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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15 0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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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在王后那边
当国王上了一堂有关秘术的课,学着从哲学上来反对革命的时候,王后这个在哲学上另有一番扎实、深刻的见解的人,在她的宽大的书房里,把所有那些被人称做她的亲信的人(无疑因为她还没有给过他们哪个人一个机会来表明或考验他们对她的忠诚)都召集到自己身边。
他们在王后那边也详尽无遗地叙述了白天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
她甚至是第一个了解这些情况的人,他们知道她十分勇敢,所以毫无难色地把危险告诉了她。
一些将军和朝臣,还有几个教士和女人呆在王后周围。
门口,在垂下来的门帘外面,还有好几群充满勇气和热情的年轻军官,他们从周围发生的这些暴动中看到一个他们盼望已久的机会:那就是可以当着宫廷里的那些贵妇人的面显露一下自己的身手,就象在比武时那样。
所有这些人,不管是和宫廷有着密切关系的人还是忠于王室的仆人,都专心致志地听着德•朗贝斯克先生讲述巴黎的情况。他目击了巴黎发生的所有那些事,立刻率领他的那团仍然带着杜伊勒里宫的尘土的士兵赶到凡尔赛,好把真实的情况讲给那些惊慌失措的朝臣听,使他们心里得到宽慰,因为他们中有几个把已经十分严重的局势还要加以夸大。
王后坐在一张桌子旁边。
我们在这个故事①开场的时候曾经看到她手里拿着橄榄枝,跨过北面的国境线,来和法国王太子成亲;后来有天晚上,我们又看到她和德•朗巴尔夫人②一起走进麦斯麦的那所神秘的寓所,嘻嘻哈哈,将信将疑地坐那个她来祈求预示未来的象征性的小木桶旁边。可是现在她既不是早先法国王储的那个温柔、漂亮的未婚妻,法兰西的保护天使,甚至也不是后来那个美丽、娴雅的王妃。
①指作者所写的这一整套描写法国君主政体腐败、衰亡过程的小说。
②德•朗巴尔夫人(1749—1792):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密友。
不!坐在那儿的是一位高傲、果断、皱着眉头、嘴上挂着轻蔑神情的王后,是一个听凭内心的一部分爱情流失、而用怨恨的毒液来取代原来那种振奋精神的柔情的女人。这种毒液不断地往里流去,最终肯定会流进她的血液。
总之,她就是凡尔赛的画廊里的第三幅画像上的那个女人,换句话说,她已经不是玛丽•安托瓦内特,也不是法国王后,而是一个被人们开始用“奥地利女人”这个外号来称呼的女人。
在她背后,有个年轻女人一动不动地斜躺在暗处的一张沙发上,脑袋向后靠着沙发垫子,用手撑着额头。
这就是德•波利尼亚克夫人。
王后看到德•朗贝斯克先生,就做了一个非常高兴的手势,那意思就是说:
“啊,我们总算可以知道所有的情况了。”
德•朗贝斯克先生鞠了一躬,做了个手势,请求王后原谅他的肮脏的靴子、满是尘埃的衣服和那把变了形和不能完全插入刀鞘的马刀。
“嗳!德•朗贝斯克先生,”王后说,“您是从巴黎来的吗?”
“是的,陛下。”
“民众在干什么?”
“他们杀人放火。”
“是因为头脑发昏,还是出于怨恨?”
“不,是由于本性凶恶。”
王后沉思起来,好象准备赞同他对民众的看法,随后摇了摇头,说道:
“不,亲王,民众并不凶恶,至少没有理由这样。什么也别对我隐瞒。他们是不是发狂了?是不是充满怨恨?”
“唉!我想这是一种一直发展到疯狂的怨恨吧,夫人。”
“怨恨谁呢?啊!您又犹豫起来了,亲王。注意,要是您用这种方式讲述,那我就不再象现在这样问您了,而要委派我的一个骑马侍从到巴黎去。他用一小时去那儿,一小时搜集情况,再用一小时返回,过三个小时,这个人就会象荷马笔下的一个传令官那样完完全全地把那边发生的事都讲给我听。”
德•德勒—布雷泽先生嘴上含着微笑走上前来。
“但是,夫人,”他说道,“民众的怨恨和您有什么相干,那跟您没有一点儿关系,民众可以怨恨一切,除了您。”
王后并没有驳斥这些恭维她的话。
“得啦!得啦!亲王,”她对德•朗贝斯克说道,“说吧。”
“嗨!是的,夫人,民众是出于怨恨才这么干的。”
“是怨恨我吗?”
