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4911|回复: 1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赫塔·米勒 冷啊 很久没有发帖,所以发个吧

[复制链接]

3

精华

1020

帖子

3100

积分

viscount

游吟诗人

Rank: 7Rank: 7Rank: 7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09-10-18 10:1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

(德国)赫塔•米勒
(Herta Müller,1953—  ,又译:荷塔•穆勒)
贺骥 译
发表于《世界文学》2003年第5期。


  1

他已经死了。也许他还活着。人可以默默无闻地活着。

我知道他再也不来了。

每当铁皮咯吱作响的时候,每当我看见白色的树皮或者看见某人手中拿着一块手帕的时候,我就会浮想连翩,我就会想起我没有看见的某种事物。也许我应该想那些映入我的眼帘的事物,但是我不敢想。谁能告诉我必须想多久才能牢记那幕惨剧呢?怎样做才能从我的脑海中抹去对它的记忆呢?

我不知道我应该看外部世界的白树皮还是应该潜沉于内心世界之中。

我在工厂里当了三十四年的女工。我上夜班,黎明时回家。

我的居室十分冷寂。每当我上夜班的时候,居室里的地毯就长满了绒毛,黎明时桌子居然深深地陷在绒毛之中。所有的家具都在昏睡。

每只桌脚都渐渐沉睡,我怎能在夜里安睡呢?夜晚我逃离了居室,去工厂上班,与螺丝钉为伍。别的女人在家中与丈夫耳鬓厮磨,而此时我则在工厂里为这些女人做善事。

拂晓时我下夜班。在回家的路上我仰望苍穹,皓月悬浮在大树的上空。树叶还在昏睡。夜空布满了灰尘,树叶非常疲惫。冬季光秃秃的树木也很疲惫,秃木显得异常沉重。

拂晓时明月高悬在公共汽车站上空——卷烟厂的上空则高悬着一轮朝阳。同一片天空上的两个星体居然比脚趾还小。冷月开始变暖,它驶离树木,朝我迎面飞来。朝阳开始变冷,它飞入树林,飘到我的脑后。

冷暖颠倒了,但是这种颠倒并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每天清晨我走出一日之始。太阳睡眼惺忪地望着我的后脑勺,前面是我的脸,我的脸彻夜未眠。苍天弯着腰,天穹上飘着羊毛,在城里我们也可以看见天的脊背。

黎明时出现了两排脚趾,它们分属于两双不同的脚。有两个人的生活原本可以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两个人并存于世,相距遥远。但是我并没有想起这两人。我的上腭感觉到了螺丝钉的焦渴,这种焦渴令人想起破旧的天鹅绒。当我看见那两个脚趾般的星体时,我突然想起了那幕惨剧。我在心中默念道:现在你居然想起了此事。

每天清晨在回家的路上我都想起了那幕惨剧。那幕惨剧如鲠在喉,我必须将它咽下去。

每当我进家的时候,我的居室还在昏睡。屋中无人的时候,居室除了昏睡还能做些什么呢?如果有人在居室里走动,或者坐在居室中,或者四处探查,看家中的财物是否还在,那么居室将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我不知疲倦,归途和晨风只是勤奋工作中的匆匆过客而已。回家后我上床睡觉,我的床一直在昏睡,我的枕头一直在昏睡。从夜晚到黎明,床边的桌子在地毯的绒毛中越陷越深。

我在工厂上夜班,回家之前我总是要喝一瓶牛奶,这已成了我的习惯。我把牛奶瓶放在嘴边,然后一饮而尽。牛奶就像雪水一样清凉,它冲走了我脑海中的螺丝钉。喝完牛奶之后,我在工厂的厂房里来回踱步。我抬起脚,像水罐一样走来走去,水罐里,一根长棍子顶着个舌头。

我躺在床上,渐渐沉入梦乡。然而这睡梦并不是我自己的睡梦。我的床比我睡得更久,更深沉,在昏睡中我梦见我身穿一件无色透明的连衣裙。假如有人透过连衣裙看见了我的身体,那么这件连衣裙肯定是由玻璃制成的。但是并没有人看见我的身体,要么我没有穿连衣裙,要么他人无法透视我的身体。

每当我做梦的时候,我就梦见我们站在城郊的土豆田里。我身穿连衣裙,土豆苗则绽开着淡蓝色的花。他用一只手牵着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指点着连绵的山峦。群山嵯峨而苍白,山麓居然和山峰一样瘦削。我说:那不是山,而是房屋的墙,你的画像就挂在屋墙上。他说:墙下面是矿山。我反驳道:是坟墓。他说:是矿山。我心中暗想:是坟墓。

某天清晨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有个男孩站在卷烟厂的拐角处,他手持一把红色的左轮手枪。当男孩举起左轮手枪时,我居然无动于衷。就在这时一阵风沿着长长的院墙吹了过来,吹得工厂的铁皮招牌咯吱作响,招牌上画着一个闪光的喇叭。

如果不是风把铁皮招牌吹得咯吱作响,那么我就不会注意到清晨居然有一个手持左轮手枪的男孩站在卷烟厂的拐角处。

风在吹,一股扬尘向上飞起,形成一个旋涡,旋涡比披肩略小一些。画有喇叭的铁皮招牌发出了短促的咯吱声。这些景物使我想起了他。这句话我几乎脱口而出;风在吹,铁皮招牌在咯吱作响,风在吹,树木簌簌作响,风在吹,风吹得我的头发向上飞扬,但是它并没有吹落树叶,这些景物和他毫不相干,而你居然在此时想起了他。

  2

我没有看见邮递员。黎明时他从不从我身边走过,黎明过后我也从不从他身边走过。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他的长相。我永远不想看见他,因为我觉得他每天都会带来一条消息,一条好消息或者一条坏消息,他并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带来消息的,他带来消息完全出于自愿,即使我不存在,他每天也会走上这条邮递之路。送信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可是我从未见过他把装有消息的信件塞进邮箱的开口。他没有必要来看我的笑脸或者看我的哭相。也许他忘了把信件装进背包而只是背着空空的行囊虚度时光。我并不知道他的背包里有没有信件。

流年已洗去了好消息和坏消息之间的差异。我长期独居,对世事早已麻木不仁。

  3

仲夏时节每三个花园里就有一个稻草人。我懂得稻草人的制作法:首先把两个树枝钉在一起,使其成为一个十字架,然后将较长的树枝插进地里,在插入处的周围垒起石头,稳住树枝,给树枝的顶端戴上草帽,然后给较短的树枝穿上外衣,给较长的树枝穿上外裤。制作者拿来一件黑衣,把黑衣套在十字架上,塞满稻草,然后给黑衣系上扣子。

有天夜里我溜进花园,把稻草人的黑衣从十字架上剥了下来。当我剥掉黑衣之后,构成十字架的树枝露出了白色的树皮。我只是想脱掉稻草人的黑衣,并从树枝上摘下稻草人的草帽,因为几个星期以来每天清晨我都路过花园,花园里的稻草人引起了我的联想,我觉得他就是稻草人的原型。黎明时邻居们还没有起床,花园里长满了夜一般冰凉的覆盆子,覆盆子红彤彤的果子滚到了路边,它们时刻准备着流血。干瘪的芸豆在晨风中摇摇晃晃,丁当作响,明亮的豆壳中好像装有石头。

我把塞满稻草的黑衣扔到了花园的小路上,于是稻草人消失了,只剩下露出白色树皮的两个树枝,黑衣从此与他脱离了干系。树皮也与他无关,我绝不会从树皮联想到他的皮肤,这种联想纯属自我欺骗。

但是每当我看见白树皮的时候,我就感到全身冰凉。

我坐火车去另一个城市的时候,必须忍受无聊。车厢外面涌动着来自天宇的波浪,田野和树木一晃而过。铁轨在歌唱。有些乘客在交谈。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铁轨发出轰鸣的时候,交谈者立即陷入沉默。在行驶的火车中无法进行长时间的交谈。即使有人在讲述他一生的故事,也是长话短说。

