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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节选）
王独清 译
一
在先很少有东西可看的我的回忆录的这—章中，我要先标一个题目，叫做“新生开始”。在这个标题之下，都是写着我曾经计划了要汇集在这书中的一些言浯。或者写的并不怎样完全，但是至少，总会表出些意思来。
二
在我降生后．“光的天空”在在它的座位上回转了九次的当儿，第一次那位占据我思想的淑女出现在我的跟前。她便是那位使我们不知道怎样称呼才好的人，便是世人常叫的贝德丽采了。那时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是星空向东方运行了一度的十二分之一。就是说，她出现在我跟前时她的芳龄是刚才开始了九岁，而我，我却也恰是一样，但是已经满了九岁。那大她是穿着红色的衣裳，合身而且动人。她的带子和裹在她身上的别种装饰都和她那娇小的年纪配了个恰好。这个时候，我老实说，藏在心脏量深处的“生命之精灵”就起首很强烈地颤抖了起来，就连很弱的脉搏里面也有了震动。并且，在颤抖中它有这样的声音：“这是一个比我强的上帝，要来支配我了!”接着，住在一切感觉搬运着收获的那个高处的“活力之精灵”起首感到了大大的惊异，并且，特殊向“目光之精灵”宣告着说：“我们的天福降临了!”其次，还有住在掌握我们营养那一部分的“自然之精灵”也在起首啜泣了起来，并且也说道：“苦哉!苦哉!从此我将再不能安静了!”
从这时以后，“爱情”便来做了我灵魂的主人，我的灵魂，也便很快地和他缔结了姻缘。就靠着我给了他的我的想像之力，他在君临着我。我于是也就服从了他一切的摆布。他命令我常去瞻仰青春的天使，所以，我在幼年时期是不止一次想要去亲她的芳泽。可是她举止是那样的高贵，那样的优雅，使人只觉得真是诗人荷马听说的“伊非人间艳，而为神之伴!””这便是说，虽然她那使我追随的倩影使“爱情”支配着我，但是，却因为她行一个高尚的风范，在必要的时候决不使“爱情”诱我越出礼防。不过尽管这样叙述年轻时的热情和行动似乎是我在说着空话，还是在这儿先把这一类的话放下，让我在下边来说我记忆中的更重要的事。
三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距离上边所说的那位最高贵的人物的出现已经是满了九年。在那九年的最后一天，这迷人的淑女却又降临到我的眼前了。她这次御着雪白的服装，走在两位比她年纪稍大的女士中间。当她走过了一条街时，她把秋波转向我站立的地方，我呢，却是忸怩失措到万分。这真是今日要在永世来报答的：她，竟用她那难得的盛情，向我打着招呼，行了一礼。这对于我，可以说是一个天恩。我觉得我是触到天恩的边际了。这时，当我受她温柔的敬礼的当儿，恰是这天的第九点钟。她的话传进我的两耳，这算是第一次。我像是饮了醇醪似的心头感到了无比的好受．就如同一个醉人一样我便从人群中跑出来了。
回到自己住处的孤寂的地方，我便来想念那位赐我盛情的美人。在相思越是厉害的时刻，我却被一个甜蜜的瞌睡所袭，于是，我跟前就来了一个奇异的幻景。好像房子里面起了一层火云。在这中间出现厂一位容貌庄严的世尊。但是奇怪，他对我却好像是露出了无上的喜悦。他说了许多我听不懂的话，其中算是只有一句我还明白。那句话道：“我便是你的主人。”我仿佛看见一个人睡在他的臂抱之中，那人赤裸的身体上只裹着一条深红色的被单。我细细地一看，原来就是先在白天给我行礼的那位小姐。我又仿佛看见他的一只手里在握着一个正在燃烧着的东西，他说：“瞧瞧你这颗心。””再过了一刻，我看见他把睡着的人叫了醒来，接着却命令她去吃他手中的那块燃烧着的东西：”她呢，好像是非常害怕，但却终于吞下去了。可是转瞬之间，世尊的喜悦又一变而为悲衰。他一面流着眼泪，一面抱紧那位小姐，于是，便和她一同升天而去。一个无比的苦恼在侵着我，我的薄眠遂被搅断，忽然我便醒了过来。我即刻沉思着这件事情，我发现那幻景的出现是恰在入夜后的第四个时辰，这就是说，又正是夜间最后九点钟开始的时刻。
