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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cygnuszzz

大仲马《红屋骑士》简介&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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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9 14:15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四 红屋骑士的预备

  前一章所写的那一幕正在王后的囚室对面的书记室门前经过的时候,或者说在两个卫兵所住的前半间屋里经过的时候,另外的事件在相反一面,即是在妇人庭里发生着。
  一个人忽然之间冲了出来,好象是一尊石像从墙上分开来一样。这个人身后跟着有两只狗,一面在哼那支那时很流行的歌曲“滚蛋吧”,手上拿着一长串钥匙,去敲王后窗上的那五条铁棒。
  起初王后发抖,但是,认出了这是一个招呼的符号,她立刻轻轻地把窗子打开,开始工作起来,手技的熟练是人所没有料到的,因为从在她丈夫消遣的锁钥厂里,她曾经度过一些时光,她曾经在手里玩过这时候她握住的要去拯救她那样的器械。
  拿着一大串钥匙的人一听见王后的窗子开了,他就去敲那两个兵士的窗子。
  “哈!哈!”吉柏特一边透过铁栏望去,一边说,“这是马多市公民哩。”
  “正是他,”司钥人回答道。“呃,好象我们巡卫工作做得好呀?”
  “还不是和往常一样,司钥公民。我想你没有寻着我们有什么疏忽吧。”
  “咦!”马多市说,“可是今天夜晚不比往常,需要特别警惕啊。”
  “呸!”靠近窗来的杜舍伦说道。
  “真的。”
  “有什么事呀?”
  “打开窗子,我就告诉你。”
  “打开吧,”杜舍伦说。
  吉柏特开了窗子和司钥人握了一下手,因为他已经结交了这两个兵士了。
  “有什么事呀,马多市公民?”吉柏特再说。
  “国民公会争辩很激烈。你知道吗?”
  “没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呀?”
  “啊!首先,赫柏尔公民发现了一件事。”
  “哪一件?”
  “大家以为死了的那些阴谋家是活的,还没有死。”
  “啊!是的,”吉柏特说:“德沙尔和笛页芮;我听说过,这些坏蛋在英国。”
  “还有红屋骑士呢?”司钥人故意高声讲,为的是使王后也可以听见。
  “怎么!他也在英国吗,那一个家伙?”
  “绝不是的,他在法国,”马多市维持着那样高的声调继续说道。
  “他真的又来了吗?”
  “他并没有走开。”
  “这真是一个很大胆的人哟!”杜舍伦说。
  “他就是那样一个人。”
  “嘿,有人一定会捉住他。”
  “真的,有人会捉住他,这件事看来好象容易,却是很不容易。”
  这个时候,王后的锉刀在铁棒上锯得哧哧的响,虽然司钥人努力去掩盖住,可是他却怕被人听见,他故意用脚后跟踏在一只狗的爪上,它痛苦地高声嚎叫。
  “啊!可怜的畜牲!”吉柏特说。
  “呸!”司钥人说,“它该穿上木鞋。闭口,吉伦特党人,闭口呀!”
  “你的狗名叫吉伦特党人吗,马多市公民?”
  “是的,我就是那样叫他。”
  “你讲的,”’杜舍伦说,他拘囚在这里,也象囚犯那样对新闻感觉兴趣,“你讲的什么?”
  “啊!真的,我讲到赫柏尔公民,那个爱国者!我说赫柏尔公民,他提议把奥国女人再带回丹普尔去。”
  “为什么呢?”
  “见鬼!因为他以为把她从丹普尔捉出来,只是为着更好地受巴黎公社的直接监视。”
  “哎!告诉我们一点那个捣蛋的红屋骑士的阴谋,”吉柏特说:“我看那里是有地道的。”
  “这正是桑特尔公民告诉他的,但是赫柏尔说:危险一经指点明白以后,便不要紧了;在丹普尔看守玛丽·安东尼特,比较在这里,只需一半的提防,事实上丹普尔比较公西尔惹是一个更稳妥得多的地方。”
  “我的天,”吉柏特说,“我呢,我倒想他们把她带回丹普尔去。”
  “我明白你看守得发腻了。”
  “不,只是她有点使我发愁。”
  红屋骑士高声咳嗽;锉刀越是深入铁棒,声音越加响亮。
  “他们决定些什么?”当司钥人的咳嗽毛病过了以后,杜舍伦问道。
  “他们决定仍然把她留在这里,只是她的案件,立刻就要审判。”
  “呃!可怜的女人啊!”吉柏特说。
  杜舍伦的听觉无疑要比他的同事更灵敏一些,而且注意力也没有那样被马多市捉住,伏下来去听左边那屋子里的声音。
  司钥人看见了这个动作。
  “所以你看,杜舍伦公民,”他兴奋地说,“阴谋者的企图将越来越是拼命地干,因为他们知道前面的时间是不多了。监里的卫队要加一倍,因为他们是会用武力来夺取公西尔惹的;阴谋者会残暴地杀尽一切,直到他们挨近了王后,我是说直到他们挨近了卡贝寡妇。”
  “嘿!呸!你所说的阴谋家,他们怎样进来得了呢?”
  “化装成爱国者,他们再干一次九月二日的事变,这些坏蛋!监狱一经打开,嘿,晚安!”
  这两兵士骇呆了,他静默下来一会。
  司钥人带着快乐和恐惧两种情绪听见锉刀继续地在响动。九点钟敲响了。
  同时有人在敲门,但是这两个忙着听话的兵士,不去管它。
  “呃,我们等着瞧吧,等着瞧吧,”吉柏特说。
  “如果需要的话,我们作为真正的共和党人,死在我们的岗位上,”杜舍伦加上这一句。
  “她该快做好了吧,”司钥人心中一面想,一面揩拭湿了他额头上的汗。
  “还有,在你那一面,”吉柏特说,“我想,你也会和我们站在一起,因为,如果真有象你所说的事件到来,他们也不会对你比对我们两样地就饶恕了你。”
  “我的天,”司钥人说,“我通夜地巡查,疲倦得要死;你们还可以换班,至少两夜里可睡一夜。”
  这时候门又敲响了。马多市战抖起来,一切干扰,不管怎样细心,都实在阻碍他的阴谋的成功。
  “什么事呀?”他不由自主地问道。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吉柏特说,“陆军部的书记要走了,他通知我。”
  “哎!很好,”司钥人说。
  但是那书记继续地敲门。
  “好!好!”吉柏特没有离开窗子叫道,“晚安!……再见吧!”
  “我看他有话要对你讲,”杜舍伦转身朝着门说道。“回答他吧。”
  他们听见那书记讲话的声音。
  “来吧,兵士公民,”他说:“我有话要对你讲一下。”
  这被情绪改变了通常腔调的声音,使得司钥人竖起耳朵来听,他感觉得那是很熟悉的声音。
  “你要什么,杜朗公民?”吉柏特问。
  “我要给你说一句话。”
  “呃,你明天再说吧。”
  “不,就是今夜;我该在今夜对你说。”那声音再说。
  “啊!”司钥人悄悄地对自己说,“怎么样的?那是迪克斯麦尔的声音。”
  这带着凶兆的颤抖的声音,好象是幽森走廊里的回响,再附上死亡的哀号一般。
  杜舍伦转过身去。
  “呃,”吉柏特说,“既然他一定要说,我就去听。”
  于是他向门边走去。
  司钥人利用这个机会,两个卫兵的注意都被一件没有料到的情形所吸引住了的时候,他跑到王后的窗下去。
  “做好了吧?”他说。
  “我只做了一半多,”王后回答。
  “啊!我的天!我的天!”他悄悄说,“赶快,赶快!”
  “呃,马多市公民,”杜舍伦说,“你到哪里去了?”
  “我在这里,”司钥人赶忙从第一间屋子的窗下过来叫道。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刚回到他的地位上的时候,一个可怕的叫声从狱室里响亮起来,跟着是一阵咒骂声,跟着是刀剑抽出刀鞘的声音。
  “啊!罪犯!啊!匪徒!”吉柏特叫道。
  一阵战斗的喧嚣声从走廊里发了出来。
  同时,门开了,在司钥人眼里出现二个黑影在门边争斗,展开一条路,一个女人冲进来,她推开杜舍伦,直奔到王后的房间里去。
  司钥人赶快跳到另一堵窗下去,他看见一个女人跪在王后的面前;她祈恳,她哀求那女囚人和她换了衣服。
  他用火烧的眼睛在望,努力想知道这女人是谁,因为她已觉得认识了她,他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
  “让维也芙!让维也芙,”他叫道。
  王后已经把锉刀扔在地上,好象是累得快要死了。这又成了一个失败了的策划。
  司钥人双手执着已经锉断一半的铁棒,拼命地摇。
  但是锉刀的损害还不够深,铁棒还抵抗住他的努力。
  这时候,迪克斯麦尔正要努力把吉柏特再同她一道推进监狱里去,可是杜舍伦沉重地压住门,把迪克斯麦尔推了出去。
  但是他关不上这扇门,因为绝望的迪克斯麦尔把他的胳臂放置在门和墙的当中。
  这胳臂的末端捏着一把匕首,因刺在挂剑的带子的铜扣上弄得钝了,只在那兵士的胸上,划开了制服,割破了皮肉。
  这两个人彼此鼓舞着,使力地干,而且同时鸣警呼救。
  迪克斯麦尔感觉他的胳臂快要断了,他拿肩头靠住门,凶猛地一推,才把他那受伤了的胳臂抽了出来。
  那扇门碰撞地一声关上,杜舍伦把它闩住,吉柏特再把钥匙一转。
  一阵迅速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跟着一切都静寂下来。两个卫兵互相望了一眼,在他们周围去搜寻。
  他们听见那假司钥人企图拉断铁棒的声音。
  吉柏特冲进王后的囚室里去,他看见让维也芙跪在她的面前,祈求她同她换掉衣服。
  杜舍伦拖着他的步枪,跑向窗边去:他看见一个人吊在铁棒上疯狂地摇,可是却枉然地越不过来。
  他向他瞄准。
  少年人看见枪筒向下对他指着。
  “啊!是的,”他说,“杀我吧,杀!”
  绝望表现崇高,他坦开他的胸膛,去向枪弹挑战。
  “骑士”,王后叫道,“骑士,我恳求你;活着吧,活着吧!”
  一听见玛丽·安东尼特的声音,红屋骑士便跪了下去。
  枪弹射了出去,但是那动作救了他,子弹从他头上飞过。
  让维也芙以为他的朋友被杀了,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硝烟散去的时候,妇人庭里已经没有人了。十分钟以后,三十名兵士、被两个军官带着搜遍公西尔惹最隐秘的角落。
  一个人也没有找着;陆军部的书记已早在里却尔老爹的椅子前面,镇静含笑地走过去了。
  至于那位司钥人,他出去的时候,高声喊叫:
  “警报!警报!”
  队伍里的兵士本想用刺刀拦住他;但是他的狗向兵士们猛扑过去。
  只留下让维也芙,被人捉住、审讯和监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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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寻找

