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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伊·维里·温吉声音越来越糟,儿子又是这么凶顽,那么梅斯沃德山庄怎么还会让他继续来呢?这是因为他曾经给他们在人生问题上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启示。“第一个出生的孩子,”他说过,“会使你觉得真正有了个家。”
作为温吉这一启示的直接结果,我在婴儿时期大受欢迎。阿米娜和玛丽争着引起我的注意,山庄里每一户人家里面都有人想要我去。阿米娜原先是舍不得让我离开身边的,但看到儿子如此讨人喜欢,她大为自豪,最后她终于同意将儿子借出去,轮流到山庄各个人家去作客。于是玛丽·佩雷拉用一辆天蓝色的童车推着我,神气十足地在红瓦的豪宅之间巡游,轮流光临每户人家,使得户主觉得这儿真正是自己的家。因此,现在以萨里姆娃娃当时的眼光回想往事,我能够说出大多数邻居家里的秘密,因为成年人在我面前觉得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他们没有料到,多年以后,有个人会回想起他婴儿时代看到的一切,把他们的老底全给抖出来。
这里是易卜拉欣老头,他终日忧心忡忡而憔悴不堪,因为非洲一些国家的政府要把他的剑麻农场收归国有了。这是他的大儿子伊夏克,为了他的旅馆业务而发愁,他的旅馆债台高筑,不得不向地方上的黑帮借钱。还有伊夏克的两只眼睛,老是对他弟媳色迷迷的,不过我永远弄不懂鸭子纳西埃身上有什么东西会引得男人动心。还有纳西埃的丈夫、当律师的伊斯梅尔,他从儿子被产钳夹出来这件事中得出一个重要教训。“人生中没有什么会是水到渠成的,”他告诉他像鸭子般的老婆, “你非得加点外力不可。”他把这个见解用到律师事务上,开始贿赂法官,买通陪审员起来。所有的孩子都有改变他们父母的力量,松尼就把他父亲改造成为一个大获成功的骗子。然后,我们移到凡尔赛别墅,这里有杜巴西太太,她在套间的屋角放了个象头神的神龛,她们那个套间乱七八糟得不成样子,结果在我们家里,“杜巴西”这个词儿变成了一个动词,意思是“弄得乱七八糟”……“噢,萨里姆,你又杜巴西你的房间了,你这家伙!”玛丽总是叫嚷。物理学家阿迪·杜巴西是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他这个研究原子的天才,最会把一切弄得凌乱不堪,他这会儿俯在我童车的车篷上,伸手来抚弄我的下巴。他的妻子已经怀了居鲁士大帝在她肚子里,她缩在后面,眼角中露出狂热的光芒,等待着时机,那一直要到杜巴西先生去世后才会出现。杜巴西先生每天的工作就是跟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打交道,一天他妻子忘记替他把橙子的籽去掉,结果他就给呛死了。我从来没有应邀去讨厌小孩的产科医生纳里卡尔大夫家里去。但是在丽拉·萨巴尔马提和霍米·卡特拉克家里,我却偷看到不少秘密,我这个娃娃见到了丽拉无数次的不贞的行为,最后还亲眼见到这个海军军官太太同那个电影大王、赛马的主人如何开始了他们的暧昧关系。这一点,到了一定时间,在我要策划某次报复行动时会对我有用。
甚至就是婴儿也面临着如何对自己进行界定的问题。我必须声明,我早年大得人心这件事也有令人困惑的方面,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各种各样的看法向我袭来,弄得我不知所措。我既是水龙头底下那位古鲁口中受到神灵保佑的孩子,又偷看到丽拉萨巴尔马提不少的秘密。在鸭子纳西埃眼里,我是她孩子松尼的敌手,而且还是个占上风的敌手(不过说句公平话,她从来没有表露出对我的恼恨,而且也同别人一样提出接我到她家里去);而对我的两颗脑袋的母亲来说,我是所有与婴儿有关的爱称 - 她们称呼我小乖乖,小宝贝,还有小月亮瓣儿。
