戏他未免不合适。一犹豫,你竟没躲开他的眼神,对上了不免有点尴尬,只好点点头、笑一笑,谁知这微笑和你心中的好笑遥相呼应,竟是要脱缰自行大笑出来,不由得一惊,心下暗想:好险,差点就失礼了,还好hold住了。这么一想,你的嘴角马上就耷拉下来。
你又一次觉得他好笑的时候,已经忍不住笑了,不过你也没有躲他,因为你知道你已对他笑过。你等着他,等他看过来,嘴角翘着放不下来,也不需要放下来。啊,他终于望过来了,他一脸狐疑,因为他不知道你因为守株待兔成功而平添了一份惊喜,从而导致你的笑容比准备好的合理笑容要灿烂得多。
你每次笑,他都这样望着你,一副不解的样子。你想到他居然完全不知道你在笑什么,还是那一副傻呼呼的样子,而且因为满脸狐疑更增加了一个诡异的萌点,就甚至想要大叫一声。
后来他总是表现得很严肃,那么严肃,以至于你望着他都不敢笑,不敢想笑,你看着他严肃的萌态却不敢想这有多好笑。你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想了想之前你还有机会对他笑的时候,那一次对他守株待兔的时候乐子……他摸不着头脑的萌样……那时可真没想到他现在这样严肃起来也那么萌……啊,只要一想起来,心里的好笑就像小兔子一样眼看着要跳了要跳了,可是不能跳,他很严肃,他不准。你为了在憋不住了笑出来之前结束对话甚至把语速都提到新闻播报员的程度了,你对他说的什么都答应了,你不住的点头、“嗯”、“好的”、“没问题”、“放心”、“会照办”,只想快一点结束,可是他不知道,他感觉到你有哪里不对劲,你知道他觉得你很诡异,他开始把谈话延长,他故意找些别的事情说,他把交代的事情居然又交代了一遍,他居然想重复第三遍!他眼睛紧紧盯着你,就想看穿你,看你究竟在搞什么鬼。你怕了,你一巴掌把心中的小兔子拍晕了,又听他唠叨了好久才放你走。嘿嘿,可是还没完全转过身,还没等你的嘴角、耳朵和他的眼睛转到同一条直线上,小兔子就已经原地满血复活,让你转身时又多转了几度才把笑容完全藏起来。你为了防止他听见,张大嘴巴哑笑了好一阵才放松下来。你眼波流转着偷看他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其实早已经发现你背过身去大笑了。
你又一次这样对他笑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他问你,笑什么呢?你只好说,你很可爱嘛。他却傲娇地说你疯了,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说“你疯了”的时候有多萌。看到这儿你不由得一阵忘我的大笑,笑弯了腰,他却开始有点不高兴了。
他严肃起来,问你,到底有什么好笑。快笑断气的你看着他,你知道,所有的笑都被他当成坏笑,所有的眼神都被当成鬼眼,所有的……啊他是不会明白的,真无辜呀。一想到他是如此难以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开心,你就因为这必定会永远成为秘密的小秘密而喜上眉梢。
他已经习惯于好像看到什么怪人一样望着你。你都没有什么接近他的机会。可是只要想起他来,你就几乎能想到接近他以后你会怎样地笑起来。你知道,只要给你十秒,你就能笑成另外一个人。
终于到了这一天。你望着他,他望着你,你这次没有笑,但是看到他眼睛骨碌骨碌转好像在想为啥你这次没笑时,不由得从容地展开了藏起来的微笑。图穷匕见,你从他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在想“嗯,你看,我就知道,总算是狗改不了吃屎,还是笑了。”嗯,于此同时你想道:你终于知道了我是谁。然后一声无声的长叹:你总算了解我了……
从此你再也不会特别去对他笑,偶尔笑一笑也只是闹着玩,并不往心里去了。
渐渐地,越来越多人被你发现很可爱,都让你想要微笑,可是他们都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他们横眉冷对,或是怒目而视,虎眼圆瞪,等等等等,你还是对他们笑着,无怨无悔,因为你知道,在全世界都悲伤的时候,只剩你一个人还会在哭完以后给大家讲笑话。

2

精华

141

帖子

487

积分

版主

牧场诗人荣誉勋章

2#
发表于 2012-9-5 16:12 | 只看该作者
玄……柱明也是怨灵吗?感觉他躲的地方也很怪异。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移动版|Archiver|芦笛

GMT+8, 2025-5-18 16:40

Powered by Discuz! X3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