交谈结束之后,车厢里一片寂静。

每当我们谈论囚犯的时候,我们总是提到火车和铁轨。但是火车和铁轨并不是我所思考的对象。有一个男人在火车上谈他自己的婚姻,他说他无法忍受他的第三任妻子,他从不去找他的第二任妻子,他喜欢去他的结发妻子的家,他每周去一次,他请求他的发妻准许他在她的家中过夜,他的发妻给他留了一张床。他讲完之后四周一片寂静。寂静不是我所思考的对象,独自歌唱的铁轨也不是我所思考的对象。所有这一切也许和他有关,但是它们在我的头脑中无法激起关于他的联想。

那个男人从皮包中取出一块手帕,手帕是刚熨过的。手帕才是我所思考的对象,我于是自言自语道:现在你终于想起了那幕惨剧,现在你终于想起了他。

那男人揩干净了嘴角,然后把手帕放回皮包。

火车在开往下一个城市的途中,铁轨旁有一些小火车站,火车站后面有小村庄。那个男人睡着了,他的脸颊紧贴着窗玻璃。火车还在向前行驶,当它在前面一个小火车站停留的时候,我想下车去透透风。我想穿过候车室走进村庄。观赏农家的篱笆和小窗,在村子里买点东西,买点能边走边吃的东西,比如一块小面包或者一个苹果。

但是当火车停在某个小火车站的时候,我并没有打算下车。那个用过手绢的男人在睡梦中能感觉到火车到站了。他能感觉到火车刹车时的震动,并且能觉察到铁轨已停止了歌唱。我发现他用紧闭的双眼寻找火车站,他的眼球在转动,但是眼睑却没有苏醒,他的眼睑太沉重了,以至于他无法睁开眼睛。我发现他的眼睛停止了转动。他紧闭着静止的双眼,最终没有看见火车站。我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根本没想站起来,然后向前迈出第一步。但是当火车再次向前行驶的时候,我又想在下一个火车站下去,这种想法毫无来由地在我的头脑里转来转去。

我知道:正因为我不愿意下去,所以我才想到下车。我所要的只是想到下车而已。那个男人刚熨过的手帕原本和其他事情毫无关系。但是手帕却成了我的思考对象,于是我自言自语道:现在你终于想起了那幕惨剧,现在你终于想起了他。

我必须去那座城市。中途下车的想法像洪水一样把我冲走了,洪水也没有把他带回来。即使我在陌生的小村庄里待上一整天,邮递员也不会送来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每座城市都比刚熨过的灰边手帕大,每座城市都比他实在,可是他却离我更近。

那时我还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好消息,什么是坏消息。

  4

有时我会把好消息和坏消息弄混,结果一切都颠倒了,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只有时间才能让它恢复原样。

清晨,每当我掸枕头的时候,我心中暗想:假如我不是一位单身女子,那么我现在会掸两个枕头。我把枕头搁在敞开的窗子上。就在旭日东升之前,晨风十分凉爽,城市污浊的空气尚未弥漫在空中。这时我发现外窗台根本没有放两个枕头的空间。此时的晨风并不凉爽,因为太阳早已高悬在另一条街道高大的树木之上。晨风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吹凉两个枕头,因为中午正朝着我们快步走来。

我把盛有自来水的咖啡壶放到火炉上。烧开水时我自有分寸,水壶只装有两杯水,太多的水简直是浪费。每当我把第二杯水倒进壶里的时候,我暗自思忖:假如我不是一个单身女人,那么我需要四杯水。沸腾的水泡在壶底独自歌唱。我把第三杯水放在水壶的上方。每次我都把第三杯冷水放在开水的上方。但是我从不把他的冷水倒进水壶。我总是把第三杯冷水倒进洗涤槽。第三杯冷水下面是我伸出的手指。我让杯中的冷水顺着我的手指缓缓流淌,第三杯水倒光了之后,瓷杯又可以装第四杯水。我让第三杯水在我的手指上缓缓流淌,我感觉到了水的持续浸润,于是我误以为这是第四杯水。

做饭的时候我常把装有土豆的篮子拿进厨房。我取出一块大土豆,开始削皮。然后我又取出第二块土豆,让它在我的手里转动。我暗自思忖:假如我不是一个单身女人,那么我就会给两块大土豆削皮。但是我从不切第二块土豆,我只是削去土豆芽,然后把它放回篮子里。

人们在谈论囚犯的时候总是提起土豆。但是我的土豆与囚犯无关。我原本可以想起监禁营里的熟土豆的,但是我的脑海里并没有产生这样的联想。我把玩着手中那块削了皮的大土豆,我知道:他的大土豆今天已经逃脱了被切割的命运。只是在明天他的大土豆才会被削去外皮。

我心中暗想:两个土豆中我只煮一个土豆,而留下另一个土豆,半年下来,留存的土豆能供他一年食用。数年之后,留存的土豆将多如繁星,这令人想起城郊广阔的土豆田。我知道,如果他看见了城郊大片的土豆田,肯定会满心欢喜。

我总是吃得很快,从未仔细品尝土豆的味道,只是为了吃饱。我坐在椅子上,眺望窗外的街景。有时我手里端着盘中餐伫立在窗边,望着窗外的行人。有时我只是站着,或者叫喊,或者环顾四周,或者默默无语。

因为我能够自由地观察行人,所以我可以吃得饱。

行人在窗外行走,站立,或者四下张望——我觉得他们并不那么陌生。从楼上看去,他们显得十分渺小。我无法从面部辨认出他们是不是我的熟人。

我只是略微咀嚼了一下就把食物吞进了头部,向上吞咽是我的饮食习惯。食物盖住了我的头脑。我的眸子开始变暖和了,我转动了几次眼睛,温暖淹留在我的眼中。

有两个刑满释放的男人最爱吃土豆,但是他们在进监狱之前并不喜欢吃土豆。每当我用餐的时候,我总是在想这两个男人为什么爱吃土豆。其中的一个男人说,一块热土豆就是一张温暖的床。另一个男人则说道,嘴里的一块热土豆就是突然来临的夏季,又可以忍受数周的寒冷。他接着说道,如果他现在看见了飘扬的红旗,听见了嘹亮的军号,那么他就会发疯。

和他一样,这两个男人也在埃纳克热窝服苦役。他们俩在煤矿里采煤。那里的矿山有如两个季节,一个白,另一个黑。这两人都不认识他,因为他在汽车制造厂,而他不能和任何人交谈。

他是劳改犯。

火车上有一位女乘客在埃纳克热窝的工厂工作了五年。她告诉坐在她对面的那位妇女:她们的工厂下面有一个汽车制造厂。工厂的地面上有一个树冠般大小洞口。每天她都通过洞口俯视地下的汽车制造厂,她看见了他,他正在抬头仰望。两人无法交谈,因为她在上面的工厂受到监视,而在地下汽车制造厂劳改的他也受到了监视。

每次她都装作系鞋带的样子,以便向下观察汽车制造厂。她的鞋子又小又紧。

如果这双鞋子没有系鞋带,那么她会感觉更舒适。这双鞋子上的鞋带并不是真正的鞋带。所谓的鞋带只是粗麻袋上的线,麻线鞋带只能用一天,第二天就会断。每天清晨去工厂上班之前,她都会给鞋子系上麻线鞋带,这样她每天至少可以到树冠般大小的洞口去一次,她可以装作系鞋带的样子向下俯视汽车制造厂的那个男人。

有时她从洞口把一块大土豆扔进地下汽车制造厂。有时她走到树冠般大小的洞口边,结果她发现地面的洞口边有一块大土豆,这土豆是那男人从汽车制造厂扔上来给她的。

这位女乘客接着说道,一块热土豆恰似两只手上的手套。温暖给一只手的手指盖上棉花,寒冷给另一只手的手指缠上铁丝。她说她患有萎缩性胃炎,一块大土豆就能吃饱。一块大土豆将她萎缩的胃填饱了之后,哭泣就像涟漪缓缓地朝她涌来,她痛哭流涕,泪水有如沙粒从沙漏中落下。她身材瘦削,可以说瘦骨嶙峋,但是在工厂里她却能搬起铁块。当她在木屋中哭泣的时候,泪水居然擦伤了她的脸颊,似乎泪珠已化作了石子。女乘客凄然说道,当她吃饱了之后,她瘦骨中的灵魂备感孤独,她就像死神一样茕茕孑立。