  我们不能够把这个故事里的一个主角久久放置在一旁,这个人在前一章所叙述的事件进展的时期里,比一切人都更苦痛,而且他的苦痛是最值得引起我们的读者的同情。
  明亮的太阳照耀在造币厂街上,老妇人们在门前欢乐地闲聊着在过去十个月里已经没有鲜红的云彩笼罩在巴黎头上,那正是穆里斯驾着他允许去找来的两轮轻车转回家来的时候。
  他把马的络头交给圣·尤斯违席教堂门前一个擦皮鞋的人牵着,他心中充满了欢乐,跃上了他的楼梯的台阶。
  爱情激荡着活跃的情绪,它可以使死亡的心复活,它可以使沙漠里有人居住,它可以使爱人的幻影重新显现,这种在情人的心灵里歌唱着的声音,它可以把整个世界蒙上一层希望和幸福的光彩,同时这是一种生长的情绪,还是一种自私的情绪,使恋爱的人除了所爱的对象以外,一切都盲目地不会看见。
  穆里斯没有看见那些妇女,也没有听见她们的批评,他只看见让维也芙在预备行装,这一走便可以给他们以永久的幸福;他只听见让维也芙在闲唱她的小曲,这小曲在他耳里是那样幽扬悦耳,他甚至在她声音的抑扬婉转里分辨出锁钥关上旅行匣的杂音。
  在楼梯上,穆里斯站住了脚,门是半掩半开的,可是素常总是关着的,这情景使得穆里斯惊诧。他朝四周一望,看看让维也芙是不是在走廊里;可是却没有她的踪影。他走进去,穿过待见室,餐厅,客厅;他检查了卧房。待客室、餐厅、客厅、卧室都是空空的。他叫、他喊,却没有人答应。
  勤务员出去了,那是我们知道的;穆里斯以为他不在的时候,让维也芙需要一根绳索来捆箱匣,需要一些旅行的设备来装点车辆,差他下楼去购买这些东西去了。他看来这是太不谨慎了;虽然他已很着急,但还不疑心有什么意外的事故。
  穆里斯期待着,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有时靠着窗子,朝外面望,夹着雨点的空气从那微开的缝隙处飞了进来。
  不久穆里斯想是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音,他竖着耳朵去听;那不是让维也芙的脚步声;他一直跑到梯头处,靠着扶手朝下面望,他认出是勤务员,他带着仆人们常有的无忧无虑的态度爬上阶梯。
  “西屋那!”他叫。
  勤务员抬起头来。
  “哈!是你,公民!”
  “是,是我,女公民上哪里去了?”
  “女公民吗?”惊奇的西屋那一边爬一边问道。
  “是的。你在下面看见她吗?”
  “没有。”
  “那么,再下去。问看门的人,再向邻舍访问。”
  “立刻就去。”
  西屋那下去了。
  “赶快,哼!赶快!”穆里斯叫道:“你没有看见我象在火炭上吗?”
  穆里斯在楼梯口等了五、六分钟,没有看见西屋那转来,他走进屋里去,又依着窗子朝外面望,他看见西屋那进了两三个小铺里去,又走出来好象没有探听得什么。
  他着了急,唤他回来。
  勤务员抬起头来,看见他着急的主人立在窗口。
  穆里斯向他做手势,叫他再上楼来。
  “她不可能出去,”穆里斯对自己说道。
  他又叫:
  “让维也芙!让维也芙!”
  一切都死了。孤寂的房子里好象连回声都没有了。
  西屋那又出现了。
  “呃,只有看门的看见过她。”
  “看门的看见过她吗?”
  “是的,邻人们一点也不知道。”
  “你说看门的看见她吗?怎样的呢?”
  “他看见她出去了。”
  “她真的出去了吗?”
  “好象是。”
  “一个人吗?让维也芙不可能会一个人出去。”
  “她不是一个人,公民,她同一个男人。”
  “怎么!同一个男人吗?”
  “至少,看门的公民是这样说的。”
  “把他找上来,我该知道这人是谁。”
  西屋那向门走上两步,跟着又转身回来:
  “等等看,”他象是在回忆说道。
  “什么?你要什么?说嘛,你把我弄死了。”
  “也许是那个从后面来追赶我的那个人。”
  “有一个从后面来追赶你的吗?”
  “是的。”
  “为什么呢?”
  “代替你来向我讨钥匙的人。”
  “哪个钥匙,混蛋?说呀,说呀!”
  “房门的钥匙。”
  “你把房门的钥匙交给了一个陌生人吗?”穆里斯双手拉住勤务员的领巾叫道。
  “但是他不是一个陌生人,先生,他是你的一位朋友。”
  “哈!是,我的一位朋友?好,他一定是罗兰。不错,他会同罗兰出去的。”
  于是穆里斯在苍白的面貌中露出笑容,拿手巾去擦满头的汗。
  “不是,不是,不是,先生,不是他,”西屋那说。“天呀,我是熟悉罗兰先生的呀。”
  “那么,他是谁呢?”
  “公民,你很知道这个人,有一天他来过的……”
  “哪一天呀?”
  “你很是发愁那一天,他带着你出去,你回来就很高兴了……”
  西屋那已经注意到这一些事。
  穆里斯带着疯狂的神气望着西屋那;他四肢都在发抖,跟着沉默了很久:
  “迪克斯麦尔?”他叫道。
  “我的天,是的,我想就是他,公民。”勤务员说。
  穆里斯站立不稳,偏偏倒倒向后退去,倒在一张椅子上。
  他的眼睛罩上了浓雾,看不见了。
  “啊!我的天!”他喃喃地说道。
  跟着,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瞧见那一束遗忘了的宁肯说是让维也芙留下来的紫罗兰。
  他冲到那里去,拿着它,吻它;跟着,再注意到它所放的地方。
  “不怀疑,”他说:“这些紫罗兰……是她最后的辞别了!”
  穆里斯转过身去,只是那时才注意到箱子才装好一半,剩下的换洗衣服还放在地上或者在半开的柜子里面。
  无疑这些在地上的换洗衣服是让维也芙看见迪克斯麦尔的时候,从她手上落下去的。
  从这时候起一切都得着了解释。那一幕景象在他眼里活跃地呈现出来,在这曾经见证过那样的幸福的四壁里,显得尤其可怕。
  一直到那个时候,穆里斯垂头丧气,心灰意冷。可是,醒转过来他很可怕,他的怒气真是骇人。
  他站了起来,关上还半开着的窗子,从他的书桌上取下来为着旅行已经装了子弹的两支手枪,检查一下火药管,看见它是装好了,他把那些武器放进袋子里去。
  跟着他把两包路易从抽屉深处拿出来,溜进他的钱袋里去,再拾起套在鞘里的剑。
  “西屋那,”他说,“我想,你对我是忠实的;你服侍了我的父亲和我已有了十五年。”
  “是的,公民,”勤务员回答,他一向以为他主人是最大胆最坚强的人,现在却在他那张象大理石般灰的脸和他从来没有看过的精神紧张的颤抖面前,骇昏了:“是的,你有什么命令给我?”
  “听!如果在这里住过的那位太太……”
  他停住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颤抖得那样厉害,以致他不能说下去了。
  “如果她转来,”过一会他再说,“接待着她;把她关在屋子里;拿取这支短枪,站在楼梯旁边,拼着你的脑袋、拼着你的生命、拼着你的灵魂,不许别人进来;如果有人要强迫进门来,保卫着她;砍!杀!杀!一点不要怕什么,西屋那,我负一切责任。”
  这少年的声音,他那热切的信心激动了西屋那。
  “为着让维也芙女公民,”他说,“我不但要杀,而且被杀。”
  “谢谢……现在,听我讲,我恨恶这所房子,如果我寻不着她,我不愿再上这里来。如果她能逃脱,再转回到这里来,你在那个日本大花瓶里插着她喜爱的雏菊,放在窗子上。日夜就这样,夜里便挂上一个灯笼。每次我经过巷口的时候,我就抬头望;只要我看不见灯笼或者花瓶,我就继续去寻找。”
  “啊!先生,谨慎呀!谨慎呀!”西屋那叫道。
  穆里斯一句话也不回答,飞奔出去,跃下楼去,好象长了翅膀一般,他朝着罗兰的家跑去。
  当他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我们真难形容这位可敬的诗人的惊骇、忿怒和疯狂;这真是足以引起阿尔斯特为皮那得①做动人的挽诗的时机呀。
  “那么你不知道她在哪里?”他不断地问了又问。
  “失落了,失踪了!”穆里斯在一阵绝望的顶点,呻吟道,“他杀掉她了,罗兰,他杀死她了!”
  “呃!不,我亲爱的朋友,我的好穆里斯,他没有杀死她;象让维也芙这样的女人,他不会不加思索就杀死的。不,如果他要杀死她,他就会立刻把她杀死,为着表示报复,他就会把她的尸体留在你的家里。不,你看,他同她一道逃走,真象寻着宝贝一样地高兴呀。”
  “你不认识他,罗兰,你不认识他,”穆里斯说:“那个人眼光里带着灾祸的神气。”
  “嘿,不是,你弄错了;我总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在我看来,他把她带去做牺牲品。他让人把他和她一并捉住,把他们俩一并杀掉。啊!危险就在那里,”罗兰说。
  这些话更加使得穆里斯发狂。
———————
  ①阿尔斯特和皮那得是两个顶好的朋友。
  
  “我一定要找着她,一定要找着她,不然,我就死掉!”他叫道。
  “啊!我们一定会找着她,”罗兰说:“只是,你需要镇静一下。喂,穆里斯,我的好穆里斯,相信我,不用思想,我们便找不着;象你那样激动,便不会思想。”
  “再见,罗兰,再见!”
  “你要干吗?”
  “我走了。”
  “你抛弃我吗?为什么呢?”
  “我不顾一切:我要去找警备委员会主席,我要向赫柏尔、丹东、罗伯斯庇尔说:我招认一切,只是他们该把她还我。”
  “好的,”罗兰说。
  不再说一句话,他站了起来,束紧他腰带上的扣子,带上军帽,象穆里斯那样,拿着两只实弹的手枪,放在袋里。
  “让我们走吧,”他说道。
  “但是你受连累了!”穆里斯叫道。
  “呃,还有呢?”

  亲爱的,演完了戏。
  才欢欣地转回家去。

  “我们该从哪里下手去找呢?”穆里斯说。
  “先找老地方,你明白吗?老圣·扎克街;再去侦探红屋骑士;他在哪里,迪克斯麦尔一定也在哪里。跟着我们再向老哥得芮那些房子去找。你知道,有人说把安东尼特又带回丹普尔去了!相信吧,象他们那样的人,不到最后绝望的时候,不会不去救她的。”
  “是的,”穆里斯说,“你真说得对……红屋骑士,你想他离开巴黎了吗?”
  “迪克斯麦尔一定在这里。”
  “真的,真的,他们总在一起,”穆里斯说,模糊的光明刚才给他一点儿理解。
  于是,从这个时候起头,这两个朋友开始到处寻找;但是一切都是枉然。巴黎是很大的,它的阴影是很厚的。它隐藏着罪恶和不幸交给他的秘密,比深渊还要幽深。
  罗兰和穆里斯走过了格茜勿广场一百遍,他们查过让维也芙藏身的小房子也有一百遍,她被迪克斯麦尔不息地监视着,好象从前的出家人监视用做祭物的牺牲品一般。
  让维也芙在她这一面,已看清楚命运注定终归一死,象一切具有高贵心灵的人一般,甘愿做牺牲,不做声地死去;她不大为着迪克斯麦尔,而却为王后的救赎担心,穆里斯为着报复,可能把这件事声张出去。
  所以,她深深地缄默,好象死神已经早把她嘴唇封闭上了一样。
  可是穆里斯没有通知罗兰一声,已向那可怕的公安委员会的委员做了请求;罗兰在他这一面,也没有向穆里斯说,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
  在相同的一天,弗几页—丹维尔在他们的名字旁边,都划上一个红十字。而且把可疑这两个字用血红的括号联在这两个姓名的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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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审判

