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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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卓华老师是九八年初去世的。我听到这个消息,是几个月之后。当时是什么感觉,现在也忘记了。只记得一点,就是觉得他去得实在早了一点。不到五十,或者是刚过五十岁,远不到退休年龄。
也不奇怪。他喝酒太猛了。我就见过有一次,是晚上,他喝醉了,摔倒在学校的天井里。他老婆来找他,他还作势要打老婆。其他老师赶紧把他们扯开了。
这样一个酒鬼,又什么好记的呢?不过,奇怪,我偏偏就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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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年轻时候是不是也喝酒,是不是喝得这么厉害。刚认识他的时候,我是个初中生,他应该也还年轻。当时印象深的一点是他乒乓球打得好,全公社(对不起,这名字听得生疏了,为了符合历史原貌,还是这么叫吧)都有名。讲句老实话,他打球姿势不怎么样。个子矮,一双短腿,还是罗圈,跑起来显得滑稽。但是抽杀起来很凶猛,经常把别的姿势优美的老师打得落花流水。这时他就大笑起来,眼角周围挤出很多很深的皱纹,露出一口坏得要命的黑牙齿。
当然,他是抽烟的。
那时我住在学校里(我历来以我母亲教书的小学为家)。我父亲过世后,这里更成了我唯一的家),所以时不时跟他在大礼堂里打乒乓球。我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他也不认真跟我打,只故意逗我玩玩,到比分已经对他不利的时候,才稍微认真一点。
他爱好颇多。喜欢搞乐器。二胡、笛子、唢呐、锣鼓、钹,这些东西都能搞几下。大概乡间的那点乐器响器,他都会几下子。他也练毛笔字。有一次,他得意地对我们说,一个学生见了他写的字,不相信是写出来的,以为是印出来的。
他又喜欢背一些没有几个人能懂的句子给别人听,都是老书上来的。他喜欢对书上的某种讲法表示不满。对《增广贤文》,他就非议过多次。因为那上面既有“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这一类赞成喝酒的话,又有不少反对喝酒的句子,比如“若要断酒法,醒眼看醉人”,“莫饮酉时酒,昏昏醉到宿(音朽),莫骂酉时妻,一夜受孤凄”,——显然自相矛盾!所以他得出结论说,书上的话是信不得的,那怕是《增广贤文》这样一本据他说是讲尽了世间一切道理,由一个死刑犯写出来的不朽著作。
他还有一个特长是掌厨,这说不定是他最大的特长。我们那一带,席面上的事,能够掌本的,算起来还真的不多。每逢这种时候,他就开列出材料清单,告诉别人到哪里买那样东西,然后从洗菜、切菜、干货浸发、配菜,到最后蒸、煮、炒、出菜,所有的工作都在他的控制指挥下完成,俨然如军中大将。而重要工序他都亲力亲为。农村对于酒席是有不少讲究不少禁忌的,什么样的场合办什么菜,都有一些名堂可以理论,不能乱来,掌厨人非得有经验不可。这方面我听他讲过一些道道。
因为他的这些特长,附近哪家有红白喜事,往往可以看见他在那里忙碌。穿一件磨出了线头,已经变成灰白色的灰扑扑的黑呢子中山装,袖子高高挽起,不是一手的油,就是一手的墨,手里夹着一根烟,耳朵上再夹一根,在那里进进出出,抓住机会跟娘儿们开一两句玩笑。或者是在敲锣打鼓,快活地唱着挽歌(本地叫夜歌子,那几乎是一种斗智的游戏)。帮办丧事可能是他们家的传统。他父亲大概是正式的道士,大家都叫他做某某道士,在当地对别的人都没有这么叫的。
伍老师是很讲“礼信”的。“礼信”是我们土话,意思大概就是礼节,好像又不单纯是礼节。一个人懂礼信,不但意味着他要知道日常交往之道,书信要遵守一些文绉绉的格式,另外还要熟知一整套的虚文假礼,会讲一大堆有固定格式的客气话,你来我往,既一团和气又语含机锋,像打太极拳一样,圆转自如,伤敌于无形之间。礼信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要懂得酒席上尊卑长幼的座次秩序。以前,这一类礼信,我也学着做,但是一边做一边心里总觉得有些好笑。现在我倒不这么看了。有一些日常基本礼仪礼貌大概还真是我们这个礼仪之邦应该有的,遵守这些,大家都觉得自然、舒服、亲切。
伍老师很讲究这一套,温文儒雅,礼数周全。大年三十晚上,他一定会到我家来“辞年”。坐一坐,讲一阵子话。我母亲就要我给他倒一杯酒。他就高兴地喝着酒东拉西扯一阵,然后去另外一家。这么做,简直讲不出什么理由,纯粹是礼信上的要求。但因此也就像个过年的样子。可能这本来是一个古老的传统,到后来已经失传了,只有他们家还固执的保留着。大年初一早上,他又一定会来“拜早年”。
他家就住在学校旁边。说起来惭愧,我一次也没有去他们家拜过年,更谈不上什么“辞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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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到长沙读书,每次回去,他一定会特地来跟我聊天。我虽然年龄不小了,骨子里却还是个孩子,很不习惯跟长辈交往,见了他们不知道讲什么话才合适。但是他显然把我看成一个大人了,喜欢跟我谈古论今。我当然也就很高兴。好在我向来不务正业,读的虽然是理工科,但是文学哲学什么杂七杂八的书也都喜欢翻一翻,还算是勉强应付得来。我们就他父亲信奉的到底是道教还是佛教认真探讨过一回。我认为是道教,他认为是佛教,最后自然是不了了之。不过既然是在谈他父亲,当然要以他的讲法为准。
每当我扯到书上那些其他人未必感兴趣的东西,他就高兴起来,说我有文化,于是起劲和我谈论下去。我当然也就更加高兴起来,显得真正很有文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