但是,归根到底,一个婴儿对这一切又能怎样呢,他只有把所有的说法都照单全收下来,希望将来能够慢慢理解它们的意思。我眼睛上没有一滴泪,耐心地把尼赫鲁的来信和温吉的预言都吸收到自己肚子里,但是留给我最深的印象的却是霍米·卡特拉克的白痴女儿,她将她的想法通过圆形凹地送到了我的小脑瓜里面。
托克西·卡特拉克脑袋长得出奇地大,老是流口水。托克西老是站在装着铁栅栏的顶层窗户后面,浑身一丝不挂,以完全自我厌恶的动作抚弄自己的性器官。她常常朝栅栏外面用力吐唾沫,有时候吐到我们头上……她二十一岁了,智力迟钝,只会口齿不清地胡扯,完全是多年来近亲婚配的结果。但在我的心目中她很美丽,因为在她身上仍然可以见到每个婴儿天生就有的东西,而人生是会渐渐地将这些东西腐蚀掉的。我记不起托克西在将她的思想低声告诉我时究竟说了些什么,也许只是咯咯笑着吐唾沫吧。但是她将我心灵中的一扇门轻轻推了一下,因此当洗衣箱中的事件发生时,促成此事的很可能就是托克西。
有关萨里姆娃娃最初岁月暂时就说这些了,我的出现已经对历史产生了影响。萨里姆娃娃已经使他周围的人发生了变化。在我父亲那方面,我深信是我将他推上了极端的道路,这最后导致了冻结的可怕时刻,这一点或许也是避免不了的。
阿赫默德·西奈永远没能原谅儿子砸坏了他的大脚趾。甚至就在夹板拆掉以后,他还是有点儿瘸。我父亲俯在我的摇篮上说道:“儿子啊,这就是说,你是存心要这样干下去了,你已经开了个头,把你可怜的老父亲狠命敲了一记了!”在我看来,这只是带点笑话的意思。因为,随着我的出生,阿赫默德·西奈的一切都改变了。他在家里的位置也由于我的出世受到了损害。突然之间,阿米娜的勤恳有了完全不同的目标,她再不甜言蜜语地从他那里讨钱,早餐时他膝上的餐巾风光不再,想起往日的得意真叫人黯然神伤。现在变成,“你儿子要这个,要那个,”或者“先生,你得给我钱去买这样买那样。”糟糕透了,阿赫默德·西奈想。我父亲是个妄自尊大的人。
因此,正是由于我的缘故,阿赫默德·西奈在我出世以后的那些日子里,陷入到将成为他倒霉的原因的两个想入非非的虚幻世界之中去,其中一个说的是瓶中的精灵,另一个则与海底的土地有关。
我记得,在一个凉爽季节的傍晚,我父亲坐在我的床上(我七岁了),跟我讲故事,他的口齿稍微有点不清楚。故事说的是,一个装着精灵的瓶子给海浪冲到海滩上,让渔夫给拣到了……“千万不能相信精灵的话,孩子!把它们从瓶子里放出来,它们就会把你吃掉的![⑦]”我呢,怯生生地问(因为我能够闻出父亲的呼吸中有股危险的气息):“阿爸,精灵真的能够住在瓶子里面吗?”听了这话,我父亲的态度随即为之一变,他哈哈大笑着走出房间,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深绿色的瓶子,上面贴了个白色标签。“瞧,”他朗声说,“你要不要看看这里面的精灵?”“不要,”我吓得大声尖叫;但是我妹妹铜猴儿却在旁边床上大叫“要看!”……我们俩缩在一起,又兴奋又害怕地看着他旋开瓶塞子,像是表演魔术似地用巴掌遮住瓶颈。接着,另一只手掏出来一个打火机。“把所有可恶的精灵都烧死!”我父亲嚷道。他松开巴掌,将火焰移到瓶颈那里。一团古怪的蓝绿黄色火焰出现了,铜猴儿和我看得目瞪口呆,那团火沿着瓶颈内壁一圈一圈慢慢往下烧,最后到了瓶底,在闪了几闪以后熄灭了。第二天我告诉松尼、眼睛片儿和头发油:“我父亲同精灵斗过了,他打败了精灵,真的!……”引得他们哈哈大笑……真的,由于妻子不再向阿赫默德·西奈甜言蜜语地讨钱,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心放在他身上,他在我出世之后不久就开始了和瓶中精灵的斗争,这个斗争斗了一辈子。不过,我有件事说错了,那就是他并没有打赢。