在我沉思着的中间，我便想把这个奇遇传布出去，使时下的诗人们知道。我是已经懂得做诗的方法了，所以我便决计来做一首短诗献给一切“爱情”的仆人。为了要解释我的梦境，我便把我假寐中的所见给人们写了出来。那首短诗是这样：
我来向准备吟咏的君子致敬，
致敬所有热烈的灵魂和高尚的心情。
我为的是能得到些垂顾的回应．
所以我的致敬，是当着名为“爱情”的尊贵神明。
长夜是过了三分之一的时光，
繁星都正为我们辉煌在，辉煌在天上。
“爱情”的大神在这时便突然下降，
他来时气象的庄严，真使我现在还不敢回想。
可是对我，他却好像在表示着快乐，
他的手中是紧握着我的热心一颗，
他的臂间是抱了个睡美人，在裹着轻罗。
我看见他轻轻地摇醒了那位美人，
他使她战兢兢地吞下了我的热心，
最后，我看见他是含着悲泪，离开了凡尘。
这首短诗可以分做两部分来看。第—部分，我是在表示敬意，并且请求答和。第二部分从“长夜过了二分之一”起，算是说明我所以请求答和的原因。
答和这首短诗的人很多，但却是各人有各人的意见。其中有一位是我许多朋友中的最知己的一个，他答和我的短诗的开头是：
“我解释你的所见，以为是尊贵的人士……”
这位朋友成为我的知己，可以说就是在这个时候。因为，他的确知道了我便是那个要求他答和的本人。在现在看来，关于那个梦情的叙述自然是没有一点做作，可是在当时，那却是很难得到人相信的。
四
自从经过那次幻境以后，我的生机便开始失了作用。原因是，我的全身心都沉溺在想念那位美人的相思中去了。我就这样忽然变得衰弱、消瘦，使得我的朋友们都用一种忧愁的神气来看着我。并且还有许多人存了不堪问的心思，极力打算探出我在秘密着的隐私。我呢，因为看出了他们那种不正当的猜疑，于是便借“爱情”的意志，那常以理性的劝导来指引我的“爱情”的意志，去回答他们。我回答他们说是“爱情”在使我这样的。我所以要说明是“爱情”，是因为我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爱情”附在我身上的那种颜色，怎样也再不能够掩饰的缘故。可是当到他们问道：“到底是为了哪一位人儿，‘爱情’才把你弄到这般的憔悴呢，”那我便看着他们只微微地一笑，一句话再也不说。
五
—天，适逢那位高贵的淑女坐在赞礼“光荣女王”的地方。我坐的位置恰好可以望得见我这个天福。在我们坐的那一排上，有一个非常娇艳的女郎坐在我们中间。那个女郎尽管在用一种诧异的神色看着我。原因足我不停地在向那儿丢着跟光，使得那女郎起了误会，以为我是在留意着她。这样，我便受了那女郎不少的垂盼。当到我起身的时候，我听见我身后有人在说道：“瞧这个汉子是怎样的在着了那个姑娘的迷呀！”跟着，人们便说出了她的名字，我懂得那便是指这一排上的那个坐在我和贝德丽采小姐中间的人。于是，我明白我的秘密今天终于不曾被人窥破，我的心头便轻松了起来。这立刻就使我想到去利用那个女郎，就是说，借她来掩盖我的真相。我做得很好，竟然在不多的时候，大部分为我忙的人都以为是真的在探出我的秘密来了。谢谢那个女郎!我就那样在她的掩护之下隐藏着我，竟然经过了长久的，长久的岁月！为了更使人相信起见，我又做了一些赞美那女郎的诗歌，不过那却都是些不重要的作品，除了其中有关于贝德丽采的而外，其余的在这儿都可以不提。
