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子的笔记

未明

诗写笔记： “诗歌的破坏和建筑”（1---8）

    1、


    昨天又是那么早醒来。
    实在是早。应该是凌晨一点。我总是在这个时间，没有任何理由醒来。我似乎对这个行为很反感，我不动，想重新睡回去。
    我觉得这样的时辰醒来，对一个黎明之后就要奔赴工作岗位的人来说，实在是不友好的事情。黎明之后，太阳好不好，身体好不好，营养好不好，所有的想法都要放弃。工作是动力，是生存，是亢奋和惯性。因此，我不能在半夜醒来。半夜醒来，什么都不能干，只能想，想很多奇怪的事情，想很多奇怪的人，越想越不友好，越想越觉得这个世界过于明白和清晰。半夜醒来，我总会弄出好多奇怪的句子，却不敢把它写在纸上。因此我提防着它，呵护着它。它来了一千次，我还是没有任何条件地提防着它，呵护着它。它在我的身上。让我顺从，一再顺从。
    就像诗歌的到来一样不可抗拒。

    2、


    诗歌对我是破坏的。我越来越发现它对我是破坏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痴迷过文字。我想可能是我终于找到了一条不和世人沟通的暗道。
    但我以前是不喜欢诗歌的。我在青春期没有诗歌，而且，我还嘲笑那时候的诗歌作者。我和他们在一起做文学社，我站在诗歌之外，我确认他们很可笑，很神经，很不可收拾。
    从84年到2002年6月，我始终没有陷入诗歌。我只是放弃了散文。并且开始发胖。
    发胖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破坏。
    我的发胖从肩部开始。我不但能感觉到，还能用眼睛看到。
   
   
    3、

    诗歌不适合做，不适合策划。
    策划也没用。所有的诗歌作者都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家伙。“小我”小起来就是具体的部位，就是我的嘴唇。就是和嘴唇发生关系的亲吻，是口红，是送我口红的男人，是对潜在的那个送我口红的男人的幻觉、愿望、描绘、和不断的更新。
    我不需要主题。我本身就是主题。我身体上存在的各种资料就是主题。
    我是变化的，我是善于变化的。变化就是诗歌写作的潜质。我开始抛弃唯美。我认为诗歌先以唯美的尺寸被圈养。然后杀掉。唯美的破坏在于首先它带给了你善良。
    唯美只是基础。
    剥掉衣服，衣服很华美。但衣服是有形状和具体色彩的。唯美的下一步是挑逗皮肤上的真和善。然后是骨架和骨髓。然后是精神、品德、意志。


   
    4 、


    半夜醒来，我捉住一个句子：

    我和阳光对峙/但它蔑视了我。

    这就对了。好极了。能够带给我破坏的事物太多了。就连一队蚂蚁都可以蔑视我，它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抗着一只角翅，轰轰烈烈地从我阳台上走过，我即使举起脚板，它们连惊吓都不曾发生。

    那一天，我坐一个朋友的汽车去游玩。半路上，疾弛中，我忽然发现路边，一个裸体的女子，在对着阳光行走。那是一个有露水的早晨，秋天了。野外。那个女人走的自由自在，甩着手，一翘一翘的。汽车飞驰而过，我连一声惊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来。
    她洁白的身体，因为远，因为速度，很快变成记忆。
    她的头发那么乌黑。
    我开始认为她是一个疯子。我开始和司机议论她。司机不说了，我还想说。我不说了，我还在想她。
    这是一个很小城市。我想不明白这个裸体的女人是从什么地带裸体出来的。她遭遇过什么样的男人？她的父亲是谁？
    我开始大幅度地哽咽起来。



