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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Dante)的帝国方案之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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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巨大的难题,任何研究但丁政治思想的人早晚都要对付它:但丁这个欢呼亚里士多德作“哲学家之大师”【1】 、声称自己是其忠实信徒的人,为何在这个极为重要的问题上却与其分道扬镳?只要读一遍《政治学》就能充分明白,对亚里士多德而言,能引领人走向至善的社会既非世界帝国也非大的国家,而是城邦,相对小的城邦。人在本质上是“政治(城邦)的动物”,也就是说,人们生来就是城邦(polis)而非帝国的成员,城邦是唯一的组织,在那里,人的潜能可以全部实现。城邦,也只有城邦,才适合我们的能力去了解和热爱,从而人们才可能全部投入共同体的生活。不仅统治整个基督教世界、还统治这尘世上所有的国家——再没有什么比这样一个政府概念更远离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了。经验说明,大规模的帝国往往与残酷的压制和暴政同义。人习惯于他们自己的律法、习俗、传统和特定的生活方式,不愿意为了某些陌生而且常常是深恶痛绝的东西而放弃它们。想到所有这些,就几乎不可相信,象但丁这样狂热地爱着自由的人,会认同和希望那种会妨害自身实践的政治机体成长起来。是什么引导他如此?
这个决断隐含着两个主要因素,否则这决断将不可理解。其一,面对伊斯兰扩张主义所造成的持久威胁,必须捍卫基督教的西方,这是中世纪政治的基本事实之一。我们太轻易地就忘却了这个在两个半世纪以后才削弱的威胁的严峻性。在但丁的时代,穆斯林不仅仍占领着北非和包括圣地在内的中东,而且还占据着几乎半个伊比里亚半岛,直到1492年,他们才被从那里驱赶出去。十分有趣的是,但丁并非唯一一个对世界帝国津津乐道(flirt with)的中世纪亚里士多德主义者。他的见解与阿维洛伊相似,后者与但丁一样,发现自己必须调整他的言辞以适应一种分担着基督教普世前景的宗教的要求【2】 ,虽然他并不一定是他的想法。
第二个原因在基督教内部,它战胜了异教的多神主义,这就为政治生活带来了一种困境,亚里士多德没有直接经验过这种困境,在《政治学》中也未加以讨论,与亚里士多德时代的“城邦国家”不同,那时的西方国家具有的共同的宗教,其精神领袖可以被称为一种超越一切国界并因而完全拢括任何地方统治者的权威。能够补救这种情形的、可能也是当时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拓展帝国统治的疆域,使其与教皇统治的范围相当,不过,只有在对每个国家的自由伤害最小时才能这样做。
事实上,但丁的世界帝国绝非我们思索世界帝国概念时联想到的独裁统治或暴政。它是一种政治安排,它尊重国家因其个别因素而来的特色,允许在它们当中存在相当程度的多样性。其可见的领袖是一位帝王,他最终将进驻自己的都城罗马,在罗马的疆域上独自进行统治,并从那里对基督教世界其余的地方实行间接的统治,给予地方的国王和君主必要的自由为自己的辖区立法。【3】 正如《神曲》第一曲用惊人精确的语言说的:
他威震寰宇,统辖天国;
天国正是他的都城,有他那崇高的宝座:
啊!能被擢升到天国的人真是幸福难得!(V.127-29)
在《神曲》中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提出,组成基督教共和国的各个实体将被剥夺其身份,听从招抚将自己归化进普世和均质的社会。但丁最不希望的就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废除,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保护它的自由。
从这个角度看,或许我们应该读一读《天堂篇》第二十八和二十九曲,这两曲所写的主题是众天使。在此,但丁和贝雅特丽切进入了原动天,那将下方的恒星天和上方的最高天分离开的地方,诗人用简洁的诗句将天使的各个等级安排在这里。《神曲》中很少有其他部分能比接下来的专论更惊人地具有中世纪意味,这个专论所探讨的,是这些分离的物质的本质与功能、它们的各种秩序,还有鲜为人知的玄思,就是经院神学在这些问题上已习惯从事的那种玄思。格兰金特(Grandgent)在其对第二十九曲的引言中指出,“对于现代读者而言,这样的玄思是无用的”,“如果我们认为这些看起来对但丁不那么重要,也情有可原。 ”【4】值得怀疑的是,如果这些东西对主题的进展没有什么助益可言,那么为诗中没有偶然细节(left no detail to chance)而自豪的但丁(参《天堂篇》,XXII.53)是否同样会在这个问题上花费这么多时间。
要解决这个问题或许同样很简单,这些超越的存在物代表地方的统治者,在事物的新秩序中,他们承诺无限效忠于帝王,他们喜悦与他关系最近的事物,将他统治的益处延展到这个世界的各个地方,普天之下都是他的子民,正是关于这些超越的存在物诗人突然有许多要说。在中世纪里,这种将统治者描绘成天使或象天使的生物的奇怪做法司空见惯。它符合一种来自圣经和希腊两种根源的古老而又完备的实践。《撒母尔记下》就已经把大卫王说成是“我主我王知晓这尘世上的一切,如同上帝的使者一样。”sicut enim angelus Dei,sic et dominus meus rex(14:17)。相同的形象再现在大量古代和中世纪的文本里,在这些文本中,国王和君主被给予了半神的品质,他们的说话方式相似,恩斯特•康托洛维茨(Ernst Kantorowicz)称这种方式为他们的“天使品质”。如果说在肉身的存在上,统治者同其他每个人一样都臣服于死亡的局限,那么作为共同的存在,他就超越了纯粹的人类秩序,用图尔奈的吉尔伯托(Gilbert of Tournai)的话说,就象“神圣的灵与天使”【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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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地狱篇》IV.131。参迈蒙尼德《迷途指津》,I.54;II 28;III.12;III.54。
【2】 参《阿威洛伊论柏拉图的<理想国>》(Averroes on Plato’s Republic),45,20-46,22,R.Lerner译(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4),44-46。
【3】 例如《帝制论》卷一,14,但丁解释说“并非是说,各个地方的琐碎决策都能直接由最高的统治者来做——即使地方的律法时有缺欠,在其实施中,需要引导,也不能如此,对此,亚里士多德在《伦理学》的第五卷,赞扬平等原则的时候说得明白 。民族、王国和城市有自己的特征,要由不同的律法统治”
【4】 Dante Alighieri,La Divina Commedia,C.H.Grandgent编注,Charles S. Singleton修订(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2),884。
【5】 E.Kantorowicz,《国王的两个身体:中世纪政治神学研究》(The King’s Two Bodies: A Study in Mediaeval Political Theology)(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7),8,271-72,495。Et passim. Gilbert of Tournai,Eruditio regum et principum,III.A. de Poorter,ed.,(Louvain:Institut superieur de Philosophie,1914),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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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写 恩斯特•福廷(Ernst Fortin),已故芝加哥大学政治哲学、神学教授
翻译 朱振宇(波士顿大学)
转自
http://www.swupl.edu.cn/fayansuo ... 21&id=8364387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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