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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微 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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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卡迪亚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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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2 22:4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关于《微神》和但丁的〈新生〉的关系,请参看本版相关文章。http://www.reeds.com.cn/viewthre ... &extra=page%3D1

微  神  
         


  清明已过了,大概是;海棠花不是都快开齐了吗?今年的节气自然是晚了一些,蝴
蝶们还很弱;蜂儿可是一出世就那么挺拔,好象世界确是甜蜜可喜的。天上只有三四块
不大也不笨重的白云,燕儿们给白云上钉小黑丁字玩呢。没有什么风,可是柳枝似乎故
意地轻摆,象逗弄着四外的绿意。田中的清绿轻轻地上了小山,因为娇弱怕累得慌,似
乎是,越高绿色越浅了些;山顶上还是些黄多于绿的纹缕呢。山腰中的树,就是不绿的
也显出柔嫩来,山后的蓝天也是暖和的,不然,大雁们为何唱着向那边排着队去呢?石
凹藏着些怪害羞的三月兰,叶儿还赶不上花朵大。

  小山的香味只能闭着眼吸取,省得劳神去找香气的来源,你看,连去年的落叶都怪
好闻的。那边有几只小白山羊,叫的声儿恰巧使欣喜不至过度,因为有些悲意。偶尔走
过一只来,没长犄角就留下须的小动物,向一块大石发了会儿楞,又颠颠着俏式的小尾
巴跑了。

  我在山坡上晒太阳,一点思念也没有,可是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滴下些诗的珠子,滴
在胸中的绿海上,没有声响,只有些波纹走不到腮上便散了的微笑;可是始终也没成功
一整句。一个诗的宇宙里,连我自己好似只是诗的什么地方的一个小符号。

  越晒越轻松,我体会出蝶翅是怎样的欢欣。我搂着膝,和柳枝同一律动前后左右的
微动,柳枝上每一黄绿的小叶都是听着春声的小耳勺儿。有时看看天空,啊,谢谢那块
白云,它的边上还有个小燕呢,小得已经快和蓝天化在一处了,象万顷蓝光中的一粒黑
痣,我的心灵象要往那儿飞似的。

  远处山坡的小道,象地图上绿的省分里一条黄线。往下看,一大片麦田,地势越来
越低,似乎是由山坡上往那边流动呢,直到一片暗绿的松树把它截住,很希望松林那边
是个海湾。及至我立起来,往更高处走了几步,看看,不是;那边是些看不甚清的树,
树中有些低矮的村舍;一阵小风吹来极细的一声鸡叫。

  春晴的远处鸡声有些悲惨,使我不晓得眼前一切是真还是虚,它是梦与真实中间的
一道用声音作的金线;我顿时似乎看见了个血红的鸡冠:在心中,村舍中,或是哪儿,
有只——希望是雪白的——公鸡。

  我又坐下了;不,随便的躺下了。眼留着个小缝收取天上的蓝光,越看越深,越高
;同时也往下落着光暖的蓝点,落在我那离心不远的眼睛上。不大一会儿,我便闭上了
眼,看着心内的晴空与笑意。

  我没睡去,我知道已离梦境不远,但是还听得清清楚楚小鸟的相唤与轻歌。说也奇
怪,每逢到似睡非睡的时候,我才看见那块地方——不晓得一定是哪里,可是在入梦以
前它老是那个样儿浮在眼前。就管它叫作梦的前方吧。这块地方并没有多大,没有山,
没有海。象一个花园,可又没有清楚的界限。差不多是个不甚规则的三角,三个尖端浸
在流动的黑暗里。一角上——我永远先看见它——是一片金黄与大红的花,密密层层!
没有阳光,一片红黄的后面便全是黑暗,可是黑的背景使红黄更加深厚,就好象大黑瓶
上画着红牡丹,深厚得至于使美中有一点点恐怖。黑暗的背景,我明白了,使红黄的一
片抱住了自己的彩色,不向四外走射一点;况且没有阳光,彩色不飞入空中,而完全贴
染在地上。我老先看见这块,一看见它,其余的便不看也会知道的,正好象一看见香山,
准知道碧云寺在哪儿藏着呢。

  其余的两角,左边是一个斜长的土坡,满盖着灰紫的野花,在不漂亮中有些深厚的
力量,或者月光能使那灰的部分多一些银色,显出点诗的灵空;但是我不记得在哪儿有
个小月亮。无论怎样,我也不厌恶它。不,我爱这个似乎被霜弄暗了的紫色,象年轻的
母亲穿着暗紫长袍。右边的一角是最漂亮的,一处小草房,门前有一架细蔓的月季,满
开着单纯的花,全是浅粉的。

