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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4 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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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昂热•皮都在他姑母家的生活
我们已经看到昂热•皮都不喜欢在他那位好心的姑母家里呆得太久。这个可怜的孩子早就养成了跟动物作战的习惯,具有一种和动物相同、也许甚至超过动物的本能,所以他事先就料到了呆在姑母家他会感受到的种种烦恼、苦难和厌恶。我们不说失望,因为我们看到他在这件事上一刻也没有产生过什么错觉。
且说,在吉尔贝大夫启程后,让皮都学手艺的事就再也没有谈起,但是我们必须说明,皮都并不是为了这件事对他姑母感到不满。好心的公证人倒多次向昂热利克小姐提起她和大夫订的那个正式协议,但是老姑娘总回答说她的侄子年纪还小,况且身体单薄,不能去从事那些也许他力不能及的工作。公证人听了她的这些话,称赞她心肠真好,于是便把皮都学手艺的事推迟到下一年。这样并没有耽误什么时间,因为孩子当时才刚满十二岁。
皮都在他姑母家住下以后,当他姑母正盘算着应该怎么充分利用他的时候,这个重新回到林子里,或者说几乎回到林子里的孩子却已经对周围的地形察看了一番,以便在维莱科特雷过上他在阿拉蒙过的那种生活。
是的,他在周围转了一圈,就知道最好的水洼儿是在去当普勒①、贡比涅②和维维埃尔③的那三条路上,猎物最多的地方是在那片名叫狼原的荒地上。
皮都经过这番察看,相应地做了一些准备。
当地不必花费什么本钱、轻而易举便能搞到手的两样东西,就是粘鸟胶和粘鸟枝。把冬青树的树皮用槌捣碎,然后用水冲洗一下,就成了粘鸟胶;至于粘鸟枝,在周围那些桦树上,可以用于这方面的枝条多得不得了。因此,皮都不声不响地做了一千根粘鸟枝和一罐优质的粘鸟胶。有天晚上,他去面包店买了一个四斤重的面包,把费用记在他姑母的账上。第二在清早,他拿了这个面包就跑出去了,在外面呆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才回家。
皮都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后果就决定这么做的。他料到他的姑母会大发雷霆。虽然他没有苏格拉底④那么聪明,但是他对昂热利克姑母的脾气却很了解,就象阿尔西比阿德⑤的这个著名的老师了解他妻子克桑蒂普⑥的脾气一样。
①当普勒:法国埃纳省的一个市镇。
②贡比涅:法国瓦兹省的一个专区政府所在地,位于巴黎东北八十二公里。
③维维埃尔:法国埃纳省的一个市镇。
④苏格拉底(公元前469—前399):古希腊大哲学家。
⑤阿尔西比阿德(公元前450—前404):雅典著名将军,虽然曾从苏格拉底学习,但是轻浮好名,终于在政治上失败:雅典在公元前四O四年被斯巴达攻陷后,他准备奔降波斯,被人刺死。
⑥克桑蒂普:苏格拉底的妻子,以脾气暴躁而出名。
皮都的预见并没有错,但是他打算用把自己那天打到的猎物交给这个老姑娘来对付这场风暴。只是他猜不出自己会在什么地方遭到袭击。
他进门的时候就遭到了袭击。
昂热利克小姐藏在门的后面,好在她侄子进门时立刻抓住他。所以当皮都大着胆子刚跨进房间的时候,他的后脑勺上就挨了一个巴掌,他不用再问什么,就清楚地知道这是老姑娘的那只干枯的手打的。
幸好皮都的脑袋很硬,虽然他的身子给那个巴掌打得只是晃了一晃,可是为了使他的姑母软下心来,他还是假装跌跌撞撞地倒在了房间的另一头。他的姑母那一下打得实在太猛,把手指弄得生疼,心里越发恼怒。皮都在房间的另一头,看到他姑母拿着纺纱杆,又向他扑来,就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他打算用来使他的出走获得原谅的护身符。
原来他的口袋里约有二十三四只鸟儿,其中有十二三只红喉雀,六七只斑鸫。
昂热利克小姐惊异地瞪大了眼睛,表面上仍在责骂她的侄子,但她一面骂着,一面却一把抓住皮都打来的猎物,向灯前走了三步。
“这是什么东西?”她问道。
“您看得很清楚,好昂热利克姑姑,”皮都答道,“这些都是鸟儿。”
“可以吃吗?”老姑娘急忙问道,她作为一个信徒自然很贪吃。
“可以吃!”皮都重复了一遍。“对不起!我想红喉雀和斑鸫当然可以吃罗!”