  统一不可分裂的法兰西共和国十一年风月二十三日,相当于那时的人叫做的旧历一七九三年十月十四日,从清早起一大群好奇的人民侵入了审判厅里革命法庭的旁听席。
  法院的走廊里,公西尔惹的巷道内挤塞满了热心焦急的观众,互相交换着喧嚷和热情的语言,正如象波涛互相交换怒号和泡沫一般。
  虽然好奇心激动着每一个观众,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好奇心的原故,这人海里的每一个波涛,在两重栅栏里荡动、拥挤,外面的障碍推他们前进,里面的障碍搡他们后退;于是这进退不息的潮汐差不多保持在原来的地位上。位置站得比较好的人懂得需要使得别人原谅他们的幸运,于是把他们所看见的告诉旁边位置比较不好的人,这些人又再把自己所看见所听闻的传达过去。
  可是,靠近法庭的小门那里,一团密集的群众,凶猛地竞争十方吋的空间或者高空子,因为十方吋的空间可以透过两个肩头去望见法庭一个角落和审判官的面貌,十时的高空子可以冒过人头去俯瞰庄严法庭和被告人的容颜。
  不幸这条从走廊到大厅的窄径,差不多全被一位阔肩的人塞住,而且他把两只胳臂,曲着弓形的态态,挡住了波动的人群,如果这个血肉的墙壁支持不住,这人群会倒坍在法庭的大厅里面去。
  这个屹立在法庭门限上不可动摇的人是一位美少年,对于人群给与他的每一个凶猛的冲击,他只是把他蓬松的头发,象狮鬣那样的一摇。他的眼睛严肃而勇敢地一睁。当他用眼光和动作把这些人群推向后面的时候,他又不动地注意着。
  有一百次密集的群众企图推倒他,因为他身材高,把后面的视线挡住了,但是如象我们说过的,他象岩石那样的不可动摇。
  可是,在这人海的那一端,在拥挤的群众里,还有一个人带着凶猛的毅力要打开一条路径。在他不息的前进里,没有什么阻挡得住他,被他挤到后面去的人的拳头,被他推倒的人的咒骂,女人的呼号(这人群里实在有不少的女人)都阻挡不住他。
  他用拳头来还击拳头,他用骇退人的眼光来报复咒骂,用一种轻蔑的冷静来对待呼号。
  他终于达到了封住到法庭去的道路的那个勇猛少年背后。在大家的盼望里——要看这两个凶猛的敌人怎样交锋——他使用他特殊的通过的方法,那便是把他的手肘象尖劈那样插进两个观众当中,再把他整个的身体挤了进去,即使最连接得紧的两个身体也会被他分开来。
  可是这个少年人,身材矮小,面貌苍白,四肢细长,他的体质虽然是这样的脆弱,可是他热火似的眼睛却蕴蓄着伟大的意志。
  但是他的手肘刚刚接触着他前面那少年的膀,这少年对于这个突来的袭击诧异得急忙转过身来,举起拳头去打扁这冒昧的妄人。
  这两个敌对的人于是面对了面,一个小小的呼叫同时从他们那里迸发出来。
  他们才互相认识了。
  “啊!穆里斯公民,”那脆弱的少年人带着不能形容的痛苦的声音说道,“让我过去,让我去看,我请求你!以后你再把我杀掉!”
  那人真的是穆里斯,对于这颗永恒的忠诚的心,不可摧毁的意志,深深地受了感动,表现出他的同情和钦佩。
  “你吗!”他悄悄地说:“你到这里来,好不谨慎啊!”
  “是的,我在这里!但是我已经用尽气力了……啊!我的天!她讲话了!让我看看她!让我听听她!”
  穆里斯退后一步,那少年站到他前面去。因为穆里斯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于是挨了那样多的拳头和咒骂才达到那里的人,便没有什么障碍住他的眼界了。
  这一幕情景和因此引起的细语激动了审判官们的好奇心。
  那被告女人也朝这一方面望;于是在第一列她便瞧见而且辨认出骑士。
  象一股寒战似的东西在一刹那里激动了坐在铁椅上的王后。
  这场审判的主持人是审判长哈尔茫,公诉人是检察官弗几页—丹维尔,辩护人是王后的律师叔屋—拉加尔德,延长到审判官和被告的精力不能支持的时间。
  在这整个时间里,穆里斯不动地站在他的地位上,虽然厅堂上和走廊里的观众已经改换好几次了。
  骑士找着一根柱头去支持自己,他和他依靠着的柱头上假漆的颜色一样苍白。
  黑夜跟着降临在法庭上:几支燃着的蜡烛放在审判官的桌上,几盏冒烟的灯挂在厅堂的壁上,照在这尊贵女人的面上,发出灾祸的血红的反光,从前她在凡尔赛宫节日的煊赫的火光中,表现得是怎样的美丽。
  她一个人在被告席上,有时回答着审判长简短而轻蔑的问话,有时她依在她的辩护人的耳边悄悄地谈论。
  她的白而且平的额头没有丝毫失掉她素常的骄傲,她仍穿着黑色条纹的衣服,自从皇帝死后,她就不愿换上别的衣服。
  审判官们站起来,退庭讨论;审询的一庭算是结束了。
  “我表现得太骄傲了吗,先生?”她向叔屋一拉加尔德问坦。
  “啊!夫人,”她的律师答道,“你象你本来的面目那样动作的时候,你总是好的。”
  “看她好骄傲哟!”旁听的一个女人叫道,好象回答那不幸的王后刚才问她的律师那个问题一般。
  王后把头转向那个女人。
  “呃,是的,”那女人再说,“我说你骄傲,安东尼特,就是你的骄傲把你毁了。”
  王后的脸红了。
  骑士回头去望着说这些话的那个女人,轻轻地回答道:
  “她曾经是王后呀。”
  穆里斯握住他的手腕。
  “喂,”他悄悄地对他说道,“拿出勇气不要使别人看出你来了。”
  “啊!穆里斯先生,”骑士回答,“你是一个大丈夫,你明白你向一个大丈夫在讲话。啊!告诉我,你相信他们要判她的死刑吗?”
  “我不相信,”穆里斯说,“我敢断定。”
  “啊!一个女人啊!”红屋骑士哽咽地叹道。
  “不,一个王后,”穆里斯回答。“你自己刚才这样说过呀。”
  骑士在他的轮次握住穆里斯的手腕,拿出不可相信的力量,他强迫他向他倾侧。
  时间正是早上三点半,观众已经很稀少了。这里那里的灯火业已熄灭,大厅里许多地方坠入黑暗之中。
  最黑暗的一部份里便站着骑士和穆里斯。
  “为什么你在这里,你来干吗?”骑士问道,“你,先生,不是有一副老虎的心肠吗?”
  “哎唷!”穆里斯说,“我到这里来为的是要探听一个不幸的女人的下落。”
  “是的,是的,”红屋骑士说,“那个被她的丈夫强迫推进王后的牢狱里的女人,那个在我眼底下被捕的女人,不是她吗?”
  “让维也芙吗?”
  “是的,让维也芙。”
  “那么,让维也芙已经被监禁,被他的丈夫所牺牲,被迪克斯麦尔杀死了吗?……啊!我明白了,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骑士,把经过都告诉我,并且告诉我:她现在哪里?告诉我:我可到哪里去找她?骑士……那女人,她是我的生命,你懂得吗?”
  “呃,我看见她,她被捕的时候,我在场。我那时也企图劫走王后!但是事先我们没有商量,我们的计谋不是互相帮助,反而成了互相危害。”
  “你就不救她吗,你的妹子,让维也芙?”
  “我能够吗?她和我当中还有一排铁栅栏。嗳!如果你在那里,如果把你的力量和我的加在一道,那该被诅咒的铁棒也许会折断,我们会把她们两人都救走了。”
  “让维也芙!让维也芙!”穆里斯悄悄地叹息。
  跟着拿出一种不可言传的疯狂的表情望着红屋骑士,他问道:
  “迪克斯麦尔呢,他怎样了?”
  “我不知道。他从他那一面,我从我这一面,都逃跑了。”
  “啊!”穆里斯咬紧牙齿说,“如果我再碰着他呀……”
  “是的,我明白。但是,对于让维也芙,还不能算是绝望,至于这里,至于王后……啊!哼,穆里斯,你是勇士,你有权力,你有朋友……啊!我祈求你,如象祈求上帝……穆里斯,帮助我救救王后。”
  “你还那样想吗?”
  “穆里斯,让维也芙也和我一齐向你请求呀。”
  “啊!不要再提起那个名字吧,先生。谁知道你是不是象迪克斯麦尔一样牺牲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呀?”
  “先生,”骑士骄矜地说道,“我为着一个任务,我只知道牺牲我一个人。”
  穆里斯正要回答的时候,会议室的门开了。“肃静,先生!”骑士说:“肃静!审判官走进来了。”
  穆里斯感觉面色苍白站立不稳的红屋骑士刚用手挽住他的胳臂,颤栗得很是厉害。
  “啊!”骑士喃喃地道:“啊!我的心快要碎了。”
  “拿出勇气来,控制住你自己,否则,你就被毁了!”穆里斯说。
  真的,庭上的人都进来了,再开庭的消息传播到走道和回廊去。
  人群又向大厅拥挤过来,灯光好象为这宣判的严肃的时候重新明亮起来。
  王后被人再带了进来,她站得直直的,不动,骄矜,定睛,闭唇。
  宣布死刑的判词对她读了。
  她听着,不变色,不皱眉,甚至她脸上没有一条肌肉表现出丝毫的情绪。
  跟着她转眼望着骑士,给他一个漫长而多情的注视,好象对于这个她一向看做忠诚的柱石表示感谢;她依住卫兵长的胳臂,安静地、尊贵地离开了法庭。
  穆里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感谢上帝!”他说,“在她的言词里没有一句牵联到让维也芙,还有希望。”
  “感谢上帝!”红屋骑士在他那一方面也悄悄地说道,“一切都完了,斗争结束了。我已经没有气力再前进了。”
  “拿出勇气来,先生!”穆里斯悄悄地说道。
  “勇气我是有的,先生,”骑士回答道。
  他们两人握手以后,从不同的出路去了。
  王后被带到公西尔惹,她进房间的时候,大钟刚敲响了四下。
  穆里斯刚跨上新桥的桥头,就被罗兰张开一双胳臂把他挡住。
  “停住,”他说,“不许过去!”
  “为什么呢!”
  “首先,你往哪里去?”
  “回家,现在我可以回去了,因为我刚才探听到她的下落。”
  “很好;可是你不能回去。”
  “理由呢?”
  “理由,请听:两个钟头以前,宪兵上你家去提你了。”
  “啊!”穆里斯叫道。“呃,那更该回家了。”
  “你疯了吗?还有让维也芙哩。”
  “真的。那么,我们上哪里去呢?”
  “天呀!上我家去。”
  “可是我连累了你。”
  “那更是应该了;走吧,来吧。”
  于是他拖着穆里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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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传教士与刽子手

  王后出了法庭,被领到公西尔惹监狱。
  她到了她的房间,便拿剪刀把她修长美丽的头发剪了,这些头发因为一年以来没有施粉,变得越加美丽了;她把这些头发包在一张纸内,并且在这张纸上写道:“我的儿子和我的女儿分存。”

  于是她坐下,宁肯说她倒在一张椅子上,审判经过了整整十八个钟头,她已经是精疲力竭,倒下去就睡着了。
  七点钟屏风移动的声音把她突然惊醒过来;她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她从不认识的人。
  “你要什么?”她问道。
  那个人挨近王后,向她招呼,好象没有把她当做王后似的。
  “我姓商桑①。”他说。
  王后轻微地抖了一下,站了起来。只是这个姓便比一篇长的演说还表达更多的意义。
  “你来得很早呀,先生,”她说:“你不能缓一会儿吗?”
  “不,夫人,”商桑回答:“我奉命来的。”
  这句话说完,他再向王后跨进一步。
  这个人身上而且在这时间里,一切都很明白而且可怕。
  “啊!我明白了,”那女犯说,“你想来剪我的头发吗?”
  “那是必须的,夫人,”刽子手说。
  “我知道的,先生,”王后说,“我想不要麻烦你。我的头发在那边桌子上。”
  商桑跟着王后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是,”她继续说,“我希望今夜晚送到我孩子们的手里。”
  “夫人,”商桑说,“这不关我的事。”
  “可是,我想……”
  “我只得着,”刽子手说,“……他们的遗物……他们的衣服,他们的珠宝,除了正式说明送给我的东西之外,一切都送到救济院,属于医院里贫苦的人,这是公安委员会的命令所规定的。”
  “可是,先生,”玛丽·安东尼特坚持地问,“我可以使我的头发送到我的孩子们那里吗?”
  商桑不说话。
  “我负责去试试,”吉柏特说。
———————
  ①商桑:有名的刽子手。

  那个女囚人送给这个兵士一个难以言语形容的感激的眼光。
  “现在,”商桑说,“我是为剪你的头发而来的;既然你已经自己剪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一个人独处一会。”
  “我恳求你,先生,”王后说:“因为我需要宁静和祈祷。”
  商桑低头出去了。
  于是只留下王后一个人了,前面我们所写的吉柏特那句话,是他从隔壁伸过头来说的。
  当这位判了刑的人跪在比别的凳子更矮的,可以当做祈祷的跪凳上的时候,另外一幕和我们所说的一样的骇人的活剧在拉·西特①的圣朗德芮小礼拜堂的教士住宅内表演着。
  这教区的本堂神父刚才起床,他的老管家婆正在安排他简单的早餐,忽然间教士的住宅门上有凶猛的叩门声。
  即使在今天教士的住宅里,一个突然的拜访总是表示有一桩事情:不是施洗,便是结婚,或者是最后的忏悔;可是在那个时期里,一个陌生人的拜访可以是为了一桩更严重的事件。真的在那个时期里,教士已经不是上帝的代理人,他须得向凡人交代明白。
  纪纳尔长老应该是最不怕交代的一个人,因为他已经向宪法作了效忠的誓言;对于他,良心和真正的生活比自尊心和宗教的精神还更有力量。无疑,纪纳尔长老承认在这样的政府下面是会有进步的,并且恨恶那些借着神权的名所犯的罪恶;他一面崇拜着他的上帝,一面接受了共和制度的博爱主义。
  “去看看,扎善特太太,”他说:“去看看,这样大清早,谁来敲门?如果来人请求的不是一桩紧急的事,告诉他今天早上
———————
  ① 拉·西特:巴黎中心塞纳河里一个小岛。

我已经接受了公西尔惹的邀请,而且过一会就要上那里去。”
  扎善特嫂子,从前名叫玛德列伦太太;但是她后来拿一朵花的名字①来代替她原来的名字,正如纪纳尔长老拿公民的头衔来代替了神父的头衔一样。
  在她的主人邀请下,扎善特嫂子赶忙爬下小花园的台阶,到进屋来的大门边:她拔开门闩,一个面色很苍白的少年人来访,他的精神非常激动,可是容貌却很温柔、诚恳。
  “纪纳尔长老先生在家吗?”他说。
  扎善特看见这新来的人衣服凌乱,胡须冗长,精神恍惚。这一切在她眼里都是不好的征兆。
  “公民,”她说,“这里既没有先生,也没有长老。”
  “对不起,夫人,”那少年人说,“我是要会圣朗德芮的住持教士。”
  扎善特虽然是爱国的,可是“夫人”这个名称,别人不愿意称呼王后的,这人却用来称呼她,她感觉有点惬意;于是她回答道:
  “他不见人,公民;他在念他的祈祷经。”
  “那么,我等待,”那少年人回答。
  “但是,”扎善特嫂子回答,这样的坚执使得她又起了对他所怀的坏念头,“你等着是枉然,公民,因为他被邀请去公西尔惹,而且立刻就要走了。”
  那少年脸色白得可怕,宁可说他由苍白而变为死灰了。
  “果然是真的了!”他悄悄地说道。
  跟着,他高声说:
———————
  ① 扎善特:意思是“风信子”。
  