“怨恨一切统治他们的人。”
“说得好!这是实话,我感觉到了,”王后坚定地说。
“我是军人,陛下,”亲王说道。
“好吧!好吧!那么就象个军人似的对我们说说吧。哎,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没什么好做的,夫人。”
“怎么!没什么好做的,”王后利用那句话在她身边那些穿着绣衣服、佩着金色剑鞘的剑的人中引起的嗡嗡声喊道,“没什么好做的!您,一个洛林的亲王,在民众根据您的说法正在杀人放火的时候,竟然对法国王后说出这句话来,您竟然说没什么好做的!”
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这些话又引起了一片嗡嗡声,不过这一回是表示造成。
她转过身去,对围着她的那圈人扫了一眼,在所有那些眼睛闪闪发亮的人当中,寻找那些目光最最明亮的人,以后可以就此看出最最忠诚的人。
“没什么好做的!”亲王又说道,“因为让巴黎人自己平静下来,他们才恢复平静,——他们只有在被激怒的时候才变得好战。为什么要赐给他们战斗的荣誉,去冒打仗的危险呢?让我们保持安静,过三天,巴黎就不会再有什么骚乱了。”
“但是巴士底狱呢,先生?”
“巴士底狱!它的门会被关上,那些攻占它的人会被逮捕,事情就是这样。”
在那群先前默不作声的人当中传出了一阵笑声。
王后又说道:
“注意,亲王,这会儿您的话叫我太放心了。”她一只手托着下巴沉思起来,猛然发现德•波利尼亚克夫人脸色苍白,神情忧伤,好象出了神似的。
伯爵夫人显得十分害怕地听着所有这些新闻,只有在王后站住脚望着她微笑时才笑上那么一笑,不过这种笑容就象一朵枯萎的花那样苍白黯淡。
“嗳!伯爵夫人,”王后说,“您对所有这一切有什么看法?”
“咳!没有,”她答道。
“怎么,没有!”
“没有。”
接着她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沮丧神情摇了摇头。
“得啦,得啦,”王后俯身对着伯爵夫人的耳朵小声说,“我的迪亚娜原来是一个胆小鬼。”
接着她高声问道:
“勇敢的德•夏尔尼夫人在哪儿?我看,我们需要她来使我们的心安定下来。”
“伯爵夫人准备出去的时候被召到王上那儿去了,”德•米塞里夫人说。
“啊!在王上那儿,”玛丽•安托瓦内特漫不经心地答道。
不过,这时候,王后发觉她的周围突然奇怪地静下来。
因为有关巴黎骚乱的种种消息好象一下重于一下的打击,接连不断地传到凡尔赛。这些前所未有的、难以置信的事也许使那些最最坚强的人惊呆了,而不是吓傻了。
王后明白必须使这些垂头丧气的人重新振作起来。
“谁也不能给我出个主意吗?”她问道。“那好,我自己来拿个主意吧。”
每个人都走近玛丽•安托瓦内特。
“民众,”她说道,“并不凶恶,只是误入歧途。他们不了解我们,所以才怨恨我们。我们应该接近他们。”
“以便惩罚他们,”一个人说道,“因为他们不相信他们的主人,这就是一项罪行。”
王后朝说话的那个方向望过去,认出了德•贝桑伐尔先生。
“哦!原来是您,男爵先生,”她说道,“您是来给我们出什么好主意的吧?”