“你从哪儿把这些鸟偷来的,小坏蛋!”
“不是偷的,是我抓到的。”
“怎么抓的?”
“在水洼儿上抓的呀!”
“什么水洼儿?”
皮都惊异地望着他的姑母,他不明白世界上怎么有人受的教育如此粗浅,竟连水洼儿是什么都不知道。
“水洼儿?”他说。“嗨!就是水洼儿呗。”
“是的,但是淘气鬼,我还是不知道什么叫水洼儿。”
皮都对一切无知的人都十分同情,就说道:
“水洼儿就是小水塘。森林里象这个的水塘有三十来个。我把粘鸟枝放在水塘的周围,等鸟儿飞来喝水的时候,由于它们这些傻瓜不知道设了圈套,就被我抓住了。”
“用什么呢?”
“用粘鸟胶。”
“啊!啊!”昂热利克姑母喊道,“我明白了,但是钱是谁给你的?”
“钱!”皮都喊道,奇怪别人竟以为他身上会有一个子儿,“钱吗,昂热利克姑姑?”
“是呀。”
“没有人给我。”
“那么,你是用什么去买粘鸟胶的呢?”
“粘鸟胶是我自己做的。”
“粘鸟枝呢?”
“也是我自己做的。”
“因此,这些鸟……”
“嗯!姑姑?”
“用不着你花一个子儿?”
“只消弯腰去把它们捡起来就行了。”
“你能常常到水洼儿边去吗?”
“每天都可以去。”
“好。”
“不过,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
“每天到那儿去。”
“这是什么缘故呢?”
“噢!因为那样会把事情搞糟的。”
“会把什么搞糟呢?”
“水洼儿呗。您知道,昂热利克姑姑,那样一来,我抓着的那些鸟……”
“怎么呢!”
“怎么!它们就再也不会到水洼儿上来了。”
“说得对。”姑母说。
自从皮都在昂热利克姑母跟前生活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姑母认为他说的话有理,所以他听了这句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赞许的话,感到非常开心。
“但是,”他说道:“我不到水洼儿边去的那些日子,可以到别的地方去。我不去抓鸟的那些日子,可以去抓别的东西。”
“抓什么呢?”
“嗨!抓兔子。”
“兔子?”
“对。我们把兔子肉吃了,然后把皮卖掉。一张兔皮值两个苏。”
昂热利克姑母用赞许的目光望着她的侄子。她以前从来没有把皮都当作一个这么伟大的经济学家。皮都刚刚却已经显示出他是这么一个人。
“不过,是否由我去把兔子皮卖掉呢?”
“当然罗,”皮都答道:“就象妈妈马德莱娜以前所做的那样。”
孩子的脑子里从来没有想到除了吃到自己打的猎物以外,他还可以要求别的酬劳。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抓兔子呢?”昂热利克小姐问道。
“嗐!那得等我有了套索。”皮都答道。
“那么,你就做些套索好了。”
皮都摇了摇头。
“粘鸟胶和粘鸟枝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噢!我会做粘鸟胶和粘鸟枝,这话不假,但是我不会做铜丝,杂货店有现成的可以买到。”
“要花多少钱呢?”
“哦!用四个苏,”皮都扳着手指计算了一下,答道:“我就可以做二十四个兔套。”
“用二十四个兔套,你能抓到多少只兔子呢?”