  “那正是,夫人,”他说,“使我到纪纳尔公民这里来的原因。”
  他一边说,就一边走进门来,他轻轻地却是坚决地推开了门闩,不顾扎善特嫂子的阻挡和威胁,他终于走进屋来,而且深入到长老的房间里来了。
  长老看他迸出一个惊异的叹声。
  “请原谅,神父先生,”少年立刻说道,“我要向你接洽一件很严重的事:请允许只有我们两人在这里。”
  这位老教士根据他的经验了解高度的痛苦的表情。他从这少年失魂丧魄的面貌上,认出一种伟大的热情;从他的激昂的声音里,认出一种崇高的情绪。
  “出去吧,扎善特嫂子,”他说。
  少年人用焦急的眼光望着这位管家妇,她习惯了参与她主人的秘密,迟迟不肯退出去;等一会,当她关上门的时候,那陌生人说:
  “神父先生,首先,你要知道我是谁?我告诉你,我是被通缉的人;我是被定了死刑的人,我只是靠着冒险的大胆才活着;我是红屋骑士。”
  长老从他的大椅上惊骇得跳了起来。
  “啊!一点也不要害怕,”骑士说:“没有人看见我进来,即使有人看见,他们也不认识我;两个月来我的面貌已经大大地改变了。”
  “但是,究竟,你要什么,公民?”神父问。
  “今天早上你要上公西尔惹,不是吗?”
  “是的,我曾经被那里的门监邀请过了。”
  “你知道为什么呢?”
  “为一个病人,为一个将死的人,也许为一个定了死刑的人。”
  “你说得对,是的,一个定了死刑的人等待着你。”
  老教士惊诧地望着骑士。
  “但是你知道这人是谁?”红屋骑士说。
  “不……我不知道。”
  “呃,这个人,就是王后!”
  长老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王后吗?啊!我的上帝!”
  “是的,先生,王后!我探听得他们要为她请哪一位教士?才知道是你,我就跑来了。”
  “你要我做什么?”教士被骑士的凶急的声调骇坏了,问道。
  “我要……我不要,先生。我来恳求你,祈求你,哀告你。”
  “究竟为什么呢?”
  “使我同你一道去见陛下。”
  “啊!但是你疯了!”长老叫道:“你把我毁了!而且你要把你自己毁了!”
  “绝不要怕。”
  “可怜的女人已经被定了死刑,已经算是完了。”
  “我知道那个;我去看她,并不是想要救她,而是……,听我讲,我的神父!你没有听我呀。”
  “我不听你的话,因为你请求我做一件办不到的事,我不听你的话,因为你的动作象一个疯人,”老人说;“我不听你的话,因为你把我骇昏了。”
  “我的神父,放心吧,”那少年人竭力镇静住自己说:“我的神父,相信我,我的神志是清醒的。王后已经毁了,我知道那个;但是如果我能跪在她膝下,即使一秒钟,那将会救了我的命,如果我看不见她,我就自杀,既然你使我绝望,你将把我的身体和灵魂一齐杀掉。”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那教士说,“你叫我牺牲我的生命,想想吧;我纵然上了年纪,我活起对于许多贫苦的人还是很需要的;我纵然上了年纪,叫我去寻死,那是等于自杀。”
  “不要拒绝我,我的神父,”骑士答道:“听我说,你该需要一位司仪的助手:收容我,带我同你一道去吧。”
  教士努力去恢复他的坚定,可是他的态度已经软弱了。
  “不,”他说,“不,这会使我违背我的责任;我已经向宪法宣誓,我是从我的内心,本着灵魂和良心宣誓的。那个定了死刑的女人是一个有罪的王后;如果我死是对我的邻人有好处,我宁愿受死;但是我不愿违背我的责任。”
  “但是,”骑士叫道,“当我对你说,当我对你反复地说,当我向你宣誓说我不要去救王后;呃,凭藉这本圣经,呃,凭藉这个十字架,我宣誓我去公西尔惹不是为了要救她不死。”
  “那么,你要做什么呢?”老人被这种不可仿效的绝望的声音所感动,说道。
  “听我说,”骑士的心灵好象要在嘴唇上觅着一条出路,说道,“她是我的恩人;她对我有些友谊!她临终的时候看见我,我敢说,对她是一个安慰。”
  “这就是你所要的一切吗?”教士被那锐不可挡的声音动摇了,问道。
  “没有丝毫别的了。”
  “你没有定下任何阴谋去打救那个死囚吗?”
  “没有。我是基督徒,我的神父,如果在我心里有丝毫不真实的黑影,如果我希望她活着,如果我有丝毫要去设法救她的思想,上帝将把我永恒地打入地狱。”
  “不!不!我不能答应你什么,”神父说,“我不能答应一个具有那样多那样大的危险思想的人,去和他同干那种疯狂的勾当。”
  “听我讲,我的神父,”骑士带着深邃的痛苦说,“我象一个孝顺的儿子那样对你讲话,我只怀着基督徒的仁爱的情绪向你接洽;没有一句酸涩的话语,没有丝毫的威胁,从我口里出来,不管我的头里是怎样在发酵,我的血是怎样在燃烧,我的绝望是怎样在腐蚀我的心,虽然我怀着武器;看,这是一把匕首。”
  这少年从他的胸怀里取出一把明亮精制的利刀,在他颤动的手里发出寒光。
  神父赶忙躲开。
  “不要怕,”骑士带着愁苦的微笑说:“别的人,知道你是一个守信的人,会用威胁来取得你的许诺。不,我已经恳求你,我再双手合十,额头叩地地恳求你:使我和她再见一面;你看,这就是我的保证。
  于是他从他的袋子里取出一张纸条,送给纪纳尔长老;这老人展开来,读出下面这些字:

  我,红屋骑士,菲力普,凭着上帝和我的荣誉申明:我用威胁的手段去强迫圣朗德芮可尊敬的本堂神父带我上公西尔惹去,虽然他是拒绝而且非常不愿意的。凭此作证,我特签名:
  红屋

  “好!”教士说:“但是还须对我宣誓:不要冒失;不但是我的生命需要有保障,我还担负着你的生命哩。”
  “啊!我们不要那样想吧,”骑士说:“你应允了吗?”
  “既然你坚持要那样做,我也只好这样了。你在下面等我,当她经过登记室的时候,那时,你就可以看见她……”
  骑士执着老人的手,他拿着一样的尊敬和热忱去吻这只手,和他去吻十字架一样。
  “啊!”骑士悄悄地说,“至少他将象王后那样地死去,刽子手的手将不会接触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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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囚车

  红屋骑士一经得着圣朗德芮的本堂神父的允许以后,他便急忙走进身旁半开的小屋子,他认出这是长老的盥洗间。
  在他手里一转,他唇上的髭、唇下的须,都在剃刀下一扫而光了;那时他才看见他自己面色苍白得象死灰那样可怕。
  他转身回到原来的屋子里来,外貌象平静了;他好象完全忘记了,虽然他的髭须都已经剃掉,在公西尔惹他还可能被人认识出来。
  在退出的时间里,已经有两位执事来找过长老,他带着使人不能怀疑的大胆,使寒热病的自己改容,跟着长老走,他从那时候作为法庭的大铁门进去。
  他也象纪纳尔长老一样,穿着黑色的长袍,因为教士的袈裟已经被废除了。
  在登记室里,他们看见五十多个人,有些是监狱的职员,有些是议员,有些是公社的委员,都等着要看王后过去,他们是为着任务或者为着好奇到这里来的。
  当他到了囚室对面,他不再听见长老和卫兵同门吏交谈的时候,他的心跳动得很凶猛。
  只是有一个人手执剪刀和一幅新剪下来的衣料,在门限上撞着红屋骑士。
  红屋骑士转过身去,认出这个人就是刽子手。
  “你要干什么,公民?”商桑问道。
  骑士努力地抑制住在他血脉里不由自主地滚动的寒颤。
  “我吗?”他说,“你看得明白,商桑公民,我是圣朗德芮本堂牧师的助手。”
  “啊!很好,”刽子手答道。
  商桑于是转身过去,向他的助手发布命令。
  在这期间,红屋跨进登记室里面去;再从那里走进两个卫兵所驻的那屋子里去。
  王后对于别人,虽然是那样的尊贵而骄矜,可是对于这两个兵士却是那样的善良而且温柔,这两个好人是完全被征服了:他们好象宁肯说是她的仆人,而不是看守她的兵士。
  骑士虽然到了那里,他还不能看见王后,因为屏风是关上的。
  屏风曾经张开一下,给教士过去,可是跟着在他身后就关上了。
  当骑士进来的时候,这段谈话已经开始了:
  “先生,”王后带着她锋利而矜骄的声音说,“既然你已经向共和政府宣誓效忠,我是受共和国处死,我对你就没有信心。我们不是信奉着同样的上帝!”
  “夫人,”纪纳尔长老对于她轻蔑不愿做忏悔的态度,很感动,回答道:“一个将死的基督徒应当心中没有恨恶地死去,她不应拒绝上帝,不管这上帝是以哪一种形态向她显现的。”
  红屋向前跨上一步想去揭开那屏风来,希望在她看着他的时候,明白他为什么上那里来,她便会对那位神父改变意见;但是这两位兵士向前把他阻住。
  “呃,”红屋说,“我是神父的司仪助手呀……”
  “既然她拒绝要这位神父,”杜舍伦回答道,“她更不需要他的司仪助手了。”
  “但是她也许会接受的,”红屋提高嗓子说:“她不接受是不可能的。”
  可是玛丽·安东尼特太沉溺于激动她的情绪当中,因而她不能听见而且辨认骑士的声音。
  “走开吧,先生,”她向纪纳尔继续说道,“走开,离开我吧;既然现在我们生活在自由制度下的法国,我就要求随我的意思死去的自由。”
  纪纳尔还想劝劝。
  “离开我吧,先生,”她说,“我叫你离开我。”
  纪纳尔还想再说一句。
  “我要这样,”王后带着玛丽·戴芮斯①的姿态说道。
  纪纳尔走出来了。
———————
  ① 玛丽·戴芮斯:奥国王后,玛丽·安东尼特的母亲。

  红屋努力把眼光朝屏风的缝隙里望,但是女囚人把背转过去了。
  刽子手的助手和教士迎面撞过;他手上提着一条绳索。
  骑士眩晕、绝望不堪,还没有能够发出一个叫声,做出一个动作,来完成他的企图的时候,兵士已经把他推到门边去了。
  所以他和纪纳尔又在囚室的走廊里碰头了。从走廊又把他们赶到登记室,王后拒绝忏悔的消息已经传到那里了,玛丽·安东尼特的奥国式的骄傲,引起一些人粗暴的咒骂,引起另外一些人的背地赞美。
  “去吧,”里却尔向长老说道,“回家去吧,既然她把你赶掉,她要照她所愿意地死去。”
  “呃,”里却尔女人说,“她做得对,我也会象她那样做的。”
  “那你就错了,女公民,”长老说。
  “闭口,女人,”门吏睁大了眼睛悄悄地说:“那与你有什么关系呀?去吧,长老,去吧。”
  “不,”纪纳尔回答,“不,不管她怎样,我还是陪伴着她;纵然是一个字,如果她听了,便会使她记起她的责任;况且公社还把这件事当成任务交给我……我该服从公社。”
  “就这样吧,但是把你的助手遣回去吧,”军队的指挥粗暴地说道。
  这人是法兰西喜剧院昔日的演员,名叫格拉猛。
  骑士的眼睛闪闪地放出光芒,不由自主地把手插进胸里去。
  纪纳尔知道他的背心的下面有一把匕首,拿一种恳求的眼光,去阻止了骑士。
  “饶了我的命吧,”他悄悄地说:“你看对于你一切都毁了,你还要同她一道毁了吧,在路上我要对她谈到你,我向你发誓;我要告诉她你冒生命的危险要见她最后一面。”
  这些话镇静住了那少年的狂热;而且他本能的反映袭击他,使他整个身体的组织都表现出一种奇特的软弱了。这个具有英雄的意志和奇特的力量的人,现在却智穷力竭了;他现在坠入犹豫疲惫、昏沉欲睡的屈服状态下,快要进入死亡的境界了。
  “是的,”他说,“应该是这样,耶稣上十字架,她上断头台;神圣和君王都深深地喝尽人们奉献给他们的苦酒。”
  这少年怀着这样退让的颓丧的思想,让人把他推了出去,除了不由自主地叹息以外,不再表示任何的抗拒,正如蓄意死去的阿菲利亚①让波浪把她卷去一般。
  在公西尔惹的铁栏外大门前,拥挤着一个伟大可怕的人群,没有看过这种景象的人是绝对不能想象的。
  焦燥压住所有的情绪,一切情绪都高声地在表达,以致形成汹涌漫长的喧嚣,如象整个巴黎的人民都聚集到审判厅这一区来了一般。
  在这人群的前面扎住了一大队兵士,严密地用武器戒备着,为的是保护参加这个盛会的人民安全。
  如果有人想在这坚固的人为的墙壁上强迫打开一条路,那是徒劳无益的,这个死刑将要执行的消息,在每一秒钟内使得许多爱国者新从城外边远的地方赶来,因此人数增加不息。
  红屋被人赶出公西尔惹以后,站在兵士们的前面。
  他们问他是什么人。
———————
  ①阿菲利亚:莎士比亚悲剧《汉姆雷特》中的女主角。

  他告诉他们,他是纪纳尔长老的助理教士,可是王后拒绝了他的任务。
  兵士们听见这句话,把他推到观众的前面去。
  那里他又被人逼迫说出他对兵士们所说过的话。
  跟着下面这些喧嚷的问题就吵个不停:
  “他从她那里来的……他看见了她……她说些什么?……她在做什么?……她还是那样骄傲吗?……她已将颓丧了吗?……她哭了吗?……”
  骑士总是拿着温柔甜蜜的声音去回答这些问题,好象他的生命结束以前,这是他所作的最后的努力了。
  他的答话是简单纯粹的实情,可是在他的说话里,对于玛丽·安东尼特的坚定,便有些赞扬的意思。这样简单聪明的言语,从一位教士的口里说了出来,便使得许多人的心中充满了愁苦。
  当他谈到小太子、公主和这位被推下宝座的王后,被杀掉丈夫的妻子,被抢掉儿子的母亲,这个孤独的、被遗弃的、周围都是刽子手的女人……的时候,许多刚才还怀着仇恨的眼睛,现在却充满了赶快擦干的热泪。
  十一点的钟声在法院的大钟上敲响了,一切声音都静了下来。十万个人都在计数这钟声的每一次叮噹。
  最后一下消逝了,一阵喧嚣的呼声从大门后面迸了出来,同时一辆囚车,从花堤那方向驶来,把人群驱开,停在阶梯的脚下。
  王后立刻出现在长阶的顶上。群众带着各式各样的情绪望她;呼吸好象都停下来了。
  她的头发剪短了。在囚禁期间,不少鬓发变白了,这种银灰的色调更使得她纤细的轮廓显得奇特地苍白,在这崇高的时刻里,付与凯撒①的女儿以一种差不多是天使般的美丽。
  她穿上一身白色的长袍,她的手被缚在背后。
  她这样出现在人前,右边是纪纳尔长老,左边是刽子手,两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一阵悄悄的言语在人群中喁喁地传开,只有能够明白人们心里最秘密的情绪的上帝,才能够了解。
  一个人在刽子手和玛丽·安东尼特当中走过。
  他便是格拉猛,向她指着那羞辱的囚车。
  王后本能地向后面退了一步。
  “上去,”格拉猛叫道。
  每个人都听到这个命令,因为一切喁喁的私语都静下来了。
  王后满面通红,一直红到发根,但是立刻又白得象死人一般。
  她的惨白的嘴唇在蠕动。
  “为什么给我一辆囚车,皇帝不是乘着御辇上断头台去的吗?”
  纪纳尔长老向她耳边悄悄地讲话,无疑在安抚这帝王的矜骄的最后爆发。
  王后不说话了,蹒跚地向前走去。
  商桑伸出胳臂去扶持她,但是他的手还没有接触着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站得很挺挺的了。
  独自一个人前进。她走下阶来的时候,一个助手放了一个踏足的木凳在囚车后面。
  王后踏上车去,后面跟着长老。
———————
  ①凯撒:本是罗马皇帝的称号,这里是“帝王”的意思。

