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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巴士底狱
民众顶着七月的骄阳等在那儿,神情激昂,十分狂热。贡松带领的那些人刚和马拉的人汇合到一起。圣安托万区的人认出了圣马尔索区的弟兄们,就向他们招呼。
贡松站在那些革命党人的前面,马拉呢,却不见了。
广场上的景象十分可怕。
人们看到比约,叫嚷得就更加厉害。
“怎么样?”贡松朝他走过来问道。
“嗨!那个人真勇敢,”比约说。
“‘那个人真勇敢’,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贡松问道。
“我的意思就是说他很顽固。”
“他是不是不肯把巴士底狱交出来?”
“是的。”
“他是不是顽固地要抵抗围攻?”
“是的。”
“您认为他会抵抗很久吗?”
“他会抵抗到死。”
“好吧!那他就死吧。”
“但是我们得牺牲多少人啊!”比约嚷道,显然不相信上帝会把将军、国王、皇帝这些掌握生杀大权的人所擅取的那个权利赐给他。
“呸!”贡松说,“世上的人太多了,因为有一半人分不到面包,是不是,朋友们?”贡松转身对着大家说道。
“是的!是的!”人们带着崇高的牺牲精神嚷道。
“但是护城河呢?”比约问道。
“只要有一处给填满了就行,”贡松答道,“我已经算过了,我们一半人的身体就能把那条护城河全部填满,是不是,朋友们?”
“是的!是的!”人们象先前一样激动地重复道。
“那么,好吧,”比约沉重地说道。
这时候,德•洛内出现在城堡的平台上,后面跟着德•洛斯姆副典狱长和两三个军官。
“开始吧!”贡松对典狱长喊道。
典狱长转过身去没有睬他。
贡松对别人的威胁也许还能容忍,但是却受不了别人的轻蔑。他迅速举枪,瞄准射击,典狱长的一名随从当即倒下。
霎时间,枪声四起,仿佛就等着他的这个信号似的, 巴士底狱的灰色塔楼给子弹打出了一道道白色花纹。
在民众射出这排子弹以后,接下来是几秒钟的寂静,好象民众对自己刚刚做的事忽然感到害怕似的。
随后,在一座塔楼的顶部闪现出一道火光,散发出一团烟雾;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接着密集的人群中响起一片痛苦的喊叫声。巴士底狱向民众开了第一炮,一批人首先倒在血泊中。战斗打响了。
受到炮轰的民众刚才还那么气势汹汹,这时却好象非常惊骇。单从巴士底狱采取的这种防御措施上就可以看出,它是无法攻克的。民众开始显然以为,在这个政府不断对他们作出让步的时代,巴士底狱也会不经流血自己让步的。
他们搞错了。向他们开的这一炮就给他们所从事的那项宏伟的工作规定了一个限度。
紧接着那发炮弹之后,守卫部队从巴士底狱的平台上面,对准广场又射了一排子弹。
接下来,又是一片寂静,只听见这儿那儿发出几声喊叫,几声呻吟和几声哀鸣。
这时候,人群中起了很大一阵骚动:人们在把死者和受伤的人抬起来。
但是,民众并没有想要逃跑,即使这么想了, 算算人数,也会感到羞愧。
因为,林萌大道、圣安托万街和圣安托万区这时已经成了一片宽阔的人海,每一个浪头里都有一张人脸,每张人脸上都有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和一张发出威胁的嘴。
一转眼,这个地区所有房屋的窗口,即使是在枪弹射程以外的,都挤满了射手。
只要平台上或炮眼里出现一个荣誉军人或瑞士兵,就有一百支枪瞄准他。弹雨已经把遮蔽堡内士兵的那道石墙的墙角打坏了。
但是他们不久就厌倦了,不想再对巍然不动的石墙开枪射击。他们的枪要瞄准的是人的肉体,子弹打出去时,他们想看到的是血,而不是灰尘。
人群中闹哄哄的,各人都抢着发表自己的意见。
大家在那个发表意见的人的四周围成一圈,等他们发现他的建议不切实际的时候,就立刻离开他。
一个车匠建议按照古罗马的机械模型造一个投石器,把巴士底狱的围墙打一个缺口。