那位妇女对我讲了女乘客的故事。她是在火车上听女乘客讲她的经历的,这列火车开往另一座城市,它行驶的路段恰好也是我有时乘火车所经过的路段。

女乘客比那位妇女后上车,她住在小火车站后面的某个小村庄里。那位妇女没有注意到女乘客是在哪座小火车站上车的,因为女乘客上车之后并没有马上就讲她自己的经历。她上车之后坐了很久才开始讲她的经历,她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因为飞驰的火车越来越接近她要去的那座城市。女乘客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在火车上对陌生人讲这种令人心寒的故事,这已属轻率之举。她原本没打算讲她的经历。在她讲故事的时候,大家都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她感到很害怕,真想把说出的每句话都咽回去。大家都不知道女乘客哪来的勇气讲这种故事。这已违背了她的本意。

女乘客说道,有一天她看见树冠般大小的洞口旁有一块大土豆。她装作系麻线鞋带的样子,弯下腰来拾起土豆,趁机俯视地下汽车制造厂。当她用手握住土豆的时候,她发觉有根线捆住了整块土豆。接着她看见有一道切痕环绕着土豆皮。她把土豆藏进口袋里,通过洞口俯视地下汽车制造厂。她没有看见那个男人。就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放着一个无盖的圆桶,桶里装着发光的黑色机油。机油映出她的脸,脸的影像虚无缥缈,只有眼睛清晰可辨,脸颊则枯瘦如残花。饥饿感在机油中时隐时现,她吓得直往后退。

黄昏时女乘客回到了木屋,她咬断了捆住大土豆的那根线,土豆立即一分为二,在两瓣土豆之间有一张纸。在这行字的右边有一块模糊的斑点,这块斑点藏着一条信息,斑点处也许写着这个囚犯的姓名。再后面写着“妻子”,又是一块模糊的斑点,斑点处也许写着他的妻子的姓名,或者乡村的地址,或者门牌号码。

土豆的淀粉腐蚀了纸上的字迹。女乘客煮熟了那两瓣土豆,然后开始吃土豆。她非常清楚:她吃的是一条信息,她把一个人的姓名、一座村庄、一幢小屋吞进了肚子里。

女乘客说道:第二天她再也没有看见地下汽车制造厂的那名囚犯了。他肯定没有死在地下汽车制造厂,因为就在那块土豆被切成两半的前一天,她还看见他活生生地站在洞口下面。

  5

假如我在正确的一天、正确的时间乘火车去另一座城市,假如那位女乘客在同一天、同一时间乘同一班火车去相同的城市,假如她在某个小火车站上了火车,假如坐在她周围的陌生人的脸上露出了友好的表情,以至于她违背自己的本意轻率地讲她自己的故事,那么也许我能遇见她。

也许我真的在正确的一天乘坐了正确的火车,而那位女乘客也在同一天乘坐同一列火车,但是她却上了另一个车厢,并且违背自己的本意再次讲了她自己的故事,而我恰恰不在这个车厢。

虽然我知道我和她巧遇的事也许只有一次,但是想和她相见的想法还是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也许我应该天天都去坐火车,我应该每天在不同的小火车站下车。也许我应该连续几天出门在外,这样邮递员就有更多的时间把装有好消息或者坏消息的信件塞进邮箱里了。也许我应该问清楚所有小火车站的先后次序。

但是就在我下车的同时,我要找的那个女人或许刚上火车。或者当我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那位女乘客。

或者下车之后我在村庄里观赏农舍的篱笆和小窗,她却在飞驰的火车上违背自己的本意讲她自己的故事。

  6

我从未受到过监视。后来我成了一家金饰品工厂的女工。我觉得金饰品工厂的工作既清洁又轻松,因为金饰品工厂的黄金并不多,而卷烟厂的螺丝钉则多如牛毛。有一个从俄国回来的男人告诉我:俄国人称煤炭为黑黄金。也许我是因为听了他的话才去金饰品工厂工作。有一位警察每天都到金饰品工厂来三次,他的职责是用笔记下哪位顾客带来了多少黄金和黄金被加工成了什么样的饰品。每天早晨、中午和晚上他都尽可能作记录。黄金通常被制作成挂有光滑十字架的细项链或者被制成粗项链,粗项链上挂着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官方既不许可、也不禁止金饰品工厂制作十字架项链。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使我想起了花园里的稻草人、钉在一起的十字形树枝和塞满稻草的黑衣。

金子并不比铁好。我从来也不想偷黄金。如果需要的话,我经常偷铁。铁制的螺丝钉在城里可以卖出好价钱。

早春时节城里的冻土还十分坚硬。就在这时一个小乡村的妇女送来了一只耳环,耳环用揉皱的报纸包着。她还送来了一只细如棉线的、折断了的眼镜腿,眼镜腿铰链上的小螺丝钉已经脱落了。

这位妇女的年龄和我相仿。

我想讲的不是室外的冻土,也不是眼镜腿,而是耳环。耳环上镶嵌着三颗黛绿色的宝石,三颗宝石的下方尖端相交在一起,上方尖端则相互分离。我把耳环放在手里,然后伸直手臂,使耳环与我保持较远的距离,这时耳环上的宝石处于向内倾斜的状态。绿宝石发出刺眼的强光,我不得不闭上双眼。我的眼睑感觉到了绿宝石的存在。

这三颗宝石的尖端相互分离,它们的形状使人想起三叶草,想起冻死了的三叶草。我本来可以幻想宝石里有两个共存的生命,在这两个生命之间有一块时光之石。但是我的脑海里并没有产生这样的幻想,我不愿意自我欺骗。我没有想他,或者说我想他的程度还不够强烈,所以此时我无法说,现在你又在想那幕惨剧了,现在你又在想他的悲惨遭遇了。

人们有谈论监禁营的时候经常提到冻死的三叶草。但是在我的头脑中三叶草与他无关。冻死的三叶草神不知鬼不觉地落进了我的眼睛里。尽管警察已经进了工厂,三叶草还是顽固地待在我的眼中。

夜晚的厂房并不幽暗,因为没有灯光的厂房比绿宝石还要明亮。

那位警察在傍晚时走进了金饰品工厂。他把耳环和眼镜腿放在天平上称它们的重量。眼镜腿上的小螺丝钉滑进了他的指甲心。他用锉刀的尖端挖他的指甲心,小螺丝钉于是掉进了天平。他开始称它的重量,天平上的指针始终指向零,最后终于指向一。

登记完小螺丝钉的重量之后,他命令我们脱光衣服、一丝不挂地接受检查,因为他说有人偷了黄金。我们不得不在桌子的上方晃动我们的头发,然后他用一把细齿的梳子从上至下梳理我们的阴毛。

天平上短缺的分量早已落进我的眼睛里。我的眼里藏着绿宝石。

我在金饰品工厂只工作了两个月,我想回到卷烟厂去拧我的螺丝钉。

  7

有时我会为我自己歌唱。我唱道:我的人生如顶针。这不能算真正的歌曲,但我就是爱唱它。我们可以默默地歌唱,正如我们可以默默地说话。

当我在厂房里轻声哼唱的时候,我听不见我的歌声。但是当我在家里默默地哼唱“我的人生如顶针”的时候,我居然听见了我的歌声。我从不唱“他的人生如顶针”,我也不说这句话,我只是想想而已。

一枚顶针和另一枚顶针,只不过它们分别套在两只不同的手上。我的手快五十八岁了,而他的手只有二十岁。

  8

有时我唱道:我的人生是一段经过句。唱完之后我就陷入沉默。我的嘴的前面有一个闪亮的喇叭。

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森。

然后呢?

一只苍蝇飞过整个森林。它飞过下一个森林,飞过另一个森林。

然后呢?