    5、

    用诗歌的方式记载生命，幻想生命，却无法解释生命，无法给生命找到一条坦白而结实的路。安静是一件上好的奢侈品，我对它有记忆，有反复的记忆。并喜悦。我把它看成我身体上的一个器官。我和它是默契的。我习惯开始用眼神眺望它，然后用脚尖震动它。
    事实上，我们发现的事物，都可能让眼睛吃惊，紧张。耳朵听到了，耳朵被破坏。鼻子闻到了，鼻子被破坏。手去拿，手被破坏。
    我越来越渴望浑厚的美，原始的美。而情感的原始美在于放纵。
    因此，诗歌是矫情的。再也没有比诗歌更矫情的文字了。矫情就是遮盖，是曲线。是停顿，是韵律。是结构，是层次。是不能说，是必须说。是说的方式，是说的最高级。
    那么，就让我先从最熟悉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说起。我不懂矫情是一种技术层面的时候，我说的很多，很直接。那时，我是多么喜悦，我为我的说而兴奋不已。我是有很多理由要说的。
    因此，半夜醒来，我确信没有人听见我。我睁开眼睛，看到我身边的，是一堆堆空洞的假象，我悄悄叹息：我说：“哦，那本能的，你是一个男人，我是一个女人。我不必知道你是谁，我只说：我需要。”
     我说：“我需要你的时候，要有光，花必须开。”
     我说：“但你身上的一定要热，皮肤一定要有光泽。你要完美。”
     于是我哭泣起来。觉得过去的日子，竟然有那么多不可更改的错误，而且，我在老错误之后，又开始做出新的错误。
   
    6、

     速度不是轮胎。轮胎只是速度的包装，是速度的外观。它使速度有了根据和形状。
     速度之美按频率分段。我选择慢。
     那么就需要填充。我的填充物是女人。
     我是一个部落的代表。我代表外祖母。我代表我的童年。我代表一个子宫，我代表所有的子宫。我代表没有性别的婴儿。我代表人性中的承受者和养育者。
     我唯一不能代表大地。
     因此，我是小的。是细的。是流动的。我在天黑的时候，可以愚昧。但在天亮的时候，很快就会恢复智慧。
     我选择慢。这是衰老过程中最真实的部位。因为慢，才可以逼近。
     经验说：再也没有比生孩子更慢的事情了。手术台上，坠痛接近一次长时间的大解。坠痛到麻木。有人用手术刀“豁”的给她下了毒手。水在身下流动。但她没有死去。后来，她一点一点被缝合。
     ：“必须不停地走！”她们在给自己讲述经验：“走啊。再走。”

     我曾经这样记载：

     若干年前，我的小村子一个叫大春的男人死了老婆。那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孩子死在她的腹内。不能入祖坟。大春把她埋在路边。若干年后，大春死了，他们把她挖出来，去老坟合葬。
     侯新华是我最好的朋友。忽然，她服毒自尽了。肚中的孩子没有下来。于是老人都说：那是个女孩子啊。我探望棺材中的她，嘴角隐隐约约有一抹新鲜的血液，脸比活着的时候，小了一圈。
     换英也死了。换英是谁？我因为思念她过多，已经忘记她是谁了。我只是在梦中，不断得到她的鬼力。她以女鬼的身份帮助我。她会飞，我也跟着她飞。我们俩在村庄的上空快乐地追逐玩耍。她忽然又是不见了的，让我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村头，被很多凶猛的标枪刺杀。我大叫：“嗷~~~要死了，要死了~~~”但我却不能很快死去。我肯定是恐惧死亡的，因此，我的速度是那么逼真而笨重。

     哦~~~谁在等谁？谁在忍受谁？谁在记载谁？荒草一夜之间长满了大地，在粮食和树木中间蠕动的女人，你是母亲，你必将是母亲，因此，你被咒骂着，又被索取着。

    7、

    我必须说出我越来越依赖幻觉。
    我以前是胆怯的。我认为我以前是紧张的，是冲动的。是急于解释的。我做错了很多事情。比如：我在少年阶段极想得到一个男孩子的爱情，他有端正的五官。他的身高和体重非常适合我。我的小村庄特意把他养育给了我。我因为他而没有长高，没有离开土地。
    但我们有共同的父亲。我们的父亲讲究门第，互相看不起。他们监视了我们。
    我只有进入幻觉，才能感到幸福。他始终有紫红的小脸。我一想到他就是惊慌失措的。
    亲爱的。我还不能给他叫出亲爱的。事情过了那么多年，我忽然明白，原来他带给我的，不过是一种越来越完美的破坏。
    他在我少年的阶段出现，有一道天然的屏障。他破坏了我，却没有建筑我。
    现在的我只是一面日渐疲惫的旗帜。我卷起破损的边，在旗杆上越来越陈旧。我鲜艳的红，越来越少。
    只有幻觉了。在缺口上，自己去建筑，去补充。于是，我对着他的方向，幻觉“守望北方”、幻觉“不要告诉我天亮了”、幻觉“金童玉女”的结局。
    进入幻觉，只需准备好两只脚就成了。用左脚站定，用右脚画圆。我是圆心，我又是周长和直径。我想怎么进入，就怎么进入。
    我是一个自由的人。我不负担，不承载，不拉套子。我说：如果想倒退，就去幻觉吧。想冲出去，就去幻觉吧。我只能改变幻觉，在幻觉里，更真实，也更浪漫。
    幻觉是一种可以变更的美。