那些消防队员建议用水泵把大炮的引火药和炮手的火绳浇湿,可是却没发觉,就连功率最大的水泵也无法把水喷到巴士底狱围墙的三分之二的高处。
一个指挥圣安托万区人的啤酒批发商建议向巴士底狱喷射一些他们头天晚上搞到的罂粟油和薰衣草油,焚毁这座堡垒,因为这些油用磷一点就着。这个啤酒批发商此后获得一个不祥的名声。
比约一个接一个地听着所有这些人的建议。他听完最后这个建议后,就从一个木匠手里拿过一把斧子,在一阵弹雨中向前走去,聚集在他周围的那些人象麦田里的麦穗似的纷纷被子弹击中、打翻,最后他来到头一道吊桥旁的一个警卫室前面,子弹在屋顶上噼噼啪啪,嘘嘘作响,可是他冒着密集的子弹,上去砍断铁链,吊桥立刻就落下来。
这个近乎疯狂的举动前后只用了一刻钟,在这段时间里,人们都呼吸急促地盯着他。每听到一声爆炸,他们都以为会看到这个大胆的人从警卫室的屋顶上滚下来。大家这时都把自己的生命安危置诸脑后,心里只想着这个人所冒的危险。等到吊桥一落下来,他们立刻大叫一声,冲进第一个院子。
他们的行动那么敏捷,那么迅猛,那么难以阻挡,守军根本无法防御。
狂热的欢呼声向德•洛内表明他们所取得的这第一个胜利。
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个人给落下来的那座木桥压得粉碎。
接着,典狱长指给比约看的那四门大炮,仿佛呆在一个被它们照得雪亮的洞穴深处,轰的一声射出一排炮弹,在堡垒的第一个院子里横扫而过。
这排犹如一股飓风的炮弹在人群当中炸出一条血路:十一二个死人和十五到二十个受伤的人倒在炮弹爆炸的地方。
比约从警卫室的屋顶上滑下来,他落地的时候看到了皮都,他不知道他怎么会在那儿。皮都目光敏锐,这是所有偷猎者的习惯。他看到炮手们把火绳移近炮的火门,就一把扯住比约上衣的衣角,迅速把他往后一拉。他们两个人给一个墙角挡住,没有被堡内射出来的那排炮弹打中。
从这时起,情况变得严重起来,喧嚷变得令人畏惧,战斗变得你死我活。巴士底狱的周围一时间枪声四起,那些围攻堡垒的人比那些遭受围攻的人更有危险。最后,法兰西近卫军带着一门大炮前来参加战斗,隆隆的炮声和噼噼啪啪的枪声混合在一起。
这是一种使民众听了欢欣鼓舞的可怕的声音,这种声音使得那些围攻堡垒的人也吓了一跳,他们算算自己的人数,明白他们决不可能象这门大炮那样发出一种震耳欲聋的响声。
巴士底狱的军官从本能上感到他们手下的士兵气馁了,就从他们的手里拿过枪来朝人群射击。
这时候,有些围攻堡垒的人重新冲向前去,抬起死者,用这些尸体激励大家发起新的进攻,因为那些尸体身上的伤口会喊出复仇的口号。在枪炮声和民众的呐喊声中,有一小队神色从容、不带武器的市民出现在第一个院子的入口中;他们分开众人,走向前去,准备牺牲自己的生命,队伍前面只打着一面白旗,表明他们负有谈判的使命。
这是从市政厅来的一个代表团。选举人知道双方发生冲突后,想要阻止流血,就迫使弗勒塞尔向典狱长提出一些新的建议。
这些人代表全城人民前来要求德•洛内停火,以便确保公民、守备部队以及他自身的安全,还要求典狱长在堡垒里接纳一百个民兵。
这就是那些代表一路上散布的消息。民众对于自己开始进行的那件事感到害怕,又看到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担架上的那些伤员和死者,就准备支持这个建议,让德•洛内接受一部分失败,自己满足于一部分胜利。
看到那些代表以后,第二个院子里的守备部队就不再往外开枪了,并且示意他们可以走近,于是那些代表走上前去,脚下滑溜溜的全是血。他们大步跨过死尸,向受伤的人伸出手去。
在他们这种保护下,民众又聚集到了一起。死尸和伤员给抬走了,院子的石板地上只有鲜血留下的大块的紫红色斑点。
堡垒里不再向外轰击了。比约走出来想叫围攻的人也停止射击。他在门口碰到贡松。贡松手里什么武器都没有,象个受到神灵启示的人那样呆在枪林弹雨中间,他神态自若,仿佛是个刀枪不入的人。
“哎!”他问道,“那个代表团到哪儿去了?”
