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如此狂热地追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这些无止境的努力究竟包含着什么?我们是否可以说,一切生命、作品和事物不过是生活中一些最平常、最飘忽不定、最多愁善感、最隐晦不明的时刻一览无余地展现在能将它把握住的人们的眼前?当普鲁斯特在一个著名的段落中描绘仅仅属于他本人的辰光时,他的描绘方式让人都觉得这辰光也在自己的存在之中。我们也许可以把它称为日常时辰;它是夜,是失去的鸟儿的婉转啼鸣,是在敞开的窗前的一次呼吸。如果我们不这么屈服于睡眠,也许我们就永远不知道有多少机遇正在翘首以待。普鲁斯特从未向睡眠屈服。然而,或不如说正由于此,让·谷克多在一篇优美的文章里说普鲁斯特的声音抑扬顿挫,遵循着夜与蜜的法则。委身于这样的法则竟使他征服了一直伴随着他的无望的遗憾。他曾把这种遗憾称为“现实存在物本质上不可救药的不完美”(I?imperfection incurable dans I?essence měme du présent)。
我们在不止一处看到了普鲁斯特的影子。克莱尔芒?托耐尔公主的书名是《相聚的时光》(Au Temps des é quipages),这在普鲁斯特以前是无法想象的。这本书是普鲁斯特从圣日尔曼近郊发出的野心勃勃、亲昵而富有挑战性的召唤的轻柔的回声。此外,这部多彩多姿的作品也在气质和人物方面直接或间接地借鉴了普鲁斯特,甚至它描绘了普鲁斯特本人以及他在里茨饭店和几个最心爱的研究对象。无疑,这把我们带入了一种非常贵族气的环境中,外加克莱尔芒?托耐尔公主拿手地描摹出来的人物,比如罗伯特·德·孟德斯鸠,这还是一种非常独特的贵族环境。就普鲁斯特来说,情形同样如此。
在他的作品里亦有同孟德斯鸠相对应的人物。如果德国文学批评不是热衷于挑容易的大谈一气,这些无关宏旨的模特问题本是不值得讨论的。但德国文学批评不愿错过任何机会去迁就公共图书馆人群的阅读水平,雇佣批评家们忍不住要从普鲁斯特作品的势利气氛中得出关于作者的某种结论,他们把这些作品视为法国人的隐私,Almanach de Gotha(哥达年鉴)的文学副刊。显然,普鲁斯特的人物属于饱食终日者的圈子,但那里面没有一个人同作者的颠覆者形象相同。把这一切归纳为一个公式,我们可以说普鲁斯特的用心在于把整个社会的内部结构设计为闲谈的观相术。在它的偏见与准则的宝库里,每一样东西都被一种危险的喜剧成分彻底瓦解了。比埃尔?坎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一点的人。他写道:“提到幽默作品,人们总想到薄薄的、滑稽的、带插图封套的小册子。人们忘记了《堂·吉诃德》、《巨人传》和《吉尔·布拉斯》这样的印数不多的煌煌巨制。”当然,这种比较尚不足以充分说明普鲁斯特社会批判的爆炸力量。他的风格是喜剧而不是幽默。他的笑声不是把世界捧起来,倒是将它摔到了地上。这样做的危险在于这个世界会四分五裂,而这又会让普鲁斯特流下眼泪。不过,家庭与人格的整体,性道德和职业荣誉的确早已支离破碎了,于是布尔乔亚的矫揉造作在笑声中土崩瓦解。它们的回归和被贵族再吸收则是普鲁斯特作品的社会学主题。
在那些沙龙里度过的日月里,普鲁斯特不仅把阿谀的恶习发展到神学高度,也把好奇心培养到极点。普鲁斯特喜爱大教堂的拱腹线,而它们常常表现的是“笨处女”(Foolish Virgin)们吐出像火苗一样卷曲着的舌头。那种能为人所察的普鲁斯特的笑就像是这副表情的倒影。是不是好奇心把他造就成了一个戏仿家呢?如果真是这样,这倒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估价滑稽模仿的恰当语境。我们在此对戏仿家的评价不会太高。尽管这一形象传达出普鲁斯特极端的嘲讽和恶毒,却未能体现他的尖刻、粗野和严峻。在《拼贴与混合》(Pastiches et mélanges)中,普鲁斯特以巴尔扎克、福楼拜、圣伯甫、昂利·德·雷格尼埃、龚古尔兄弟、米什莱、勒南和他心爱的圣西门的文体写下了许多绚烂的篇章,它们充分表现出他尖刻、粗野和严峻的一面。某个好奇之士的鹦鹉学舌是贯穿这个作品系列的鲜明的文学手法,也是普鲁斯特创造力的整体特征之一。