六
在我所说的我在借那个女郎掩盖我真正爱情的期间，我曾想过要把贝德丽采这个芳名给显扬一下，并巳要用许多美人的名字陪衬它，尤其是那个女郎的名字。我于是在都会中，在皇天使我的贝德丽采降生的都会中，搜罗了六十个最美的人物。我把她们的名字都用来写入我做的一首“侍奉太岁”体裁的诗信之中。但是那个作品，在这儿却实在没有录出来的必要；并且，假定那内中没有含着一桩可以称作奇迹的事件时，我简直连说也不会说起的。所谓可以称作奇迹的事件，便是那首诗因为格调上的应用，恰恰把贝德丽采这个芳名放在了我那个金译录中的第九位。
七
那个女郎，那个被我用来隐藏我的心愿的女郎，竟然在一天离开上面所说的都会，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这使我觉得我是突然地失掉了我的一个很好的庇护者，我的苦恼简直是到了从前所想象不到的程度。于是我便想我假使对于和她的别离没有一点悲哀的表示时，那我一心一意在掩盖着的事体将会即刻暴露了出来。这个，便使我做了一首伤别的短诗。那首诗中间所有的句子，懂得内容的人一看便会明白，那都是和我的贝德丽采有着直接的关系的。所以，我现在把它录在这儿：
朋友，你们这样在爱情的行程上前进，前进，
我请你们，我请你们暂时为我来止步，留神，
你们且费心在这茫茫的人世去一一询问，
可曾有谁的苦痛，能够像我的，像我的深沉?
我请你们先来听我的申诉，然后再下断论，
看我是怎样的成了个，与忧伤为缘的苦人。
我知道自己是积德微小，不能和幸运合抱，
可是“爱情”用他的恩惠竟灌溉了我的心苗。
惹得人人都称赞我是没有辜负青春年少，
当“爱情”给我的生命罩上了那温柔的轻绢。
人人说：这个相貌，分明是得意得暮暮朝朝，
像这种可羡的艳福，真不知道是几生修到?”
但是现在，现在我却是失掉我所有的胆量，
那胆量，就正是为保管我到手的爱情宝藏。
我而今就好像是住在了一个贫困的家乡，
见了外人时，我怯生生地连响也不敢去响。
那因为我是成了一个怕被人见笑的穷人，
在人前总要设法把我的破褴来遮掩频频。
我是出外时在装着笑容，想瞒过我的不幸，
独居时便自伤自恨，只在暗地里饮泣吞声。
这首短诗有两个主要的部分，第一部分是我在用先知耶利米的话去唤起“爱情”的仆人们的注意。那话便是：“嗟嗟行路之人兮，汝等宁毫无所见?其留心以察看此世间兮，宁有与我忧患相类之忧患？”第二部分从“我知道自己是积德微小”起，是我说明“爱情”为我所做的事情，同时也说明后来我失掉了的东西。
八
那女郎走后，在本域中的另一位享艳名的女郎却应了“天使主”的意旨，被召往光荣的国土里去。我看见了这位女郎的那副尸，那是被许多正在啜泣的闺秀们包围着，我想起了我曾经见过位女郎在伴从我的贝德丽采，于是我忍不住也滴下了几点热泪。为了纪念从前我不止一次碰到她在和我所爱的人一道，我便一面哽咽，一面决计写几句话来叙述她的夭折。在我所写出的那些诗的末节，有些句子是有心人一看便会明白的。我写的是两首短诗，第一首是以“哭吧，爱情的仆人……”起头，第二首是以“寡情的死神哟……”起头。
哭吧，爱情的仆人，为了“爱情”本身在饮恨!
哭吧，哭吧，为了探取泪潮中不可测量的原因!
仕女们就任啼装把她们的铅华洗净，
她们哭声的动人，“爱情”也在倾耳谛听。
可恶的死亡这样萎谢了她馨香的心瓣，
这无情的劫运就把人世的鲜花尽量地摧残。
除了那幽静的美德是能够，能够永远，
谁也再留不住，留不住她夺人的红颜
“爱情”是怎样的为她伤情，为她悲痛!
他把脸儿紧紧地贴着她入眠的华容，
整个的色相都在被沉抑的忧色消融!