“我已经说出了我的意见,夫人,”贝桑伐尔鞠了一躬说道。
“好吧,”王后说道,“王上会惩罚的,但是只会象个仁慈的父亲那样。”
“爱得深,责得严,”男爵说。
随后,他转身对着德•朗贝斯克先生,说道:
“您不同意我的意见吗,亲王?民众杀害了一些人……”
“唉!他们把这称作报复,”一个女人声音低沉地说道,王后听到这个柔和的、十分悦耳的嗓音就回过头去。
“您说得对,亲王夫人。他们的错误正在这一点上,亲爱的朗巴尔,因此我们要宽容一点。”
“但是,”亲王夫人怯声怯气地说道,“在考虑是否应该对民众进行惩罚之前,我想应该先考虑一下我们是否能够战胜他们。”
周围的人发出一声愤怒的喊叫,对刚从亲王夫人那张高贵的嘴里说出来的那个事实表示反对。
“胜得了!瑞士兵哪儿去啦?”一个人说。
“德意志兵呢?”另一个人说。
“侍卫队呢?”又有一个人说道。
“你们不相信军队和贵族吗?”一个穿着中尉军服、属于贝尔希尼轻骑兵团的青年嚷道,“我们难道应该受到这种耻辱吗?想想看,夫人,从明天起,只要王上愿意,他就可以聚集起一支四万人的军队,把它派往巴黎,捣毁那座城市。想想看,四万个忠实皇家的军人完全抵得上五十万个巴黎叛乱者。”
正在这么说着的那个青年无疑还有许多一样充足的理由好说,可是他看到王后的眼睛盯着他,就突然停下来;他是站在一群军官的中央说这番话的,他的热情使他远远地越出了他的军阶和礼仪所能允许的范围。
他停了下来,就象上文所说的那样,对于自己的话所产生的效果感到很羞愧。
但是已经太晚了,王后正好听见了他的话。
“你了解那儿的局势吗,先生?”她和蔼地问道。
“是的,陛下,”那个青年涨红了脸说道,“我当时在爱丽舍田园大街。”
“那么,勇敢地说吧,来,先生。”
那个青年红着脸从一排排给他让出路来的人中间走出来,朝王后走去。
这时,德•朗贝斯克亲王和德•贝桑伐尔先生一起向后退去,好象觉得这样一同商讨有损自己的尊严。
王后一点没有,或者说好象一点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这种举动。
“先生,王上手里真有一支四万人的军队吗?”她问道。
“是的,陛下。”
“在巴黎周围吗?”
“在圣德尼、圣芒代、蒙马特尔和格勒内尔①。”
“说说细节,先生,说说细节。”王后嚷道。
①这些地方都在巴黎附近。
“夫人,德•朗贝斯克先生和德•贝桑伐尔先生对此能比我说得更加精确。”
“说下去吧,先生。我就爱听由您嘴里说出来的那些细节。那四万人是受哪个人的指挥?”
“首先,受德•贝桑伐尔先生和德•朗贝斯克亲王的指挥;另外还受德•孔代亲王、德•纳博纳•弗里茨拉尔先生和德•萨尔克纳伊姆先生的指挥。”
“真的吗,亲王?”王后回头望着德•朗贝斯克问道。
“是的,陛下,”亲王鞠了一躬答道。
“在蒙马特尔,”那个青年说,“有一片停炮场。不出六个小时,蒙马特尔周围的整个地区就可能化为灰烬。由蒙马特尔先发出开火的信号,万桑跟着响应,随后一万人从爱丽舍田园大街,一万人从地狱城关,一万人从圣马丁街,一万人绕过巴士底狱往城中进发,这样巴黎四面都能听到密集的枪炮声,巴黎连一天也守不住。”
“啊!这可是一个明确地说出自己看法的人;这是一个周密的计划。您对此有什么看法,德•朗贝斯克先生?”
“我认为,”亲王轻蔑地说道,“这个骑兵中尉真是一位出色的将军。”
“至少,”王后看到那个年轻军官气得脸色发白,连忙说道:
“至少他不是一个悲观失望的军人。”
“谢谢,夫人,”那个年轻军官鞠了一躬,说道,“我不知道陛下会作出什么决定,但是,请陛下把我看作准备为您献出生命的人中的一员,请陛下相信,在这件事上,我做的只是四万个军人随时准备做的事,当然不包括我们的首领。”
说完这些话,这个青年就谦恭地向那个曾经羞辱他的亲王行了个礼。
他的这副谦恭的神态比他先前所作的那番忠诚的保证给王后留下的印象要更为深刻。
“您叫什么名字,先生?”她问那个年轻军官。
“德•夏尔尼男爵,夫人,”他欠身答道。
“德•夏尔尼!”玛丽•安托瓦内特不禁涨红了脸喊道,“那么您是不是德•夏尔尼伯爵的亲戚?”
“我是他的弟弟,夫人。”
那个青年又姿态优雅地鞠了一躬,以前他从来没有把腰弯得这么低。
“听到您开始说的那些话,我本来应该,”王后说,她恢复了镇定,用坚定的目光朝四周扫了一眼,“我本来应该看出您是我的一个最最忠实的仆人。谢谢您,男爵。我以前怎么没在宫廷中见到您?”