无论怎么说,形形色色的佣人一直是普鲁斯特热衷的题材。”在普鲁斯特作品里我们读到了朱庇安、艾梅先生或塞莱斯汀·阿尔巴拉特身上动人的阴影。这一人物系列一直通向弗朗索瓦丝;她那粗犷、棱角分明的体形就像从《时辰之书》(Book of Hours)里的圣玛尔塔身上直接搬下来的。至于那些马夫和猎手,他们总是无所事事,好像付他们工钱就是为了让他们闲着发愣,而不是要他们干活。普鲁斯特对种种仪式的鉴赏集中于各种对下层佣人的描绘。谁又能说清楚这种对佣人的好奇心多大程度上变成了普鲁斯特阿谀奉承的一部分,而对佣人的阿谀奉承又在多大程度上同他的好奇心混合在一起?谁知道对这些置身于社会顶层的佣人角色的艺术描摹具有多大的艺术潜力?普鲁斯特呈现给我们的正是这样一个摹本,他身不由己地这样做,因为他承认对他来说,“看”(voir)与“摹仿欲”(désirer imiter)本是同一桩事情。普鲁斯特身上这种既唯我独尊又巴结逢迎的双重态度由莫里斯·巴雷斯的一句话形容得再贴切不过。他说普鲁斯特像个“挑夫客栈里的波斯诗人”(Un poete persan dans une loge de portiere)。这是有关普鲁斯特的文字中最精彩的一笔。
上个世纪在格列诺布尔(Grenobie)有家旅馆名叫Au Temps Perdu(逝去的时间),不过我不知道它现在是否还存在。在普鲁斯特的世界里,我们也像客人一样穿过大门。在我们头上,悬挂着的招牌在风中摇曳;在门后,等待我们的是永恒与狂喜。费尔南代斯正确地在普鲁斯特作品中区分出一种永恒主题(theme de I?étemité)和一种时间主题(theme du temps)。不过他所谓的永恒并不是柏拉图式的或乌托邦式的,而是充满了狂喜和永恒。因此,如果时间披露了某种新的、尚不为人所知的永恒,并把人们淹没在它的展现过程中,这并不能使个人更接近那种柏拉图或斯宾诺莎一蹴而就的更高领域。的确,在普鲁斯特身上我们看到一种挥之不去的理想主义残迹,但若把它当作阐释作品的基础就大错特错了。本诺阿斯特·梅辛在这方面错得最为醒目。普鲁斯特呈现给我们的不是无边的时间,而是繁复交错的时间。他真正的兴趣在于时间流逝的最真实的形式,即空间化形式。这种时间流逝内在地表现为回忆,外在地表现为生命的衰老。观察回忆与生命衰老之间的相互作用意味着突入普鲁斯特世界的核心,突入一个繁复交错的宇宙。这是一个处于相似性状态的世界,它是通感(correspondances)的领域。浪漫主义者们第一个懂得了通感,波德莱尔最为狂热地拥抱了它,但普鲁斯特则是唯一能在我们体验过的生活中将它揭示出来的人。这便是mé moire involontaire(非意愿记忆)的作品。这种让人重返青春的力量正与不可抵御的衰老对称。当过去在鲜嫩欲滴的“此刻”中映现出来时,是一种重返青春的痛苦的震惊把它又一次聚合在一起。这种聚合是如此不可抗拒,就像在《逝水华年》第十三卷里普鲁斯特最后一次回到孔布雷时发现斯旺家的路和盖尔芒特家的路交织在一起,于是这两个世界也融和为一体。忽然间,四周的景物像孩子似地蹦了起来。“Ah! que le monde est grand a la ciaré des lanpes! Aux yeux du souvenir que le monde est petit!"("噢,世界在灯光里是多大呀,而在回忆的眼中,它却是这么微小”)
普鲁斯特不可思议地使得整个世界随着一个人的生命过程一同衰老,同时又把这个生命过程表现为一个瞬间。那些本来会消退、停滞的事物在这种浓缩状态中化为一道耀眼的闪光,这个瞬间使人重又变得年轻。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逝水华年》)时时刻刻在试图给一个人生整体灌注最彻底的意识。普鲁斯特的方法是展现,而不是反思。他的直觉是:我们谁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经历各自生活的真正的戏剧。这正是我们衰老的原因。我们脸上的皱褶登记着激情、罪恶和真知灼见的一次次造访,然而我们这些主人却不在家。
这对普鲁斯特来说是最为陌生的异物。普鲁斯特也不能触到读者,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去做这件事。如果人们想以这两极来把文学归为指示性的一类和接触性的一类,那前者的核心一定是普鲁斯特的作品,后一类的核心一定是贝居伊的作品。这也基本上就是弗尔南代斯出色地表述过的事情:“深度和强度一直都在他这边,从来不在他的谈话伙伴这边”。普鲁斯特的文学批评极好地,尽管是玩世不恭地表明了这一点;其中最重要的一篇,“A Propos de Baudelaire"(论波德莱尔)问世时普鲁斯特已处于其声名的顶峰和病榻上生命的低谷。这篇文章所表现出的对疾病的默认还有耶稣会式的阴谋气,但另一方面却又不无傲慢地喋喋不休,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好像是一个已被打上死神印记的人想再一次张口说话,不管是说什么话题;普鲁斯特既歇息在这种漠不关心的状态中,又为这种状态而感到惊恐。普鲁斯特在死亡面前所获得的激励同时也塑造了他与同代人的交流方式。它忽而尖刻挖苦,忽而温情脉脉,两者间的交替是如此突兀、粗暴,以致于承受它的人都禁不住因精疲力竭而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