这就要看情况了,——四只,五只,也许六只,——而且兔套可以用上许多次,只要不给守林人发现。”
“拿着,这儿是四个苏,”昂热利克姑母说,“你上当布伦先生那儿去买些铜丝,明天就去抓兔子。”
“我明天去把兔套安置好,”皮都说,“但是要等到后天早上我才知道是否有兔子给套住。”
“那么好吧,你就去干吧。”
城里铜丝的价钱没有乡下那么贵,因为阿拉蒙的商贩们都在维莱科特雷进货,所以皮都用三个苏就买了可做二十四个兔套索的铜丝。他把剩下的一个苏拿回来交给他的姑母。
孩子的这种出乎意料的诚实行为差点把老姑娘感动了。有一刹那,她想把这个没有用掉的苏赏给皮都。但是皮都的运气实在不好,这是一个给槌子敲扁了的铜币,在黄昏的暗淡光线下,可能被当成是一个两个苏的铜币。昂热利克小姐认为自己不该把一个可以给她带来百分之百的好处的钱就这么脱手放掉,所以就又把那个苏放进了口袋。
皮都注意到她的这个动作,但是并没有加以分析,他绝没有想到他的姑母会给他一个苏。
他立刻动手做兔套。
第二天,他问昂热利克姑母要一个口袋。
“干什么用?”老姑娘问道。
“因为我需要一个。”皮都答道。他显出一副非常神秘的样子。
昂热利克小姐把侄儿要的口袋交给他,在里面放了几块面包的干酪,给他当早餐和午餐。皮都一大早就前往狼原去了。
昂热利克姑母则开始拔去那十二只红喉雀的羽毛,准备用它们来做自己的早餐和午餐。她把两只斑鸫送给福蒂埃神甫,把另外四只卖给了金球客栈的老板,每只卖了三个苏。那个老板还答应她以后送去的斑鸫都付同样的价钱购买。
昂热利克姑母满心喜悦地转回家去。上天的恩泽跟皮都一起进入了她的家门。
“啊!”她一面吃着那些象雪(巫鸟)一样肥、象莺一样细嫩的红喉雀,一面喊道,“常言道,好有好报,真一点儿也不错。”
傍晚的时候,昂热回来了;他拎的那个口袋圆鼓鼓的。这一回,昂热利克姑母没有呆在门背后等他,而是站在大门口;她也没有给他一个巴掌,而是做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来迎接他。
“我回来了!”皮都喊道,带着那种感到自己充分利用了一天时间的坦然神色走进房间。
“你带着你的口袋。”昂热利克姑母说道。
“带着。”皮都说。
“口袋里装着什么?”昂热利克姑母问道,一面好奇地伸出一只手来。
“一些榉实①,”皮都说。
“榉实!”
“不错。您一定知道,昂热利克姑姑,要是狼原的守林人拉热内斯老爹看到我没带口袋在他的林子里转悠,他就会对我说:‘你这个流浪汉到这儿来干嘛?’更何况他还会猜想到别的事情。我带着口袋,他要是问我上这儿来干嘛,我就回答说,‘瞧!我到这儿来捡榉实,这个地方的榉实是禁止捡的吗?’——‘不’。——‘那么,既然可以,您就没什么话好说了。’真的,拉热内斯老爹如果再说什么,那就是他的不是了。”
“这么说,你把这一天的时候都用来捡榉实,而没去安置兔套,你这个懒骨头!”昂热利克姑母大声嚷道,她好象从侄子耍的这些花招里看到兔子从她手里溜走了。
“相反,我一面安置兔套,一面拾取榉实,好让他瞧见我在干活。”
“他一句话都没跟你说吗?”
“当然说了。他说:请代我向你的皮都姑姑问候。哎!您说拉热内斯老爹是不是个老实人?”
① 我们需要告诉那些不象我们那样熟悉森林法的读者,榉实就是山毛榉的果实。这种可以榨出不少油来的果实是穷人们的一种吗哪(《圣经》中所说古以色列人在旷野四十年里所获得的神赐食物),每年有两个月从天上落到他们手里。——原注。
“那兔子呢?”昂热利克姑母又问道,什么都不能使她忘掉这个主要的想头。
“兔子?噢!月亮要在半夜时分升起,我一点钟去看看是不是有兔子给套住。”
“去哪儿?”
“树林里。”
“怎么,你在深夜一点钟到树林里去吗?”
“是的。”
“你不觉得害怕吗?”
“怕什么?”
