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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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德的真理

车槿山


对纪德的大量赞誉性评论中，最著名的恐怕要算萨特的一句话了：“纪德成为了他的真理。”不过参照纪德的生平和作品看，这句话多少有点让人费解。

我们知道，纪德的一生充满了矛盾。他在家庭的新教和天主教双重道德传统下长大，一直都在试图摆脱束缚，追求新的生活体验，因此在禁欲主义与享乐主义之间、在精神恋爱与肉体放纵之间、在异性恋与同性恋之间徘徊挣扎。他的作品描述的正是他所经历的一连串的思想危机，记录了他追求快乐的痛苦历程，是他精神生活和肉体生活的自白书。尽管他似乎总在努力调解灵与肉的关系，争取一种内在的和谐，然而他向我们展现的其实只是两者的冲突以及对自身的不断怀疑和否定。他在日记中写道：“在我的生活中，什么也不持久，什么也不坚定，什么也不可靠。”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真理可言呢？

巧合的是，纪德自己正好也写过一篇题为《真理》的文章，我们来看看他是怎样理解真理的。

“一提起真理这个词，头脑中就会涌现出各色各样的看法来，好像在冥河岸上，幽灵们争先恐后地祈求卡隆帮他们渡河。”经过仔细思考，纪德得出结论：最不确定、最经不起推敲的，莫过于真理这个概念了，而人们却很容易把真理看成是极其自然的，是天赋而成的。另外，当代的信仰也不鼓励人追求真理，所以今天保卫真理的人已经不多，到处都是谎言的胜利。因此，真理这个已经动摇的概念更进一步地动摇了，而那种可以随意使用并且随时准备妥协的相对真理却被人捧上了宝座。这种所谓的相对真理，根据不同场合可以有不同的解释。例如，有法兰西真理，也有洛林真理，哪个是对的，要看时机。“同志，不必再说了，我已经弄懂了，你们很强大，所以你们总有理……”

由此看来，纪德在这里所说的真理其实就是各种各样的大叙事，而他所达到的真理恰恰就是对“流行真理”的怀疑，尤其是对“强权真理”的否定。纪德一生中最引起争议的事情，除了他的同性恋以外，也许就是对苏联政权的态度了。此事如此有名，乃至当时在中国都有反响。鲁迅那篇《又论“第三种人”》，就是以戴望舒来信介绍的纪德的立场而就中国的现实展开的论战。不过那时纪德还没写出后来因为转变立场抨击苏联而引起更大争议的《访苏联归来》，否则该更热闹了。毋庸赘言，在当时的国际政治语境中，为苏联唱赞歌是需要一点勇气的，但紧接着转而反对苏联，这就更需要勇气了，因为这是对自己的根本怀疑和断然否定。这很像笛卡儿的怀疑论思想，但纪德的怀疑似乎更自然，也更普遍，包括了对“我思”本身的怀疑。这种对所谓真理和自身的怀疑大概就是纪德的现代性了，它甚至带有后现代的意味，因为利奥塔尔说过：“简化到极点，我们可以把对元叙事的怀疑看作是后现代”，而且“只有首先是后现代的，才能成为现代的”。

总之，永远的追求、怀疑、否定、变化，这就是纪德的生活和作品以悖论的方式向我们展现的人格的同一性，也就是他最终达到的惟一真理。老实说，这种真正意义上裸露自己的作家在历史上并不常见，而且现在似乎是越来越少了，尽管脱衣服的是越来越多了。这应该就是纪德那带有自传性质的第一人称叙事今天还值得一读的主要理由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