  商桑叫他们都坐下。
  车子开动了,群众象波涛般在滚动,兵士们有一点儿惊心,竭尽他们的力量,要把群众赶向后方。于是囚车和前列观众当中露出一条大的空隙。
  在这些空隙里忽然发出一阵悲哀的嚎泣。
  王后惊诧地站了起来,向周围注视。
  最后才看见了她那只小狗;这畜牲自从被人摒弃在公西尔惹之外,和它女主人分离以来,已经不看见她有两个月了。它不顾人们的叫嚷和脚踢,它正向囚车跑去;可怜的小黑狗,王后看见它瘦削、悲哀的惨状,可是一转眼间,它便落到马脚的后面去了。
  王后只好定睛地望着它。语言是枉然的,因为她的声音会丧失在鼎沸的人声里;她也不能指点,因为她的手是被缚住的。总之,她的表情无疑是枉然的。
  过一会她又瞥见了它一次。
  它被站在俯瞰人群的大炮上面一位面色苍白的人抱在怀里。一种难以形容的兴奋的容貌使得他好象比众人都要高出些,他望望王后以后,用手指着天空。
  玛丽·安东尼特也向天空望着,甜蜜地微笑着。红屋骑士长长地叹息,好象她的微笑伤害了他似的。囚车在商惹桥转了方向,他又消逝在观众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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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断头台

  在革命广场上,有两个人背靠在一根灯柱上等待着。
  他们和群众一齐在等待着;这些群众,一部分奔到法院的门前,一部分奔到革命广场,其余的人喧嚷地拥挤在这两个广场之间的道路上。他们等候着王后到达断头台,那座刑具经过日晒雨淋,经过刽子手的玷污,还有更可怕的!经过牺牲者的血染,仍然雄立在那里,矜骄而幸灾乐祸地俯瞰着它四周的一切人头,好象一位王后高临着她的臣民一般。
  这两个人臂挽着臂,嘴唇是苍白的,眉毛是蹙着的,悄悄地语无伦次地在讲话,他们是罗兰和穆里斯。
  他们隐藏在观众里,但是他们的地位却是使得大家羡慕的,他们不断地在低声讲话,在从商惹桥到革命桥活动着的人海里,并不比一切观众们的谈话更少兴趣。
  我们刚才说过的,断头台高临着众人的头颅这个看法,实在使他们两人有些感动。
  “看啊,”穆里斯说,“那可恶的怪物怎样举起它红色的胳臂;我们不会想象它在召唤我们吗,它张开它的小门,象一张可怕的血盆大口,在向我们微笑吗?”
  “啊!我的天,”罗兰说,“我承认,我倒不属于那些诗意的一派,把一切都看做是红色的那一派。我呢,却把一切都看做是玫瑰色的,在这可恶的机器下面,我歌唱过,而且想唱道:

  一息尚存,
  希望未绝。

  “即使他们杀妇女的时候,你也希望吗?”
  “呃!穆里斯,”罗兰说,“革命的儿子,不要否认你的母亲吧。呃!穆里斯,继续做一位忠实善良的爱国者吧。穆里斯,要去受死的那个女人,并不象其余的女人,要去受死的那个女人,是法国的罪人。”
  “啊!我抱歉的并不是她,我所哭的也并不是她!”穆里斯叫道。
  “是的,我明白了,她是让维也芙。”
  “呃!”穆里斯说,“你看,就是那个思想使得我发疯:她在那些供给断头台机以饮食的人,名叫赫扎尔和弗几页—丹维尔那些人的手里:那些已经把那可怜的爱罗伊斯送到这里来,又快要把那骄傲的玛丽·安东尼特送到这里来了。”
  “呃!”罗兰说,“那正是勾引起我的希望的原因;人民的忿怒,把这两个暴君当做盛筵,被他们吞了下去以后,他们至少可以餍足一会儿,正如蟒蛇需要三个月的功夫去消化它所吞食下去的东西一样。那时它就不再吃人,好象乡下的先知们所说的,最小的一块都会使它害怕的。”
  “罗兰,罗兰,”穆里斯说,“我比你更要实际一些,我要悄悄地对你说的,我将预备着高声地说出去:罗兰,我恨那新的王后,我看她会继承着他们就要毁掉的奥国女人。她将是一位可怕的王后,她的紫袍是每天所流的血染成的,商桑便是她的首相。”
  “呸!我们就逃开吧!”
  “我却不这样想,”穆里斯摇着头说,“你看为着避免在家里被捕,我们只有逗留在街上了。”
  “呸!我们可以离开巴黎,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着我们的,不要丧失信心。我的伯父在圣多马尔等着我们;旅费,护照,一点也不缺少。没有兵士会拦住我们,你怎样想呢?我们现在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们愿意留在这里。”
  “不,我的具有一颗忠实的心的好友,你所说的并不正确……你留在这里,是因为我要留在这里。”
  “而且你想留在这里去找让维也芙。呃,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简单、更正确、更自然的吗?你想她在监狱里,那是很可能的;你要照顾她,那么你只好留在巴黎了。”
  穆里斯叹了一口气,显然他的思想是恍惚的。
  “你还记得路易十六受刑的那天吗?”他说。“我还想得起我当时情绪激昂和矜骄的气慨。我在那天是这些群众当中的一个首领,可是今天我却躲藏在他们的缝隙里去了。我站在断头台前面,比爬上去的皇帝还要伟大。罗兰,怎样的改变啊!特别是想到:仅仅九个月的功夫,便造成了这样一个可怕的反动!”
  “九个月的恋爱,穆里斯!……爱情啊!脱罗亚①因你陷落!”
  穆里斯不住地叹气,他的飘荡的思想采取了另外一个途径,展望着另外一个境界。
  “那可怜的红屋,”他悄悄地说,“这对他真是一个愁苦的日子啊。”
  “啊唷!”罗兰说,“我在革命中看出的最愁苦的情况,穆里斯,你要我说出来吗?”
———————
  ①脱罗亚;荷马诗史以里亚特中所叙述的小亚细亚的一个城市。

  “说吧。”
  “那便是我们时常把该结交做朋友的当作了敌人,把……当作了朋友……”
  “我很难相信一桩事,”穆里斯打断罗兰说。
  “哪一桩呀?”
  “他为什么不筹划,不管怎样狂妄的计谋,去救王后呢?”
  “一个人更比十万人有力量吗?”
  “那正是我所说的:不管它是怎样疯狂……我呢,我必定要去救让维也芙呀……”
  罗兰皱上了眉头。
  “我再对你说,穆里斯,”他说,“你走错路了,即使你要救让维也芙,你也不会变成一个坏的公民。但是,不讲了,穆里斯,有人在听我们讲话。瞧,人头在荡漾,嘿,看,商桑公民的仆人,升起他的篮子,望着远方。那奥国女人快到了。”
  真的,随着罗兰所注意到的人头的荡漾而来的,是群众当中一个漫长的逐渐增大的鼎沸的人声。这好象一阵暴风,由其呼啸,终于变成怒吼。
  穆里斯藉着灯竿的帮助,抬起他高大的身材,向圣昂诺锐街望去。
  “是的,”他颤栗着说,“她来了!”
  真的,大家开始看见出现另一架和断头机一样可恶的机器:囚车。
  囚车的左右两旁闪耀着卫队的武器,在囚车的前面,格拉猛挥舞他的长剑,去回答一些狂热者的呼声。
  但是,囚车前进的时候,这些呼声在对死囚的冷酷阴沉的注视下面,忽然变得静寂了。
  面貌从来没有象这样有力地引起人们的尊敬;玛丽·安东尼特从来没有这样的伟大,没有这样的象王后。她的矜骄和勇气使她周围的人发生恐惧的意念。
  她对于不遵照她的意思来陪着她的纪纳尔长老的劝告,淡然没有感觉,她的额头并不向左右摆动;她脑子里活跃着的思想,象她的眼光一样不可动摇;囚车在不平的石路上摇摆得很猛烈,因此显得她姿态更坚定,真好象是一尊大理石的雕像,装在一辆车里游行;不过这尊皇家的雕像两眼发光,头发在风中飘荡罢了。
  一种沙漠式的静寂忽然降临在这三十万观众之中,天穹第一次射出了太阳的光辉。
  不久,在穆里斯和罗兰所站立的地方,听见了囚车辚辚的响声和卫队所骑的马的嘶鸣。
  囚车在断头台脚下停住了。
  无疑在沉思当中的王后,惊醒过来,明白了:她把她的骄傲的眼光向着群众,她先前看见站在大炮上面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又出现在一个界石的顶上。
  他从这界石上,对她致了一个敬礼;和她从公西尔惹出来的时候,他给她的敬礼一样。跟着,他迅速地从那里跳了下来。
  有一些人看见了他,因为他穿着黑色的长服,所以谣传说有一位教士等待着玛丽·安东尼特,要在她上断头台的时候,为她做临终的赦免。而且也没有人去搅扰骑士。在崇高的时刻里,对于某些事件,是需要崇高的敬意的。
  王后谨慎地走下踏脚的三级阶梯来;她被商桑扶着,他一面完成他所负的任务,一面对她表示出最高的敬意,到最后的时刻。
  当她走向断头台的阶梯去的时候,有几匹马踢起后脚,几个站岗的警卫,几个兵士,好象在颤动,失去了平衡;跟着一只黑影好象溜进断头台下去了;但是静寂立刻就恢复过来,在这严肃的片刻里,没有人愿意离开自己的地位,没有人愿意放过这个正要完成的伟大活剧的丝毫细节;所有的眼睛都望着那个囚犯。
  王后已经站在断头台的平台上面。教士总是不断的对她讲话;一个助手从她后面轻轻地一推,另外一个助手解开盖着她肩膀的围巾。
  玛丽·安东尼特感觉这只不洁的手掠过她的颈项,她骤然地动了一下,踏着了商桑的脚,他不使她看见,是要把她系在那要命的木板上。
  商桑抽出他的脚来。
  “原谅我,先生,”王后说,“我不是有意做的。”
  这是凯撒的女儿、法国的王后、路易十六的寡妇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杜绮勒锐宫里的大钟刚敲了正午后的一刻;玛丽·安东尼特同时进入了永恒。
  一阵可怕的呼声,一阵具有一切忍耐、欢乐、恐怖、死亡、希望、胜利、赎罪多式多样的情绪的呼声,象暴风雨一般,盖住了另外一个微弱悲伤的声音,它同时从断头台下发了出来。
  这声音纵然是很微弱,可是兵士们是听见的;他们向前跨上了几步;群众没有以前那样挤得紧了,象河流冲开了一个缺口那样,把栅栏推倒,卫兵挤散,象潮水一般涌到那断头台脚下来,使得它都摇动了。
  每个人都想逼近去看看这皇族的遗体,大家以为皇朝在法国从此是被摧毁了。
  然而兵士们在寻找另外的东西:他们找那越过他们警戒线溜到断头台下面去的那个人影。
  两个兵士从那里转来,牵住一个少年人的领带,他的手把一幅染满鲜血的手巾压在自己的心上。
  他后面跟着一条西班牙小狗,它啼嚎得很是悲哀。
  “杀掉那个贵族!杀掉那个旧党!”有几个人指着那位少年人叫道,“他把他的手巾浸在那奥国女人的血里,杀掉他!”
  “伟大的上帝!”穆里斯对罗兰说,“你认识他吗?你认识他吗?”
  “杀掉那王党!”狂人们再叫道,“抢掉他那张手巾,他想把它留做纪念。拔掉吧,拔掉吧!”
  一种骄傲的微笑在这少年的嘴唇边荡漾着,他解开他的内衫,露出他的胸膛,让他的手巾落下。
  “先生们,”他说,“这血不是王后的血,却是我自己的血;让我安静地死去吧。”
  一条深深的光亮的刀痕在他的左乳下面张开大口地显现出来。
  群众大声呼叫向后退缩。
  那时,那位少年缓缓地衰弱,跌倒在地上,两眼望着断头台,恰象殉道者望着祭坛一般。
  “红屋呀!”罗兰在穆里斯耳边悄悄地说道。
  “永别了!”这少年低着头含着一个严肃的微笑悄悄地说,“永别了,宁肯说是再见吧!”
  他在骇呆了的兵士们面前断了气。
  “在变成了坏的公民以前,罗兰,”穆里斯说,“还有那件事要做。”
  小狗在这死尸周围失魂丧魄地哀鸣。
  “嘿!这是小黑狗,”手上捏着一根粗棍的人说,“嘿!这是小黑狗;过来,我的小小的老朋友。”
  狗向唤它的人走过去;可是它刚刚到了他手所能达的范围,这人举起他的棍子,把它的脑袋打碎,放声大笑起来。
  “啊!大坏蛋!”穆里斯叫道。
  “闭口!”罗兰止住他悄悄地说,“闭口,否则我们就被毁掉了……这是西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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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搜捕