他尽管仰起头向高处的天上张望，
那表明地上的这位非常可爱的女郎，
已经有一个美丽的灵魂在空中徜徉……
这第一首短诗可分做三部分来看。第一部分是我在呼唤所有“爱情”的仆人，请求他们哭泣；同时，我又说明他们须得加意听我所说，方可理解“爱情”悲叹的原因。第二部分是讲那悲叹的原因是什么。第三部分是述“爱情”对于死者的敬礼。从“仕女们就任啼装……”起，算是第二部分；从“‘爱情’是怎样的为她伤情……”起，算是第三部分。
寡情的死神哟，你，你是怜爱的仇雠，
你是，自上古以来的一位忧患之母，
你是，这人间最后的审判，刻薄，残酷……
因为你这样逊起了我的悲愤，恼怒，
使我，使我对你的敌忾就填满心头：
所以我用不烂之舌把你诅咒，诅咒!
因为你大没有一些儿慈悲的怀抱，
我才要，才要使你的面目无处可逃，
才要来不绝滔滔，暴露你种种横暴!
虽然，虽然世间对你是都已经分晓，
但为了生于“爱情”的人们把你记牢，
我还是要尽情地把你的罪恶宣告!
你夺去了人间应存在的同情，殷勤，
你把对待女性的礼貌在一概蹂躏，
你毁坏了青春魅力所伴随的贞静，
你使欢爱的风情走入无教的坟茔……
我不愿说明我在惋惜的伊人是谁，
她一切美德，自会使她的芳名永垂。
不向她献礼的人将不能享受恩惠，
将不能，将不能到天上去把她追随。
这首诗可分做四部分。第一部分是我送给“死亡”的种种恰如其分的名称。第二部分是我责备“死亡”的理由。第三部分是我在辱骂“死亡”。第四部分是我说着那个虽然我自己知道但却不愿指明的人。从“因为你这样激起了……”起，算是第二部分；从“因为你太没有……”起，算是第三部分；从“不向她献礼的人……”起，算是第四部分。
九
在过了适才说的已亡的女郎的丧事大概不多几天以后，我为了一件俗务，离开了故乡，旅行到另一个地方去。这地方便住着从前我借重来掩盖我的真恋的那位女郎。我所去的目的地，恰好是距离那女郎的住所很近。不过，尽管事实是这样，并且同时我还有许多同伴，然而，我却总觉得这次旅行对于我是没有什么快乐。我不住地叹息，不知道怎样才能使我沉重的情绪解放开来。我心中明白，这是为了我和我的天福隔离了缘故。忽然，我的眼前来了一 个幻景：依然是凭借我那尊贵的爱人的全德，管领我的慈悲的天主出现在我的当面。他好像化装成一位苦行的道者，披着轻俭的服装，肩上还搭着一个厚重的布袋，很仓促地向我走来。他在凝视着地面，但义时时把眼光移转去看我所走的长途旁的那条清澄的河流。就像“爱情”的大神一样，他向我说道：“我是从那个曾经庇护了你很久的女郎处来的。我已经知道那女郎是再不能够见面了。我从前使你寄托于那女郎的那颗心，现在我又带了回来。并且我还可以把这颗心再送给另一位女郎。那将会像前—个一样的来庇护你。(他接着便说出了她的名字，原来是我很熟悉的人)但是，你需要记到我的话，对于这第二个人也得像第一个人一样，不可使世人知道你的假意的恋爱。”这样说了以后，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是，我便从幻景中醒了转来。几乎完全是变了颜色，我乘在旅行的坐骑上整日价地忧思。我叹息了又叹息，一点也不能自制。这天到日暮的时刻，我便吟出了下面的一首短诗：
前天我乘了马迤逦在旅途之上，
为着我不愿过问的俗务奔忙。
“爱情”的大神在途中来把我阻挡，
他穿着件苦行者的轻便衣裳。
他是完全失掉了他一向的威仪，
步履容颜都现出了劳顿憔悴，
喘吁吁地在负荷着苦恼的情意。
垂着头就好像是在不愿看谁。
很迫切地他在把我的名儿呼唤，
他说：“我才从你要去的地方走了一番，
那儿曾有从前我命你寄托的你的心肝。”
