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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他们,我的一生很幸福。”维特根斯坦临终遗言中的“他们”与卡夫卡短篇小说《御旨》中神秘的“你”比起来,更不容易为人所注意,因而更加神秘,或者,因而更加不神秘。
你听说,维特根斯坦临终遗言说:“告诉他们,我的一生很幸福。”你心里说:哦,知道了,我知道了:维特根斯坦的一生很幸福。于是,你就变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于是,你错失了维特根斯坦的遗言。因为这句遗言显然是对你说:去吧,去“告诉他们,我的一生很幸福。”显然,犹如卡夫卡的“御旨”,这句特别的遗言没有听受者,只有传达者。
“告诉他们:我的一生很幸福。”一当你听到这句遗言,你就被嘱咐了一个需要被传达的消息,一个也许是“好消息”(Good News)的消息。你,介于临终的维特根斯坦和“他们”之间,被嘱咐要向“他们”传达死者遗留的嘱咐或“遗嘱”。然而,“他们”是谁?谁是这个“好消息”的听受者?难道不是:每一个听到此一消息的人都必须视此消息为一个祈使或命令?这个命令说:“告诉他们,我的一生很幸福。”
在此一命令的语言魔力之下,每一个你将要告诉消息的“他们”,岂不是在他听到此一消息的同时变成了一个“你”?难道不是:维特根斯坦的遗嘱本身就是一句嘱咐,一个祈使或命令?一句即刻就会把“他们”转换为“你”、把“你”趋迫向“他们”的公式?
“告诉他们:我的一生很幸福。”去吧,去寻找“他们”!去把“他们”变成“你”,变成寻找“他们”的“你”,以便继续寻找“他们”。这是维特根斯坦临终遗言中真正要说的话?“从明天起, 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幸福的“好消息”也许从来就存在于“之间”?你与他们之间?“有些句子”或者“好消息”“肯定早就存在于我们之间”(海子:《民间主题》)?而不是在任何“主体”的“体验”“内部”?幸福或者好消息,它的别名就叫做“传递”?
“语言的意义在于他的使用。”好消息的意义在于它的传播。“我于是成了一些传递中的嘴唇。”(海子:《河流·长路当歌》)于是,他们,喃喃咒语一样的他们,就像语言一样黑压压地弥漫。难道幸福或者好消息取决于他们?我,不相信!——从“传递中的嘴唇”,“我”却发出这样刺耳的声音。
“但人群聚集得太多,他们的房屋望不到尽头。”我,看到,在“他们”之中,“他”,那个传旨人,他“用左手拨开他们”、“用右手拨开他们”,他要寻找的人不是他们,而只是“你”、正是“你”。你,那个惟一的幸福的体验者和好消息的听受者。然而,你是谁,你在哪里?
也许,那个传旨人,“他”,不正是“你”吗?你原本被嘱咐去找寻他们,以便告诉他们一个消息或者命令,一个来自死者的消息或者命令。然而你自己成了你所找寻的人。当主体的宫殿将自我的内核重重围裹,一个关于幸福的好消息如何达致外部?
你,一个属臣?一个并不在场于“围成一圈的群臣”中的一个属臣?一个并非属臣的属臣?你的房屋显然不在宫中,也不在堆满渣滓的“世界中心”。你的房屋仅仅在“一扇门”的“里面”,一扇一旦推开便使你暴露在“外”的门里面。你在等待一只“强壮的拳头”来敲门的声音。
然而他,为了找到你,他必须推开一扇又一扇大门。也许,你住在每一扇门的里面,但是,每当他推开一扇门,你就从“里面”暴露到了“外面”,“你”就变成了无数“他们”中的一员。于是,“他们”聚集得越来越多,“他们的房屋”和门也在无限地自我延伸、复制:“但人群聚集得太多,他们的房屋望不到尽头。”
而“你却坐在窗前,梦想着得到这道御旨。”直到终于有一天,当“夜色来临时”,当疲惫不堪、濒临死亡的你含着泪水遥望窗外无限延伸的万家灯火,你对我说:“是的,我的一生很幸福。请出去告诉他们。”
附:
[捷克]卡夫卡:御旨
据说,皇上临驾崩前曾在御床上向你传下了一条御旨。而你不过是皇上的光辉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投下的一丝飘忽的影子,但皇上却恰恰只对你一个人——可怜的属臣传下了这条御旨。皇上命传旨人跪在榻前,贴着他的耳,悄声传下了御旨。由于皇上对这条御旨很重视,因而讲完以后,还让传旨者在他的耳边复述了一遍,并点点头表示领旨人没有弄错。临终前,群臣聚集,四周的护墙都拆除了,在高高的摇晃的拱形门前的台阶上,帝国的巨头们排成圆圈,当着群臣面,皇上遣出了这位传旨者。传旨者得令后随即就上路了。他十分强壮,精力充沛。他一会儿用左手一会儿用右手分开拥挤的人群,辟出一条道来。遇到阻拦,他就指一指胸脯上的太阳标记;他畅通无阻,一直前往,没有别人像他这样顺当。但人群聚集得太多了,他们的房屋简直望不到尽头。如果传旨人能来到空旷的田野的话,他马上就会像飞一样地行走起来,这样不一会儿,你大概就会听到传旨人的拳头打你房门时发出的巨响。但代替这情景的却是,他的努力完全无用;他得不断地一再地穿过内宫里的屋子;可是他一直没有成功;即使他穿过了这些内宫,也没有什么用;他还得费力下那些台阶;可是下台阶后,也是徒劳;他还得走过那些院子,但是,在走完第二个深宫四周的院落后,前面却又是台阶和院落;在它们后面又是一座宫殿,如此排列下去有好几千;假使他最终冲出最后一道宫门的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于是,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座都邑,它是世界的中心,那里堆积着很高的渣滓。这里还从来没有人能走得过去,更不用说一位带着死者的使命的人了——当夜色来临时,你却坐在窗前,梦想着得到这道御旨。
刘小枫 译
孙凤城 校
根据U. Heise编《文艺理论读本》1977年德文版译出
[ 本帖最后由 寒鸦 于 2007-5-14 08:34 PM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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