楼梯间里的电梯有时向上行驶。上升的电梯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屏息静听,发觉并没有人从电梯里走出来。我走向楼梯间,打开电梯门,发现电梯里只有一盏黄色的小灯,小灯发出炫目的亮光。从此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时间要走很久才能从眼到达嘴。

  9

假如明夜他站在电梯里,那么我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就像一个陌生的街角。也许我只是一次飘忽不定的约会,而他则恰如一件令人惊恐的幸事。我和他之间横亘着一条时光之河。我认为我已经对他说出了我们相见的时间,却永远无法说出相见的地点。


王力黑 2009-10-14 15:10
《黑色的大轴》



(赫塔•穆勒)



    井不是窗也不是镜子。向井里望久了,常常会望进去。那时,外公的脸就会从井底升起,停在我的脸旁。他的双唇间是水。
  
  穿过井可以看到一根黑色的大轴,可以看到它在村庄底下旋转着岁月。谁的病到了眼睛里,带着这样一只眼睛走进冥冥之地,就一定看到过这根轴。外公的脸是绿的,很沉重。
  
  死去的人像转磨盘一样周而复始转动着那根轴,好让我们也快快地死去,也帮着去转轴。死的人越多,村子就越空旷,时间走得就越快。
  
  井沿曾像绿色的小鼠串成的一根管子。外公轻轻叹息,一只青蛙跳上他的颊。外公的两鬓转动着稀疏的圈儿跳过我的脸庞,带走了他的发,他的脸,和他的额,连同他的唇和叹息,也把我的脸带到井边。
  
  外公的外衣袖子靠在我手边。正午在树后发呆,林间颤动着却没有风。卵石路的上方,正午的钟声从石子里传出。
  
  母亲倚着门框,满头蒸汽叫吃饭。父亲走进胡同口,在沙地上留下长长的影子。他把铁锤放在树下。我在石子路上追逐着自己的影子,从腿的影子里抬起脚。
  
  外公的衣袖推我走进半开的厨房门。他的袖筒又长又黑像一条裤腿。透过盘中欧芹绿色的叶脉,我想看那根在村子底下转动年轮的大轴。母亲的嘴唇和下巴之间粘着一根泡软的欧芹叶子,她一边哧溜哧溜地喝汤,一边说:“今儿个村里的狗疯了似的叫个不停。”父亲用食指捞起已经淹死的蚂蚁放在盘子边。母亲盯着他的指尖,像是自言自语:“那是颗胡椒籽。”父亲咂吧着一颗“汤的眼睛”,轻声说:“吉卜赛人到村儿里来了。他们来敛肥肉、面粉和鸡蛋。”母亲眨眨她的右眼,说:“还有孩子。”父亲没有接茬。
  
  外公用他又长又黑的“裤腿”和一只握着调羹的“脚”,探头去够盘底。“吉卜赛人和埃及人一样,”他说,“他们四处流浪,三十年后才安定下来。”“然后他们就帮着转那个大轴。”我说这话时没有抬头看外公。父亲推开空盘子,在他空洞的大牙上咂吧着舌头:“今儿晚上他们有表演。”母亲把父亲的空盘子摞在我的上面。
  
  外公脖子里一圈儿汗,衬衣领子又脏又湿。
  
  窗玻璃后面,就像在水镜下面,映着邻居女人蕾妮的脸。蕾妮额上爬着两道皱纹。其中有一道我认识,像绳子一样。
  
  今年春天起,蕾妮的爸爸也开始在村子底下帮着转黑色大轴。母亲后来告诉我,外公在他去世前的最后一个礼拜日,在正午的钟敲响之前,还去看过他。
  
  白色的杏花越过院墙,菜粉蝶在空中翩翩起舞。虽然是礼拜天,外公没有穿他的外套,只穿了一件白衬衣准备动身。“省得看着不吉利。”他说。
  
  我在白色杏树下问外公,邻居爷爷是不是病人眼睛,他是不是看见了井下的轴。外公点点头,没有做声。
  
  于是我想看看那只眼睛。我在他做礼拜时穿的鞋后面两步远的地方央求道:“带我一块儿去吧。”外公停住脚步,说:“蕾妮星期二晚上生了孩子。你要去,就得带花给她。”
  
  我四处看看,目光扫过裙边。菜园里莴苣正犹豫着一点点变绿,洋葱叶子像管子从地里爬出来,芍药叶片上顶着褐色的花蕾,外壳包裹着,像指节一样。外公在他的深色裤腿上揩着手。“我不去了,现在什么花都没开。”我盯着他的手说。
  
  外公手举过头顶,把最低的一串杏枝拉下来。我摘了两枝杏花,树枝上的雪随着我的脚步飘到裙子上。“一枝是给病人的。”我说。外公的目光越过篱笆:“你送花给他,等于把他送进坟墓。”“他病得要死了吗?”我站在草地里问,离外公的礼拜鞋半步远。辣根在他的鞋底周围开放。辣根的气味太苦,不适合送人。
  
  “去看病人,不能说病得要死了,那叫病重,”外公说,“记住这一点。”外公半闭着眼睛。
  
  邻居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他的嘴也被蒙着,被单又白又硬像天花板。病人的额头被水浸透了。死亡是湿的。
  
  外公在床前的一个凳子上坐下,礼拜鞋伸到凳子下,问道:“还好吗?”他的声音听上去也像病了。他说话时闭着眼。
  
  病人睁开他大而灰的眼睛,我在里面看不到井。“乔治,生活是个大垃圾场。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是。”病人声音很大,几乎是在喊叫,“而人在年轻的时候却蠢得像稻草一样。”他用灰色的眼睛望着蕾妮。蕾妮双手按在嘴上,杏枝在她眼前交叉。“别说了!”她喊道,她的脸年轻而憔悴,我的杏枝在她手上光秃秃的。蕾妮把握花的手从嘴上拿开,说:“医生让他静养,不能想事儿,也不能说话。”她不自觉地把另外那只空手也从嘴上拿开。
  
  外公把鞋挪到膝下,眼睛望着别处问蕾妮:“孩子怎么样?”“很好,他在长大。”“在长大,像个虫子一样长大,”病人说,“长大以后,他会问你谁是父亲,到时候你就像头牛一样站在他面前不知所措。”外公双手插进裤兜里,对着那双礼拜鞋说:“孩子没有父亲也一样长大。”蕾妮说:“如果他问起来,我就说,他父亲是酒鬼,是只公山羊。”外公抬起头,直视着蕾妮的眼睛:“每个人都有缺点,有缺点的人都会犯错误。”
  
  蕾妮看着病人,用她的脸颊和贝壳一样的耳朵对着我说:“知道吗,鹳鸟给我送来个小男孩,他叫弗兰茨。”蕾妮额上有道皱纹,像一条绳子。“它还在给弗兰茨找爸爸。”蕾妮的手搭在我的脖颈上。
  
  外公从椅子上站起身,椅子嘎吱嘎吱地响。病人的一只脚伸出床外,仿佛要伸出天花板去。他的弓形足很低,我从下面就能看到他的眼窝。
  
  隔壁屋里传来小弗兰茨的喊声。那不是哭声,只是一种喊叫,声音大得像空旷的四壁。
  
  现在蕾妮就站在窗后。额上两道皱纹之间是紧绷了一年的皮肤。
  
  蕾妮隔着窗玻璃说:“昨儿晚上我那只红鸡丢了。”母亲打开窗子,头发飘到街上。窗扇像两面镜子立在母亲肩头。母亲说:“吉卜赛人进村了。”
  
  外公把空盘子推开:“他们今儿早上才来的,又不是昨天晚上。”蕾妮冲着窗玻璃微笑,嘴角扭歪了脸颊。“听说,那个瘦瘦的、穿着袒胸露乳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演吉诺维娃。”母亲几乎没功夫喘气,俯在蕾妮耳边悄悄说:“鬼知道是从哪儿你偷来的。”边说边用胳膊肘蹭着窗框。蕾妮的目光越过母亲肩头落在窗镜里,梦呓一般:“你是说那件连衣裙?谁知道。不过她很有钱。”母亲转向父亲笑着说:“外面光,里边脏。”父亲咬着食指,蕾妮窃笑着说:“她想跟我要猪油,被我赶走了。”
  