鸡尾酒柜吊起了他的胃口,不过还是我的出生使他走到那条路上……那段时期,孟买邦实行禁酒,唯一能够搞到酒的办法就是去登记作为酒精中毒患者。这样便出现了一种新的医师行业,也就是酒精医师,经隔壁霍米·卡特拉克介绍,我父亲认识的沙拉比大夫便是这样的医师。在这之后,每月1号,我父亲和卡特拉克先生以及城里许多体面人物都会在沙拉比大夫诊所花纹玻璃门口排队进去,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个粉红色的小条子,证明自己是酒精中毒患者。但是配给的量太少,我父亲不够喝,于是他将家里的仆人也派去领条子,于是园丁、男仆、司机(我们那时已经买了辆车,是1946年出厂的罗弗车,同威廉·梅斯沃德的车一样带有脚蹬板),甚至连老穆萨和玛丽·佩雷拉都派了去,他们领回越来越多的粉红色条子交给我父亲。他呢,就拿着条子去高瓦里亚坦克路给我行割礼的那个理发馆对面的维加伊商店里,领回一个酒精中毒患者的牛皮纸袋,里面叮叮当当地放了好几个瓶子,瓶子里面装满了精灵[⑧]。还有威士忌。阿赫默德·西奈饮下了他仆人的绿色瓶子和红色标签,自己的脑子越来越糊涂。那些穷人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卖的,只好用粉红色纸条上他们的名分换一点钱,我父亲呢将这些东西换成酒灌进肚子里。
每天晚上六点钟,阿赫默德·西奈便进入到精灵的世界里面去。每天早晨,他两眼通红,脑袋由于挑灯夜战而累得一阵阵抽痛,胡子也没刮就坐到早餐桌上。一年年过去,原先他刮胡子前的那种好心情再也看不见了,他如今同瓶中精灵斗得精疲力竭,动不动就要发火。
吃过早饭他便下楼,他在底层辟了两个房间做他的办公室。因为他的方向感还像以前那样差,他不想冒险去外面上班,免得在孟买迷路,走一段楼梯下去就连他也还是能够找到路的。我父亲脑子虽然不很清楚,但还是在做他的房地产生意。我母亲凡事先想到的只是孩子,他对此越来越不满意,这种不满在办公室里面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 阿赫默德开始同女秘书调起情来。在他同瓶子里的精灵干了一夜之后,有时候会冒出这些难听的话来 - “瞧我找了怎么样的一个老婆呀!我干脆去买个儿子,再雇个保姆算了 -不是完全一样吗?”阿米娜呢,哭哭啼啼地说:“噢,先生,别弄得我心里难受了!”这句话更引得他反唇相讥:“我的脚才难受呢!一个人要老婆对他关心些,这算是折磨吗?愿真主把我从这些蠢女人手里解救出来!” -我父亲一瘸一拐地下楼去对科拉巴女子做媚眼去了。过了一段时间,阿米娜发现他的女秘书都做不长,她们常常突然离开,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就快步走下我们园中的小道不回来了。她究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还是把这事看成是对她的惩罚,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她就当作没事似的,仍然把全付心思放在我身上,她唯一的反应就是给那些女秘书起了个公用的名字。“那些英国女人,”她对玛丽说,口气中有几分瞧不起的意味,“名字滑稽得要命,叫什么费尔南达呀阿隆索呀,还有那些姓,老天哪!苏拉卡呀,可拉可呀,我简直分不清。我何必要去为她们烦心呢?都是些分文不值的货色。我就称她们是他的可口可乐女郎好了 -她们那些名字听起来就像是这样。”
阿赫默德捏女秘书大腿,阿米娜一直忍耐着。假使她能显得比较在意的话,他或许倒会更高兴一些呢。
玛丽·佩雷拉说:“对不起,太太,那些名字并不滑稽可笑,它们都是正经的基督教名字。”阿米娜想起了阿赫穆德的表妹佐赫拉取笑黑皮肤那件事 - 手足无措地连忙道歉,结果也犯了佐赫拉同样的错误:“噢,你不在内,玛丽,你想我怎么会取笑你呢?”