    8、

    我拒绝使用灵魂这个词语。
    我同时拒绝的词语还有：青春。讴歌。生命。伟大。爱情。石头。
    最近一个阶段我非常拒绝词语是：瓷器。子宫。卑微。
    我个人倾向的词语：蚯蚓。蜗牛。蓝色的瓦。瓦上的死蜗牛。性器。我喜欢一只绵羊。喜欢瓦砾。喜欢磨刀石和铁的绣红。
    我特别喜欢棉布，如果是蓝颜色的棉布，那就更喜欢了。
    我已经喜欢到了棉花，那种开在干柴上大朵的白颜色花朵。它对冬天特别有效。棉花下来以后，农事繁忙，女人在夜晚纺棉花，在四月浆洗棉线织布。在秋天做被子，做新鞋。
    我试图把它们连贯地说出来。但我失败了。
    因此，我敬畏冬季。
    冬天到来，我在词语上回到我的小村子。那里，水井冒着湿漉漉的热气。一条小街道，不断死人，不断迎娶。他们如果在路上碰到，就扯一条绳子隔开。
    陌生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给我讨要喜糖。他们的父亲是我的熟人。他们的父亲教唆他们给我讨要喜糖，说我是他们的姑奶奶，说要找他们的姑爷。
    小村子，小村子，你是我一块浑圆的盆地，我不歌颂你，但我哀悼你，我和你的相遇是忧伤的，是越来越远的。如果有一天真的没有一个人再来认识我了。
   
    2006、3、6

未明

我曾经最喜欢的琳子。她的笔记至今仍然是我最喜欢的。

未明

1、
  走在大路上，老远看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却把一只手捂在胸前。
  我想，这个可怜的人，肯定是心疼了。
  走近了，再看，不是心，是手。他的那只手上缠了许多白色的胶布。
  许多事情必须在近处看才是真实的。才会明朗。就像那只受伤的，是手。
  而事实上我一开始就错了。他是把手抱在胸前的。

2、
  我对一只鸟巢发生兴趣，是因为这鸟巢裹在那棵大杨树的树叶里。而平时因为树叶很多，很青，我没有看到它。我试图琢磨到一种新的生长方式。因此，在冬天末期和春天的早期，它的黑，在树的苍白上，更加清晰而停顿。
  但当一只鸟飞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它。当两只鸟一起从鸟巢里飞出来的时候，我确信这就是树的另外一种生长方式。

3、
  我看到我茶杯的茶叶开始是青色的，被我握在手里，慢慢往下沉。
  而对我来说，喝茶仅仅是一种习惯而已。我已经不满足茶叶的味道，我渴望更深的苦。
  与其说茶淡了，倒不说舌尖短了。舌苔厚了。
  这样解释毫无意义。我知道我脸上的黑色素，和茶有关。

4、
  有人告诉我，不要做美容，那是一种伤害。我以前也是这样认为的。我对很多人说：天然的，是最健康的。
  该老就老吧，你没有理由不老。你不可能是一只妖精。我说。
  但我忽然喜欢妖精起来。我后来找到美容院。我躺在她们的小床上，她们用手指在我的脸上擦来擦去。

5、
  我不喜欢小孩子。从我的孩子长起来之后。我就不喜欢小孩子。
  我们家的小玩具带着我孩子的童年，在我的眼前，走掉了。我真实地经历了这个过程。
  但我的孩子是全世界最好的一个孩子。因此，对于别人家的小孩子，我都不喜欢。
  我知道这个小人在我的生命里是个奇迹，他给了我很多很宝贵的小手绢，让我擦掉疼的眼泪。我们是天生的缘分，我们靠自觉保持着彼此的感恩，因此，我要对他忠诚。