  蕾妮走了,一朵云映在窗玻璃中。母亲站在桌边。“鹳鸟还在给小弗兰茨找爸爸。”我望着街道说。
  
  父亲跟着铁锤走到树下,外公跟着夏天,手提银色的镰刀走进三叶草地。我看着禾秆倒在他的脚下,仿佛它们太沉重太疲劳。
  
  我在书中读到:女王的心在仇恨中煎熬。
  
  母亲提着蓝色水桶走进马厩。
  
  她在身后留下一片阴影。
  
  女王派人把猎人找来,对他说:“杀了她。”
  
  母亲手提一条铁链走出马厩。
  
  但猎人是个软心肠。他给女王带回来的是一只幼狍的心。
  
  铁链在母亲手上叮当作响。母亲把它缠在滚圆的小腿肚上。
  
  那颗心还在流血。
  
  母亲把铁链扔在她的光脚旁,对我说:“链子断了,拿去让铁匠修修。这钱拿着。”
  
  女王叫人用盐水把那颗心煮熟,然后把它吃掉。
  
  我一手拿着十块钱的钞票,一手拿着铁链。母亲问我:“你有手帕吗?到了铁匠那儿要闭上眼睛,别朝火炉里看。”
  
  母亲的嘴在身后的胡同里朝我喊道:“早点儿回来,天就要黑了,母牛也该回家了!”
  
  狗群狂吠着从我身边疾驰而过。太阳公公长长的胡须飘呀飘,顺着玉米地,一直把自己拖进村子底下。那胡子是火焰做的,火焰就在铁匠的风箱下面。
  
  外公和铁匠一起当过兵,打过仗。“头一次,那是一场世界大战,”外公说,“全世界都看着我们这些年轻人。”
  
  园子很高,阴影密布。园子里的地不是泥土,而是玉米铺就的。
  
  “他的眼睛不是打仗时瞎的,”外公告诉我,“战争会死人。人死了,就整个儿都死掉了,”外公的小胡子一颤一颤,“就不会呆在村子底下,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在什么地方转着黑色的大轴。铁匠的眼是打铁时弄瞎的。”外公告诉我,“那时候他已经是个大男人了。”
  
  火星溅到铁匠一只眼里,燃烧起来,眼睛立刻肿得像洋葱般大,变成蓝色。当铁匠再也忍受不了这只葱头般的眼睛的时候——它把整个脑子连同智力统统吃掉——就开始用针刺它。洋葱眼整天淌着脓水,先是黑色和红色,接着又变成蓝色和绿色。所有看过的人都惊叹,原来一只眼睛,一只眼睛发出的光,会有这么多的颜色。铁匠在颜色的溪流中躺在床上,大家纷纷前来探望,直到眼睛里的颜色流干了,眼窝也空了。
  
  街上跑着一辆拖拉机。它呼啸着窜到房子下,身后留下一片尘土飞扬的耕地。拖拉机手叫伊欧内,夏天也戴着那顶缀满缨穗的编织帽,手指上闪耀着一颗硕大的戒指。“他的戒指不是金的,”母亲说,“一眼就看得出。”她对婶婶说:“蕾妮真够傻的,竟然和那个拖拉机手混在一起。他只会酗酒糟钱,根本不管她。”叔叔在擦鞋,他往鞋上吐口唾沫,然后使劲用抹布擦。他边擦边说:“阉马就是阉马,这没什么好说的。”一边摇晃着他的秃脑袋。婶婶微耸肩膀小声说:“蕾妮也不管他爹,他的病怕是不行了。”
  
  缨穗在伊欧内的头顶飘扬,伊欧内坐在拖拉机上吹口哨。拖拉机把他的歌碾进尘土和泥里,尘土在我脸上弥漫。伊欧内吹出的歌还没有完,还没有被碾死。歌声比街道长。
  
  月亮开始只是个影子,新月还未升起。月光高高挂在天边,像沉溺在思想中。太阳依然闪烁着炉火的光芒。
  
  去年的复活节星期天,外公和铁匠要了一瓶葡萄酒坐在小酒馆里。我站在桌边,靠着外公的胳膊,等着他一起去教堂。铁匠喝了一瓶透明的烧酒,开始谈论起“战俘”和“烈士墓”,外公透过玻璃杯上的一滴红酒,说起“略”和“摩斯塔尔”。“威廉永远躺在了摩斯塔尔。”他说。
  
  回村的路上,铁匠唱起了《鸽子》。他的手指在空中跳起了舞蹈,一只眼睛也跟着跳,只有空洞的眼窝无法随之旋转。外公微笑着,浑身汗湿,在他的幸福中沉默着。看得出,他的目光正在回首过去的岁月。旧日时光已人黄土,堆积成丘,他的脚步僵硬而迟缓。
  
  伊欧内把他的农田抛洒在村子里、房顶上,把拖拉机开进教堂后面的树林里。
  
  唱诗班的女领唱走在我前面,她连衣裙上面的蓝色花束随风飘荡。有一次,在葬礼上,她在牧师身边唱歌的时候晕倒了。她张着嘴,吐出辣根草浆白沫,白沫顺着脖子一直流到衣领里。外公解开上衣纽扣,对我说:“她只是晕倒了,一会儿就好。”
  
  我看见三个磨坊。两个是倒影,一个在水塘里,一个在云里。一片红色的云彩是女王,她穿着火焰般的云衫,透过灰色的秀发望着我的铁链。
  
  我身后传来脚步声,在石子路下回响,随着我的脚踵从人行道里走出来。我没有回头。脚步声稀稀落落,步子比我的大。农技师超过我的时候,我的链子缠在了裤腿上。我嘴里嘟囔了一句,算是问候。农技师的鞋子闪闪发光,他高高的白耳朵没有听到我的问候。
  
  农技师穿一身浅灰底子、有暗灰色鱼骨形花纹的西装,花纹从肩部到脊背由浅而深。农技师在他鱼骨纹的黑色旋涡里跟在女领唱身后。他没有走在石子路上,他的路在离地面膝盖那么高的地方,在女领唱的小腿肚上,灰白色,呈椭圆形,在脚跟处太窄了一点。他真的在脚跟处摔了一跤,然后就再也跟不上那飘飘的裙子了。于是,我的前方,石子路面上,给他留出一片更宽更低的路。
  
  街道另一边走着邮差,他的帽檐像屋顶一样。我能看见他脸颊的根,能看见他的小胡子,只是看不到他的嘴。
  
  铁链在我脚下叮当作响。我没去找铁匠,而是朝路堤方向走去,因为我听到路堤后面传来歌声。那歌声就在路堤里面,高远悠长,只得流向村庄。歌声像夏天的雨落在泥土上,柔软而忧伤。
  
  那是小提琴唱出的歌,琴弦宛若架在村子上空的电线。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地下传来,在宽阔的大街上吟唱着马儿和饥饿的痛苦。
  
  路堤之上,黑色列车驶过的铁轨旁,青草茂盛。草儿在山谷中,因驶过很久的列车的气流而颤抖,因那些从不驶进夜里、第二天才开进村庄的列车而颤抖。
  
  马儿在永远颤抖着的、随列车短暂摇摆的草地上吃草。一匹马的马鬃上系着红飘带。马的脸上都是骨头。“它们要流浪三十年,然后才安定下来。”吉卜赛人的马也是吉卜赛人。
  
  路堤后面有两辆支着圆形帐篷的吉卜赛马车,车轮上挂着布满尘土的灯笼,灯笼里是被淹死的黑色灯芯。
  
  马车旁边是围成半圆的人群。站在最后一排的人有裤腿,有小腿肚,有后背和头。倒数第二排的人有肩膀、脖子和头。第一排的人有发尖、帽檐和围巾角儿。
  
  人群前面是一面布做的墙,那是幕布。幕布前面是舞台,舞台上站着猎人,穿一身绿外套,说道:“公爵大人。”他手里是一颗硕大的红色的心。
  
  女领唱的下巴拾得太高,嘴巴张开着。她嚅动着嘴唇,抓向自己的头发。公爵的声音提到最高时,她嘴里的一颗牙在闪闪发光。
  
  歌手走上舞台,将下巴搁在小提琴上,开始边拉边唱:“你这黑皮肤的吉普赛人,快给我表演吧。”我婶婶目光潮湿,手指按在嘴上。叔叔嘴里吐出烟圈,向她头发里吹了一只灰色的大鸟,他的颧骨蠕动着。
  
