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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系列主义和一个被否决的排行榜]
有人推门进来。
是老许和老谢。很久没见到他们两个了。有几年我们经常在一起,后来分开了。问起来才知道,他们两个也是昨天才碰到一起的。久别重逢,大家都很高兴。
正好到下班时间了,我们一起下楼,在小雨中走到一条小路上,进了一家小餐馆。这条路很僻静。我们选了靠窗边的座位。大玻璃窗被薄纱遮掩着,偶尔有好看的姑娘打伞在玻璃窗外面走过去,引得我们三个人都转头去看外面。
我们要了一瓶白酒。菜还没有上我们就喝起酒来了。老谢胖了,剪着短头发,显得容光焕发。他看起来精神不错,衣装齐整,金边眼镜熠熠生辉。老许还是瘦得像个鬼,留着长头发,马瘦毛长的,又蓄起了一部古怪的胡子,戴着不知道是过时的还是时髦的大黑框眼镜,看着像是今天刚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
“还可以吧?”老谢问我。
“老样子。你呢?”
“不行,没本钱。有本钱也不知道干什么。前几年赚了一点,这两年又不见了。”
“老许你呢?”我问。
“也不行。三年换了四个地方,都是私人老板。你也知道,公家单位我们这样的人肯定进不了。想自己搞点事,也没搞起来。我们是真正的城市无产者,连农民都不如。农民至少还可以自己种粮自己吃。”
老谢说:“老许近来变成了社会主义者。”
老许说:“社会民主主义。”
“社会民主工党后来变成了布尔什维克,这就是你的社会民主主义?”老谢说。
“你把问题搞错了,”老许说,“完全搞错了。你要读点书。”
“只有你才读书。”老谢嘲弄地说。
“我也想读一点这方面的书,”我说,“老许,你给两本我看看。”
“没有了。不见了。原来的书现在也买不到了。”
我说:“没有书,这是问题。先得允许有各种各样的书,别的才好办。”
“不见得就那么好办,”老谢说,“满街都是书也没用。书是没用的东西。”
“什么东西有用?”
“有用的就是有用的那些东西。历来就是这样。”
“短期内可能是这样,长期来看书还是有用的,有时候可能还是主要的。”我说。
“我们现在只能从短期看问题。都到这个年龄了,你还长期什么?”老谢说。
老谢给我们每人派了一根好牌子的烟,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讲究的打火机,给我们点燃了烟。我们闷声不响的抽了几口烟,干了一杯酒。
“好久没有老张的消息了。他现在怎么样?”我问。
老张以前也经常跟我们几个一起,后来没什么来往了。老张的情况比我们三个更麻烦一点。
老许说:“老张完了。”
“又进去了?”
“那倒没有。他这个人完了。这么多年没有工作,没钱,垮了。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事?你肯定想不到。”
“做了什么?”
老许:“老谢你来讲吧。”
老谢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口菜,才说:“没什么。谁到了那个程度都免不了要出点什么事。”
我就不问了。
老谢说:“不讲那些了。难得见面,来!再干一杯!”
“干了!”三个人齐声说。
窗玻璃外面一个穿灰色套装裙的姑娘走过来,典型的所谓白领丽人的样子,身材超级的棒。她没打伞,用手包挡在头上遮雨,三辆步跳到雨棚下面,眉头皱起,脸上露出这种情况下常有的那种厌恶什么似的表情。她对着玻璃照了照镜子,掠一掠头发。她没看见我们或者是假装我们不存在。我们三个都毫不客气地看着玻璃外面的她。她转过身去,把漂亮的背影给我们看。可能是受不了我们这些人无礼的注视,她在玻璃前面站了一下子就走开了。
老谢转过头,抽着烟,慢慢对老许说:“我就搞不懂你。以前你叫嚣要资本主义,好像资本主义一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现在资本主义来了,你又反对资本主义。”
大概他们今天来我这里之前已经争论过这样的问题,现在不过是拾起原先的话题。
老许说:“你根本不理解我。我看你从来没有搞清楚我的思想。你连基本概念都没有搞清楚,把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混为一谈。我提倡过专制的政治制度和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相结合吗?我以前是鼓吹过资本主义,但是实际上我当时的意思是市场经济。现在我确实修正了我的观点,我现在主张的是自由民主的政治制度和某种意义上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结合,合起来也就是社会民主主义,或者叫民主社会主义。但是并不排斥市场经济。我从来不反对市场经济。我什么时候反对过市场经济?”