  罗兰和穆里斯回到罗兰的家里来。穆里斯为着不要太显然地牵累了他的朋友,养成了一种早出晚归的习惯。
  他混迹在人群里,旁观着囚徒们转移到公西尔惹来,因为他不知道让维也芙禁闭在哪一个监狱里,他便这样去探寻她的踪影。
  自从他上次拜会了弗几页—丹维尔以来,罗兰给他说得明白,第一次公开的露面就会把他毁掉,那么他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还不能给让维也芙以丝毫的帮助,穆里斯但求和他的情妇一起,纵然是立刻失去了自由,因此他的举动不能不谨慎,怕的是永远见不着她了。
  所以每天早上他由卞尔姆①走到自由门,由玛德侬勒特走到
———————
  ①这三个地方都是巴黎的修道院,大革命时改为监狱。

圣·拿扎尔,由拉—弗尔斯①走到卢森堡②,站立在每个监狱的门边,等候着把被告们带上革命法庭的囚车。他的眼睛扫过那些牺牲者以后,他又跑到另外一所监狱去。
  但是他不久就明白:十个人的活动还不够这样去探着巴黎那时所有的三十三个监狱,他于是只好留在法庭边,期待着让维也芙的出庭受审。
  他已经开始感到绝望。真的,对于一个已经宣判后被定了刑的人,还有什么办法?有时法院十点钟开庭,到午后四点钟便已判了二十到三十人的死刑;第一个被判了刑的人还可以再活六个钟头,但是最后那一位,在四点欠一刻判刑,到四点半,他的头便落在刀斧之下了。
  如果安心地让让维也芙去受这样命运的支配,他感觉是太缺乏和命运斗争的气力了。
  啊!如果他在事先知道让维也芙会被监禁……他会怎样地去和那时代盲目的审判玩上一套把戏,他会怎样容易地、迅速地把让维也芙从监狱里救出来!没有什么比越狱逃走更方便的了;可是这类事故在那时候实在是很稀罕。贵族们,一经下了狱,便住在那里,好象住在堡寨里一般,安然地等候着死亡。逃走是躲避决斗的结果:即使是妇女们,也对于以这样的代价获得来的自由,感觉羞愧。
  但是穆里斯却没有这样的羞耻的打算。杀几只狗,腐蚀一个司钥人,是再容易没有的事了!况且让维也芙并不是一位赫赫有名的,足以引起世界注目的人……她并不因逃走而丧失荣誉,况且……她不是已经玷污了她自己的荣誉了吗!
———————
  ①巴黎的古监狱,九月惨案发生的地方,
  ②巴黎塞纳河左岸的宫庭与花园,大革命时曾用做监狱。

  啊!他辛酸地想到自由门的花园是那样容易地爬过去,玛德侬勒特的房间是那样方便地穿到街上去,卢森堡的墙那样矮,卞尔门的走廊那样暗,一个有决心的人是很容易窜进去拨开一扇窗子的呀!
  但是让维也芙在这些监狱的哪一所里面呢?
  被怀疑所吞蚀、被焦急所挫折的穆里斯,拼命诅咒着迪克斯麦尔;他威胁,他怀恨,他认为迪克斯麦尔假藉对于皇室的忠诚,实行怯懦的报复。
  “我也要把他找着,”穆里斯想道,“如果他要救那不幸的女人,他就该露面,如果他要毁她,他就会侮辱她。我一定要把这混蛋找着,那一天,叫他倒霉吧!”
  在我们要去叙述的那件事发生的那一天早上,穆里斯出门去,为着要赶上革命法庭那里。罗兰还在睡觉。
  他被门上的一阵巨大的响声,掺杂着女人的说话声,步枪的碰撞声,把他惊醒过来了。
  他象受了惊的人那样,迅速地向他周围一望,他安心地看见并没有什么牵连着他的事故。
  同时,四个队员、两个宪兵、一个警务委员,走进他的屋子里来。
  这个拜会是很有意义的,罗兰赶忙穿上衣服。
  “你们逮捕我吗?”他说。
  “是的,罗兰公民。”
  “为什么呢?”
  “因为你遭了嫌疑。”
  “啊!不错的。”
  委员在传票上画上几个字。
  “你的朋友在哪里?”他跟着说。
  “哪一个朋友呀?”
  “穆里斯·林德公民。”
  “也许在他家里,”罗兰说。
  “不,他住在这里。”
  “他吗?呃!去找吧,如果你找着他……”
  “请看这告发书,”那委员说,“那上面讲得明白。”
  他递给罗兰一张纸,那上面的字迹是可怕的,拼法是费猜的。那张告发书上说得清楚:有人看见那个有命令逮捕的嫌疑犯林德公民,每天早上从罗兰公民的家里出去。”
  这告发书上的签署人便是西蒙。
  “啊!这样!同时干两桩事的这个鞋匠,就没有功夫干自己的活儿了,”罗兰说,“怎么!做暗探又换靴底!这位西蒙先生真是一位凯撒……”
  他于是放声大笑。
  “穆里斯公民呢!”委员问,“穆里斯公民在哪里?我们叫你把他交出来。”
  “我业已告诉你,他不在这里呀!”
  委员走到隔壁房间里去,再爬上罗兰的勤务员所住的栖身处去。最后,他又打开低层的一个房间。可是却找不着穆里斯的踪影。
  但是在餐桌上有一封不久以前写好的信,引起了这位委员的注意。这是穆里斯写的,虽然他和罗兰睡在一起,可是他早上离开他的朋友的时候,没有惊醒他,只留下这个字条:
  “我上法庭去,”穆里斯写道,“不要等我早餐,我要晚上才回来。”
  “公民们,”罗兰说,“纵然我赶忙去服从你们的命令,可是我不能穿着汗衫就跟你们走……请允许我叫我的勤务员给我穿上衣服。”
  “贵族啊!”一个声音说,“穿裤子也要人来帮助……”
  “啊!我的天,是的!”罗兰说,“我象违哥柏尔①公民。可是你看我并没有说他是君王。”
  “嘿,穿吧,”那委员说,“赶快吧。”
  勤务员从他的栖身的地方下来,帮助他的主人穿上衣服。
  罗兰的用意,并不是一定要他的仆人,而是要他的勤务员亲眼看见这一切经过,以便告诉穆里斯。
  “现在,先生们……对不起,公民们……现在,公民们,我预备好了,我跟你们去。但是,我请你们允许我带上德姆斯契页②先生的《给爱尔蜜勒的信》那册书;这是刚出版的,我还没有读过,它可以使我在监狱里消消愁闷。”
  “你在监狱里吗?”升任为市府的职员的西蒙,后面跟着四位队员走进屋来,忽然说道。“那不会长久的,你的姓名列在那个想使奥国女人逃走的女人的案件内。她今天受审……你做了证人以后,明天审你。”
  “鞋匠,”罗兰严肃地说,“你上你的鞋底,未免太快了吧。”
  “是的;可是怎样漂亮的一刀呀!”西蒙带着可恨的微笑回答道,“你看吧,你看吧,我漂亮的掷弹兵呀。”
  罗兰耸耸他的肩头。
  “呃,我们动身吗?”他说,“我等着你们哩。”
———————
  ①法国七世纪有名的皇帝。
  ②德姆斯契页(1760—1801):法国文学家。

  正当众人转身要下阶的时候,罗兰对着市府职员西蒙很有力地踢了一脚,使得他滚下滑而且硬的阶梯高声嚎叫。
  队员们忍不住大笑。罗兰把手插在自己的袋子里。
  “在我执行我的职务的时候呀!”西蒙气白了脸说道。
  “天呀!”罗兰回答道,“我们大家不是都在执行我们的职务吗?”
  大家把他弄上了马车,委员带他到法院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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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罗兰

  如果读者愿意跟随着我们再上革命法庭去一次,我们会看见穆里斯仍然在我们原先看见过他的那个地方,只是他变得更苍白、更激动了。
  事件使我们不一定是出自意愿地时常到来。当这舞台的幕再度揭开的时候,陪审官们正在讨论刚才审过的一桩案件。两位被告人刚才带着傲慢的气概,讥嘲了审判官一番,他们已经准备好去上断头台,转身去和他们的律师交谈,律师们模糊的言词,正如医生对绝望的病人心情特别暴躁,因此更刺激了陪审官们的严厉。陪审官们受了纺织妇女们①和巴黎市外的居民严密的监视,特别谨慎地工作,如象演员在敌忾的观众面前,特别地卖气力一般。
  就是这样,从那天早上十点钟以来,五个被告已经被这批诛
———————
  ①纺织妇女:一七九三年参与法国的约法会议平民会议的民间妇女的绰号。

求无厌的陪审官定了死刑。那时坐在被告席上的两个人,正在等待“是”或“非”那个判决,去得着生命或者陷入死亡。
  旁观的人们由于每天参与这种悲剧的习惯,变得残暴,把这些恐怖的时光当做消遣。
  “瞧,瞧,瞧!瞧那个高个子!”一个纺织妇女说,她没有戴帽子,只在她的髻子上别上一个象手那样大的三色帽章。“瞧!他的脸貌是怎样苍白!大家会说他已经死了!”
  被告带着一种轻鄙的微笑瞧着那个批评他的妇人。
  “你在讲些什么?”旁边的女人问道,“看,他笑了。”
  “是的,但是咬着牙齿地。”
  一位巴黎市外的居民瞧他的表。
  “什么时候呀?”他的伴侣问他。
  “一点欠十分;瞧这桩案子经过了三刻钟。”
  “恰象在那灾祸的董弗绒①城一样:正午达到,一点钟便被绞死。”
  “那小人,那小人!”另外一个旁观的人说,“瞧瞧他,当他在袋里打嚏⑧的时候,他将是怎样的丑陋呀!”
  “呸!那件事一下子就过去了,你没有时间去看清楚的。”
  “哼:我们该向商桑先生要他的脑袋;我们有权利去看他的。”
  “瞧他穿上一件好漂亮的蓝袍呀;这些穿好衣服的人被砍头的时候,穷人们就算沾光了。”
  真的,象刽子手向王后说的那样,穷人们承继每一个牺牲者
———————
  ①董弗绒:距离巴黎二百七十公里的一个小城。
  ⑧即头落在袋里的意思。