“夫人,我的哥哥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他要我留在军队里,所以七年来我一直荣幸地在国王的军队里服役,我只到凡尔赛来过两次。”
王后盯着这个青年人的脸望了好一会儿。
“您长得很象您哥哥,”她说,“他竟然不把您引见给我们,让您在宫廷里自我介绍,我为此要好好责备他一顿。”
接着王后转身望着她的朋友伯爵夫人;她面对着眼前这个场面,依然一动不动地靠在沙发上。
但是,别的在场的人却不是这样。军官们看到王后刚才给予那个青年的欢迎很受鼓舞,竞相夸大自己对于王朝的热情。在每群人中间,都能听到一些慷慨激昂表示能够征服整个法国的言辞。
玛丽•安托瓦内特对于他们这种显然迎合她的内心思想的情绪充分加以利用。
她宁愿战斗,不愿忍受;宁愿死去,不愿让步。因此,她刚听到巴黎传来的那些消息,就决定顽强抵抗,把这场快要吞没法国社会一切特权的叛乱风潮镇压下去。
如果世间有一种盲目的力量,一种失去理智的力量,那就是数字和希望所产生的力量。
一个后面不断加上零的数字很快就会超出世上的所有财源。
一个阴谋家或是一个暴君的意愿也是如此:他们单凭自己的一些渺茫的希望,胸中就充满了热情,拟定出一些宏伟的计划,这些计划还没来得及在雾霭中充实凝聚,就被一阵风给吹散了。
玛丽•安托瓦内特听了德•夏尔尼男爵说的那些话,听了在场的其他人发出的热烈的欢呼,感到自己好象率领着一支强大的军队。她听见她的那些不伤人的大炮发出的隆隆声,这些大炮肯定会使巴黎市民感到心惊胆战,她为此十分高兴,好象自己已经取得了一个决定性的胜利。
在她周围,许多富有朝气、充满了爱和自信的男人和女人把那些引人注目的骑兵、带着重武器的龙骑兵、勇敢的瑞士兵和喧闹的炮兵一一列举出来,嘲笑巴黎市民拿着的那些装着原木柄的粗糙的长矛,根本没有想到在这些粗劣的武器头上会挂着法国那些最最高贵的人的脑袋。
“至于我,”德•朗巴尔亲王夫人低声说道,“枪和长矛比起来,我更害怕长矛。”
“因为它更难看,亲爱的戴莱兹,”王后笑着说,“但是,不管怎样,你放心。我们的巴黎矛兵不是摩拉①的那些有名的瑞士矛兵的对手,而且现在的瑞士兵手里不仅有长矛,还有上好的火炮,感谢上帝!他们的枪法很准。”
①摩拉:瑞士地名,一四七六年瑞士人在此战胜无畏的查理。
“哦!至于这一点,我可以作出保证,”德•贝桑伐尔说。
王后又回头望着德•波利尼亚克夫人,想看看所有这些保证是否使她恢复了镇定,但是伯爵夫人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苍白和不安。
王后心肠很好,常常为了这个朋友牺牲自己的尊严,她想使她的朋友脸色欢快一点,但却没有成功。
那个年轻女人依然脸色阴沉,好象陷入了最最忧伤的沉思。
这种沮丧的神情只使王后感到难受。那些年轻军官的热情却一点没有减低,他们所有的人,除了那些高级将领,都围在他们伙伴德•夏尔尼男爵周围,拟订作战计划。
在这片兴奋活跃的气氛中间,国王一个人从外面笑吟吟地走进来,前面既没有人引路,也没有派人来指示。
王后激发了周围那些人的热情,心情十分激动,就冲过去迎接国王。
一见到国王,大家的谈话就都停了下来,四周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每个人都等着国王开口说话,等着他说句激动人心、令人信服的话。
大家都知道,在云雾负有充足的电荷时,稍有撞击就会产生电光。
在朝臣们的眼里,相互走近的国王和王后就是两股会迸发出霹雳来的强大的电流。
他们在一旁战战兢兢的听着,急切地杨要听到国王开口说的最初几句话。
“夫人,”路易十六说道,“在所有这些闹轰轰的事件中,他们忘了把夜宵送到我的房间里,请您让我在这儿吃吧。”
“这儿!”王后嚷道,她一下子愣住了。
“如果您同意的话。”
“但是……陛下……”
“不错,您在和他们谈话。唉!但是我可以边吃边谈嘛。”
夜宵这个简单的词使大家的热情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但是听了他说的最后那句话:我们边吃边谈,年轻的王后禁不住认为在他这种异常镇定的态度中也蕴藏着几分英雄的品质。
国王无疑想要通过他那安详镇定的态度来消除大家对局势产生的恐慌。
是的,玛丽•戴莱兹的女儿无法相信在这种危急的时候这个圣路易的子孙竟会摆脱不了自己日常生活上的物质需要。
玛丽•安托瓦内特搞错了。国王肚子饿了,就是这么回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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