我这个头上长角、鼻子像黄瓜似的婴儿躺在小床上听着,所有那些事情都是因为我而发生的……在1948年1月的一天,下午五点钟时,纳里卡尔大夫来看我父亲。他们像平常那样拥抱,互相拍着对方的背脊。“来下盘棋怎么样?”我父亲按照老规矩问,因为这样的来访渐渐变得越来越多了。他们会照印度古老方式下沙特兰吉棋,借助于棋盘上简单的厮杀,使自己从生活的琐事中得到解脱。阿赫默德接着便会花费个把钟头梦想着修订古兰经的事情,然后呢,差不多就是六点钟,鸡尾酒时间到了,又该同精灵斗了……但今天晚上纳里卡尔却说:“不下。”阿赫默德问:“不下?干吗不呢?来,坐下来,下吧,再聊聊……”纳里卡尔打断他的话说:“西奈老弟,今晚我得跟你说件事情。”他们这会儿坐到了1946年出厂的罗弗车里,纳里卡尔用曲轴把车发动之后,跳进车子里。他们沿着华尔顿路向北驶去,一路上经过了左边的马哈拉克斯米神庙,右边的惠灵顿俱乐部高尔夫球场,将跑马场抛在后面,在海堤旁的霍恩比大道转游;法拉勃赫·帕特尔体育场出现在眼前,那里竖着天下无敌的女摔跤手巴诺· 德维和大力士达拉·辛格的巨幅纸板画像……海边有卖炒豆子的小贩和遛狗的人。“停,”纳里卡尔发出命令说,随即下了车。他们面对大海站着,海风吹在脸上很是凉快。有一条狭窄的水泥小道通往波涛之中,路的尽头有个小岛,上面有神巫哈吉·阿里的坟墓。朝拜的人从大道上走到坟墓那里去。
“瞧,”纳里卡尔大夫指着,“那边是什么?”阿赫默德莫名其妙,回答说:“没什么呀,只有坟墓,还有人。老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啊?”纳里卡尔大夫说:“不是那些。是那边!”这会儿阿赫默德看到纳里卡尔大夫手指着水泥小道……“海里的步行道吗?”他问,“那又怎么啦?过一会儿涨潮,海浪就会把它淹没了,人人都知道……”纳里卡尔大夫的脸色像灯塔一样亮得红通通的,讲起哲学问题来。“是啊,阿赫默德老弟,是的。陆地和大海,大海和陆地,永远在斗争着,对吗?”阿赫默德一头雾水,没有做声。“从前有七个小岛,”纳里卡尔大夫提醒他,“沃尔里、马西姆、萨尔塞特、马通加、科拉巴、马扎贡和孟买,是英国人把它们连成了一片。阿赫默德老弟,大海变成了陆地。陆地升了上来,不会被潮水淹没了!”阿赫默德一心惦念着要去喝威士忌,他噘起嘴唇,眼看朝拜的人慌忙从小道上下来。“什么意思呢?”他问。纳里卡尔大夫得意的样子令人眼花缭乱,他说:“意思呢,阿赫默德老弟,就是这东西!”
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两英寸高的小石膏模型,是个四脚混凝土块!它就像是立体的奔驰汽车标记,三条腿立在他的巴掌上,第四条腿就像男性生殖器一样翘起在夜色中,我父亲看到发了呆。“这是什么东西?”他问。纳里卡尔大夫开口了:“老弟,就是这个娃娃,它会使我们变得比海得拉巴更富有!这小东西会使你,还有我成为那边的主人!”他指着海浪冲刷中空无一人的水泥小道说……“朋友,是海底的土地!这种东西我们得制造几千个 -几万个!我们投标填海造地,一大笔财产在等着我们呢。老弟,别错过这个机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呀!”
我父亲怎么会跟着产科大夫做起这个发财的迷梦来的呢?渐渐地,他也同容光焕发的大夫一样,越来越沉湎在那一片诱人的前景之中,仿佛看见大量的四脚混凝土块投入到海堤外面,造出了一片陆地,这是怎么回事呢?在随后的岁月里,阿赫默德全心全意地致力于所有海岛居民的幻想 一妄图征服波涛,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也许是因为他害怕又一次迷失方向走上岔路吧;也许是因为不好拒绝一起下沙特兰吉棋的老朋友吧;或者是纳里卡尔大夫的话诱惑力太大 - “你有钱,我有关系,阿赫默德老弟,那还能有什么问题呢?这个城市里每位大人物都有儿子是我接生的,无论什么人我都找得到。你管制造,合同就包在我身上!我们对半分成,再公平也没有!”不过,在我看来,理由很简单。我父亲在妻子心目中的份量被儿子取代了,威士忌和精灵把他脑子弄得胡里糊涂,他竭力想要恢复自己在世上的地位。四脚混凝土块的梦想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场规模宏大的蠢事之中。他写了许许多多的信,上了好多人家的门,塞了不知多少黑钱。所有这一切都使得阿赫默德·西奈的名字在监督官官邸走廊里传开了 -在国务部长的办公室里大家都听说有这么一个穆斯林把卢比乱扔,就像打水漂似的。阿赫默德·西奈喝了酒之后倒头便睡,对自己的危险处境一无所知。
在这段时期,我们的生活受到了信件的左右。总理来信时我出生才七天 - 在我还不会给自己擦鼻涕的时候我收到了《印度时报》读者中追星族的大量来信。1月份的一天上午,阿赫默德·西奈也收到了一封信,那是他永远忘记不了的。
那天他红着眼睛吃了早饭,刮过脸以后去办公。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可口可乐女郎吃了一惊,叽叽咯咯地笑着。一张椅子吱呀一声被拉到铺着绿色漆布的写字台前,接着是金属裁纸刀碰在电话上的喀啷声。随后信封嘶嘶地被裁了开来,一分钟过后,阿赫默德奔上楼梯,尖声叫喊我母亲,嚷嚷道:
“阿米娜!快来呀,老婆!那些狗娘养的把我的卵子塞到冰桶里面去啦!”