  我把铁链放进草地里,我不想让它的叮叮当当打扰歌声。我站到半圆形的人群边上,站在舞台边。农技师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在我眼中,那就像衣服下面的鱼肚子。农技师的目光越过歌手的小提琴,擦着女商贩的脸,落在女领唱的脖子上。她的小腿肚被邮差的裤腿遮住了。
  
  吉诺维娃在一个圆形铁盆的水镜中照着自己的脸。铁盆周围装点着杨树枝,铁盆就成了森林中的一片湖。
  
  吉诺维娃闭上眼睛,从手上摘下戒指,看
  着自己的孩子,让戒指滑落水中。她在湖边
  弯下身体,不停地哭泣。
  
  蕾妮站在第二排,和我母亲的裁缝在一起。裁缝穿一件豌豆绿的、有白色尖领的长裙。她给母亲缝制裙子的时候,领口总是开得很低,所以母亲的裙子都是枯萎的,裙子底下的胸部也凋谢了。蕾妮看着吉诺维娃微袒的胸口。自从他父亲开始转黑色的大轴以来,蕾妮一直穿着领口紧锁的丧衣。她拽着黑裙子上的纽扣,对裁缝轻轻耳语着什么。越过胸口,她用眼角瞟着伊欧内的脸。她的头纱的一角是黑色的,黑角掠过白色尖领时吓了一跳。裁缝瘪着嘴。伊欧内在铁匠的额前晃动着他的帽穗。
  
  公爵的脸弯向湖边,双手浸在湖水中。铁匠在酒瓶口上湿润着他的嘴唇。邮差的帽子滑到脸上,帽檐吃掉了他的额头,胡须吃掉了他的嘴巴。
  
  公爵手里抓着一条鱼,他用小刀划开柔软的鱼肚子。刀把儿是白色的。鱼肚子里有公爵夫人的戒指。
  
  我听见路堤后面牛在倘佯。它们的哞哞声被夜晚拉得悠长,被牧草撑得疲倦。我的铁链躺在一只大鞋旁边。邮差扔了一根烟蒂在铁链旁。烟蒂像一只燃烧的眼睛。
  
  歌手在唱一首关于漂亮女人的歌,他的嘴唇在琴弦上变得柔和。铁匠举起酒瓶送到唇边,收回了他还没有流干的五彩的目光。他微笑着,啜饮着。伊欧内的缨穗随着被温柔歌唱的爱情飘进他空洞的眼窝里,只剩下一只欲望的眼睛。铁匠举起手喊到:“嘿,给我们来一首《鸽子》。”歌手在琴上乱拉了一阵,才在手指问和嘴唇上找到那首歌。我叔叔晃着他的秃脑袋,拍着巴掌。婶婶用她弯曲的手指抻着衣袖,嘀咕了一句:“你这傻瓜。”
  
  女领唱闭嘴哼唱,农技师的膝盖在跳舞,伊欧内的手指在跳舞,铁匠用嘶哑的嗓音大声和唱,蕾妮的脸颊上有一滴圆润的泪珠。裁缝从黑色丧衣和蕾妮的眼泪中挣脱出来,一身豌豆绿,在她白色尖领的快乐中喊道:“太棒了!”
  
  公爵穿过舞台,他的身后是三个侍从,侍从身后是一匹马。侍从比公爵矮,也比他老。马鬃上系着红色飘带。
  
  伊欧内望着马腿,他的缨穗掠过铁匠的嘴。蕾妮咬着她丝巾的一角。
  
  “尊敬的陛下,”年长的侍从说,“猎人证实吉诺维娃还活着。”最矮的侍从跑开去,用手指着茂密的灌木丛。裁缝在蕾妮的耳边低语。
  
  “这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公爵喊道。吉诺维娃从灌木丛中站起来,她的头发又长又黑,黑色的发梢滑进夜里。她的长裙很轻,没有凋谢。
  
  吉诺维娃跑向公爵,身后是她的孩子。孩子手中抓着一只巨大的蝴蝶。蝴蝶色彩斑斓,在孩子的奔跑中颤抖。当吉诺维娃身后的孩子站住时,公爵喊道:“我的吉诺维娃。”吉诺维娃喊道:“我的希格弗里德。”两人拥抱在一起。蝴蝶不再颤抖,蝴蝶死了,它是纸做的。
  
  邮差紧咬牙根。他有嘴,也有牙,他的牙有刃。女领唱笑了,她的牙是自的,是辣根,是泡沫。她的肩上挂着一束蓝花,花束向她的手臂弯下身子。
  
  系着红飘带的马在舞台上吃草。希格弗里德把孩子举向空中,孩子赤裸的脚丫在他嘴前晃荡。希格弗里德的嘴张开着。“我的儿。”他说。他的嘴张得那么大,仿佛要把孩子赤裸的脚趾吸进去。希格弗里德对侍从说:“现在让我们来一同庆贺吧!现在该是快乐的时刻。跳舞吧,我的人民!”他把吉诺维娃和孩子放到马鞍上,马蹄践踏着草地。我知道,它刚才在路堤上吃过那些一直颤抖着,一直随列车飘荡的青草。“一会儿它就要远离那青草去流浪了。”我想。
  
  吉诺维娃挥着手,孩子挥着死蝴蝶,伊欧内挥着粗大的戒指,邮差挥着带檐的帽子,铁匠挥舞着空瓶子。蕾妮被黑色紧锁,她什么也没有挥。裁缝喊着:“太棒了!”农技师挥舞着鱼骨袖,我叔叔喊着:“德国吉普赛人是德国人!”
  
  我的铁链像草地一般黑,我看不见它,它和它的两端一起滑进了夜里。我跺着脚找它,我听见了它。我挥舞着我的手帕。
  
  歌手走上舞台,挥舞着小提琴。他用撕破的嗓音歌唱。他的小提琴的肚子像夜一样深沉,在我身下低吟:“命运有时如此残酷/当我们以为毫无希望时坏知何方又露出一丝光明。”
  
  女领唱哭成了一团揉皱的手帕。一个姑娘走到歌手身旁。她手提一只点亮的灯笼,头戴一朵巨大的凋谢了的玫瑰。她的肩露在外面,被通体照亮,她是玻璃做的。农技师的目光滑过这肩膀的玻璃,他的鱼骨把他带到我身旁,离舞台很近的地方。
  
  歌手唱起一首表现缺吃少用的歌。姑娘的手臂因光滑的皮肤而透明。手臂在一忽儿滑到肘部,一忽儿又奔向手腕的一长串热烈的手镯中叮当作响。手镯在闪烁中断开,又在灯笼的火焰中完整。它们被光烤得灼热。
  
  姑娘手拿一顶帽子,从一张脸走到另一张脸,从一只手走到另一只手。
  
  我那站在最后一排的叔叔满面红光,把一大把硬币扔进帽子里。女领唱手中落下一张揉成一团的纸币,灯笼照亮了她的脖颈,冲刷着它,直到钱掉进帽子里,没人暗夜。
  
  姑娘穿一件白色椭圆形紧身胸衣,像眼白一样紧绷着。在灯笼的微光里,能看见她胸部圆圆的褐色眼睛在里面游泳。邮差的手停在帽子上,他的小胡子颤抖着,双眼像萼片一样,铺在姑娘肚脐眼上枯萎了的i小小玫瑰的四周。
  
  农技师手中乱响,仿佛那些鱼骨已经干枯。姑娘的大腿顺着他的手滑向胳膊。她摆动臀部,分开短裙的流苏。农技师的鱼骨纹闪动着灰色。他的眼睛和伊欧内的眼睛一起,在姑娘大腿之间的狭窄三角区挤来挤去。
  