  设若我的眼由左向右转,灰紫、红黄、浅粉,象是由秋看到初春,时候倒流;生命
不但不是由盛而衰,反倒是以玫瑰作香色双艳的结束。

  三角的中间是一片绿草,深绿、软厚、微湿;每一短叶都向上挺着,似乎是听着远
处的雨声。没有一点风,没有一个飞动的小虫;一个鬼艳的小世界,活着的只有颜色。

  在真实的经验中,我没见过这么个境界。可是它永远存在,在我的梦前。英格兰的
深绿,苏格兰的紫草小山,德国黑林的幽晦,或者是它的祖先们,但是谁准知道呢。从
赤道附近的浓艳中减去阳光,也有点象它,但是它又没有虹样的蛇与五彩的禽,算了吧,
反正我认识它。

  我看见它多少多少次了。它和“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是我心中的一对画屏。可
是我没到那个小房里去过。我不是被那些颜色吸引得不动一动,便是由它的草地上恍惚
的走入另种色彩的梦境。它是我常遇到的朋友,彼此连姓名都晓得,只是没细细谈过心。
我不晓得它的中心是什么颜色的,是含着一点什么神秘的音乐——真希望有点响动!

  这次我决定了去探险。

  一想就到了月季花下,或也许因为怕听我自己的足音?月季花对于我是有些端阳前
后的暗示,我希望在哪儿贴着张深黄纸,印着个硃红的判官,在两束香艾的中间。没有。
只在我心中听见了声“樱桃’的吆喝。这个地方是太静了。

  小房子的门闭着,窗上门上都挡着牙白的帘儿,并没有花影,因为阳光不足。里边
什么动静也没有,好象它是寂寞的发源地。轻轻地推开门,静寂与整洁双双地欢迎我进
去,是欢迎我;室中的一切是“人”的,假如外面景物是“鬼”的——希望我没用上过
于强烈的字。

  一大间,用幔帐截成一大一小的两间。幔帐也是牙白的,上面绣着些小蝴蝶。外间
只有一条长案,一个小椭圆桌儿,一把椅子,全是暗草色的,没有油饰过。椅上的小垫
是浅绿的,桌上有几本书。案上有一盆小松,两方古铜镜,锈色比小松浅些。内间有一
个小床,罩着一块快垂到地上的绿毯。床首悬着一个小篮,有些快干的茉莉花。地上铺
着一块长方的蒲垫,垫的旁边放着一双绣白花的小绿拖鞋。

  我的心跳起来了!我决不是入了复杂而光灿的诗境;平淡朴美是此处的音调,也不
是幻景,因为我认识那只绣着白花的小绿拖鞋。

  爱情的故事往往是平凡的,正如春雨秋霜那样平凡。可是平凡的人们偏爱在这些平
凡的事中找些诗意;那么,想必是世界上多数的事物是更缺乏色彩的;可怜的人们!希
望我的故事也有些应有的趣味吧。

  没有象那一回那么美的了。我说“那一回”,因为在那一天那一会儿的一切都是美
的。她家中的那株海棠花正开成一个大粉白的雪球;沿墙的细竹刚拔出新笋;天上一片
娇晴;她的父母都没在家;大白猫在花下酣睡。听见我来了,她象燕儿似的从帘下飞出
来;没顾得换鞋,脚下一双小绿拖鞋象两片嫩绿的叶儿。她喜欢得象清早的阳光,腮上
的两片苹果比往常红着许多倍,似乎有两颗香红的心在脸上开了两个小井,溢着红润的
胭脂泉。那时她还梳着长黑辫。

  她父母在家的时候,她只能隔着窗儿望我一望,或是设法在我走去的时节,和我笑
一笑。这一次,她就象一个小猫遇上了个好玩的伴儿;我一向不晓得她“能”这样的活
泼。在一同往屋中走的工夫,她的肩挨上了我的。我们都才十七岁。我们都没说什么,
可是四只眼彼此告诉我们是欣喜到万分。我最爱看她家壁上那张工笔百鸟朝凤;这次,
我的眼匀不出工夫来。我看着那双小绿拖鞋;她往后收了收脚,连耳根儿都有点红了;
可是仍然笑着。我想问她的功课,没问;想问新生的小猫有全白的没有,没问;心中的
问题多了,只是口被一种什么力量给封起来,我知道她也是如此,因为看见她的白润的
脖儿直微微地动,似乎要将些不相干的言语咽下去,而真值得一说的又不好意思说。