昂热利克姑母对皮都的胆量不禁又感到很惊奇,就象她曾经对皮都的算计感到意外一样。
其实,皮都单纯得象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根本不知道那些使城里孩子感到害怕的胡编的危险。
因此,半夜时分,他就动身贴着墓地的墙根笔直往前走去。这个天真的孩子从来都无拘无束,从未想到有什么地方触犯过上帝和哪个人,所以他对于死人就象对于活人一样并不感到有什么惧怕。
他只怕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拉热内斯老爹。所以,他小心地绕了一个圈子,从守林人的屋子旁边经过。那所屋子的门和窗都关着,里面没有一点儿光亮,为了切实地搞清楚守林人在屋里,而不在林子里,皮都开始学了几声狗叫,他学得象极了,拉热内斯老爹的那只短腿猎犬隆弗洛听了竟没有识破,跟着也大声地叫了几声作答,一面往门下面狂嗅。
这时候,皮都才定下心来。既然隆弗洛在屋里,那么拉热内斯老爹肯定也在里面。拉热内斯老爹和他的隆弗洛总呆在一块儿,只要发现他们中的一个,那就肯定马上可以看到另一个。
皮都的心里再也没有什么疑虑,于是就迈步往狼原走去。在那儿,兔套已经给扯紧了,有两只兔子落了套给勒死了。
皮都把它们放到自己那件现在太长、一年过后大概又会变得太短的上衣的大口袋里,接着就回他姑母家去了。
老姑娘已经睡下了,但是她的那颗贪婪的心使她无法入眠。她象佩雷特①一样,计算着每星期四张兔皮能给她带来多少收入,她算得入了神,怎么都不能闭上眼睛;因此,她问皮都抓到几只兔子的时候,声音紧张得直发颤。
①佩雷特:拉封丹的寓言诗里提到的一个卖牛奶的姑娘,她头上顶着一个牛奶罐进城,一路梦想把奶卖了,可以买一百个鸡蛋,孵出小鸡养大,卖了买猪,猪卖了又买牛,牛生了小牛,她看见小牛在草地上欢蹦乱跳,高兴得自己也跳起来,把牛奶罐从头上摔下来,于是一切都变成了泡影。
“两只。嗨,当然啦!昂热利克姑姑,要是我没能给您带回来更多的兔子,那可不是我的错。看上去拉热内斯老爹看守的那片树林里的兔子很狡猾。”
昂热利克姑母的希望得到了满足,甚至还超出了她的预想。她高兴得直哆嗦,伸手抓住了那两只不幸的动物,仔细察看了一下它们身上那完好无损的毛皮,随后把它们放进了她的食品柜。自从皮都想到要给这个食品柜提供食物以来,里面还从没摆过这种吃的东西。
接着,她用一种相当柔和的声音,催皮都躺下睡觉,这个疲乏的孩子立刻照她的话做了,甚至也没有要点点心充饥,这使姑母对他感到很满意。
两天以后,皮都又去试了一趟,这一回比头一回的运气好些,他抓到了三只兔子。
两只给送往金球客栈,另一只给送到神甫的宅第。昂热利克姑母对福蒂埃神甫十分殷勤关切,神甫则把她引荐给了他堂区内的所有虔诚的人士。
三四个月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昂热利克姑母心里乐滋滋的,皮都也觉得他的处境还不错。实际上,皮都在维莱科特雷过的这种生活跟他以前在阿拉蒙过的几乎没有什么两样,所缺的只是母亲对他的疼爱而已。但是一个意外的本来应该可以预见到的情况忽然打断了他姑母的财路,使他不能再出外打猎了。
他们收到了吉尔贝大夫从纽约写来的一封信。这个出门游历的哲学家在踏上美洲大陆的时候,并没有把那个受他保护的孩子忘掉。他给公证人尼盖写了一封信,打听他的指示是否已经得到执行,如果还没有执行,他要求履行协议,假如老姑娘不愿履行的话,则中止协议。
情况变得很严重。这关系到公证人的责任。因此尼盖老爹来到了皮都姑母家,拿着大夫的那封信,敦促她履行她许下的诺言。
再也没有什么法子好拖延了。说皮都身体不好的所有托词都被孩子的体格揭穿了。他长得又高又瘦,可是轮伐林中保留下的那些幼树也是这种样子,这并不能阻止它们茁壮成长。
昂热利克小姐要求给她一个星期的时间来考虑一下究竟让她侄子选择哪一种职业。