在阿赫默德收到将他财产冻结的正式通知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人人都开口说起话来……“老天哪,先生,你这话说得多难听呀!”阿米娜说 - 这是我的想象吧,难道躺在天蓝色小床上婴儿会脸红吗?
纳里卡尔大夫满头大汗地赶了来,“全怪我不好,我们太张扬了。这是什么日子啊,西奈老弟 - 据说,他们冻结了穆斯林的财产,他就只好逃到巴基斯坦去,财产没法带走。抓住蜥蜴的尾巴,蜥蜴会挣断后跑掉!这个所谓宗教信仰自由的国家真鬼,想出这种缺德的点子来。”
“所有的东西,”阿赫默德·西奈说,“银行帐户、储蓄公债,库尔拉地产的房租 - 全禁止动用,冻结起来了。通知说是奉命冻结的。他们奉命连四个安那都不给我,老婆 - 连看西洋镜的钱都没有了!”
“全要怪报纸上登的那些照片,”阿米娜断定。“要不然那些自以为了不得的家伙怎么会找到我们头上的呢?真主啊!先生,怪我不好……”
“连买一包炒豆子的十派士[⑨]都没有,”阿赫默德·西奈又说,“要给叫化子一安那的钱都没有。冻结起来了 - 就像放到冰箱里一样。”
“要怪我不好,”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我应该早点关照你的,西奈兄弟。我听说到要进行冻结的事 - 自然只是挑选一些有钱的穆斯林。你得跟他们斗……”
“……要跟他们拼命!”霍米·卡特拉克坚持说,“像头狮子一样!就像奥朗则布[⑩]一样 - 那是你祖先,不是吗? - 像詹西女王[11]一样!我们倒要看看这个国家成了什么样子!”
“这个国家还有法院,”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又说;纳西埃一边给松尼喂奶,一边呆呆地笑着。她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抚弄着儿子脑袋上凹痕,往上揉两下,往下揉两下,节奏稳稳的老不改变……“我来为你打官司,”伊斯梅尔跟阿赫默德说,“分文不收,好朋友。不,不,绝对不收。我们是好邻居,怎么能讲到钱上去呢?”
“破产了,”阿赫默德说,“冻结起来了,就像水一样。”
“跟我来吧,”阿米娜打断了他。她的献身精神突然高涨起来,她拉着他往卧室里走去……“先生,你得躺一会儿。”阿赫默德问:“老婆,你这是什么意思?像这样的时刻 - 分文不名,完蛋了,像冰一样给压得粉碎 -你倒想要……”但她关起房门,踢掉拖鞋,伸出胳膊搂住了他。一会儿以后,她的两只手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往下移去,接着她叫了起来:“噢,天哪,先生,我还以为你是在说粗话呢,想不到竟然真是这样!冰冰冷,真主啊,冰冰冷,就像是两个小冰球一样!”
真有这样的事情;在国家冻结了我父亲的财产之后,我母亲觉得那东西变得越来越冷。这第一天怀上了铜猴儿 -还算赶上了,因为自那以后,尽管阿米娜每天晚上都陪丈夫睡觉,想给他暖暖身子,尽管她紧紧偎在他身上,但她还是感到他在发抖。一股凉气从他下腹部往上升起,他无能为力,气得要命,而她再没有伸手去触摸,因为他那两个小冰球太冷了,她不敢去碰。
他们 - 或者说我们 - 早就应该知道会出乱子。那年1月,在乔帕迪海滩,还有居胡和特龙贝出现了不祥的兆头,到处都是死鲳鱼,这些死鱼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就像带着鳞片的手指一样指着海岸。鱼怎么会死的,没人知道一丁点儿原因。
(第九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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