老谢说:“你不要玩弄概念了,市场经济就是资本主义。”
老许说:“不对,不完全是。有区别。”
老谢:“我觉得你是越来越糊涂。原来你倒还清醒,比如你当时就提倡资本主义,现在看来是完全正确的。但是现在你根本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你的思想一锅粥。”
老许:“我很清楚我要什么。你的思想才是一锅粥。你知道你要什么?以前你鼓吹计划经济,现在鼓吹资本主义。你什么都不要,你只会跟大流走。电视电面讲什么你就讲什么。你这种人最无耻!”
酒已经喝了大半瓶,我们当年的老风气又复活了。以前我们几个在一起就要吵,每次都吵得收不了场,有一次老许和老谢吵得差不多要打架了。今天看来他们两个又要吵一场了。不过不管吵成什么样子,过一阵子大家又聚到一起来了。谁也离不开谁。对这些人来说,吵架是一种生活方式。没有架吵的日子是难过的。。
老谢敲着桌子说:“我无耻?我无耻?我是跟大流走没错。我以前觉得计划经济好,我当时就是那么认为的,政治经济学就是这么讲的,而且讲得很有道理。至少当时我觉得有道理。但是现在我的认识水平提高了,我现在认为资本主义好。跟大流走就是无耻?你要知道,老许,你这是在侮辱我。你侮辱的不只是我,你侮辱的是全体中国人民。中国人民都跟大流走,大家都知道只有跟大流才行。你看不起人民,你还谈什么民主?你是个伪民主分子,实际是你是一个反民主分子。你本质上是一个法西斯分子。你自以为是个先知,其实你屁都不是。你的觉悟比不上菜场里卖豆腐的老太婆,连她都知道资本主义好。”
老许认真了,脸色难看地对老谢说:“你不要骂人。”
“是你先骂我无耻,”老谢说,“你以为你有资格反对什么?你连屁都算不上。”
老许威胁说:“我再次警告你,你不要骂人”。
老谢说:“你就是个小小小小的打工仔。你不行,那说明你自己没本事。”
老许:“你有本事?你不是一个小小小小的打工仔?”
老谢:“我没本事,我不怨别人。不像你,你不行就是因为人家亏待了你。有本事你上去啊,你去腐败啊,你去发财啊,到时候我们崇拜你。”
老许:“你这个家伙,我当初是看错了你!”
我看老谢的脸色被老许这句话刺激得很不好看了,赶紧说:“算了算了算了,不要吵了。我们每个人都是小小小小的打工仔。我们每次见面就吵,吵来吵去十几年还是老样子。争什么争?喝酒!”
我们就专心喝酒。
老谢对我说:“你近来又成了什么主义者。”
“我没有什么新的主义,”我说,“要讲的都讲过了。不过我现在重新想起人道主义这个词,这个词好像失踪了。不管什么主义,现在这个时候,你有什么想法,可能最好是去写点文章。不过,要写文章,你至少要读个博士,当个教授,我们这种人写的东西在别人看来根本不算东西。再说,同样的文章,他写没问题,你写问题就来了。”
“网上呢?”老许说。
“网上你也不要抱什么幻想。前一阵子那个女学生——”
“我知道,我知道。”老许说。
“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你要说问题,我觉得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我说。
我们又喝了一阵子闷酒。
老谢说:“不管怎么样,我觉得情况还是好的。”
老许说:“我也没有说情况就糟糕到了那种程度。总的看起来是在向好的方向走。大方向肯定是在变好。一切无非是时间问题。”
我忽然有一个主意。我说:“我们能不能这样?我们把人难以接受的东西找出来,按顺序排列,最不能接受的排在最前面,用这些指标来衡量一个社会。”
“你试试看。”老许说。
“首先,死,最难接受。所以人命随时不保的社会肯定是最不好的。”
“那不一定,”老谢说,“生命诚可贵……”
老许对老谢说:“你不要打岔,先听他讲完好不好?”