皮都也象他姑母一样闷闷不乐,他觉得那时他从事的职业挺不错,不想再去干什么别的事情。
在这个星期当中,他再也没有心思去水洼儿边捕鸟或去林中套兔了。再说冬天已经来临,鸟儿到处都能找到水喝。雪又刚刚下过,只要地上的雪没化,皮都就不敢去安置兔套。因为雪地上会留下足迹,而他那两只大脚很可能使拉热内斯老爹不出二十四小时就知道在他看守的那片林子里偷猎的那个狡猾的家伙是谁。
在这个星期当中,老姑娘又张开了她的利爪。皮都发现昂热利克姑母又恢复了以前那副面目,这个曾使皮都感到那么畏惧的女人早先只是出于私利,这个主宰她的整个生活的强烈的动机,才暂时笑里藏刀,有所收敛。
期限越临近结束,老姑娘的脾气也越发暴躁。因此快到第五天的时候,皮都希望他的姑母立刻为他随便挑选一个职业。不管什么职业,只要不再呆在老姑娘的身边做她的出气筒就行。
突然,老姑娘那思绪纷乱的脑子里有了一个好主意。这个主意使她平静下来,不再象六天来那样心烦意乱。
这个主意就是请求福蒂埃神甫免费把可怜的皮都收进他的学校,让他去争取德•奥尔良公爵殿下设立的那笔进神学院就读的助学金。这是一门不用昂热利克姑母付一个子儿就能让皮都去学的手艺。福蒂埃先生本来就应该多照顾一下这个在自己的教堂里出租椅子的女人的侄子,更何况她六个月来还送了他不少斑鸫、乌鸫和兔子。这样昂热就如同给放在一个钟形罩里,不仅眼下能够使她获利,而且将来也会给她带来很多好处。
皮都果真被福蒂埃神甫免费收进了他的学校。这位神甫是个正直的人,一点也不自私自利,他把自己的知识灌输给穷人的心灵,把自己的钱花费在穷人的身上。但是只有在一个问题上他毫不留情:学生作业里的句法错误会引起他勃然大怒,用词不当会使他大发雷霆。碰到这种情况,他什么人都不认,不管你是他的朋友还是敌人,你有钱还是没钱,你是自费生还是免费生,他都以公正无私、异常严厉的态度加以处罚。他的胳膊很粗,下手很重。那些做父母的都知道这一点,送不送自己的孩子去福蒂埃神甫的学校读书当然由他们自己决定,但如果他们把孩子送去了,那么,一切就都得由神甫处置。因为,神甫在孩子的母亲向他提出异议时,总用这么一句话来回答:“爱得深,罚得严。”他叫人把这句铭言刻在他的戒尺板上和教鞭的手柄上。
昂热•皮都在他姑母的推荐下,被神甫接受了,成了他的学生。皮都对此感到相当不快,因为他那东游西荡、无拘无束的生活不得不就此结束了。老姑娘却感到很得意,跑去拜访公证人尼盖,告诉他说她不仅按照大夫的意思做了,而且甚至还超出了他本来的愿望。大夫只要求昂热•皮都有个体面的职业,而她为他做的却远远超过了要求,她让他去接受一种十分良好的教育。她送他去哪儿接受这种教育呢?就是大夫每月花费五十个利弗尔让塞巴斯蒂安•吉尔贝在里面念书的那所学校。
事实上,皮都接受教育是免费的,但是没有必要把这件事说给吉尔贝大夫听。即使他知道了,人家照样认为福蒂埃神甫是个公正无私的人。他象至高无上的主那样,张开胳膊,说道:“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①不过他虽然慈善地张开双臂,两只手里却拿着一样武器。一只手拿着一本《拉丁文入门》,另一只手握着一束荆条。因此,在大部分时间里,福蒂埃神甫并不象耶稣那样接待那些伤心痛哭的孩子,等他们得到抚慰之后再把他们送走,而是看到那些可怜的孩子战战兢兢地朝他走来,然后淌着眼泪被他撵走。
①这是耶稣对那些不许孩子听道的门徒说的话。见《新约•马太福音》第十九章。
这个新生走进课堂,腋下夹着一个旧的大箱子,手里拿着一个角质墨水瓶,耳朵上面夹着两三支短撅撅的羽笔。那个箱子勉强可以用来充当课桌。墨水瓶是杂货铺的老板送的,那几支短撅撅的羽笔则是昂热利克小姐头天晚上跑去拜访公证人尼盖时在他那儿捡的。