“到巴士底狱里面去了,”比约答道,“叫我们的人停止射击吧。”
“这没有用,”贡松说,口气那么肯定,就象上学给了他预测未来的能力似的,“他决不会同意的。”
“没有关系,既然我们成了军人,就应该遵守作战的惯例。”
“好吧,”贡松说。
接着,他就对着好象指挥他手下的全体民众的那两个人说道:
“去吧,埃利,去吧,于兰,叫他们别再开枪了。”
这两个副手听了首领的话,连忙冲出去,挤过密集的人群;不久,枪声就渐渐地稀疏起来,最后完全消失了。
一时出现了短暂的平静。民众利用这段时间赶紧护理伤员,受伤的人数这时已经达到三十五至四十人。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还听见巴士底狱的大钟敲响了两点的钟声。围攻是从中午开始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两个小时。
比约重新回到他的岗位上,现在轮到贡松跟在他的背后。
贡松不安地把目光转向那道铁栅栏门,显然心里很焦急。
“您怎么啦?”比约问。
“我觉得如果两个小时以内我们还不能把巴士底狱攻下来,那一切就都完了,”贡松答道。
“为什么呢?”
“因为宫廷那时会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会把贝桑伐尔的瑞士兵和朗贝斯克的龙骑兵派到这儿来,那样我们就会三面受敌,遭到夹击。”
比约不得不承认贡松说的这些话很有道理。
最后市政厅派到巴士底狱里面去的那些代表出来了,只消看一下他们那沮丧的神色,就可以知道他们一无所获。
“怎么样!”贡松喜气洋洋地说道,“我先前是怎么说的?我预言的事情必然会实现:这座该死的堡垒是没法挽救的。”
接着,他甚至也不问一问那些代表,就冲到第一个院子外面去,喊道:
“拿起武器!孩子们,拿起武器!典狱长拒绝了我们的要求。”
确实,典狱长刚看完弗勒塞尔的那封信,脸上就露出了喜色;他并没有接受代表们向他提出的那些要求,相的却大声嚷道:
“各位先生,仗是你们想要打的,现在再来谈判已经太晚了。”
代表们还是一再坚持,向他指出继续防守下去会带来的一切恶果。但是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临了就把他在两小时前对比约说过的那句话又对那些代表说了一遍。
“出去吧,不然我就下令向你们开枪。”
那些代表走了出来。
这一回,是德•洛内重新开始进攻的。他好象焦急得发了狂似的。那些代表还没有跨出第一个院子的门槛,德•萨克斯公爵的米塞特就奏出了一种曲调。有三个人倒下去:一个人死了,另外两个人受了伤。
这两个受伤的人一个是近卫军士兵,另一个是谈判代表。
后者的身份原可以使他不受伤害,所以看到这个人浑身是血地给抬走,民众又变得极为愤怒。
贡松的两个副手又回到他们原来的位置,呆在他的两旁。但是他们俩都抽时间去家里换了一套衣服。
不错,他们俩一个住在军械库附近,另一个住在夏罗纳街。
于兰早先是日内瓦的一个钟表匠,后来成了德•孔弗朗侯爵的跟班,他穿着那套好象匈牙利军官的军服似的制服回来了。
埃利以前是王后兵团里的一名军官,他也穿上了他的那套能使民众变得更有信心的制服,使他们相信军队是站在他们一边支持他们的。
战斗又打响了,变得前所未有的激烈。
这时候,巴士底狱的副典狱长德•洛斯姆走到典狱长的身边。
他是一个正直诚实的军人,但在他的身上也有一些平民的气质。他痛苦地看到了发生的一切,而且也预料到将要发生的事。
“先生,”他说道,“我们没有粮食,这您知道。”
“我知道,”德•洛内答道。
“您也知道我们没有接到命令。”
“请您原谅,德•洛斯姆先生,我接受的命令是关闭巴士底狱的大门,王上为此才把钥匙交付给我。”
“先生,钥匙除了用来关门以外,也可以用来把门打开。小心别既丢了城堡,又送了全体官兵的性命,让他们在同一天里赢得两场胜利。瞧瞧我们打死的那些人, 他们在地面上又重新冒出来。今天早上他们只有五百人,三小时前就变成了一万人,现在他们的人数已经超过了六万,明天就会发展到十万。等我们的大炮停止轰击的时候,这最终是免不了的,他们已经强大得可以用手来拆毁巴士底狱了。”
“您这么说话可不象个军人,德•洛斯姆先生。”
“但是我象一个真正的法国人,先生。我认为陛下并没有向我们下达任何命令……我认为市长先生派人对我们提出了一个完全可以接受的建议,这项建议的内容就是把一百名民兵领进城堡。为了避免我预见到的那些不幸,您完全可以同意德•弗勒塞尔先生的这个建议。”
“照您看来,德•洛斯姆先生,代表巴黎的这个权力机关是一个我们应该服从的权力机关罗?”