我接着说:“第二,当奴隶,白天像牲畜一样干活,晚上关起来,没有人身自由,连命都是别人的,不是人,是畜生,人家拿鞭子抽你……”
“这是电影里面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这种情况。”老谢说。
“也可能真的有过。我们就假设有过吧,反正奴役肯定是不能接受的,所以自由第二。我的意思是说摆脱奴役。”
“那不一定。你看《红楼梦》里面的丫鬟,过得多好。像小姐一样。那也算是半个奴隶啊。”老谢说。
“《红楼梦》里面的丫鬟过得好?”老许说。
“过得不好?”老谢说。
“过得好?”老许说。
“过得不好?”老谢说。
变成纯粹的斗嘴了。
“你们两个听我讲完好不好,我们现在不是说《红楼梦》。《红楼梦》也不是老谢你说的真正的历史。奴隶过得再好,她也是人家的,不是自己的。如果可以让你随便选择,你会选择当奴隶还是奴隶主?这个不用争了。不过,人要是没东西吃,他可能宁愿去当奴隶,只要奴隶主对他稍微好一点。也可能他会自愿去坐牢,那里至少有口饭吃。所以基本生活保障这一项可能要并列第二。再往后面走,第四——要找出第四简直不可能,很多东西都一样的痛苦,性饥饿……要不爱情……”
谈到性饥饿,大家都变得积极了。
“性饥饿排在第五,”老许说,“爱情痛苦第四。”
老谢说:“唯心主义。爱情不可能排第四。爱情这个东西我估计要排到第七第八位以后。实际上爱情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那是性饥饿的一个附加问题。”
老许说:“肉体痛苦容易治疗,精神痛苦很难。爱情痛苦应该在性饥饿前面。”
老谢说:“反过来。精神痛苦无所谓,肉体痛苦才是实在的问题。再说,这可能是个年龄阶段的问题,我现在就不觉得爱情特别痛苦。以前那个时候我们大家受了文学的毒害,把女人看得太浪漫,世界观有毛病。幼稚。”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我现在反而不觉得性饥饿怎么痛苦了,”老许微笑着对我说,“可能真是年龄问题。”
老谢说:“年龄问题。”
我说:“年龄问题。”
老许喝了一口酒,对我说:“你这套标准有问题。如果按照你这套标准,最后你就会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纳粹统治你也可以接受,只要你不是犹太人,只要暂时不把你送进毒气室。”
我说:“是啊,人的忍受能力太强了。”
老谢说:“你这一套标准的问题不在老许讲的那里。你的问题是你总是站在弱势群体的视角看问题。你为什么不能换一个视角?如果我是奴隶主,我就觉得奴隶社会非常美好。我吃好的住好的,我的宫殿比你们现在这种可怜的房子壮丽得多。我叫你们去打仗,你们死了,我扩大了国土。我搞最美的姑娘,把全国的美女都选上来,搞完这个搞那个。我还很风雅。我唱歌弹琴,我还要写一些千古流芳的诗。我不单只自己搞艺术,我还保护你们这些文化人,让你们写诗的写诗,画画的画画,弹琴的弹琴,没有我的保护,你们这些人只能去讨饭,也就谈不上什么艺术创造。我们创造文化,你们等于零。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是我们这些人创造的。以后人家说起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国家,无非是说我的国土怎么广大,我的宫殿怎么华美,我写的诗怎么动人,我那个时代出过几个诗人,几个哲学家,几个米开朗基罗。我达到的高度就是一个民族的高度。你们凭什么反对我这样的社会?”
