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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无政府主义者──葡萄牙诗人蒲叟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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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2 21:5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灵魂的无政府主义者──葡萄牙诗人蒲叟亚
奚密

 一

「人生不如一行波特莱尔。」
          ──芥川龙之介

 中等身材,略显清瘦的脸上一副浓眉大眼,嘴上一撮小胡子。他,总是穿戴整齐,通常是一套深色西装,配上一枚端庄的领带或领结,再加一顶薄呢帽子。他的生活也是那么清楚规律,每天准时上下班,坐在办公室里为外贸公司翻译各类商业书信。
 他终身未婚,虽然有过一次短暂的罗曼史。他极少出门,十七岁以后,基本上只待在首都市内。他沉默寡言,没有什么亲人或亲近的朋友。除了酗酒,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虽然「杯中物」是他四十七岁就离开人世的罪魁祸首。
 谁会想到,这个孤独的现代单身上班族,不但是葡萄牙语诗歌史上的佼佼者,而且在他辞世半世纪后,被公认为全世界最杰出的现代诗人之一?更令人惊讶的是,相对于他平淡规律的生活,他透过文学创造了一个可能是人类诗史上最丰富多元的虚构世界。
 他是个写作狂,在任何能利用的纸片上书写诗歌,散文,评论,日记,笔记,新书纲要。写完就放在一个大箱子里。他的笔迹潦草,一张纸上写得密密麻麻,有时一张纸上,不但有作品原稿,还有不同的版本,眉批,备忘录等。造成日后学者整理他的手稿时高度的困难。他生前发表的作品包括一百五十首诗和百余篇散文。但那仅仅是冰山的一角而已。那个八宝箱直到他去世后才被发现,近一,二十年来陆续被整理出版。到目前为止,编目的作品已经超过两万七千五百篇,另外还有若干手稿有待整理。
 他的写作是博杂的。主要是诗歌,旁及小说,戏剧,散文,此外还有关于哲学,星象学,语言学,神秘主义,美学,伦理学,心理学,翻译文学的著作。他甚至还写过一本里斯本导游手册,写过摔角,写过暴露狂。
 如此简单的现实生活和如此复杂的内心世界,形成强烈对比。虽然很多作家和艺术家都有意无意地和现实抱持某种距离,但像这样极端的例子,即使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少有的。是什么力量,什么原因,使得他生命的天秤上创作远远超过生活的比重?

 二

「我,无用事物的严肃调查者\'」
         蒲叟亚?署名「甘柏斯」?