他说：“为了再投赠你的新的幻梦，
我又特意去把你那心肝取回在手中。”
可是我正在感动时他却又消失了行踪。
这首诗有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说我怎样的遇到“爱情”，他怎样的出现在我面前。第二部分是重述“爱情”给我所说的话，但为了掩藏我的秘密起见，所以没有叙出全部。第三部分是“爱情”消失的情形。从“很迫切地他在……”起，算是第二部分；“可是我正在感动时……”算是第三部分。
十
回到故乡以后，我便依照神明指示给我的事情去做。就是说， 我在我劳碌的人生路上去寻找那位我所需要的人。简单点说，我是终于在不久的时光把那个人找到了，并且还做得非常成功，使那个人很巧妙地做了我的庇护者。可是就因为成功得太过顺利，终于引起世人许多无礼的谣言。这使我常常感到万分的苦恼。而且最使我蒙受不德之罪的是这种啧啧烦言竟然影响到我那位疾恶如仇的女王，众德依归的女王。一天，当到她在路上遇到我时，她居然不肯理我，居然不肯向我行那我认为是天福之泉源的温柔敬礼。不过说到这儿，我要暂时离开一下本题，先在下面说一说她的敬礼对于我的好处。
十一
常常不管在什么地方，我一看见了她，便等着去接受她的动人的敬礼。在这种期待的时候，我简直觉得我是居住在一个无怨无嗔的世界之中。那刹那的热情在我胸中煽起慈悲的烈焰，使我即刻愿意饶恕所有加害于我的那些仇敌。若有人要问我缘何如此，那我便一定报以谦谦君子的态度，简单地用“爱情”两个字回答他。这是真的：当她要向我行礼的顷刻，“爱情”之精灵便歼灭了所有其他的感觉之精灵，同时又把柔弱的目光之精灵推到外边，并且命令着说：“顶礼你的主人去厂接着，他便占据在它们的位置之上。这个，只要谁一看我眼睑的颤动，便一定可以认出“爱情”的影子。我还应该说：当到她正在给我行礼的时候，“爱情”倒很想把我受不了的天福给掩藏一下，可是一点也没有作用，反而“爱情”自身无限的恩惠使我生存于他权威之下的身子陶醉得像一个无生命的沉重物体一样。这些，就都说明她的敬礼是我天福之泉源，是来冲洗我智的天福之泉源。
十二
现在又回到本题上来。上面说的是我的天福在拒绝了我，那真给了我莫大的痛苦。我是即刻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走到一个寂静的角落里，让悲苦的眼泪洒在地上。在啼哭使我心头稍微轻松了以后，我便回到我的住处，打算在没有人来探听的房子里面尽量地发泄一下我的哀恸。我祈祷那位慈悲的淑女来怜悯我，我又叫道：“爱情的大神哟，快来救救你的仆人吧厂最后我便睡了下去，就像一个挨了打的小孩一样。
但是，在我睡眠方酣的时候，我好像看见房中靠近我的地方出现了一位穿着很白的衣裳的青年男子。他一面沉思，一面注视我偃卧的所在。就这样他把我看了好久，便好像带着叹息似的叫了我一声，并且说道：“我的孩子，现在是放弃我们那些假的把戏的时候了。”这声音我是熟悉的，它曾在我的睡眠中来呼唤我已经不止一次。
我把眼睛转向他，即刻我便发现他是很同情的在那儿流泪，同时还在等着我的问讯。我感觉到了没有可惊惶的变故，于是开始向他发言道：“尊严的主哟，你为什么在哭泣呢?”他回答的一句话是：“我是和圆周的一切点有相同关系的圆之中心，但对于你则不然。”这话对于我太隐晦了，使得我不能不再迫问他。我说：“主哟，你讲的这句不明白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可是他却回答了我一句普通的话道：“不要问和你不相干的事体!”
