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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从此我们不再是朋友,从此我不愿再见这个人。
我在心底默念着。自从那次踏青之后,郑浩也退出了我的视野。
我又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行走。从学校往北走三十分钟的路是场部,从学校往南的路是故乡。那是一条用脚丈量不完的路。那是一个浅黄淡青深绿组成的世界,桃花谢了,几朵月季开在农家的小院前。走在空旷的农场上,远处疏疏落落的村庄庭院。
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
荒地上长着丁香
把回忆和欲望掺合在一起
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走在夕阳下的小路上,我低声地吟诵着艾略特的诗。这条路只有我在行走,这条路上只有两班车,上午一班去,下午一班车回来。这儿是最后一站。如果把你也丢在这儿的话,你一定也会品尝到了寂寞,即使你的性格不像我一样内向。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会传来男生在空地上的嚎叫。是的,嚎叫。那样凄厉无望。其实,我们都只是这儿的过客,只有两年的时间。但是这儿没有电视,就连书在图书室里都很难借到。如果你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者的话,这儿倒是你休息安度晚年的好去处。高大的树木,清新的空气。
但是也有安然地生活在这儿的年轻人,他们和我们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只是他们来得比我们早。他们落地的第一声哭喊是献给这儿的。而对于我们这些外地生,这儿只是鲜花掩盖的流血的大地。本地生,他们土生土长,这儿有他们的家人朋友。
外地生和本地生本是没有什么交往的,但友谊有时也能越过这层界限。本地的学生有三个和我很好:王霞、杨曼。她俩就坐在我的周围。而且也是我们班最漂亮的二位女生。杨曼的家里是开照相馆的,毕业的时候,我们三个人还在一起合影了一张。王霞和杨曼又各自送给我一张相片。
杨曼性格温和,学校的师生都喜欢她。有天下午她接我到她家玩。学校里的师生都知道他喜欢杨松,杨松是班长,高高大大的,总是喜欢穿浅褐色的上衣和深褐色的裤子。
篮球打得很好,有时我想可能是因为他篮球打得好才让他当班长的,因为他除了上课以外从不看书。他是那种不管穿什么衣服都给人感觉像一个军人的人,挺拔刚健。
那个午后,我坐在她家的藤椅上,和她一起晒着太阳。她给我看了她的影集,有一张是春游时的相片,远景。很远,不知是谁照的。
那走上山上的一定是杨曼,隔着很远也在下山的是谁?
杨曼,这是,杨松?我问。
嗯。
谁照的?远景,人都看不清。
是那次春游时,不知是谁照的。只有这一张相片了。
杨松好像也谈了。我轻声说。
是的,是场部开饭店的女孩。
上次你和他一起喝酒,还跑到我们宿舍哭就是因为这个?
嗯。
为什么?
那天我们一起喝酒。你知道我是有病的,不能喝酒的。第二天,我哭了,就连老师都来劝了。聚散并不是我能够掌握的。技校的女生和农场里的干警谈恋爱都是我们学校的一个传统了。杨松出来,和我一样只是一个工人,他又是那样的桀傲不羁。我的身体又不好,家里人想让我生活地平静安稳一些。杨松不合适。可是这份感情从高中到现在,想割舍哪是一句话的事啊。
你也可以去争取啊。
没有可能了,我已经定婚了。杨曼有些凄凉地朝着我笑了笑。
真的?
看看这桌头的灯漂亮吗?杨曼拉开了台灯,上面五彩缤纷,像镶嵌了无数个钻石一样,还能不停地转动。
真漂亮。我小心地用手去抚摸。
是他送给我的。是他自己做的。
谁?杨松?
不是,杨松没有送东西给过我。是现在这个他。杨曼低下头有些羞涩地笑着。原本以为不会喜欢,没想到他的心很细,他还和我一样喜欢看书,听音乐。我们在一起也很快乐。
我抿了一口茶,望了望空外,夕阳真美。
你过得幸福就好。我说。
杨曼从前的伤心流泪我是看见过的,现在有一个人能给她安静的生活,这对于身体不好的她来说比一份浪漫而没有结果的爱情更好一些。杨曼就像一个精致的玻璃花瓶,杨松大大咧咧的人。现在她的生命中有一个懂得呵护的人,她选择了新的生活。杨松也有了自己的生活,也许冥冥中有些东西原本就是命中注定的。
别人的故事,我们很快就能读懂和读完。却漏去了许多细节,忽略了杨曼那些欲割难舍的夜晚。我们能看到的只是她从他的身边,来到了另一个他的身边。生活于是截然不同。她和从前的他,从此便是两条不再相交的平行线。
在那个黄昏,我在杨曼家吃完饭后。杨曼骑车送我回学校,临走时还送给我一大瓶腌菜。她知道学校的生活很艰苦。
就在我回到宿舍的时候,桌子上放着我的一封信。看了一下地址和笔迹。我知道那是郑浩写的。
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见到郑浩了,在信里他会说些什么呢?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
信纸是淡蓝色的底色,朦胧的花边,字是行草。
我摊开信纸,隔着纹帐,隔开外面的世界。萤光灯通过纹帐,略带暗色的光浮现在纸上。
秀荷:
你好!一切都还好吗?我一切都好。
你真得不再记得从前的我了吗?从前我们几个同学常到你家去找你哥玩,你真得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吗?