 佛蓝多?蒲叟亚?Fernando Pessoa?一八八八年出生于里斯本。不满五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两年后母亲再嫁,继父是葡萄牙派驻南非的副领事,他入学当地的英语学校。除了十三岁那年曾回葡萄牙一年外,一直和家人住在南非,直到十七岁才回返祖国,在以后的三十年里他几乎没离开里斯本一步,每日上下班,写作,酗酒,直到病逝。
 从小在国外生活受教育,奠定了蒲叟亚良好的外语基础。除了母语,他也通英文,法文和拉丁文。作为诗人,他受到的影响包括英国浪漫主义,法国象征主义,美国诗人惠特曼,意大利未来主义和葡萄牙经典作家。一九一二年开始他的文学生涯。最早发表的作品是文学评论。两年后开始发表诗歌。
 「蒲叟亚」在葡文里是「个人」也是「面具」的意思。迥异于大多数人,他的名字和他的个性,诗观,完全吻合。如果莎士比亚说世界是舞台,人人是演员的话,对蒲叟亚而言,自我是舞台,是他所创造出来的人物表演的空间。在他的诗歌里,他一共创造了七十二个「面具」,诗人称呼他们为「异名者」和「半异名者」,他们各有各的外型,个性,生平,思想和政治,美学,及宗教立场。和诗人一样,他们都是单身汉,也出版诗集。更奇特的是,这些异名者之间有书信来往,互相品评,翻译彼此的作品,有的甚至还有亲属关系或合作写作。诗人认为他所创造的异名者各自是一出戏,彼此的互动又构成另一出戏。或者,我们也可以将他们比喻为一个交响乐团,每一个异名者是一种乐器,各有其独特的声音,但是合起来他们能演奏出庞大丰富的乐章。而诗人既是指挥,也是作曲家。
 蒲叟亚的七十二位异名者和半异名者中,有三位最重要。第一位是甘柏斯。甘先生一八九○年出生在小镇塔维拉。他个子较高,有犹太血统,是个双性恋者。早年在苏格兰首府求学,后来成为海洋工程师,住在伦敦,大部分时间花在环游世界上,对东方尤其感兴趣。中年以后,他厌倦了花花公子的生活方式,回到里斯本去定居。甘先生早年倾向浪漫派,中年讴歌未来派,晚年是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终其一生,他是个感觉论者。他反对象征,相信除了感官经验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但是感官导致重复,重复导致厌倦。这是他最终放弃旅行,放弃爱情,放弃生活的原因。
 在蒲叟亚的众多「面具」中,甘柏斯最能代表诗人的「他我」──诗人压抑欲望和内在冲突的客体投射。相对于蒲叟亚的孤癖和禁欲,甘柏斯沉溺于颓美和感官。蒲叟亚只喝酒,甘柏斯嗑药,吸鸦片,还在诗里写道:「生命像一支淡而无味的香烟/除了把它抽完我一事无成」?〈吸鸦片者〉?。相对于蒲叟亚三十年如一日的规律生活,从灿烂归于平淡后的甘柏斯自白:
 我活过,学习过,爱过,甚至相信过,
 而现在,我羡慕任何一个乞丐只因
 他不是我
     ?〈烟草铺子〉?。
 现实生活里,蒲叟亚唯一的一次恋爱对象是欧菲莉亚。柯珞兹女士。甘柏斯写信给她,说了很多恶毒的话。柯女士非常生气,跟诗人抱怨说她恨甘柏斯。诗人却为他辩解,认为甘其实挺喜欢她的。我们无法确定甘柏斯的介入是不是造成诗人和女朋友分手的主因。不可思议的是,在诗人的生命里,虚构的文学世界和真实的现实世界是没有实质的区别的,前者可以任意跨越界线进入后者,并影响它,改变它。
 蒲叟亚的另一位重要异名者是卡艾罗。中等身材,蓝眼金发,他一八八九年出生于里斯本,但大部分时间和一位姑妈住在乡下,一九一五年因肺结核去世。虽然他英年早逝,但是直到一九三○年左右,他一直用诗人蒲叟亚作他的灵媒,以口授的方式留下作品。
 卡艾罗个性天真单纯,他住在乡下,没有职业,自称是个牧羊人,虽然他从没牧过羊。他的诗集就题名为《牧羊人》。卡艾罗也是个感觉论者,认为只有透过感官才能认识世界。他和甘柏斯的不同之处在于,甘注重感觉主体,而卡艾罗注重感觉客体。他强调感觉事物本身,不加诠释,反对分析性和总体性思维。自然中的一草一木,仅仅是一草一木,没有任何「道」或「理」可言。所以,他也不相信有神,认为任何一种对自然的诠释都是一种扭曲。
 我不信上帝因为我从没见过他。
 如果他要我相信他,
 他一定会来和我说话的。
 他会走进我的大门
 说:「我来了!」
      ?《牧羊人》第5首?
 卡艾罗是个异教徒,被其它异名者推崇为他们的「大师」,甚至连蒲叟亚都是受到他的启发才开始创作的。
 第三个异名者的例子是雷逸士。他一八八七年出生,中年时跑到美洲。我们知道他是位医生,至于其它生平不详。他热爱西方古典文学,据说曾在美国一名校教拉丁文,又有一说是他一九一九年以后一直住在巴西。雷逸士写了许多仿古罗马诗人霍乐士的颂诗,诗中常处理的主题,譬如生命之无常,财富的虚空,节制和中庸的重要等。他倾向古希腊的享乐主义,相信安天乐命,避苦趋甜。如他的小诗所说:「欲求得少,你即拥有一切,/无所欲求,你就自由了。/那爱我们的爱/用它的欲求压迫我们。」