6、
  现在是早春，但鸟的叫声已经柔软起来。清晰起来。她们在恋爱。
  恋爱的鸟有的是老夫妻了。她们在柳树上，找回了去年的宝藏。她们并不是呼唤对方，没有风时候，外边的阳光散落一地，她们在阳光里跳跃。
  她们在恋爱。在对着自己的老伴，念叨那些好听的词语。念叨那些连人都能听懂的句子。
  
7、
  窗口的作用，是要把光和空气放进来的。在春天，我对它的这条信念，理解得更加透彻。
  我感谢我的窗口。它开在后边。背阳。我一进门，就把门关上，透一条缝隙。但我会站在窗户下，对着那一块麦田，一遍一遍舔嘴唇。
  我试图像农村一样，找到一眼灌溉的井。

8、
  羊在路沟里啃青。它们能啃出来真正的青来，这是羊对早春的宗教。
  她们披着羊皮，对土地抒情。
  她们被一条肮脏的鞭子带领。在麦田的边沿，低头，用鼻子嗅和摩擦。
  她们在一件老皮袄的带领下进入春天。
9、
  我是一个胆小的人。我做到死人的梦，就会惶恐。我找一个角落把这事情小声说出来。说给白天。说给香炉。
  我喜欢在书柜里保存一只香炉。香灰是干净的。我知道过去有人用香灰消炎止血。
  我偷偷给我的神仙磕头。我甚至扭过头来，看看有没有人看到了我。我羞涩地笑。

10、
  最亲的人不是父母，不是孩子。是我的姐姐和弟弟。我看到姐姐衰老，长满了白头发，我发呆，原谅了姐姐的许多过错。
  父亲给她的嫂子立一个牌位。
  姑姑在坟墓前，哭她的哥哥。
  他们让我明白了另外一种苍凉和无奈。不是伤疼，它的逼近，危机到了自身安全。
  是一种对照，也叫做参照。

11、
  一个乞丐，躲在墙角过夜。他本身没有什么可关注的。但他在早上走掉，晚上回到这里，让我产生了联想。
  我想到他是留恋社会的。
  他也是渴望温暖的，有通宵的路灯，一直照在他的身上。他保持一个乞丐的尊严，和人接近，和灯光接近。
  而他突然露出一个微笑，像垃圾堆上长出一朵娇艳的花朵。我猜想他依旧有许多快乐的事情，羞涩，不可与世人交换。

12、
  一个怀孕的女人有许多古怪的癖好。
  惊蛰的线条下，一只小虫子悄悄沿着叶柄爬向花朵。
  水纹里有光。
  墙在剥落。油漆在剥落。
  我在太阳下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些。我如果睡着了，请把我和椅子一起搬走。

13、
  如果我有情人，我会给他要一点小钱。我计划用这一点小钱给自己买一管口红，买一套黑色的紧身内衣。再买一只棉布制作的紫色小挎包。
  这仅仅需要一点的钱。
  我不是缺少这一点钱。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对一张白纸说：这不是真实的索取吗，我叫它形式主义上的索取，但我需要。

14、
  我想，我的孤独肯定来源于自由。我在身体上可以随意布置那些黑颜色的丝绸。我在头发上，可以随意涂抹那叫做葡萄紫的药水。
  我想，我的自由来源于幼年大人对我的疏忽。他们因为我的顺从，而没有时间爱我。
  我那时候就不爱说话，喜欢沿着墙根走路。

15、
  我想到一棵枣树。它开干净的，青色的小碎花。老银大娘在院子里扫地，她扫着一地的枣花，扫着一地的，甜腻腻的香味。
  而这个时候，枣花还一直不断地落下来。一直不断地，落在她的头发上。
  我现在的故乡就是这样具体而缓慢。一棵树，一个扫地的老婆婆。一地随风而动的小谷壳。

16、
  我想到一棵柳树。我想让它在春天发芽，并在若干年后，长成一个更大的符号。
  我想，我这辈子是不会再和它见着的。外婆埋到地里的那一天，刮着干裂的风。有一个男孩子抱着它，使劲往风的深处走。
  我会在梦里找到它，如果是夏天，外婆会给我扫干净小床，窗外的月亮很明很亮。