于是我便给他叙述我所爱的人不给我行礼的情形，并且问他是什么原因。他回答我道：“一定是有一些谣言，说你在连累了那位女郎，连累了那位我在你悲叹的旅途上给你指定的女郎。我们的贝德丽采便是听见了这个。她是一个崇高的淑女，对于一切无聊的事都怀着憎恨，因为怀疑你是个无聊的人，所以才不肯给你行礼。为了这原因，你现在应该努力去把你的秘密宣布给她知道。我以为你还是去做一首诗，在其中说出我发挥给你的她的力量，同时再说出你是怎样从童年时期开始便成了她的仆人。不过得请出一位知道这些经过的证人来，好请他去向她说项。我呢，正可以做你这样的一个人物，我将很高兴去代你在她面前陈述一切。这样，她一定会了解你的情意，一定会即刻明白那些谣言都是对于你的误解。只是诗中需要用第三者的口气才行，直接向她讲话的口气却是不适宜的。还有寄诗时切不可放开我，就是说，无论是在她能够听见你的诗的什么地方，要是没有我，那将会没有一点用处。记着使你的诗的音节悦耳些吧!我将不断地融合于你的灵感，只要是有用着我的时候!”这样说了以后，他便不知去向。我的睡眠于是也就被这场梦境打断。
我记得非常清楚，这场梦境的降临是在白天九点钟的时光。我听从了我的神主的命令，在我要走出卧室以前，我便用心做了这样的一首小曲：
小曲小曲尔去寻，去寻人间爱情神，
与彼携手向前去，前去会我心头人，
调好音节扬又抑，为我谢罪之热忱，
借我天主助护尔，多多拜上致殷勤。
小曲小曲尔前扬，步调温存勿嚣张。
此行本可定尔心，毋用胆怯与恐慌，
本可不必多远虑，即使荧荧影凄凉；
但为一壮尔行色，并为安慰尔彷徨，
故嘱先访爱情神，与彼一度作商量，
有彼相偕登旅途，定能为尔多帮忙。
因尔往谒伊人去，志在代我诉衷肠，
不幸正逢伊人怒，误解我为儇薄郎。
尔去若无神作伴，将难致辞蛾眉旁，
伊人定不愿相见，行将斥尔为轻狂。
当尔与神袂相联，飘然去到伊人前，
须先请恕尔唐突。然后鞠躬再开言，
使尔声音勿粗暴，又柔又和又庄严，
尔当如此诉说道：“特代但丁来问安，
并代口头传片语，内含乞愿有万千，
向君赔罪又赔罪，敢望静听并垂怜。
同来尚有爱情神，当能说明此姻缘：
为惧美人之权威，始差我来为斡旋。
彼虽不露真面目，但却保有真心肝，
为避慕君嫌疑名，故向别人致缠绵。”
小曲尔更如此云：“望君能一察彼心，
彼心永远如一日，永远不会遗坚贞，
所有彼之全思想，只知为君做仆人。
童年便已誓相随，念兹在兹到如今。”
当尔申说至此时，且看伊人之表情，
若尚不能相信尔，可请伊人问爱神。
再去谦逊更谦逊，恳愿恳愿勿稍停。
伊人倘终不恕我，便请命令处我刑：
只要伊人命我死，我亦甘心殒此生。
总之必得伊人诺，真心信我是忠诚。
当尔所言都告终，最后再向神鞠躬，
因彼确系慈悲主，为我劳碌不居功。
尔可请其再说项，如此托彼道曲衷：
“大神请将真情意，藏我温柔音调中，
靠近美人之身旁，求其大量与宽宏。
为言但丁悲苦甚，终日但有啼泪涌。
求伊恕彼再恕彼，人当感伊恩情隆。
大神请善为说辞，并望句句带笑容。”
可爱小曲尔前去，好自珍护迎顺风，
祝尔翻身归来时，满载胜利与光荣。
这首小曲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告诉小曲去的地方，并且以安全鼓励它，使它能够毅然向前；同时，又申说为避免危险起见，须得求怎样的一位同伴相偕而行。第二部分是要它明白应该做的事体。第三部分是告诉它一切都付与运命，容它择时出发。从“当尔与神袂相联”起，算是第二部分；“可爱小曲尔前去”算是第三部分。有人将会非难我，以为小曲既不外是我所说的话，所以我所用的第二人称便使人不明白是指的哪个。对于这层疑惑，我企图在这小书的另一章有相类似的困难之处去解释，那将会使怀疑的人或想要做批评的人完全明白。
十三