老许说:“好得很!只有一个问题,你凭什么假设你是奴隶主?如果你刚好是奴隶呢?”
老谢说:“那我只好自认倒霉。不过到时候我会想办法造反,自己上去当奴隶主,然后压迫你们。我们大家机会平等,谁都有机会成为压迫者。你有本事你也可以当奴隶主,你来压迫我。我问你,你凭什么要反对这么合理的社会?”
老许说:“机会均等不等于合理。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纳粹分子,并不能证明纳粹统治是合理的。”
老谢刚想辩解,老许截断他说:“你真是压迫成性。你为什么就不能设身处地站在不同人的立场上想一想,找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标准?林肯说,我不愿意当奴隶主,所以我也不愿意当奴隶。这个道理很简单。”
老谢说:“这个道理根本不是道理。人根本不可能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如果我是奴隶主,我就是奴隶主,我怎么可能假设我是奴隶,这样来考虑问题?你怎么可能用一个虚拟的情况来劝别人相信你的道理?走运的人就走运,倒霉的人就倒霉,没有可能换一个立场去考虑问题。”
老许说:“哼,走运的不见得永远走运。”
老谢说:“这也不是问题。一个人原先走运,后来不走运了,他自然会有改变立场。但是他不可能同时站在走运的人和不走运的人这两种立场来看问题。你为什么就不能张开眼睛看看现实呢?现实就是……,我告诉你,人类想了几千年也没想出一个什么好的标准来。标准写在历史书上,奴隶社会最好。”
老许说:“奴隶社会这么好怎么又垮掉了呢?可惜你生晚了,当不成奴隶主了。不过你也要庆幸,你没有当奴隶的危险。”
老谢说:“那也不过是好坏的可能性各一半。就好像赌博,你赌博可能输可能赢,但是你不赌博就根本没有机会赢。反正我告诉你,各方面都可以接受的标准是不存在。标准是强势者定的。这一点我想你没办法反对,这是铁的事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统一的标准。”
我说:“不过我相信还是有一些大方向是对的,比如说废除奴隶制度。”
“那不一定。”老谢说,“说不定一千年之后大家又发现奴隶社会最好。那样的社会最自然,最合理,最符合人的本性,最有个性,最有成就,所以最好。”
老许说:“什么叫合理?什么叫好?你觉得好的我不一定觉得好,我们觉得好的别的人觉得不好。如果你没有一个普遍适用的标准,你就没办法说一个东西好还是不好。”
老谢说:“既然你也承认了每个人标准不同,那你说怎么建立一个普适标准?靠民主投票?开玩笑!如果要用民主投票的办法来建立标准,大家都会觉得流行音乐好,交响乐不好。这是你希望的结果?”
老许说:“你又在混淆不同类型的问题。你这个人的基本概念不清楚,一塌糊涂。我没办法跟你谈。你真的要读点书才行。”
老谢说:“又来教训我了!你到底又读了几本书?我告诉你吧……,算了,不讲了!跟你这种人讲话真是浪费我的时间。你这种人的脑袋是实心的,我教你也是白教。你的问题是缺乏起码的可教性。你其实连书呆子都算不上。人家博士教授才有资格叫做书呆子,你有这个资格吗?有吗?啊?”
老许:“这样最好。你不想跟我讲,我也不想跟你讲。”
“也是。算了。没必要讲这些了。”我说,“我只希望世界每个人都不随便稀里糊涂被别人杀掉或者关起来,每个人都衣食无忧,都自由,都满足,都幸福。”
“乌托邦。”老谢摇着头说。
“乌托邦。”老许也摇着头说。
“乌托邦。”我也摇着头说。
老谢说:“来,闲话少讲,为乌托邦干杯!”
“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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