  蕾妮的眼睛大睁着,眼角又硬又白像墓碑。伊欧内的戒指在黑色的帽子上闪烁。他嘴唇潮湿,嗓子提到了下颚。
  
  我的眼睛淹没在丝质三角区里。我让我的钱经过热烈的手镯掉进帽子里。当我看见白色三角区周围那长长的黑色毛发在我的手指旁边时,我的手太吃一惊。
  
  蕾妮挂在裁缝身上,两人一起走向路堤。她们像空衣服架子在行走。蕾妮回头看了两次。伊欧内吹着他已被碾死的歌,从后面欣赏着丝质三角区姑娘。女领唱已走上路堤,她的长裙闪了一下,即刻就消失了。农技师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姑娘端着帽子走到幕布后面。伊欧内吹着口哨走向他的拖拉机。
  
  路堤黑而高,草黑而低。我的铁链不在脚下了。我弯下身子,眼前是这么多的泥土。我原地转了几个圈儿,草是湿的,我的手冰凉。我的铁链被淹死了,它逶迤而行,离开我,到看不见的隐藏的蛇那里去了。它去流浪,去了离我三十年之遥的地方,和吉卜赛人流浪了。’
  
  啊,我的铁链,还有铁匠,还有我的妈妈,还有,我的钱。
  
  幕布在风中鼓起一个大包。吉普赛人的火很红很烫,像我的脸,像我的眼睛,像我独语的嘴唇。篝火的烟,浓得遮住了吉普赛人的眼睛,遮住了吉b赛人的鬓和手。篝火的烟雾吞没了他们的头发,将它们扯散,像吹灰色的面团一样把头发吹大。我走进这烟雾中。它没有吃掉我,而是带着细密的褶皱和凝固的扇子,穿着黑色的外套和鞋子,飞进空气中,让我呆站在那里,然后把我送上回家的路。
  
  歌手在喂马。鬃上有红色飘带的马望着月亮。
  
  我像被流干了一样向路堤走去。月亮空寂。路堤前坐着个女人,她的衬衣比黑夜还黑。她的裙子摊开来,裙子下面塞塞搴率。她用一只苍白的手揪着草,大声呻吟着像是为了死亡。路堤上站着一个黑糊糊的男人,抬头望着天。“这时候我们本该早到家了。”他说。那是我叔叔的声音。
  
  有一股腐烂的肉的气味。婶婶撩起她的裙子,黑衬衣下面是一块亮斑。那亮斑很大,有两个月亮那么大。婶婶用一把草擦她的屁股。叔叔在路堤边上来下去。他忽然停下来,喊遭:“我的天,这气味像瘟疫一样臭!”
  
  天空散发着粪便的气味,路堤在黑影中站在我身后,把天幕拉下来,把它拉到自己前面的铁轨上,像是拉一列黑色的火车。
  
  水塘不大,伸出一面镜子。它不可能映照这么多大便和这么多的夜晚。于是它在月亮的口袋里盲目地呆站在那里。
  
  磨坊前面有一只鹳,翅膀在黑暗中腐朽,它的腿因水塘而开始腐烂。
  
  但是它的脖子很白。“它飞翔时,在空中死去。它所做的一切就是哀怨。”我想。我一边走,一边在黑暗的空气中看见到处都是我的铁链。我喊道:“把你的喙子伸进大便,走进泥浆去给小弗兰茨找爸爸。”
  
  街道两旁是葱郁的树林,它们在春天开放。夏天来时,它们的叶子变成红色却没有果实。它们没有名字,这些红树。它们轻柔地沙沙响,我的铁链不在里面。
  
  篱笆后面,一只狗的心在吠叫。在红色的树林上面,一只年轻狍子的心冻僵了。
  
  铁匠铺的窗口暗下来,铁匠已经睡了,铁匠的炉子已经睡了。还有许多窗口明亮着,没有入睡。
  
  辘轳静静地躺在那里,井睡了,它的铁链睡了。一片云在巨大的粪便里游荡。它在沉睡的天空里忽高忽低,鞋上沾满白色的野生辣根,在脖颈上飘舞,和蕾妮的红鸡一起在脖颈上飘舞。
  
  红鸡上面,一张脸喊叫起来:“你的铁链呢?你的钱呢?”我们家的窗户被火光映红。村子空了,乔治,村子空了。我在窗边谛听。收音机沉默着,母亲叫喊着,父亲沉默着。
  
  外公睡了。乔治做了个梦,在梦中他看到一只青蛙跳上我的脸颊。
  
  黑色的大轴转着。
  
  李贻琼 译 from 《译林》2001.06


王力黑 2009-10-14 15:11
赫塔·米勒的诗

我怕故我写(组诗)---

1、

手执长剑口喷火焰的怪兽成群结队
叫嚣乎东西
隳突乎南北
把贫寒的村子开辟为格斗场
把千疮百孔的街道改作行刑地
它们呼风
来了冰雹
它们唤雨
来了饥荒
它们的披风像黑压压的旗帜
披风所指
母牛不孕
在震天的叫嚣中屈膝的人是谁
在被窝里惊吓而死的人是谁
在黑屋里囚禁而死的人是谁
在仇恨里疯狂的人是谁
在杀人中高潮的人是谁
踩着尸体拾级而上的人是谁
我看到人把人视作猪狗
我记下人把人当作异物
我只是看到和记下

2、

我喜欢在白日梦里飘
我愿意和冷漠的楼房对话
和无知的草地谈心
和飞鸟谈一次无影无踪的恋爱
我讨厌沙漠
沙子老是跑到鞋子里
脖子里裤子里耳朵里嘴里心里
我讨厌没有肉味的肉
讨厌假币讨厌赝品
讨厌自吹的神灵
讨厌精神的阉割
讨厌刀枪对肉体的权威
讨厌无奈的挥刀自宫
这里不是我的家
哪里有齐奥塞斯库
哪里就是异乡
是他
把枪口对准人群
是人群
把他枪毙
这就是滴血的神迹

就是我行走的路途
在没有上帝和天使护卫的行程中
我就靠天边外的一片彩云活着
我不能不把它画下来
挂在床头

3、

拒绝喝脏水
拒绝冰冷的微笑
拒绝带刀的热情
拒绝幽暗的眼神
拒绝飘忽的语言
拒绝阴险的花招
拒绝尸体上的鲜花
我不是高贵的凤凰
不是遗世的超人
不是刀枪不入的神仙

只是
拒绝堕落到井底
我想抓住井沿看看蓝天

4、

每个人都是整个人类
如果我把屈辱当美酒
把告密当作第二职业
把杀父的贼子奉为神灵
把撒旦当作天使
那就是人类在整体坠落
我如果不能上升
也要下落得慢一些


<黑衣老鬼>

该腐烂的正在腐烂
该下落的正在下落
那个烂苹果
被小鸟啄破的烂苹果
还赖在秋天的树枝上
那条没有方向的大河
它流向哪里
它为什么那么黑
水草已经变质
大雁几十年没有飞临
鸭子纷纷死在河道里
游泳的少年
瞬间被漩涡吞没
那片神秘的沙滩
坟茔累累
野狗出没
那是扔死孩子的地方
乡亲们,善良的人
胆小如鼠的人
在自己家里呆着吧
半夜请你不要出门
那个黑衣老鬼撞上你
你不是发疯
就是突然死在床上

<它操纵着世界>

谁高谁矮
谁胖谁瘦
谁生谁亡
谁吃肉谁喝汤
全它说了算
它可以把太阳涂黑
让月亮变蓝
它一摸白马
白马变成黑驴
它按在树干上
森林开始自燃
它伸入湖水
蓝藻瞬间吞噬湖面
它指向妇女的小腹
妇女纷纷流产
它把恐惧
仇恨
邪恶
下流
种植在每个人的心里
就像荒芜的后院
珍藏着蝎子
毒蛇
老鼠
蟑螂