17、
  我不知道他是谁。
  他那时候总喜欢挎一只又扁又平的大书包，直垂到腿弯。   
  他把头疼的疾病传给了我。
  我发烧。在一座小庙前，经常去翻那些破裂的瓦片。
  那一年，他被风刮到北京了。
  那一年，我决定认识他的父亲和母亲。

18、
  我确信迹象是某种预言。
  比如破碎。
  我看到我的照片在火焰上又笑了一次。
  那一天夜晚，多么黑。
  我曾经打听过那些信笺。那些信笺是粉红色的，但旁边有一把剪刀，黑，而锋利。

19、
  我奇怪我是怎么长大的。
  那个时候一不小心我就废了。
  母亲，说出一个秘密给你听：在地里割草的时候，我曾经顺着机井里的抽水机，下到漆黑的水面上，用一只玉米棵上的叶苞，提水喝。
  我知道这会吓你一跳的。
  现在都没有机井了，我不会担心我的孩子也会这么做。所以，我才把这故事讲出来。
  而一条蛇，它为什么追我，我却不能告诉你们。

20、
  麻雀应该住在屋檐下。
  屋檐里有干草叶，有羽毛。
  卧在我们家屋檐下的麻雀，就是我们家的。
  你们谁也不准动它。
  我告诉你们，小麻雀的声音是唧唧喳喳。唧唧喳喳。
  但它们还是飞走了。我很难过。
  现在，连西屋都拆除了。

21、
  挖野菜的时候，总是有风追在裤腿上。
  但小麦地非常松软。如果下过大雪，就松软地不得了。坐半晌，也不潮湿。也不屁股疼。
  总之，天很暖和。
  那些野菜并不叫野菜的，它们都有自己的名字。
  就像小篮子小铲子一样，都有自己的名字。

22、
  我有很多的白纸。
  我有时候很着急，在白纸上写一些名字，用笔也不讲究，有时候就用铅笔。
  我在白天忙于工作。
  我的桌子很大。有一只笔筒。有许多白纸。
  我不能关门。
  我想我是幸福的。

23、
  婆婆在家里做鞋垫。
  我熟悉整个过程。先是整理旧布。烧浆。粘贴。晒。门板放在太阳下，门板上的布层颜色斑斓。
  她戴花镜。对着太阳穿针。
  她坐在门前，打发剩余的时光。
  她听说我在城里买鞋垫，就很生气，很生气。

24、
  我说：我很老了。
  我说过很多次。说给很多人。
  只有我说给我自己听的的时候，我有点怀疑：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但实际上我是不希望自己老的。我害怕被抛弃。
  但我只说自己的老，却不提自己害怕被抛弃。
  而每年的春天，我都会被不同的桃花所伤。

25、
  我说：从今天开始，我不再养花。
  我已经不喜欢给花浇水、施肥等这种事情了。它们把我的阳台弄得像一所杂乱的苗圃 。
  我知道修身养性是一种良好的品质，但我决定放弃它。
  我把他们送给邻居。
  但最后，我还是保留了一小盆幼苗。
26、
  春天来临，我站在阳光里看那些小鸟，她们我窗外一遍又一遍练习飞翔。
  她们安全地过了一个冬天。
  现在，花要开，树叶也要重新长出来。
  因此，她们在我的窗前，一遍又一遍地练习飞翔。
27、
  我现在的眼泪，肯定没有虚假的成分。你看，就我一个人，我歪在沙发里看电视。外边，天很快就要黑下来了。
28、
  如果阳光能爬进来多好，就爬到我的枕头上，而我还在睡着。
  但我住的是四楼，她需要从一楼开始往上爬。
  但途中那些窗户都是开着的，她爬到谁的家，就会少掉一大块。
  我知道她们现在已经进到别人家了。
29、
  这是刚生下来的一个婴儿。我在观察他和脐带连在一起的样子。
  我很在意这种样子。
  这让我想到我生孩子的事情，我看不到自己是怎么生下他的。我只知道我和孩子的最后一道手续，就是断开脐带。
  但他们背着我做下了这样的勾当。
30、
  孩子不喜欢刷牙。
  不喜欢洗澡。
  他从不拒绝自己身上汗水的味道。他说他闻不到。
  但我去掀他的被子，他却捂得紧紧的。

2005、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