昂热•皮都受到了那种孩子身上就萌生的、成年人依然保持的亲热友好的欢迎,也就是说,他引起了一片嘘声。整堂课上,大家都在拿他打趣。有两个学生因为讥笑他的黄头发而被罚课后留下来,另外两个留下的学生则是因为拿他的前面已经提过的凸出的膝头逗乐儿。这后两个学生认为皮都的腿看上去象打了结的井绳。这句俏皮话颇受欢迎,给绕着桌子传了一圈,引起哄堂大笑,从而也触怒了福蒂埃神甫。
因此,尽管皮都在课上没有和谁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做过什么事,光坐在箱子后面打呵欠,可是,中午放学的时候,也就是说,在上了四小时的课以后,还是可以计算出来他在班上一共有六个敌人。这六个人因为找不出一点他得罪他们的地方而更加恨他。他们在课堂里那个代表他们国家的祭坛的火炉前面庄严地立下誓言,有的说要拔掉他的黄头发,有的说要打肿他那明亮的蓝眼睛,其余的人说要拉直他那向外翻的膝头。
皮都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的这种敌意。放学的时候,他问旁边的一个同学为什么有六个学生在他们离开学校时留下来不走。
那个孩子斜眼看着皮都,说他是个恶毒的告密者,随后就走开了,不愿再答理他。
皮都暗自纳闷,他这个在课上一句话也没说过的人怎么会成了恶毒的告密者。不过在上课的那段时间里,他听到学生和福蒂埃神甫说了那么许多他不明白的事情,因而就也把这个孩子对他的指控归入那些不是他的智力所能理解的事情中去。
昂热利克姑母对皮都受教育的事感到很兴奋,人家以为她为此作出了很大的牺牲。她中午看到皮都回来了,就问他学到些什么。
皮都回答说他学会了沉默。这个回答完全象一个毕达哥拉斯①的信徒所作的回答,不过一个毕达哥拉斯的信徒会用手势来进行回答。
皮都下午回校上课的时候心里倒并不觉得怎么讨厌。学生们在上午的课上打量了这个新生的体格,老师在下午就开始考察他的禀赋。经过考察,福蒂埃神甫认定皮都完全可以成为一个鲁滨孙•克鲁索②,但是却不大可能成为一个封特奈尔③或博絮埃④。
在这个未来的神学院学生的眼里,下午的课比上午的更加令人厌倦。那几个因为他而受到处罚的孩子在课上不止一次地向他出示拳头。在任何地区,不管那儿是否文明,这种动作都被看作是一种威胁的信号。因此皮都作好了准备。
我们的主人公并没有搞错。放学的时候,或者说得确切一点,他刚走出那所教会学校的附属建筑物以后,那六个上午课后给留下来的学生就通知皮都,要他连本带利地补偿他们给蛮横地扣留在学校里的那两小时的损失。
皮都立刻明白他得拔出拳头和他们打一架了。在《埃涅阿斯纪》⑤的第六卷里,作者描写了年轻的达利斯和老恩特鲁斯在那些流亡在外的特洛伊人的热烈掌声中比拳,皮都虽然根本没有读过这本书,但他对于这种娱乐活动还是知道一点儿的,因为他村庄里的那些农夫对此并不是外行。因此他就说道,他们六个人无论哪个要先和他比试一下,他都准备奉陪,并且打算一个接一个地和他们较量下去。这种表示使那六个学生对他这个新来者不禁产生了相当大的敬意。
①毕达哥拉斯(公元前580—前500):古希腊数学家、哲学家。
②鲁滨孙:英国作家笛福(1660—1731)的第一部小说《鲁滨孙飘流记》中的主人公。
③封特奈尔(1657—1757):法国作家。
④博絮埃(1627—1704):法国作家,演说家。
⑤《埃涅阿斯纪》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的一部史诗,共十二卷。关于达列斯和恩特鲁斯比拳的事,并不在卷六中,而是在卷五中。
皮都提出来的几项条件都给确定下来。赛场周围立刻围好一个圈子,两个斗士呆在圈子里面,一个脱下自己的上衣,另一个脱下自己的外套,然后他们俩就上前交手。
我们在前面已经谈起过皮都的那双手。他那两只手不但看上去不舒服,而且碰到了还要不舒服。皮都挥舞着自己那两只象小娃娃的脑袋一样大的拳头,尽管那个时候,拳击这项运动还没有传到法国,因而这门技艺的基本要领皮都也没有学过,可是他还是在他的第一个对手的眼睛上狠狠地揍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又狠又准,那个家伙的眼睛四周立刻有了一圈青紫色的印子;即使最最高明的数学家用圆规画个圆圈,恐怕也未必能画得比这个青紫色的圆圈更精确一点。