“在国王陛下不能直接对我们行使权力的情况下,是的,先生,我是这么看的。”
“那好!”德•洛内把他拉到院子的一个角上说道,“请念一下这个,德•洛斯姆先生。”
接着,他就把一张四四方方的小纸头递给他。
副典狱长念道:
坚持下去。我用帽徽和诺言哄住巴黎市民。天黑之前,德•贝桑伐尔就会给您派遣援军。
德•弗勒塞尔
“您是怎么收到这封短信的,先生?”副典狱长问道。
“夹在那些谈判代表带给我的那封信里面。他们以为交给我的是一封要我交出巴士底狱的书信,实际上却是一道要我保卫巴士底狱的命令。”
副典狱长低下头来。
“快到您的岗位上去吧,先生,”德•洛内说,“我不派人来叫您,您就不要离开。”
德•洛斯姆服从了他的命令。
德•洛内冷静地把那封信叠好,重新放进衣袋,随后就回到那些炮手旁边,命令他们放低炮筒对准人群。
那些炮手象德•洛斯姆一样,服从了他的命令。
但是这座堡垒的命运已经无法改变。任何人为的力量也不能推迟它的实现。
大炮每发射一颗炮弹,民众就呼喊着“我们要占领巴士底狱!”的口号来作为回答。
人们一面发出这种呼声,一面挥舞手臂。
在那些呼喊和挥舞手臂的人当中,呼喊得最响亮、手臂挥舞得最有力的两个人是皮都和比约。
不过他们都根据各自的性格行事。
比约象叭喇狗一样勇敢而自信,他冒着枪林弹雨,向前猛冲。
皮都则象狐狸一样小心谨慎,他生来具有高度的自卫本能,使出浑身解数留神观察,避开危险。
他的眼睛认出了杀伤力最大的那几个炮眼,看出了大炮即将开火时的轻微的抖动。他最后还猜到了围墙上的排炮向吊桥轰击的确切时间。
等他的眼睛完成了职司以后,就该由他的四肢来为他效力了。
他把肩膀和胸脯缩成一团,整个身体显得还没有一块从侧面看过去的木板大。
在这种时候,皮都,胖乎乎的皮都的整个身体(因为皮都只有两条腿是瘦的),就成了一条如同几何图线一样的棱边,既不宽,也不粗。
他在两座吊桥间的那条通道上选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那儿象一道由凸出的石头堆砌成的笔直的护墙。一块石头挡住他的头,另一块石头挡住他的肚子,第三块石头挡住他的膝头。皮都暗自庆幸,这道由天然和人工组合成的防御工事那么完善,使得他身上的每个受伤就会送命的部位都被一块石头遮挡住了。
他象一头躲在窟窿里的野兔似的伏在那儿,从那个角上,往外东打一枪,西打一枪,做做样子,因为在他的面前只有围墙和木片。但是这显然使比约老爹感到很高兴,他老是向他喊道:
“开枪呀,懒鬼,快开枪!”