<谜>

男尸像废弃的麻袋
女尸像乞丐的包裹
数不清的尸体撂在大街上
纯粹的尸体即将腐烂
蓝天对一排排的尸体没有一点兴趣
暂时活着的人,软弱的人
远远地观望
血迹已经冲洗
可是
凶手是谁
这是一个永远的谜

<等待埋葬>

巨石夹杂着碎石和树枝
从山坡上像洪水一样
像海啸一样
隆隆地涌过来扑过来
兔子来不及抬腿已经埋葬
野猪来不及嚎叫已经死亡
毒蛇来不及扭动已经断裂
采茶的砍柴的人像一只只老鼠
顷刻间搅拌在山体之中
不需要超度
不需要墓碑
一排排的树苍白地等待埋葬

<成群结队>

一个谎言拉着一车谎言
一个漏洞连缀一串漏洞
一个无耻抱着一摞无耻

<清洗>

一把无形的毒剑
随时可以落下
插在你的脖颈里
不容你争辩
恐惧就在空气里
就在血液里
就在骨髓里
为了安全
我用强力洁尔阴
把大脑一遍遍清洗

<树>

一颗歪脖子树
树枝上挂满消灾的红布
挂红布的人
或者癌变
或者精神分裂
或者家破人亡
都走在穷途和末路
一颗流脓的树
盘踞着数不清的毒蛇
无知的小鸟
站在树枝上
纷纷被毒蛇吞噬
楝子树
千年的楝子树
虎背熊腰的青年砍了它一支树枝
半夜里嘴歪眼斜
口吐白沫
不治而亡

<尸体不会坐起>

耳朵里塞上塞子
瞳孔上蒙上塑料
让血液变黑
让大脑停止转动
让冲动的手变成枯柴
不要翻动卷宗
不要开启闸门
不要触动床下的杂物
不要更换灰暗的窗帘
不要搅动浴缸的烂泥
把可疑的纸张藏到墙里
让所有的屈辱淤积心底
这样
才能保证死去的人不被回忆
鬼魂不来哭诉
尸体不会坐起
才能保证活着的人
安心爱低头吃
每天看一小时电视剧

<它会死>

我知道它会死
但我不知道它何时以何种方式死
是卧床三年还是戛然而止
是哧哧哧漏气而亡
还是嘣嘣嘣暴毙
是半夜被流石击中
还是自吞砒霜归西
我不知它不知
我知道它会死
但不知道它死后
变成一朵花
还是一滩泥

<上帝的旨意>

不可能让黑乎乎的河水变清
不可能叫停河水
不可能阻止森林的毁灭
不可预测可怕的地震
不可能走出这片荒漠
不可能飞翔
不可能把那个巨大的怪兽打败
不可能把那个走向死亡的人叫回来
让他去死吧
他只有死
这是上帝的旨意

( 翻译:王 滔 )
在写下东西的时候,感到越来越恐惧。这是可以理解的。每一个字,在精灵的手里翻转——这种手的翻转是它独特的运动——变成了矛,反过来又刺向说话的人。像这样的一种短评完全是特殊的,而且如此永无止境。安慰也许只是:不管你想或是不想,这发生了。而你想的是什么,只是看不出游多少帮助。比安慰更多的是:你也有武器。

6

精华

2048

帖子

6209

积分

duke

Rank: 10Rank: 10

2#
发表于 2009-10-18 11:33 | 只看该作者
好帖,挂几天移到德语区吧~
Bless Saint Michael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3

精华

1020

帖子

3100

积分

viscount

游吟诗人

Rank: 7Rank: 7Rank: 7

3#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8 16:42 | 只看该作者
觉得她写得怎样?


这帖子虽然是我发的,但我还没有细读过。。。
在写下东西的时候,感到越来越恐惧。这是可以理解的。每一个字,在精灵的手里翻转——这种手的翻转是它独特的运动——变成了矛,反过来又刺向说话的人。像这样的一种短评完全是特殊的,而且如此永无止境。安慰也许只是:不管你想或是不想,这发生了。而你想的是什么,只是看不出游多少帮助。比安慰更多的是:你也有武器。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2

精华

1545

帖子

4696

积分

牧场主

4#
发表于 2009-10-18 17:28 | 只看该作者
英语区似乎对她得奖不是很高兴


“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作家。”

——耶鲁大学教授、著名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

“她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但她在德国从来不受追捧。一方面她从自己的传记、她在罗马尼亚的生活中取材,另一方面她采取的艺术手法是如此的大胆、独具一格与富于实验性,以至于生活经验与艺术表现的碰撞产生出一种独一无二的声音。”

——德国文学评论家丹尼斯·谢克接受BBC采访

“有时候,诺贝尔奖评委会想强调某个作家的地位;有时候,他们‘象征性地凸显文化与历史的关联’,仿佛他们认同这种关联。米勒女士此次获奖就是这种情况,既然她是一位出色的语言艺术家,其他也就不必多想了。”

——德国《镜报》

《一个诺贝尔奖主题:罗马尼亚——一个被?人劫持的国家》和《一个反?的名字响彻星期四:赫塔·米勒》。

——罗马尼亚《日报》(Cotidanul)两个大标题

《齐奥塞斯库卖了一个诺贝尔奖:1987年罗马尼亚支付8000德国马克让赫塔·米勒移民》。

—— 罗马尼亚《真理报》(Adevarul)标题

“瑞典学院跟我们耍了一个下流手段。几乎没人认识他们挑出的真命天子。”

——法国《新观察家》

“我们只能相信诺贝尔奖评委会的成员个个精通歌德的语言,因为这位小说家的书几乎没几本被译为英语或瑞典语……在法国,只有三家不同的出版社翻译过三部她的书。”

—— 法国《世界报》

“它再次挑战了英语出版界自鸣得意的盎格鲁中心主义,这种盎格鲁中心主义缩窄了好文本的定义;它扩大了我们对欧洲的概念。”“更广义世界的代表在哪里呢?如果瑞典学院想一反人们对它的既定印象——一个欧洲俱乐部经营者的形象的话,或许他们应该多花些瑞典克朗来雇些研究人员。”

——英国《卫报》

“如果你是一个美国人,而且你对她闻所未闻,那么,或许你和你的文学一样,都‘太孤岛’了。”

——《纽约客》杂志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2

精华

146

帖子

518

积分

knight

Gloom蘑菇骑士

Rank: 5Rank: 5Rank: 5

5#
发表于 2009-10-18 23:09 | 只看该作者
“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作家。”

——耶鲁大学教授、著名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

可见有多冷
每一种生活都是一种冒险,个人的天赋和欲望与社会要求之间的平衡总是要求更新。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0

精华

8

帖子

24

积分

newbie

Rank: 2Rank: 2

6#
发表于 2009-10-22 12:25 | 只看该作者
写的挺好,赞一个
热爱文学,乐观生活
http://blog.sina.com.cn/u/1362942013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14

精华

4474

帖子

1万

积分

超级版主

La Piémontoise

7#
发表于 2009-10-23 09:27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Bernhardt 于 2009-10-23 09:28 编辑

3# 堂吉诃德


为了安全
我用强力洁尔阴
把大脑一遍遍清洗


说实话这一句最亮(我在想翻译为什么要写洁尔阴不用妇炎洁……)。

不过据说德语原作还是很好的。
   Yet, Freedom, yet, thy banner, torn but flying,
  Streams like a thunder-storm against the wind.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2

精华

1545

帖子

4696

积分

牧场主

8#
发表于 2009-10-23 12:36 | 只看该作者
这什么翻译啊,那时候肯定以为这作者不会出名,没人会关注,所以就随便翻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14

精华

4474

帖子

1万

积分

超级版主

La Piémontoise

9#
发表于 2009-10-23 23:18 | 只看该作者
我们这个礼拜的作业就是翻译她一刚……
   Yet, Freedom, yet, thy banner, torn but flying,
  Streams like a thunder-storm against the wind.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2

精华

1545

帖子

4696

积分

牧场主

10#
发表于 2009-10-24 08:30 | 只看该作者
不会就这样出版了吧?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移动版|Archiver|芦笛

GMT+8, 2024-4-25 17:59

Powered by Discuz! X3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