在这次幻想后，我一写完了“爱情教给我的话，我的心神便被许多向我自己交战的念头所侵扰，我几不能自己克制自己。有四个念头特别使我不得安静。第一个是：“爱情”的支配是善的，因为他能把他仆人的性灵从所有的尘俗之中解救出来。”第二个是：“爱情”的支配是恶的，因为越是做他的仆人，便越是要尝忧伤与痛苦的滋味。第三个是：“爱情”这个名称既是听去如此温柔，那么他的行事也必定不会不温柔的，因为古人曾说过：“有其名必有其实”。最后一个是：“爱情’使自己很强烈的去接近的那位淑女是和一般的女性不相同的，她‘咱不会很容易的便被别个的浮词所感动。这些念头中的每一个都非常有力地在我心中来回地激动，使我好像迷途的人一样，不知道走哪一条路才好。当我努力想求一个共同之点以期各种不同的意见能够得到调和时，那最后的一个念头便更比其他的还要使我苦恼得厉害。我是只好希望有“慈悲”能降临到我的身旁来围抱我。这种情形在我胸中就又引起了诗的感应，于是我便做了一首短诗：
我的心头就这样被“爱情”弄得如醉如痴，
生出种种不同的想念，杂乱不堪：
首先，我是在崇拜着“爱情”的威权，
可是接着又觉得他是，大不管人家可怜。
其他的想念是：一个在使我得到些镇静，
一个却又使我忍不住眼泪滢滢。
为要调和这种种，我又困窘难禁，
终于在畏怯的颤抖之中，望有慈悲降临。
我不知道他究是从何处而来，
我更说不出他的面目形态，
我是完全在一个梦境中自陷自埋。
总之我要调和我各样的痴想，
使我便又不得不呼吁栖皇，
不得不呼吁我的仇敌的“慈悲”娘娘。
这首短诗可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是说我的思想只有“爱情”。第二部分是说那些思想的不同，并述其不同的所在。第三部分是说我想在那些杂乱的思想之中求得一个可以调和之点：第四部分是说只要一提到“爱情”时便使人不知道怎样说法才好；同时为了许多思想的一致，故不能不祈愿我的仇敌的“慈悲”娘娘。我所以称“娘娘”者，是为表示讽刺的意思。从“生出种种不同的想念……”起，算是第二部分。从“为要调和这种种……”起，算是第三部分。从“我不知道他……”起，算是第四部分。
十四
就在我被许多杂念苦恼了以后，有一天，贝德丽采参加一处上等妇女们的集会。我被一位朋友所邀，也到了那儿。在那位朋友的意思，以为把我引到那样一个仕女们争妍斗媚的所在，必定可以使我快活的。但是在我，却几乎不知道是来到了什么地方．只是在一味地跟着他走。就这样，他便把他的朋友的我竟然引到了人生的末路。我问了他—句道：“为什幺我们要来混在这些太太小姐们的中间呢?”他却回答我道：“为的好有人来服侍她们。”
实际这天妇女们的集会是为伴送一位出嫁的小姐。按照本城的习俗，新娘第一次在新郎家中用餐的时候，这般送亲的女客都要去作陪的。为了要使我的朋友高兴，我也便决计一同去做那些太太小姐们的随从．就是说，我是答应了我的朋友，也置身于那个送亲的行列之中。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前胸的左部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颤动，并且即刻就传布到全身。我还记得我是急忙悄悄地把自己倚靠在那所屋子的壁画上面，同时为要观察大家是不是看出了我的反常，还举目向所有的太太小姐们巡视了一遍。然而就这样，贝德丽采的高贵的姿容便闯入了我的眼险。在这顷刻之间．我所有的感觉便完全被“爱情”所控制，简直震荡得像要粉碎了的一样。本来“目光之精灵”还在勉强支持着我的生气，可是“爱情”为了要自己看那位动人的淑女的缘故，却把它们赶出了原来的地位。就是说，“爱情”竟然来占领了“目光之精灵”的地位了。这种情形真是可怜得很，一直到我复元了以后，“目光之精灵”还像在我耳边号啕。我好像听见它们说道：“冤哉，冤哉!假若没有‘爱情’来作梗，我们将要看见怎样的一位天仙呢!”