他呢,也朝比约大声呼喊,但并不是为了鼓动他,而是想要平息他的热情。他喊道:
“不要这样把自己暴露出来,比约老爹。”
或者:
“您要留神,比约先生,快回来。大炮正对着您呢,我听见那个该死的米塞特发出了格格声。”
每当皮都一说完这些富有远见的话,四面就响起密集的枪声或炮声,守军开始对那条通道扫射起来。
尽管皮都不断提醒,比约还是凭着自己的体力和动作完成了一个又一个奇迹,但都徒劳无益。他虽然没有流血——当然,这并不是他的错,却冒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皮都屡次抓住他的外套尾部,就在枪炮快要打到他的时候,不顾他的反对,拉他卧倒。
可是比约总又站起来,他不仅象安泰①一样变得更有力气,而且脑子里还有新的念头。
有一刹那他想冲到木板桥面上去,砍断牵住铁链的横杆,就象他先前所做的那样。
于是皮都大声喊叫着阻拦他,等他看到自己的喊叫无济于事的时候,他就跳出自己隐蔽的场所,喊道:
“比约先生,亲爱的比约先生,要是您给打死的话,比约太太就要成为寡妇了。”
①安泰: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是海神波塞冬和地神该亚的儿子。格斗时只要身不离地,他就能从大地母亲身上不断汲取力量,所向无敌。后被英雄赫拉克勒斯发现他的这一特性,将他举到空中,把他扼死。
这时可以看到瑞士兵把他们的枪管从米塞特所在的那个炮眼里斜过来,以便射中那个想要使桥裂成碎片的勇士。
接着比约叫人把炮推来袭击桥面。可是这时候米塞特开火了,炮手们都往后退后,只有比约一个人留在原处开炮,于是皮都又从他隐蔽的场所跑出来。
“比约先生,”他喊道,“比约先生,请您看在卡特琳小姐的份上!想想看,如果您给打死了,卡特琳小姐就会成为一个没有父亲的孤儿。”
这个理由对比约的心灵产生的影响似乎超过了先前的那个理由,因此他让步了。
最后,农夫那个具有丰富想象力的头脑里又产生了另一个念头。
他一面朝广场跑去,一面嚷道:
“找一辆手推车!找一辆手推车!”
皮都想到凡是有益的事物,成双总归更好,就跟在比约后面,喊道:
“两辆手推车!两辆手推车!”
人们立刻推来了十辆手推车。
“拿些麦秸和干草来!”皮都跟着喊道。
立刻就有两百个人赶来,各人手里都拿着一捆麦秸或干草。
别的人把干燥的厩肥堆在担架上。
比约和皮都只好嚷着说他们所有的草料已经超过了需要的十倍。不出一个小时,就可以堆成一个和巴士底狱一样高的草堆。
比约走到一辆装满麦秸的手推车的把手当中,他并没有把车朝前拉,而是向前推去。
皮都也按照比约的样子做,心里却并不明白这么做的目的,不过他觉得照着农夫的样子做总不会错。
埃利和于兰猜出了比约的打算;他们俩也各自抓起一辆手推车的把手,把车推进院子。
他们刚把车推过门槛,就受到一阵扫射。他们听见枪弹嘶嘶地打在麦秸或侧栏以及车轮的木架上。但是没有一个人给枪弹击中。
等这排子弹打过以后,两三百个射手就跟在这几个推车人的后面,向前冲去,他们在这道防御物的遮蔽下,钻到桥板底下。
在那儿,比约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火镰和一些火绒,用一张纸包了一撮火药,随后用火点着。
火药烧着了纸,纸又烧着麦秸。
每个人都分到一根麦秆火把,四辆车上的麦秸一下子全烧着了。
为了把火扑灭,城堡里的守军得跑出来;可是他们一跑出来,就肯定有死亡的危险。
火苗窜到了桥面上,用锐利的火舌吞噬着木头,顺着桥的构架蜿蜒曲折地烧过去。
院子里爆发出的一阵欢呼声立刻在整个圣安托万广场上回响。民众看见巴士底狱的塔楼上冒出了浓烟,以为守军中发生了什么不可收拾的内讧。
实际上,烧红的铁链这时从梁木上脱落了。桥落下来,有一半给烧断了,另一半还在燃烧,噼噼啪啪地直冒烟。
消防队员带着水泵赶来。典狱长下令开炮轰击,但却遭到荣誉军人的拒绝。
只有瑞士兵服从他的命令。可是瑞士兵不是炮手,因此他们只好撂下大炮不用。
相反,法兰西近卫军看到城堡里的炮火一停,就架起炮来开始袭击:他们的第三发炮弹轰倒了那道栅栏门。
典狱长登上城堡的平台,想看看市长答应的援军是否开来了,这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周围都是烟雾,于是迅速走下平台,命令炮手开炮。
荣誉军人的拒绝使他大发雷霆。栅栏门的倒塌使他明白大势已去。
德•洛内知道自己受人痛恨,料到自己无法得到解救。在战斗持续的那段时间里,他脑子里早就产生了一个想法,那就是让自己葬身在巴士底狱的瓦砾底下。
当他感到所有的防御措施都属于徒劳时,他就从一个炮手手里夺过一根火绳,朝那个储放弹药的地窖冲去。
“火药!”很多人惊恐地嚷起来,“火药!火药!”