  她在临窗的一个小红木凳上坐着,海棠花影在她半个脸上微动。有时候她微向窗外
看看,大概是怕有人进来。及至看清了没人,她脸上的花影都被欢悦给浸渍得红艳了。
她的两手交换着轻轻地摸小凳的沿,显着不耐烦,可是欢喜的不耐烦。最后,她深深地
看了我一眼,极不愿意而又不得不说地说,“走吧!”我自己已忘了自己,只看见,不
是听见,两个什么字由她的口中出来?可是在心的深处猜对那两个字的意思,因为我也
有点那样的关切。我的心不愿动,我的脑知道非走不可。我的眼盯住了她的。她要低头,
还没低下去,便又勇敢地抬起来,故意地,不怕地,羞而不肯羞地,迎着我的眼。直到
不约而同地垂下头去,又不约而同地抬起来,又那么看。心似乎已碰着心。

  我走,极慢的,她送我到帘外,眼上蒙了一层露水。我走到二门,回了回头,她已
赶到海棠花下。我象一个羽毛似的飘荡出去。

  以后,再没有这种机会。

  有一次,她家中落了,并不使人十分悲伤的丧事。在灯光下我和她说了两句话。她
穿着一身孝衣。手放在胸前,摆弄着孝衣的扣带。站得离我很近,几乎能彼此听得见脸
上热力的激射,象雨后的禾穀那样带着声儿生长。可是,只说了两句极没有意思的话——
口与舌的一些动作:我们的心并没管它们。

  我们都二十二岁了,可是五四运动还没降生呢。男女的交际还不是普通的事。我毕
业后便作了小学的校长,平生最大的光荣,因为她给了我一封贺信。信笺的末尾——印
着一枝梅花——她注了一行:不要回信。我也就没敢写回信。可是我好象心中燃着一束
火把,无所不尽其极地整顿学校。我拿办好了学校作为给她的回信;她也在我的梦中给
我鼓着得胜的掌——那一对连腕也是玉的手!

  提婚是不能想的事。许多许多无意识而有力量的阻碍,象个专以力气自雄的恶虎,
站在我们中间。

  有一件足以自慰的,我那系在心上的耳朵始终没听到她的定婚消息。还有件比这更
好的事,我兼任了一个平民学校的校长,她担任着一点功课。我只希望能时时见到她,
不求别的。她呢,她知道怎么躲避我——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她失去了十七八
岁时的天真与活泼,可是增加了女子的尊严与神秘。

  又过了二年,我上了南洋。到她家辞行的那天,她恰巧没在家。

  在外国的几年中,我无从打听她的消息。直接通信是不可能的。间接探问,又不好
意思。只好在梦里相会了。说也奇怪,我在梦中的女性永远是“她”。梦境的不同使我
有时悲泣,有时狂喜;恋的幻境里也自有一种味道。她,在我的心中,还是十七岁时的
样子:小圆脸,眉眼清秀中带着一点媚意。身量不高,处处都那么柔软,走路非常的轻
巧。那一条长黑的发辫,造成最动心的一个背影。我也记得她梳起头来的样儿,但是我
总梦见那带辫的背影。

  回国后,自然先探听她的一切。一切消息都象谣言,她已作了暗娼!

  就是这种刺心的消息,也没减少我的热情;不,我反倒更想见她,更想帮助她。我
到她家去。已不在那里住,我只由墙外看见那株海棠树的一部分。房子早已卖掉了。

  到底我找到她了。她已剪了发,向后梳拢着,在项部有个大绿梳子。穿着一件粉红
长袍,袖子仅到肘部,那双臂,已不是那么活软的了。脸上的粉很厚,脑门和眼角都有
些褶子。可是她还笑得很好看,虽然一点活泼的气象也没有了。设若把粉和油都去掉,
她大概最好也只象个产后的病妇。她始终没正眼看我一次,虽然脸上并没有羞愧的样子,
她也说也笑,只是心没在话与笑中,好象完全应酬我。我试着探问她些问题与经济状况,
她不大愿意回答。她点着一支香烟,烟很灵通地从鼻孔出来,她把左膝放在右膝上,仰
着头看烟的升降变化,极无聊而又显着刚强。我的眼湿了,她不会看不见我的泪,可是
她没有任何表示。她不住地看自己的手指甲,又轻轻地向后按头发,似乎她只是为它们
活着呢。提到家中的人,她什么也没告诉我。我只好走吧。临出来的时候,我把住址告
诉给她——深愿她求我,或是命令我,作点事。她似乎根本没往心里听,一笑,眼看看
别处,没有往外送我的意思。她以为我是出去了,其实我是立在门口没动,这么着,她
一回头,我们对了眼光。只是那么一擦似的她转过头去。