的遗物,一经斩决以后,这些遗物便送到救济院去,分配给穷人。王后受刑以后,她的衣裳送到那里去的。
  穆里斯听着这些话在他周围瞎扯,却没有去管他们;那时候每一个人都被某种强烈的思想吸引住。几天以来,他的心只在受了某些刺激的时候才跳动;有时一阵恐惧或者一线希望使他停止了呼吸,这种永恒的震撼破坏了他心上的感觉,使他麻木不仁。
  陪审官再度出庭,象大家预料到的,审判长将两位被告一齐处死。
  他们被人带了出去,步伐是稳定的;那时候大家都很勇敢地面对死亡。
  执达吏的声音响亮得既悲惨而又凶恶。
  “公诉员公民控告让维也芙、迪克斯麦尔女公民。”
  穆里斯浑身上下都抖了起来,汗珠子在他整个脸面上滚动。
  被告进口的小门开了,让维也芙出来了。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裳;她的头发修饰得又迷人又美丽,她把头发艺术地卷推起来,并不象别的女犯那样,把头发剪掉了。
  无疑地,一直到最后的时候,可怜的让维也芙还想在可能看见她情人的眼前,表现她的美貌。
  穆里斯看见了让维也芙,他感觉他为这时候鼓起的一切勇气,都消逝了,他老早期待着这一着的,因为十二天以来,他从来没有错过一场审问,而且已经有三次,让维也芙那个名字从公诉人的口里喊出来,打击着他的耳鼓;但是某些绝望的情绪的深切,不是人所能测度的。
  看见这样美丽、天真而惨白的女人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都发出一个叫声;有些是由于忿怒(那时候有人恨恶一切优越的。美丽和金钱,与天才和出身一样,只要是优越的都是可恨的),有些是由于赞美,更有一些是出自怜悯。
  在这一切呼叫中的一个呼叫,在这一切声音中的一个声音,无疑是被让维也芙辨认出来了;因为她掉头向着穆里斯站着的那一边,同时审判长有时一面俯瞰着她,一面翻阅这被告人的卷宗。
  她一眼就看见了穆里斯,虽然他的面貌是完全隐藏在他的大帽子的边沿下面的;她于是带着一个温柔的微笑,和更温柔的姿态,把身子转了过去,她把她玫瑰色的、颤栗的双手依靠在她的唇边,藉着一股气把她的整个心灵都放在手掌上,飘飘地送给他茫然的一吻,这人群中只有一人,才有权利去接受着它。
  整个法庭上传播着一种关切的细语。让维也芙被人叫名了,转身向着审判官们;但是在这举动里她忽然停住了,她睁大了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可形容的恐怖情绪,向着法庭里穆里斯站着的一点。
  穆里斯枉然地立在自己的脚尖上;他什么也看不见,法庭上出现更重要的情节,引起了他的注意。
  弗几页—丹维尔开始宣读起诉书。
  这诉文上说让维也芙·迪克斯麦尔是一位死心踏地的谋逆者的妻子,这位谋逆者在协助死去的红屋骑士屡次打救王后的阴谋上,犯有协助的嫌疑。
  况且这女人是在王后的膝前被逮捕的,那时她正恳求王后同她易衣,甘愿代王后去死。诉文更说:这样愚蠢的妄举无疑地足以引起反革命者的称赞;但是今天法国的公民的生命都对国家负有义务,所以为法国的敌人牺牲生命的人,实在犯有双重的谋逆大罪。
  让维也芙被问是不是如杜舍伦和吉柏特所报告的,她在王后的膝前被人逮捕,那时她正恳求王后同她易衣,她只回答道:
  “是的!”
  “那么,”审判长说,“请你把你的计划和你的希望告诉我们吧。”
  让维也芙微笑了一下。
  “女人可以怀着希望,”她说,“但是女人不能在象我受害那样的事情上有什么计划。”
  “那么,你怎样到了那里?”
  “因为我不能自主,我是被人推去的。”
  “推你的是谁呢?”公诉人问道。
  “那些,如果我不依从,便拿死来威胁我的人。”
  那少妇受了刺激的眼光,重新固定在法庭上穆里斯看不见的那一点上。
  “可是,为着逃避别人威胁你的死亡,你就要遭受由那件事酿成的法律判决的死亡。”
  “如果我不依从,利刃立刻砍在我的胸上,至于断头台的刀斧离我的头还有相当距离。我在眼前的暴力下低了头。”
  “为什么你不呼救?一切的好公民都会保护你的。”
  “啊唷!先生,”让维也芙回答,声音是那样的愁惨,又那样的温柔,使得穆里斯的心鼓胀得快要爆裂了。“啊唷!那时没有人在我的身旁。”
  怜悯的心情靠着关切,正如以前关切的心情起于好奇一般。许多人都低下头去,有些人忍住眼泪,有些人索性哭了出来。
  那时穆里斯在他的左边看见一个头仍然是昂着的,一张面貌仍然是无感觉的。
  这人便是迪克斯麦尔,他阴沉沉地、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眼睛没有离开让维也芙,也没有离开庭上的审判官员。
  热血涌到少年人的太阳穴上;怒气从心里升到额上,使他整个的心灵里充满了报仇雪恨的意念。他向迪克斯麦尔射出一个充满怒气的眼光,这眼光好象具有电气一般的有力,使得迪克斯麦尔好象被这烧灼的液汁所吸引,回头去和他的仇人面对着面。
  这两人的眼光好象火光一般地交叉了。
  “把你的主使人的姓名告诉我们吧?”审判长问。
  “只有一位,先生。”
  “是谁?”
  “我的丈夫。”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知道的。”
  “告诉我们他藏在哪里。”
  “说出他藏匿的地方吧。”
  “他可以是无耻的人,但是我不作懦夫;我不能说出他藏匿的地方,那须得由你们去发现它。”
  穆里斯瞧着迪克斯麦尔。
  迪克斯麦尔一动也不动。一个意念从这少年人脑子里闪过:告发了他,同时也告发了自己,可是他把这意念抑制下去了。
  “不,”他说,“他不该这样地死掉。”
  “那么,你拒绝协助我们去寻找他了?”审判长说。
  “先生,我想我不能够这样做,”让维也芙回答,“我不引起旁人眼里的轻蔑,正如他在我的眼里引起我对他的轻蔑一样。”
  “还有别的证人吗?”审判长问。
  “还有一个,”执达吏回答。
  “传证人。”
  “马克西米南·让·罗兰!”执达吏叫道。
  “罗兰!”穆里斯叫道。“啊!我的天!出了什么事呀?”
  这场官司是在罗兰被捕的当天展开的,所以穆里斯还不知道他的朋友被捕这一件事。
  “罗兰!”让维也芙悄悄地说,带着一种痛苦不安的眼光,向着她周围望去。
  “为什么证人不回答呼唤呀?”审判长问道。
  “审判长公民,”弗几页—丹维尔说,“根据一个新近的告发,证人才在他家里被捕;我们立刻就把他带上庭来。”
  穆里斯颤栗了。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证人,”弗几页继续说,“但是那一个,我们现在还没有逮捕到。”
  迪克斯麦尔转过头去,向着穆里斯微笑了一下;也许在情人脑子里转过的意念,也在丈夫的脑子里转了一下。
  让维也芙的脸色变成苍白,站立不稳,发出一个悲叹的声音。
  这时候,罗兰进来了,跟随着两个警士。
  在他后面,一道门上出现了西蒙,他来在旁听席上,带着很熟悉那地方的气概。
  “你叫什么姓名?”审判长问。
  “马克西米南·让·罗兰。”
  “你的职业?”
  “自由人。”
  “你不会久做自由人了,”西蒙一边说,一边向他挥着拳头。
  “你是被告人的亲戚吗?”
  “不是;但是我荣幸地是她的朋友。”
  “你是不是知道她阴谋劫走王后?”
  “你怎样会想我知道那个?”
  “她可能向你言说。”
  “向我这个火热队的队员吗?……去吧!”
  “可是有人看见你有时同她在一起。”
  “也许他们甚至时常看见我同她在一起吧。”
  “你认识她是一位贵族吗?”
  “我认识她是一个硝皮厂主的妻子。”
  “她的丈夫并不真的执行他所隐身的那个职业。”
  “啊!那我就不知道了;她的丈夫不是我的朋友。”
  “对我谈谈她的丈夫。”
  “啊!很愿意!他是一个坏蛋……”
  “罗兰先生,”让维也芙说,“由于怜惜……”
  罗兰无感觉地继续说:
  “他牺牲了他可怜的妻子,就是你眼前的这位太太,不是去实现他的政治的主张,而是去满足他私人的仇恨。哼!我看他和西蒙一样的卑贱。”
  迪克斯麦尔脸色气得青白。西蒙想要发言,但是审判长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禁止他开口。
  “你好象很知道这个故事,罗兰公民,”弗几页说,“讲给我们听吧。”
  “对不起,弗几页公民,”罗兰站起来说道,“我已经讲了我所知道的了。”
  他鞠了躬,重新坐下。
  “罗兰公民,”那公诉人继续说,“你有责任使庭上明瞭事情的真象。”
  “叫他们根据我刚才所说的去了解吧。至于这个可怜的女人,让我再说,她是屈服在暴力下面……嘿!瞧吧,象她这样,能是一个阴谋者吗?有人强迫她做出她所做的事,事情显然是这样的。”
  “你那样想吗?”
  “我万分相信是那样的。”
  “根据法律,”弗几页说,“我断定证人罗兰是这女人的同谋者。”
  穆里斯发出一声悲叹。
  让维也芙把她的面貌藏在双手里去。
  西蒙欢喜得大叫起来。
  “检查官公民,你才拯救了祖国呀!”
  至于罗兰一句话也不回答,跨过栏杆,去坐在让维也芙的旁边;他牵着她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
  “日安,女公民,”他说,带着一个使大家惊异的冷静的态度,“你好吗?”
  跟着他重新坐到被告席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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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续前
  这一幕在穆里斯眼前象幻影那样经过,他呆呆地握住他的剑柄,从来没有释手。他亲眼看见他的朋友,一个一个地坠落在一去不返的牺牲的深渊里,这深渊的死气对于他是那样的真切,使得他不能不问自己,象他这个许多不幸的人的伙伴,为什么还攀附在这深渊的边沿上,不因一阵昏眩,随他们一道坠落下去呢。
  罗兰在跨过栏杆的时候,看见迪克斯麦尔的面容阴沉沉的,带着嘲笑。
  如象我们说过的,当罗兰坐在让维也芙旁边的时候,她靠近他的耳朵。
  “啊!我的天!”她说,“你知道穆里斯在这里吗?”
  “哪里?”
  “不要立刻去看,你的眼光会泄露了他的。”
  “放心吧。”
  “我们后面,离门不远的地方。如果我们判了死刑,对他是怎样的痛苦呀!”
  罗兰带着一种温柔的同情瞧着那个少妇。
  “我们会被判刑的,”他说,“我请你不要怀疑那个。如果我们还存着希望,失望将是太残酷了。”
  “啊!我的天!”让维也芙说,“可怜的朋友,他将孤独地留在这世界上!”
  罗兰转身去向着穆里斯,让维也芙也制止不住,向她身旁,向那少年人瞟了一眼。穆里斯双眼盯住他们,把一只手放在心上。
  “有一个方法可以救你,”罗兰说。
  “真的吗?”让维也芙问,眼睛欢乐得发出光辉。
  “啊!那个,我敢保证。”
  “如果你能救我,罗兰,我将怎样地祝福你呀!”
  “可是这方法……”那少年说。
  让维也芙从他的眼睛里了解他的迟疑。
  “那么,你见过他?”她说。
  “是的,我见过他。你愿得救吗?他来代替你坐在这铁椅上,你就会得着自由。”
  无疑地,迪克斯麦尔从罗兰的眼光的表情里猜中他的话语是什么意思,因为迪克斯麦尔首先面色苍白,但是跟着就重新表现出他的镇静、阴沉和恶魔式的微笑。
  “不可能,”让维也芙说,“我就不能再恨他了。”
  “你想他明白你的慷慨和勇敢的精神吗?”
  “无疑地,他很明白他自己,我本人和我们大家。”
  “让维也芙,让维也芙,我不及你那样高尚;让我把他拖进来,叫他一齐死掉。”
  “不,罗兰,我请求你,让我们不要同这个人走一条路,即使是死亡的道路,我感觉如果我和迪克斯麦尔一道死去,我将对穆里斯不忠实。”
  “但是你不会死的,你。”
  “他死了,我怎么活得下去呢?”
  “啊!”罗兰说,“你真值得穆里斯的爱!你是天使,天使的家在天上。可怜亲爱的穆里斯啊!”
  同时西蒙因为不能听见这两位被告所谈的话,拿出极其热切的眼光去捉摸他们面貌上的变化。
  “警士公民,”他说,“阻止这两个谋逆的人在革命法庭上继续搞反叛共和国的阴谋。”
  “好!”那警士说,“你明白,西蒙公民,人不能在这里谋逆,即使他们谋逆,时间也不会很长的。这两位公民,不过在交谈,既然法律不禁止死囚在殛刑车里讲话,为什么我们要阻止人在法庭上讲话呢?”
  这警士便是吉柏特,他在王后的监牢里就认识这位女犯,由于他为人的正直,不能阻止他对她的勇敢和忠诚表示敬意。
  审判长同陪审官商量过了;由于弗几页—丹维尔的请求,他开始审问:
  “被告人罗兰,”他问道,“你和迪克斯麦尔女公民中间的关系有怎样的性质?”
  “怎样的性质吗,审判长公民?”
  “就是。”

  纯洁的友谊联系着我们两颗心,
  她爱我象哥哥,我爱她象妹妹。

  “罗兰公民,”弗几页—丹维尔说,“这节诗的韵脚坏透了。”
  “怎么?”罗兰问。
  “无疑地是在一颗心上多联了另一颗心。”
  “砍掉吧,检察官公民,砍,这本是你的职业呀。”
  弗几页—丹维尔冷笑的面貌,因这个可怕的戏谑,也略微灰白起来。
  “用什么眼光,”审判长问道,“迪克斯麦尔公民去看他的妻子和一位自称是共和党人的关系呢?”
  “啊!说到那个,我就对你讲不出什么了,我原对你说过,我不认识迪克斯麦尔公民,而且我也不愿意去认识他。”
  “但是,”弗几页—丹维尔说,“你没有说出你的朋友穆里斯·林德公民,是你和另外一位被告人之间的‘纯洁的友谊’的牵线人呀?”
  “我没有说,”罗兰回答,“那是因为我觉得我不该说,而且我觉得你们也该效法我这样做。”
  “陪审官公民们,”弗几页—丹维尔说,“对于两位共和党人和一位贵族女人发生奇特的关系这一件事,感觉很大的兴趣,特别是当这位贵族女人在对国家做出最恶毒的阴谋的时候。”
  “我怎么会知道你所说的那个阴谋呢,检察官公民?”罗兰反问,他并不被这凶暴的询问所骇倒,而是对它抗拒。
  “你认识这个女人,你既然是她的朋友,你不是说:她称你是她的哥哥,你称她是你的妹妹吗,”审判长问道,“怎么可能你不会知道这是她个人所犯的罪行呢?”
  “这不是她个人犯的,”罗兰使用审判长所用的术语回答,“因为她告诉了你,因为我告诉了你,而且因为我再告诉你:这是她的丈夫强迫她去做的。”
  “那么,你怎样不认识她的丈夫呢,”弗几页—丹维尔说,“因为丈夫是和妻子联系在一道的。”
  罗兰只须说出迪克斯麦尔第一次的失踪;罗兰只须说出让维也芙和穆里斯的恋爱;罗兰最后只须使人明白那丈夫逃走而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的计谋,便可将同谋的嫌疑辩白清楚。
  可是因此他便须把他两个朋友的秘密泄露;因此他便须使让维也芙在五百人面前丢脸;罗兰摇头,好象对自己说:“不。”
  “呃,”审判长问,“你怎样回答检察官公民呀?”
  “他的理由是压倒一切的,”罗兰说,“他拿一件事实说服了我,使我不再怀疑了。”
  “哪一件?”
  “好象我是世间罕见的、最可怕的谋反叛逆的人。”
  这句话引起了大家哄堂大笑。甚至陪审官们也禁止不住自己,因为少年人说话时,腔调是那样滑稽。
  弗几页领略到这个讥嘲;由于他的不倦的坚忍性,他已办到同被告们本人一样,得了解被告们的一切秘密,他对于罗兰不禁引起一种同情的钦佩。
  “呃,”他说,“罗兰公民,讲几句话,为自己辩护一下吧。庭上在听你的话;因为庭上知道你的历史,一个忠勇的共和党人的历史。”
  西蒙想说话;审判长做手势叫他闭口。
  “说吧,罗兰公民,”他说,“我们在听你的。”
  罗兰重新摇头。
  “这样沉默便是招认,”审判长说。
  “不,”罗兰说,“沉默就是沉默——实在无话可说了。”
  “再来一次,”弗几页—丹维尔说,“你讲吗?”
  罗兰转身向着听众,拿眼睛去问穆里斯他该怎样做。
  穆里斯并没有向罗兰表示讲下去的手势,罗兰便闭了口。
  这样他把自己判决了。
  弗几页总结了他的控诉;审判长总结了辩论;陪审官们去投票,带回来判词,认定罗兰和让维也芙犯了罪。
  审判长把两人都宣判了死刑。
  审判厅里的大钟刚敲两下。
  审判长宣判所用的时间刚好和钟响的时间一样长。
  穆里斯把这两种声音混淆起来,听不清楚。当人声和钟声的双重颤动消灭以后,他已经是精疲力竭了。
  警士们把让维也芙和罗兰带走,他把他的胳臂给她扶住。
  这两个人向穆里斯敬礼的方式是很不同的:罗兰微笑,面色苍白快昏倒的让维也芙伸出她的被眼泪浸湿的手指,送给他最后的一吻。
  她到最后的片刻还保存活下去的希望,她哭泣不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是为了她的爱情,为了她将随生命而消逝的爱情。
  穆里斯快要疯狂了,没有回答他的朋友们的告别的表示;他从他倾倒的地方站了起来,面色苍白,神魂颠倒。他的朋友们已经出去了。
  他感到只有一个感觉还在他心里活着:那便是他绞心的仇恨。
  他向他周围最后地瞟了一眼,辨认出迪克斯麦尔,他正要同别的观众一道出去,他屈着身子,以便从走廊的弓形的门下走过。
  象解放松弛了的弹簧那样迅速,穆里斯从凳子跳过凳子,终于达到了那一道门。
  迪克斯麦尔已经穿过了门:他溜到走廊的阴暗里去了。
  穆里斯跟着下去。
  迪克斯麦尔正脚踏在那所大厅的石板上,穆里斯便用手接触着他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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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决斗

