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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望的魔术
齐奥兰(E. M. Cioran )著
孟明 译
我们应该只谈感觉与幻,而不能谈观念,因为观念并非出自我们的内脏,在真正
的意义上并不是我们的东西。
忧愁的天空:我的脑子代替了天穹。
被烦恼破坏了,这慢镜头的旋风……
当然,有一种临床忧郁,药物有时对它起作用;还有另一种临床忧郁,它就潜藏
在我们爆发欢乐的下面,到处跟着我们,一刻也不丢下。这种不吉利的无所不在怎么
也摆脱不了:它就是永远面对自身的我们的自我。
我安慰这个异乡诗人,他在几座都城犹豫良久,终于来到我们中间。我跟他说,
他的确获得了灵感,他会得到不少好处,包括饿死而不会打搅别人。为了鼓励他,我
还特别说明这种失败非常自然,可以代替通行证。这个小细节使他大为满意,假如我
从他眼睛突然发亮这一点判断不错的话。
一个隔了三十多年的朋友对我说:“你抵达你这个年纪,证明生活还是有意义
的。”我常常想起这句话,虽然出自一个给什么都能找到意义的人之口,却每次都震
击我的心头。
马拉美自称命中注定能连续二十四小时不睡觉,对他来说,睡眠并不是“真正的
需要”,而是一种“照顾”。只有一个伟大诗人能疯到这地步。
似乎只有动物不会失眠。如果我们阻止动物睡觉,使它们几个星期不得安眠,它
们的天性和行为就会发生很大变化。它们会产生一些从未有过的感觉,而我们却以为
它们生来如此。如果我们想让动物界同化我们并取代我们,那就不要去打扰它。
每次给一位日本女友写信,我总是习惯地建议她听勃拉姆斯的这部或那部作品。
她最近回信说,她刚刚从东京一家医院出来,因为她为我的偶像付出太多,被人用急
救车送进了医院。究竟是哪部三重奏,或者哪部奏鸣曲造下了这罪孽?这是无关紧要
的。大凡使人虚脱的东西,总是值得听一听的吧。
在任何有关“知识”的闲聊里,在那么多哲学家(德国的也好,不是德国的也
好)有关Erkenntnistheorie【1】的高论里,你绝不会遇到对“自在的疲乏”的赞
美;其实此种状态乃是最能使我们进入到事物深处的本己状态。这种遗忘或薄情最终
要使哲学丧失信誉。
到蒙巴那斯公墓去走一圈。
不管年长年幼,大家以前都有过一些计划;现在没有了。
我本来就是个好学生,有了他们作楷模,在回家的路上我发誓再也不做什么计划
了。
这真是一次大有收获的散步。
我想起了C 君,此公好喝咖啡。喝咖啡是他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有一天我用
激动得颤抖的声音向他夸耀佛教,他回答说:“涅磐,没错,但不能没有咖啡。”
我们都有某种癖好,妨碍我们毫无限制地接受最高的福祉。
读佩里耶夫人的大作,确切地说读到有关她弟弟帕斯卡尔自十八岁起没有一天不
痛苦的段落时,我惊呆了,赶紧把拳头塞进嘴里以免叫出声来。
那是在一座公共图书馆里。有必要说明的是,我那时正好十八岁。多么奇特的感
觉,多么疯狂,又是多么的自负啊!