他们看到那根火绳在典狱长手里闪闪发亮,猜出了他的意图。有两个士兵冲过去,在他打开地窖门的时候,把刺刀架起来挡在他的胸前。
“你们可以把我杀死,”德•洛内说,“但是你们下手得再快也阻止不了我把这根火绳丢在那些火药桶中间,那样,围攻和被围攻的人,你们都会给炸上天去。”
那两个士兵站在那儿,仍旧把刺刀架着挡在德•洛内的胸前,但是德•洛内仍然是他们的指挥官,因为大家都感到他手里掌握着他们所有人的生命。他的行动使每个人都呆在原处不动。那些进攻的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就把他们的视线投向院子里面,他们看到了那个受到手下人威胁、反过来又威胁他的手下人的典狱长。
“听我说,”德•洛内说,“这真实得就象我手里掌握着你们大家的生死一样,只要你们中间有一个人朝这个院子里走一步,我就把火药点起来。”
那些人听了他这番话,好象感到地面在他们的脚下颤动。
“您有什么愿望?您有什么要求?”许多人用恐惧的声调喊道。
“我想写个投降条款,体面地投降。”
那些进攻的人并不重视德•洛内说的这些话;他们不相信他会做这种绝望的行为;他们想要进去。比约走在前头。忽然他打了个哆嗦,脸色发白,他想到了吉尔贝大夫。
要是比约只考虑他自己的话,那么把巴士底狱和他一起炸毁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无论如何,得保住吉尔贝大夫的生命。
“停下!”比约向埃利和于兰迎过去喊道,“看在囚犯的份上停下!”
于是这些舍生忘死的人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地往后退去。
“您有什么愿望?”他们问道,又向典狱长提出了守备部队已经向他提过的那个问题。
“我希望大家都退出去,“德•洛内说,”只要在巴士底狱的院子里还有一个外人,我就不接受任何建议。”
“但是,”比约说,“您不会趁我们不在的时候重新组织抵抗吧?”
“如果投降条款遭到拒绝的话,你们会发现一切都和现在相同:你们呆在那道门口,我就站在这儿。”
“您说话算数吗?”
“我以一个绅士的名誉担保。”
几个人摇了摇头。
“以一个绅士的名誉担保!”德•洛内又重复了一遍。“当一个绅士作出保证的时候,难道你们有谁还表示怀疑吗?”