 三

「同样是以语言来解决问题,诗人和撒谎者
的区别可能是:
诗人往往是自己所生产出来的意义的第一
个信徒。」
           罗智成,《梦中书房》序言

 除了异名者和半异名者,蒲叟亚也以本名发表作品。诡异的是,他称呼这个「蒲叟亚」为「正名者」,暗示他只不过是另一个「面具」而已。在蒲叟亚的世界里,每一个面具的后面,只有更多的面具;除了文本,还是文本!
 我将灵魂分割成许多碎片
 和许多人物
 「诗人就像一个巨大的档案柜,每个抽屉里储存着一个面具,一个异名者,半异名者,或是同名者的作品;柜子本身并没有意义。早在解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之前,蒲叟亚的诗和诗观即向我们宣示「作者之死」,告诉我们作者的主体是空的,虚幻的,并没有所谓「真实」的蒲叟亚。这个信息诗人透过甘柏斯之口传达给读者:「严格地说,蒲叟亚并不存在!」他拒绝作为实体的存在,因为他相信意义是流动变化,无法固定,不断被诠释的,而「作为实体就是不被赋予诠释。」异名者既是他内心众多面向的客体投射,也是他超越自我,开阔心灵空间的策略。在一首1931年的作品里,他自称是个「逃亡者」,不愿意被禁锢在「我」里面,因为那「意味着/被固定」。诗人提出的悖论是,真正的「我」是「无我」:
 我的灵魂老在
 注意我的形踪
 但是我小心翼翼
 它找得到我吗?
 我希望永远也不要!
      〈我是逃亡者〉,写于1931年
 在某种程度上,蒲叟亚对自我/无我的看法,也让我们想到庄周梦蝶里「虚」与「实」和佛家色与空的辩证。
 内在和外在世界的戏剧性对比,真实与虚构世界的界线消失,显示诗人不得不将自我从现实抽离开来,才能接受和理解两者。这就是为什么即使是自我的再现,也必须透过「面具」的方式。从蒲叟亚的作品整体来看,他不相信理性,权威,但面对鲜活的感官世界,他又怯然止步。他活在一个感觉和思维,感情和理智,肉体和精神对立断裂的世界里。他诗中坦诚:
 我有思想和理由,
 熟知理论的全貌,
 而且,从未抵达心。
 这或许可以追溯到诗人的家庭背景和童年经验?蒲叟亚在幼年时代就经历了多次的死亡:父亲的早逝,和三个弟妹?一个亲生弟弟,两个同母异父弟妹?的夭折。死亡的阴影可能造成强烈的失落感和不安全感,激活自我保护的心理机制,导致诗人抽离自我,并转而创造一个可以掌控的,安全的虚构世界。根据传记资料,诗人六岁时就以虚构的他者的名义写信给自己。长大后,他常担心自己濒临疯狂的边缘,曾考虑住进精神病院。如果文学创作代表了他的自我救赎,酗酒却过早地给他带来自我毁灭。
 西方传统往往把天才与疯子相提并论。在各种艺术天才中,诗人尤其被认为是心理状态异常的人。西方诗学的开山祖师,柏拉图,就认为诗人在创作时,好比神灵附体,处于癫狂状态。也因此,他的诗歌让听众如痴如醉,将理智?在脑后。有鉴于此,柏拉图主张把诗人从理想共和国里驱逐出境。至于亚里斯多德,虽然他反对他的老师柏拉图,为诗人提出辩护,认为诗歌比哲学具体,比历史抽象,可说是集二者之长。但是,他也承认诗人有疯狂的一面。而自浪漫主义以来,在西方的想象里,诗人和疯子几乎已成了同义词。心理症状,诸如抑郁症,精神分裂,酗酒,滥用药物,自杀倾向等等。从拜伦,波特莱尔,荷德林,蓝波,到庞德,罗尔Robert Lowell,普拉斯Sylia Plath,金斯堡Allen Ginsberg,例子多不胜举。
 蒲叟亚是天才?是疯子?还是两者皆是?艺术创造到底是常态还是失常状态的产物?这类问题可能最终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对诗人一如对读者来说,作品即是诗人,诗人即是作品。蒲叟亚刻意营造,建构了一道谜,一座迷宫,一个无止尽的诠释过程。如果蒲叟亚知道后代的读者仍然在试图解开谜底,走出迷宫,提出更圆融周密的诠释,他一定会在天堂的某个角落窃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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