  初恋是青春的第一朵花,不能随便掷弃。我托人给她送了点钱去。留下了,并没有
回话。

  朋友们看出我的悲苦来,眉头是最会出卖人的。她们善意的给我介绍女友,惨笑地
摇首是我的回答。我得等着她。初恋象幼年的宝贝永远是最甜蜜的,不管那个宝贝是一
个小布人,还是几块小石子。慢慢的,我开始和几个最知己的朋友谈论她,他们看在我
的面上没说她什么,可是假装闹着玩似的暗刺我,他们看我太愚,也就是说她不配一恋。
他们越这样,我越顽固。是她打开了我的爱的园门,我得和她走到山穷水尽。怜比爱少
着些味道,可是更多着些人情。不久,我托友人向她说明,我愿意娶她。我自己没胆量
去。友人回来,带回来她的几声狂笑。她没说别的,只狂笑了一阵。她是笑谁?笑我的
愚,很好,多情的人不是每每有些傻气吗?这足以使人得意。笑她自己,那只是因为不
好意思哭,过度的悲郁使人狂笑。

  愚痴给我些力量,我决定自己去见她。要说的话都详细的编制好,演习了许多次,
我告诉自己——只许胜,不许败。她没在家。又去了两次,都没见着。第四次去,屋门
里停着小小的一口薄棺材,装着她。她是因打胎而死。一篮最鲜的玫瑰,瓣上带着我心
上的泪,放在她的灵前,结束了我的初恋,开始终生的虚空。为什么她落到这般光景?
我不愿再打听。反正她在我心中永远不死。

  我正呆看着那小绿拖鞋,我觉得背后的幔帐动了一动。一回头,帐子上绣的小蝴蝶
在她的头上飞动呢。她还是十七八岁时的模样,还是那么轻巧,象仙女飞降下来还没十
分立稳那样立着。我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怕一往前凑就能把她吓跑。这一退的工夫,
她变了,变成二十多岁的样子。她也往后退了,随退随着脸上加着皱纹。她狂笑起来。
我坐在那个小床上。刚坐下,我又起来了,扑过她去,极快;她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又
变回十七岁时的样子。在一秒钟里我看见她半生的变化,她象是不受时间的拘束。我坐
在椅子上,她坐在我的怀中。我自己也恢复了十五六年前脸上的红色,我觉得出。我们
就这样坐着,听着彼此心血的潮荡。不知有多么久。最后,我找到声音,唇贴着她的耳
边,问:“你独自住在这里?”

  “我不住在这里;我住在这儿,”她指着我的心说。

  “始终你没忘了我,那么?”我握紧了她的手。“被别人吻的时候,我心中看着你!


  “可是你许别人吻你?”我并没有一点妒意。

  “爱在心里,唇不会闲着;谁教你不来吻我呢?”

  “我不是怕得罪你的父母吗?不是我上了南洋吗?”她点了点头,“惧怕使你失去
一切,隔离使爱的心慌了。”

  她告诉了我,她死前的光景。在我出国的那一年,她的母亲死去。她比较得自由了
一些。出墙的花枝自会招来蜂蝶,有人便追求她。她还想念着我,可是肉体往往比爱少
些忍耐力,爱的花不都是梅花。她接受了一个青年的爱,因为他长得象我。他非常地爱
她,可是她还忘不了我,肉体的获得不就是爱的满足,相似的容貌不能代替爱的真形。
他疑心了,她承认了她的心是在南洋。他们俩断绝了关系。这时候,她父亲的财产全丢
了。她非嫁人不可。她把自己卖给一个阔家公子,为是供给她的父亲。

  “你不会去教学挣钱?”我问。

  “我只能教小学,那点薪水还不够父亲买烟吃的!”

  我们俩都楞起来。我是想:假使我那时候回来,以我的经济能力说,能供给得起她
的父亲吗?我还不是大睁白眼地看着她卖身?