还记得你安静的微笑。还记得你从我身边走过时留下淡淡的花香。还记得那个夏天你穿着淡蓝色碎花的衬衫,还记你你拿着书坐在门前乘凉时的模样。秀荷,而你却真得一点也想不起了吗?
没有想到会在九成与你重逢,当你哥告诉我你也到九成时,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吗?我让父亲去你家提亲,一切都是那样的顺利。就连你的父母和哥哥都答应了。为什么单单你无动于衷呢?你总是站在我的身边,却让我感觉是那么地遥远。那是一种敬,一个敬人于千里之外。
那天看着你慌忙地收起维杰的像片,我猜到了你的心事。在江边,你更是把一切展现地一览无遗。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你不觉得这样太沉,太重了吗?
这样的感情会有结果吗?其实你比我知道得更加清楚。维杰知道你的爱吗?你连去表白的勇气和机会都没有。你只会面对着我说一些梦话。你不觉得有些悲哀吗?
我自己又何尝不觉得悲哀呢?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在我的怀里把我当成另一个男人,对我说着情意绵绵的话。这样的感觉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
男人,并不都是仅仅在乎肌肤相亲的。你把他放在心里,他也是会感觉到的。但是,秀荷,你没有。在你的心里,我是不是仅仅是一个道具,一个陪着你度过空虚和寂寞的陪伴?
一个人你把他放在心里,他是会感觉到的。难道维杰没有感觉吗?难道他在你的面前对萍的含情脉脉不正是一种无声的拒绝吗?秀荷,你还想得到什么?你还要得到什么?他什么也不能再给你了,他已经把我推到你的身边了,难道你没有感觉到了。还是你感觉到却不愿去承认呢?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意识深渊中无法自拔,无法解脱。
还记得你问过我恋爱过吗?我恋爱过,这是事实。我也有刻骨铭心的过去。那些离去的背影我也深深地记在心里。但是日子还是要过的,人难道要永远地生活地过去。过去,美丽如花,但是这世上真得有什么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吗?永远,什么是永远?
我二十六岁了,也曾经有过梦想,也有过激情。在这个荒芜的农场,一切都变淡了。我们不可以总是生活在电影里,生活在小说中。我是活生生的人,我并不完美,那些海誓山盟一个人真得有兴趣一辈子这样说下去吗?
我是一个普通的人,只想过些普通的生活。一个妻子一个孩子,一份安稳的工作。我也有梦想,那些梦想会在我读的小说时候闪现,那些梦会在我看电影的时候闪现,但是一闪而过,像是午夜开放的昙花。
外面的世界就像是一个圆圈,我们只在属于自己的圈子里跳跃,可是不管你怎样跳,你始终跳不出属于自己的那个圈子。也许这就是人的命运。
那天,你说你不能再喜欢别人了。我的心不禁疼了一下。在别人的眼里,或许我们是很相配的一对。只有我知道我们的距离有多遥远。遥远的有时我都不再报有希望了。
我们还有多长的时间在一起,一年。一年以后,你就会永远地离开这儿,不知你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记忆中没有我的出现。这真是一件让人悲哀的事。我的生活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我也有许多无法说出的烦恼。我只想问一声:离开我,你真得会有更好的选择吗?不管怎样我是希望你生活地快乐的,哪怕你的快乐中没有我。
我不想写些煽情的动人的话。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正躺在场部的医院里骨科二楼。
如果你还不记恨我的话,就来场部一趟,我也想见见你。
希望看见你微笑的人:郑浩
1993年4月17日
看完这封信,拉开纹帐看了看窗外,一弯月亮斜挂在树梢。
[ 本帖最后由 独舞者 于 2008-8-31 06:28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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