摆脱生命,就是放弃嘲笑生活的福分。
对於向您透露想结束生命的人,你只能回他这么一句。
有个哲学家说:存在从不让人失望。那末是什么让人失望?当然不是非存在,按
理说非存在是不能令人失望的。这个高出一筹的道理想必令我们那位哲学家恼火,说
不定会迫使他宣布这是一种公然违反真理的学说。
友情之所以有意思,是因为它几乎和爱情一样,是绝望和恼怒永不休止的源泉;
因而也是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的源泉,但它却不合情理地想摆脱掉这一切。
避免当场失去理智的最好办法是:想想一切都是不真实的,而且以后始终也会如
此……
他向我伸来一只不经意的手。我提了很多问题,在他干净利落的解答面前失去了
勇气。没有一个词是无用的,全都符合对话的需要。的的确确是对话!话语乃生命的
符号,所以滔滔不绝的疯子比吞吞吐吐的半疯子更接近我们。
对恭维者是没有什么防卫之策的。既不能可笑地说他有理;也不能对他非礼或拂
袖而去。所以大家都当他说的是真话,而且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听他烧香敬佛。而那
马屁精以为您上了他的当,以为他控制了您,喜滋滋的暗自得意,您却不好戳穿他。
此人往往是您未来的敌手,将来要来报在您面前弯腰屈恭的一箭之仇;一个乔装打扮
的袭击者,就在他滔滔不绝地恭维您的时候,也想好了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结交挚友的最好办法是庆贺朋友的失败。
思想家遁入罗嗦,就像别的人陷入惊呆。
在一个主题上兜一圈,就可以对整部相关的作品作出判断。打开一本关於神秘哲
学的书,我立刻知道此书不可信。可是我只读了一个句子,而且是个门外汉,一个朦
朦胧胧受到启发的庸才。
让我们设想一个独一无二的专家,一个魔鬼,譬如上帝:我们所做的一切,甚至
使他感到羞辱和哑口无言的无与伦比的成就,在他看来都不过是雕虫小技。
在《创世记》和《启世录》之间占主导地位的是欺骗。知道这一点很重要,因为
这个令人眩晕的不言自明的道理一但被领会,一切智慧的妙方全都变得多余。
一个迷恋著书立说的人,想到从前不知能否让创世主高兴而放弃写书的哈西德派
犹太教士,绝不会不惊讶。
假如“失望的时辰”同时为我们每个人敲响,就会看到天堂或者地狱的全新版
本。
与肉体的疼痛对话是不可能的。
无限期地退回到自身,就像上帝在六天之后。我们还是模仿他吧,至少在这一点
上。
黎明的光是新鲜的光,原始的光。每次我凝视这光,我便祝福我的恶梦之夜,是
它给了我机会,让我看到太初的光景。叶芝把破晓称为“好色的光”。—— 这可不
是一个人人都能洞察的美妙发现。
听说他快要结婚了,我觉得最好还是用一句老话来掩饰我的惊讶:“万物皆
合。” —— 他回答说:“没错,男人与女人相配。”
一朵火焰穿过血。绕过死亡,走到对面。
人在遭遇命运一击的时候,会作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
大凡抵达无须言明的竞技效率之顶峰,人总要大喊一声:“一切都完了!”
福音书的老生常谈,尤其受难曲之类老话,在人以为弃之不足惜的时候,最好还
是把它们留在手边。
怀疑主义在教会神父们身上是极其罕见的,今天却被视为现代特征。当然啦,基
督教当初扮演的角色早已预示它的终结,现在成了供人品尝的佳肴。
每当我看见一个喝得烂醉的流浪汉拿着酒瓶倒在路边,浑身邋遢恶臭,一副迷迷
糊糊的样子,我便想到明天的人类走向末日,抵达终点。
尽管严重失态,他还是口若悬河宣讲那些老生常谈。有时冒出一句话,介于白痴
和天才之间。既然大脑已经解体,多少也得让它派点用场。
当人自以为超脱到一定程度时,总是把所有热心人包括宗教缔造者视为瘪三。可
是,超脱本身不也属於瘪三之类么?如果说有的行为装腔作势,那末刻意拒绝这类行
为也是一种装腔作势:至少是高雅的装腔作势。
他的潇洒令我困惑,又让我羡慕。他什么事都不紧不慢,不追随任何方向,也不
热衷任何话题。仿佛他出生之时就吞下了一口镇静药,直到现在还见效,使他得以保
持那坚不可摧的笑容。
有的人耗尽了鄙视的能量之后,就不知道对己对人该作何感想了。好可怜哟,这
样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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