  “我把爱藏在心中,”她说,“拿肉体挣来的茶饭营养着它。我深恐肉体死了,爱
便不存在,其实我是错了;先不用说这个吧。他非常的妒忌,永远跟着我,无论我是干
什么。上哪儿去,他老随着我。他找不出我的破绽来,可是觉得出我是不爱他。慢慢的,
他由讨厌变为公开地辱骂我,甚至于打我,他逼得我没法不承认我的心是另有所寄。忍
无可忍也就顾不及饭碗问题了。他把我赶出来,连一件长衫也没给我留。我呢,父亲照
样和我要钱,我自己得吃得穿,而且我一向吃好的穿好的惯了。为满足肉体,还得利用
肉体,身体是现成的本钱。凡给我钱的便买去我点筋肉的笑。我很会笑:我照着镜子练
习那迷人的笑。环境的不同使人作退一步想,这样零卖,到是比终日叫那一个阔公子管
着强一些。在街上,有多少人指着我的后影叹气,可是我到底是自由的,有时候我与些
打扮得不漂亮的女子遇上,我也有些得意。我一共打过四次胎,但是创痛过去便又笑了。

  “最初,我颇有一些名气,因为我既是作过富宅的玩物,又能识几个字,新派旧派
的人都愿来照顾我。我没工夫去思想,甚至于不想积蓄一点钱,我完全为我的服装香粉
活着。今天的漂亮是今天的生活,明天自有明天管照着自己,身体的疲倦,只管眼前的
刺激,不顾将来。不久,这种生活也不能维持了。父亲的烟是无底的深坑。打胎需要化
许多费用。以前不想剩钱;钱自然不会自己剩下。我连一点无聊的傲气也不敢存了。我
得极下贱地去找钱了,有时是明抢。有人指着我的后影叹气,我也回头向他笑一笑了。
打一次胎增加两三岁。镜子是不欺人的,我已老丑了。疯狂足以补足衰老。我尽着肉体
的所能伺候人们,不然,我没有生意。我敝着门睡着,我是大家的,不是我自己的。一
天二十四小时,什么时间也可以买我的身体。我消失在欲海里。在清醒的世界中我并不
存在。我的手指算计着钱数。我不思想,只是盘算——怎能多进五毛钱。我不哭,哭不
好看。只为钱着急,不管我自己。”

  她休息了一会儿,我的泪已滴湿她的衣襟。

  “你回来了!”她继续着说:“你也三十多了;我记得你是十七岁的小学生。你的
眼已不是那年——多少年了?——看我那双绿拖鞋的眼。可是,你,多少还是你自己,
我,早已死了。你可以继续作那初恋的梦,我已无梦可作。我始终一点也不怀疑,我知
道你要是回来,必定要我。及至见着你,我自己已找不到我自己,拿什么给你呢?你没
回来的时候,我永远不拒绝,不论是对谁说,我是爱你;你回来了,我只好狂笑。单等
我落到这样,你才回来,这不是有意戏弄人?假如你永远不回来,我老有个南洋作我的
梦景,你老有个我在你的心中,岂不很美?你偏偏回来了,而且回来这样迟——”

  “可是来迟了并不就是来不及了,”我插了一句。“晚了就是来不及了。我杀了自
己。”

  “什么?”

  “我杀了我自己。我命定的只能住在你心中,生存在一首诗里,生死有什么区别?
在打胎的时候我自己下了手。有你在我左右,我没法子再笑。不笑,我怎么挣钱?只有
一条路,名字叫死。你回来迟了,我别再死迟了:我再晚死一会儿,我便连住在你心中
的希望也没有了。我住在这里,这里便是你的心。这里没有阳光,没有声响,只有一些
颜色。颜色是更持久的,颜色画成咱们的记忆。看那双小鞋,绿的,是点颜色,你我永
远认识它们。”

  “但是我也记得那双脚。许我看看吗?”

  她笑了,摇摇头。

  我很坚决,我握住她的脚,扯下她的袜,露出没有肉的一支白脚骨。

  “去吧!”她推了我一把。“从此你我无缘再见了!我愿住在你的心中,现在不行
了;我愿在你心中永远是青春。”太阳已往西斜去;风大了些,也凉了些,东方有些黑
云。春光在一个梦中惨淡了许多。我立起来,又看见那片暗绿的松树。立了不知有多久。
远处来了些蠕动的小人,随着一些听不甚真的音乐。越来越近了,田中惊起许多白翅的
鸟,哀鸣着向山这边飞。我看清了,一群人们匆匆地走,带起一些灰土。三五鼓手在前,
几个白衣人在后,最后是一口棺材。春天也要埋人的。撒起一把纸钱,蝴蝶似的落在麦
田上。东方的黑云更厚了,柳条的绿色加深了许多,绿得有些凄惨。心中茫然,只想起
那双小绿拖鞋,象两片树叶在永生的树上作着春梦。

[ 本帖最后由 Hermes 于 2006-6-10 20:48 编辑 ]
Sweet Thames, run softly, till I end my s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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