实在当时那些太太小姐们是已经看出了我的反常了；她们先是在吃惊，后来便在谈话中间来嘲笑我，就连贝德丽采也是一样那位引我到这儿来的好朋友看见了我的窘状，便忙握着我的手，把我拉出了那个场所。在使我完全逃开了那些太太小姐们的蔑视以后，他便问我是为了什么。我稍微休息了一下，让那等于死了的感觉复活了转来，以及被赶走了的目光也回到了原来的地位的时候，我才回答了他一句道：”我足踏在了—段没有回头希望的人生之路上了。”接着我便别了他，走向自己的家中。
进了自己常常流泪的房间，悲痛地，羞耻地，自己向自己哀诉着说：“若是贝德丽采明白我的心事，我真不相信她能够那样嘲笑我，并且恰恰相反，她怕总要可怜我的吧?”同时，我—面啜泣，一面就准备写几句话来献给她。我准备说明我所以那样反常的原因，并且还要加上一层意思，那便是：我知道她是不了解我的，可是假使她能够了解，那她—定会来可怜我。我就这样准备，并且希望能有机缘使我的话飞到她的耳畔。于是我做了下面的一首短诗：
淑女哟，你看见了我反常的可怜容貌，
便和生疏的仕女们来把我热笑冷嘲！
你是怎样也不曾，也不曾梦想得到，
我才是为你的美色在意乱神摇！
我相信你若是明白我这悲苦的生命，
你慈悲的心肠决不会侮辱我的多情！
因为来访我并且又不离你的爱神，
已经是在我身上显现出他的威灵！
那爱神，他把我发抖的灵魂无情地虐待：
有些是被他治死，有些是被他驱逐出来，
所以才使得我呆呆地对着你失了常态……
总之是因为你，我毁坏了我的仪容温存，
并且我是再也不能安稳，再也不能定心，
总像在听见被驱逐的灵魂来向我呻吟……
这首短诗，我用不着来分段了。原四是：分段本为的是显示难以明白的意义的，可是这首短诗已经很够明白，实在再没有分段的必要。固然这诗里面藏着有许多暧昧的话，譬如讲“爱情”治死了我所有的灵魂，或是讲目光离开了原来的地位而依然存在，都是对于一般人难以了解的。这就是说，对于不足和我一样在做着“爱情”刚仆人的人，便一定不会明白。但是反过来说，若是和我一样的人，那又自然能去了解，却不一定要我来做解释了。况且再认真
说来，我自己的解释，终不免是无益之谈，终不免是画蛇添足。
十五
在我演了这场丑态以后，忽然有一种怎样也去不掉的强烈的想念，涌现在我心头。继续不断地，那想念在这样问着我自己：“既然你在她面前已经那样的丢丑了，为什么却还在想见她呢？并且，若是她要叫你向她去说明这个问题，同时假使你的官能是可以自由的运用，那你将怎样去回答呢?”但是同时又有另一种比较温和的想念也在我心头出动。这想念却是代表我自己来回答前—种的。那便是：“假使真的我的官能不会错乱，我可以自由占回答她，那我便要向她说明我是一想到她那稀世的美丽，我便自然地升起一种要见她的欲望，并且这欲望还有绝大的力量可以歼灭所有我记忆中对于它的障碍物。这个，便是我所以经过忍辱的痛苦却还呈想要见她的缘故。”这两种想念就这样推动着我，使我又想来写几句话，以备作为对于她的非难的辩解，同时也好作为我有机会见了她的时候的—种陈情。于是，我就义吟成了一首短诗。诗是这样：
当到我，看见你的时节，美人哟，看见你的时节，
我的欲望，就烧净了我记忆中忍辱的一切……
并且我一和你的粉泽相接，爱神便在我耳旁喋喋，
他说：“逃吧，逃吧，不然就不要怕自己毁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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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发表于 2006-1-18 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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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8 15: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