第二个对手上场了。要是说皮都在第二场角斗中感到有点儿疲乏,那么另一方面,他的对手却也明显没有先前那个壮实。因而这场角斗没有前场的时候长。皮都的大拳头击中了对手的鼻子。那个人的鼻子挨了这一拳以后血顿时就从鼻孔里涌了出来。
第三个对手只给打落一个牙齿,他是这三个人中间伤得最轻的。另外三个人则向皮都表示他不再欠他们什么了。
周围的孩子都带着对一个胜利者所抱有的那种敬意给皮都让路,他从他们中间挤了出去,平安无事地回到自己家里,或者说得确切一点,回到他姑母家里。
第二天,那三个学生来校上课的时候,一个眼睛青肿,一个鼻子豁开,另一个嘴唇肿大,福蒂埃神甫就开始盘问起他们来。但是这三个受了伤的孩子也真是好样儿的,他们谁都没有说出实情。福蒂埃神甫次日通过一种间接的途径,换句话说,就是通过一个和学校完全无关的曾经目睹那场角斗的人,才知道头天引起他关心的那三个学生脸上的伤是皮都打出来的。
说实在的,福蒂埃神甫不但要为学生的道德品质,而且也要为他们的身体状况向家长负责。这三个孩子的父母都来向他抱怨。必须采取一种方法来补救一下。因此皮都一连三天上午上好课后就都给关在学校里:一天为了他青人家的眼睛,一天为了他打破人家的鼻子,一天为了他打肿人家的嘴唇。
皮都给留在学校里的那三天使昂热利克小姐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就是每逢福蒂矣神甫把他留在学校里的时候,她就不给他吃午餐。这项决定对皮都的教育必然会有很大的好处,因为这样,在犯一个给他带来双重处罚的过失前是,他要郑重考虑一下了。
不过,皮都始终不明白人家为什么把他这个一句话都没说过的人叫作告密者,怎么会因为他揍了那些想要打他的人反而受到处罚。但是如果世上的一切我们都能理解,那就会失掉生活中的一种主要的情韵,就是神秘和意外所具有的那种情韵。
皮都就此一连三天上午课后都给留在学校里,在这三天里面,他光满足于吃到自己的早餐和晚餐。
满足这个词在这儿用得并不恰当,因为皮都其实一点儿也不满足。但是我们语言的词汇实在贫乏,法兰西学院又那么严格,所以我们就只好满足于我们所有的一切了。
皮都其实只是在别人向挑战的时候起来应战而已,自己并没露出一点寻衅的意思,反而受到了这种处罚。不过这倒使他赢得了大家的敬重。说实在的,这多少也因为他们看到了他那三拳的威力。
从那天起,皮都的生活就和别的学生的差不多,不同的只是别的学生的作业,做好不好没有一定,而皮都却总是每回作业做得最差的那五六个人中的一个。因而他课后给关在学校里的次数几乎比别的学生多一倍。
但是,我们应该说一下皮都性格中的一个特点,一个由于他受到,或者不如说没有受到的初级教育产生出的特点,那就是他对于动物的天生的喜好。他课后被罚留在学校里至少有三分之一是由于他的这种爱好。
昂热利克姑母美其名为课桌的那个少见的旧箱子很大,皮都又把里面分隔成许多格,这样它就好象成了一只里面各种攀援、爬行、飞行的动物都能放入一对的挪亚方舟①。箱子里有蜥蜴,有游蛇,有食蚁兽,有金龟子,还有青蛙。皮都为了这些动物多少总要受一点严厉的处罚,因而格外珍爱它们。
①挪亚方舟:《圣经》故事中挪亚为避洪水而造的长方木柜形大船。据《旧约•创世纪》载:上帝降洪水灭世时,“义人”挪亚蒙上帝宠爱,遵旨意造此船带全家及每种禽兽各一对避入;七日后,洪水泛滥,挪亚一家及所收各类动物得以留存。
皮都总在平时散步的地方收集小动物喂养。他想找几个蝾螈,这种动物在维莱科特雷十分普通,弗朗索瓦一世曾经把它作为自己的纹章,命人刻在城堡里的所有壁炉上。皮都后来终于弄到了这种动物。不过有件事使他感到十分纳闷,最后他只好把这件事也归入那些不为他所理解的事情中去算了。那就是他总是在水里发现这种诗人以为生活在火中的爬行动物。这种情况使他这个细心的孩子非常看不起诗人。
