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文本,我们知道,《曼陀罗花》叙述的是住在佛罗伦萨城的一个叫“卢克蕾佳“(Lucretia)的女子的故事。这个佛罗伦萨城的“Lucretia”遥遥呼应着那个同名的罗马女子(参考Livy I.57-60,比较奥古斯丁《上帝国》I.19、马基雅维里《李维史论》III 2,5,26、莎士比亚同名剧作、以及波第切利的油画《卢克蕾佳的故事》【http://www.abcgallery.com/B/botticelli/botticelli50.html】)。罗马的Lucretia催生了共和罗马,佛罗伦萨城的Lucretia则隐喻共和德性理想的破产。——这是《曼陀罗花》的问题,也是马基雅维里的问题。李维在其《历史》中以古希腊的“王朝悲剧”(royal house tragedy)的格式讲述了Lucretia的自杀与罗马共和的诞生,马基雅维里在《李维史论》中重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保留了流淌在李维原文中的崇高气息,这是悲剧固有的气息,而《李维史论》据说正是一部共和作品。在李维的罗马故事中,Lucretia以血“净化”了共和国;但是在马基雅维里的佛罗伦萨故事中,“净化”(catharsis)是缺席的。按照古典诗学,没有“净化”的故事不足以成“悲剧”,然而,不足以成悲剧的故事必然就是“喜剧”吗?这似乎是《曼陀罗花》尝试回答的另一个问题。有别于罗马的Lucretia的坚贞的鲜血,马基雅维里出示给佛罗伦萨城的是有毒的“曼陀罗花”。对于腐败的佛罗伦萨城而言,这致命的毒花究竟是意味着什么?它除了催生死亡,难道不会许诺救赎或者——另一种“净化”吗?!我认为,这是《曼陀罗花》这部剧作最令世人惊耸的问题,因为它暗藏了一个更加惑人眼目的问题——《曼陀罗花》这部五幕剧缩微了马基雅维里的全部生平和写作:马基雅维里本人正是一株绽开在现代世界的“曼陀罗花”!
如前文所说,1494年对于佛罗伦萨城是重要的,它是法兰西入侵、共和国破产的日子。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马基雅维里的《佛罗伦萨史》写到1494年即嘎然而止的原因。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断代多少有点象古代的犹太人:在神圣的“耶路撒冷圣殿”被掳以后,他们象一群无家可归的悲愤的孩子,埋头注疏圣经、与神晤对,但永远拒绝书写自己的民族历史。——“山河”既然破碎,则“历史”无从谈起,这或许就是马基雅维里《佛罗伦萨史》的历史断代所要传达给世人的讯息。李维以“建城以来”(Ab urbe condita)为标题修撰罗马共和国史,马基雅维里则在“国破城亡”之际将凌乱不堪的佛罗伦萨史草草终结,这难道不合乎自然吗?《佛罗伦萨史》的断代再次提示了隐含在“马基雅维里时刻”中的一个的真相:在现代,李维的罗马历史和罗马历史的共和理想已经不再可能被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