“不,不,没有人怀疑!”五百多个人喊道。
“把纸、笔和墨水给我拿来。”
典狱长的命令立刻被执行了。
“好啦!”德•洛内说。
接着,他转身对着那些围攻的人说道:
“现在,你们这些人退出去吧。”
比约、于兰和埃利以身作则,带头退了出去。
所有别的人都跟着他们退出。
德•洛内把那根火绳放在一边,把纸放在膝盖上写起投降条款来。
荣誉军人和瑞士兵明白他写的这份东西关系到他们的生命安全,所以都默默地带着敬畏恐惧的神气看着他写。
德•洛内在动笔以前扭过头去,看到院子里空荡荡的。
一转眼外面的人都知道了刚才院子里面发生的一切。
正如德•洛斯姆先前所说的,人们都从地底下冒了出来。这时候围住巴士底狱的一共总有十万人。
聚在广场上的不单单是工匠,各个阶层的公民都有;呆在那儿的也不都是健壮的男子汉,还有许多孩子和老人。
所有的人都拿着武器,大声呼喊。
这儿那儿,在人群中间,还可以看到一个含着眼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绞扭着自己的胳膊,用绝望的手势诅咒着这个石头的巨人。
这是一个亲生儿子刚在巴士底狱里给打死的母亲,一个自己丈夫刚在巴士底狱里给打死的女人。
但是,巴士底狱已经好一会儿没有发出声响了,也看不见火苗和烟雾。巴士底狱不再发光了。巴士底狱象一座坟墓似的静默无声。
要想数清堡垒围墙上的累累弹痕真是白费力气。每个人都曾想朝这个明显地象征暴政的花岗石怪物打一枪。
因此,当他们得知万恶的巴士底狱准备投降,典狱长答应把它交出来的时候,谁也不愿相信。
他们还不敢相互庆贺,只是默默地等待着。就在这片怀疑的气氛中,他们看见从一个枪眼里,伸出一柄剑来,剑尖上插着一封信。
不过,在那封信和围攻的人中间,隔着巴士底狱的那道蓄满水的既宽又深的护城河。
比约要人给他一块木板,拿来的三块伸出去都够不到他确定的目标,它们都太短。第四块才碰到了护城河的另一侧。
比约尽力把它摆牢固了,然后毫不迟疑地大胆走上这道摇摇晃晃的桥。
所有的人都敛声屏息,他们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这个人;他仿佛悬挂在护城河的上面,河里的水象科库托斯河①的水一样停滞不动。皮都战战兢兢地坐在河旁斜坡的边上,把脑袋埋在膝盖当中。
他失去勇气,直掉眼泪。
比约走到那块板的三分之二的地方,忽然,板一摇晃,比约伸开双臂,掉了下去,消失在护城河里。
皮都大喊一声,跟着跳下水里,就象一头跟在主人身后的纽芬兰狗一样。
这时,一个人走近比约刚从上面掉下去的那块木板。
①科库托斯河:希腊神话中冥上的河流。
他毫不迟疑地走上去。这个人就是夏特莱的执达员斯塔尼斯拉斯•马亚尔。
他走到皮都和比约在污泥中挣扎的那个地方,向下面看了一眼,看到他们俩无疑会平安地游到岸边,就继续朝前走去。
半分钟后,他就到了护城河的另一边,拿了插在剑尖上的那封信。
接着,他象原来一样神态安详地迈着坚定的步子,从他先前走过的那块木板上返回。
但是,就在大家都挤在他周围看那封信的时候,从城墙的枪眼里又射出了一阵弹雨,同时还听见一声可怕的爆炸。
从所有人的胸膛里发出一声呐喊,一声表明全体民众复仇的呐喊。
“你们还相信专横暴虐的人吗?”贡松嚷道。
接着,民众不再理会什么投降条款和火药,不再顾及自己和囚犯的生命,也不再幻想和希望,就只要求复仇,他们冲进院子,这一次的人数不是几百,而是几千。
这时候,阻止人们顺利进门的不再是密集的子弹,而是那道过于狭窄的门。
听到这声爆炸,呆在德•洛内身旁的那两个士兵就朝他扑过去,另一个士兵夺过火绳,把它踩在脚下。
德•洛内拔出藏在手杖里的剑,想要自杀,可是士兵们把他的剑打断了。
这时他明白自己除了等待以外,什么别的事都做不成了。他等待着。
民众冲上前去,守备部队伸出双臂去迎接他们,巴士底狱被他们用武力攻占了,没有签署什么投降条款。
这是因为一百年来,这座皇家堡垒里面关着的不光是死气沉沉的事物,还有思想。思想轰倒了巴士底狱的围墙,人民从缺口走了进去。
至于停火期间,在一片寂静当中射出的那排子弹,那场出乎意外的、失策的、不顾死活的袭击,永远也没有人知道是谁下的命令,是谁挑动的,又是谁执行的。
有的时候,整个民族的未来就搁在命运的天平上,一个秤盘占了优势,每个人都以为达到了确定的那个目标。忽然,一只无形的大手让一把匕首,或是一颗手枪子弹落在另一个秤盘里。于是一切都改变了,只听见一种喊声:“叫战败的人遭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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