皮都在找到两个蝾螈后,就又开始去寻找变色龙。但是,这一回,他白白地四处搜寻,费了许多力气,还是一无所获。这番徒劳的尝试最终使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变色龙这种东西并不存在,至少在他们这个地方没有。
皮都确定了这一点后,就不再一个心眼地去寻找变色龙了。
在皮都做的翻译作业里,那些该死的用词不当和讨厌的句法错误多得就象小麦田里长出来的黑麦草一样,他课后给留在学校里有三分之二都是为了这个缘故。
在星期四和星期日,也就是不上学的那些日子里,皮都继续去水洼儿边捕鸟,去林子里猎兔。不过皮都人长得越来越大,十六岁那年身高已有五尺四寸,这时突然有件事使他不再那么专心一意地去从事他最喜爱的那种活动了。
在去狼原的那条路上,有一个名叫皮斯勒的村子,费朗索瓦一世的情妇美丽的安娜•德•埃利①的姓也许就来自这个村子。
①安娜•德•埃利即德•埃唐普夫人。
比约老爹的农舍就坐落在这个村子里,皮都每次经过那儿,几乎总意外地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站在那所农舍的门口。她脸色红润,性情活泼开朗,人们一般都按照她的教名叫她卡特琳,不过多数还是按照他父亲的名字,把她叫作比约特。
皮都开始只向比约特鞠躬致意,后来,胆子渐渐地变大了,鞠躬的时候脸上还露出了笑意,最后,有一天,他在笑吟吟地行了礼以后站住脚,大着胆子,臊得满脸通红,开口说了一句话,他觉得自己这么做十分冒昧。他说:
“早上好,卡特琳小姐。”
卡特琳是一个好心肠的姑娘,她象看到一个熟人似的对皮都表示欢迎。其实,皮都确实是她的熟人,因为两三年来,她至少每个星期总有一次看见他从自己家门前经过。不过光是卡特琳看见皮都,皮都却没有看见卡特琳。因为那个时候,卡特琳已经十六岁,而皮都还只有十四岁。上面已经说了皮都自己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
皮都的本领渐渐地受到卡特琳的赏识,因为他把自己抓到的最漂亮的鸟儿和最肥壮的兔子都送给这个姑娘,好让她见识一下自己的本领。这样一来,卡特琳对他大为称赞,皮都平时难得受到别人的赞扬,心里特别感动,完全被这种新鲜事儿吸引住了。因而他不再象过去那样一直走到狼原,却在半路上停了下来;他不再把整天时间用在拾取榉实和安置兔套上,却老在比约老爹的农舍四周转悠,想要见一见卡特琳。
这样一来,兔皮的数量明显地减少了,红喉雀和斑鸫几乎一只不拿回家了。
昂热利克姑母开始抱怨这种情况。皮都向她解释说兔子变得多疑,鸟儿也识破了陷阱,只吃树叶上和树干窟窿里的水了。
昂热利克姑母把兔子的精明和鸟儿的狡猾全归咎于哲学的发展,不过有种想法使她心里略微宽慰了点儿,那就是她的侄子有一天会拿到那笔助学金,进入神学院,在那儿学习三年,等到出来时就已经是一个神甫了。而当一个神甫的女管家是昂热利克小姐的一成不变的心愿。
这个愿望不可能落空,因为昂热•皮都一旦成了神甫,只能要他姑母做他的女管家,特别是姑母为他做了这一切。
只有一件事扰乱了这个老姑娘的美梦,那就是在她向福蒂埃神甫提起她的这个希望时,神甫摇了摇头,答道:
“亲爱的皮都小姐,要当神甫,你侄子就应该在博物学上少花一点精力,在《罗马名人录》或《世俗作家作品选》上多下一点功夫。”
“您这话的意思是说?”昂热利克小姐问。
“他作业里的用词不当和句法错误实在太多啦。”福蒂埃神甫答道。
这个回答使昂热利克小姐陷入了最苦恼的迷惘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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