  那个时代,肩头上被人用手触一下是一件严重的事件。
  迪克斯麦尔转过身来,认出了穆里斯。
  “呀!日安,共和党人公民,”迪克斯麦尔招呼,没有表现别的情绪,除了一个他立刻制止,没有被人看见的颤栗。
  “日安,怯懦的公民,”穆里斯回答,“你在等我,不是吗?”
  “错了,我已经不再等你了,”迪克斯麦尔回答。
  “为什么?”
  “因为我早等着你了。”
  “杀人犯,我也早想和你清算了!”穆里斯再说,声调是轻微得骇人,因为这是他心里的风暴的怒吼,在眼睛里表现出来的一股闪电。
  “你眼里向我射出火光,公民,”迪克斯麦尔回答,“有人会认出我们,跟着我们的。”
  “是的,你怕被捕,不是吗?你怕被人把你送上断头台?你已经把别人送上了断头台。但愿有人捕了我们,还要好些,我觉得今天只有一个罪人漏了法网。”
  “自从你的名字被削掉了以后,恰似光荣榜上漏了一个名字,不是吗?”
  “好的!我希望,我们以后再谈那个吧;但是,这时,你巳经报复了——向一个女人无耻地报复了。既然你在某地等着我,为什么你从我家偷去让维也芙那一天,你不在我家里等我呢?”
  “我想等一个偷儿是你吧。”
  “啰,收拾起你的鬼话吧,先生,我不愿意再听你那一套,我从你的行动里,不是从你的言语里,更认清楚了你,你要杀掉我那一天,便是一个证明:那一天你便是真象毕露了。”
  “我时常责备我没有听自己的话,”迪克斯麦尔镇静地说道。
  “呃,”穆里斯把剑一拍说,“我给你一个报复的机会。”
  “如果你愿意,明天吧,不是今天。”
  “为什么明天?”
  “或今夜晚。”
  “为什么不立刻呀?”
  “因为五点钟我有事。”
  “又是什么无耻的诡计,”穆里斯说:“又是什么阴谋。”
  “啊,那么!穆里斯先生,”迪克斯麦尔说,“真的,你不知道感恩。怎么!六个月以来我让你和我的女人恋爱;六个月以来我尊重你们的幽会,容许你的笑颜。你明白点吧,从来没有一个人象我这样的,没有虎威。”
  “那是说你以为我能对你有用,你可以玩弄我。”
  “自然哟!”迪克斯麦尔沉静地回答道;穆里斯越冒火,他越沉静。“自然哟!你背叛你的共和国的时候,你为着我的女人的顾盼,出卖了你的共和国的时候,你们败名丧节的时候,你叛国、她通奸的时候,我还是我,圣哲而且英雄。我期待着,我胜利了。”
  “真可怕呀!”穆里斯说。
  “诚然!不是吗?你该明白你的行为,先生。那是可怕的!那是可耻的!”
  “你弄错了,先生,你所说的可怕的可耻的行为,是属于那一个人的,一位女人的荣誉信托给他,他发誓去维护这荣誉,使它纯洁、不染上污点,可是他非但不履行这个誓言,而却把她的美貌当做一个无耻的香饵,去捕取一颗软弱的心。总之,先生,你神圣的任务是保护这个女人,而不是去出卖她。”
  “我所做的,先生,”迪克斯麦尔回答道,“我解释给你听吧,我须得拯救我的朋友,同我负起这神圣的任务的朋友。正如我为这任务牺牲了我的财产,我也牺牲了我的荣誉。至于我本人,我完全忘掉了自己,完全消灭了自己。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现在我已没有朋友,我的朋友已经自杀了,现在我已经没有王后,我的王后已经死在断头台上;现在,呃,现在,我只想到复仇。”
  “说你想暗杀吧。”
  “我不暗杀一个通奸的女人,我惩罚她。”
  “这个通奸的女人,是你唆使她的,因此她是合法的。”
  “你那样想吗?”迪克斯麦尔带着阴沉的微笑说道,“如果她以为是合法的,问她懊悔不懊悔。”
  “惩罚该在光天白日下去做;象你这样并不能算是惩罚,因为你把她推上断头台,却把自己藏了起来。”
  “我,逃了吗?我,藏了吗?你怎么会那样想呢,你这蠢才?”迪克斯麦尔问:“我参加她的审判,也算藏起来吗?去到待死室和她诀别,也算逃了吗?”
  “你要去看她吗?”穆里斯叫道,“你要去和她诀别吗?”
  “嘿,”迪克斯麦尔耸耸肩头回答道,“显然你不是报仇的老手,穆里斯公民。那么,如果你在我的地位,你就会让事情自然发展下去,譬如,你就会想:这通奸的女人既然该死,只要她被我处死了,她和我就算两下清账了。不是这样的,穆里斯公民,我还有更进一步的办法:我还有办法把这女人给我的一切损害尽量归还给她。她爱你,她却远远地离你死去;她恨我,她却要再看见我。瞧,”他再说,从袋里取出一个票夹,“你看见这个票夹吗?那里面有一张纸片,是法院的录事签署过的。我带着那张纸片,就可以进院里去和死囚接近;呃,我就要挨近让维也芙的身旁,我叫她是奸妇;我看见她的头发在刽子手里剪掉,当她的头发落下来的时候,她将听见我的声音不断地在叫‘奸妇’!我伴着她一直到殛刑车边,当她把脚放在断头台上的时候,她听见的最后一个字还是奸妇。”
  “当心啊!她不会有气力来忍受你这般的侮辱,她会告发你的。”
  “不!”迪克斯麦尔说,“她恨我到不愿那样做;如果她要告发我,当你的朋友低声地劝她的时候,她已经早告发了;既然她不愿意告发我来救她自己的命,她就不会告发我,来使她同我一道死掉;因为她很了然,如果她告发了我,我就会迟延她的苦刑一天;她很了然如果她告发了我,我就会跟随着她,不但到法院的阶前,而且直到断头台上去;因为她很了然,我不但只是在上车的凳前离开了她,而是同她登上刑车去;因为她很了然在道途上我就不断地说奸妇那个字,而且在断头台上我还是要说,直到她临终的一刻,这控诉才随她一道结局。”
  迪克斯麦尔在怒和恨里实在是可怕的;他的手捏着穆里斯的手;他拼命地摇着,气力之大是那少年人所罕见的,可是对他却起了一个相反的效果。迪克斯麦尔越是兴奋,穆里斯越是镇静起来。
  “听我讲,”少年人说,“这报复上却缺少了一桩事。”
  “哪一桩?”
  “那就是你对她说:‘从法庭出来的时候,我碰见你的情人,我已经把他杀了。’”
  “弄反了,我宁愿对她说你是活着的,而且在你余下的生活里,你将永远不会忘记她死时的情况。”
  “可是你要把我杀掉,”穆里斯说,“否则,”他朝周围瞧了一下,着看他控制着那时的情况,又加上这一句,“便是我把你杀掉。”
  穆里斯急得满脸发白,气得发狂,因为抑制住自己去听迪克斯麦尔宣布他的可怕的阴谋直到最后的措施,他感觉着气势加倍,于是他捏着迪克斯麦尔的喉咙,拖着他到了通向河边的阶梯那里去。
  迪克斯麦尔这一面,一经被人捏着,感觉得忿恨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好,”他说,“你不须使用力量来对待我,我准去。”
  “来吧,你带得有武器的。”
  “我跟你去。”
  “不,走在我的前面;可是,我警告你,只要你做一个手势、只要你做一个姿态,我就一剑把你的脑袋劈开。”
  “啊!你很明白我并不害怕,”迪克斯麦尔微笑地说道,他嘴唇的苍白使这微笑可怕极了。
  “你怕我的剑,不,”穆里斯喃喃地说道,“可是你怕我报仇。哼”,他又加上,“现在我们两人是面对面了,你可以去和她诀别了。”
  真的,他们已经到了河边,即使那时有人看见他们,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们进行这一场决斗。
  同样的怒气吞噬了这两个人。
  他们一面讲话,一面从法院的广场的小阶下来。他们到了河岸,那里是冷落没有行人的,因为那时刚敲过两点钟,审判还在进行,群众还拥在法庭里、走廊上和过道中。迪克斯麦尔好象渴望饮着穆里斯的血,正如穆里斯渴望饮着迪克斯麦尔的血一般。
  他们那时来到一个拱形建筑的下面,这是公西尔惹里从地牢到河边的通道,今天已成了污秽的下水道,昔日却是流血的沟渠,时常有死尸从秘密的监狱里,由这条渠道冲了出来。
  穆里斯的地位在河水和迪克斯麦尔当中。
  “我看,穆里斯,必然是我杀掉你,”迪克斯麦尔说:“你抖得太厉害了。”
  “不然,迪克斯麦尔,”穆里斯边说,一边把剑握在手里,细心地断了一切退路,“我看是我杀掉你,我杀了你之后,在你的票夹里取出法院登录员的通行证。啊!你枉然把你的衣服扣得紧紧的,看,我的剑会把你截开,即使它象古代铜铁所铸成的铠甲。”
  “这张纸,”迪克斯麦尔叫道,“你想拿去吗?”
  “是的,”穆里斯说,“用这张纸的是我;带着这张纸走近让维也芙身旁的是我;在刑车里坐在她身旁的是我;她还活着的时候,在她身旁喃喃地说‘我爱你’的是我;当我的头落地的时候,我还要说:‘我已经爱过你了’。”
  迪克斯麦尔用他的左手,去接住他的右手里的那一张纸,想同票夹一齐扔到河里去。但是,象闪电般那样迅速,象斧子般那样锋利,穆里斯的剑已经砍在那只手上,几乎从手腕那里砍断下来。
  带伤的人呼叫了一声,一面摇动他带伤的手,一面警备起来。
  于是在这黑暗无人的拱道下面开始着一场可怕的战斗;这两个人关闭在这样窄狭的空间里,刀剑的砍杀很难错过它的对象,他们在阴湿的路上溜滑,靠着这沟渠的墙壁,很难立稳脚跟;战斗双方的情绪那样急切,使得剑锋迅速地挥舞。
  迪克斯麦尔感觉流血过多,气力耗竭;他勇猛地向穆里斯攻击,逼使这少年人不得不向后退缩。在退却的时候,他的左脚滑倒了,敌人的剑锋快插进他的胸上。但是由于一个象思想一般迅速的动作,虽然他还是跪下的,他用左手举起他的剑,将刀尖转向他的敌人,迪克斯麦尔怒汹汹地冲上这斜坡来,可是一下就跌倒下去,而且便跌倒在自己的刀锋上,这利刃直刺入他自己的身体去了。
  一阵可怕的诅咒声以后,跟着两个身体都滚到拱道以外去了。
  只有一个人爬了起来;那便是穆里斯,他周身是血,是他仇人的血。
  他抽回自己的剑,向后退走的时候,迪克斯麦尔的肢体还有一点儿颤动,好象在呼吸他生命里最后的一口气息。
  跟着,当他确定他的敌人确是死了的时候,他倾靠在那尸体上去,揭开死者的衣服,拿出那票夹,迅速地离开那里。
  他放眼到自己身上一看,才明白他到街上去,走不上四步,便会被人捉住:因为他浑身涂满了血迹。
  他走到水边去,扑在河水上面,把他的手和他的衣洗个干净。
  跟着他一面迅速地爬上阶梯,一面还向拱道瞧了一下。
  一线鲜红还在冒气的血从那里渗透出来,缓缓地向河里流去。
  他快到法院的时候,打开票夹,找着了法院登录员签署的那张通行证。
  “公正的上帝啊!感谢你!”他喃喃地说。
  他迅速爬上通待死室的阶梯。
  三点钟刚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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