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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批判性序言
我们的时代,正如查尔斯·狄更斯在《双城记》开头所描绘的一样“这是最好的时期;这是最坏的时期;这是智慧的岁月,这是愚昧的岁月;这是信仰坚定的时代;这是怀疑一切的时代;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绝望之冬;人们应有尽有,人们一无所有;人们直登天堂,人们径堕地狱----总而言之,这个时代与现在极其相似,以至于当时名噪一时的某些权威们对它进行评判时,不论是好是坏,都固执的只用比较级中的最高级修辞形式。”
是呀,正是这样一个充满着“喧哗与骚动”的时代,消解偶像与重塑偶像、反话语霸权与重建话语霸权的种种表演此起彼伏、暗潮涌动,象常春藤一样紧紧缠绕着我们的社会。文化领域中:自我册封的各色伪文化者们,或者高举复兴国学精粹的传统旗帜、或者吹响进军后现代主义的先锋号角;社会领域中:强势群体一边将自己贴上弱势的标签,高声鼓噪,一边借此外壳更加横行无忌;真正的弱势群体却集体失语,只剩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期待着他人的可怜与良心发现。而更为可悲的是,站在各自阵营的呐喊者们,在一轮又一轮的倾轧与PK中,却从未有人真正倒下。每每倒是等不得偃旗息鼓,便从战壕中迫不及待的一跃而出,自觉而又欣欣然投入商业文明的怀抱,恬不知耻的开始收获巨大的物质利益。同时铜臭累累的身躯不忘用拙劣的演技与恶俗的炒作试图将自己装扮成新的万人迷、救世主。当清醒的人们用担忧的目光审视着这些僵硬腰肢的疯狂曼舞时,眼前一定会出现一副被现代商业文明所胡乱涂鸦而成的荒谬绝伦的图景。回望20世纪初,这样的图景早已被伟大的卡夫卡用他穿越时空的笔触描摹的淋漓尽致。
社会的排斥、内心的孤独,群体的冷漠、个体的无助,环境的异化、心灵的变形,信仰的荒芜、情绪的绝望,意念的癫狂、行为的怪诞。个体生命中所有的非理性思维与行动竟然有着如此合理的社会基础。在《卡夫卡短篇集》的译序中,译者这样说:“每位读者在读卡夫卡时都会有自己的感触、理解、认识、联想,但我们希望读者不要迷惘在他所描绘的迷惘中。”但是,当我们面对现实世界时,卡夫卡的描绘是如此真切,又如何有理由不迷惘在“他所描绘的迷惘中”呢?
可我还希望能在迷惘中找寻曾经片刻的清醒,所以想用极其有限的知识对卡夫卡作一个猜想式、跳跃式甚至夸张的私人叙述。
二、迷惘沉默的卡夫卡
卡夫卡是沉默的。
我想,卡夫卡的沉默一定是他内心的迷惘所导致。
卡夫卡是一个犹太人。犹太人尤其是其伟大人物,似乎拥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品质。这使我联想到比卡夫卡早些和同时代的两位犹太著名学者,他们分别是斯宾诺沙和爱因斯坦。这种品质就是向往孤独、拒绝干涉、崇尚宽容。就好象他们的文字是写给自己的,卡夫卡如此,斯宾诺沙亦如此。虽然爱因斯坦的情形有些特殊,但是爱因斯坦也曾经不止一次的谈论对斯宾诺沙职业的向往。当然,爱因斯坦也许并不熟悉同时代同一种族竟然还有一位在文学的领域中足以与其在科学领域中地位相当的大师--卡夫卡。
我无法确切的得知卡夫卡的各个时期究竟生存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中,但是,从一些可资查找的介绍上可以了解到卡夫卡处于一个排犹主义盛行的年代,而早年又生活在其父亲专横的阴影中,卡夫卡就是在社会与家庭环境的双重压力的夹缝中生活着,而从少年时代就酷爱文学的他又有着一颗极其敏感的心灵。卡夫卡的性格或许是软弱的,他屈从于父亲的意志,放弃文学。也许就是因为这些最初的感受,卡夫卡认定他的时代是沉闷与黑暗的,他感到与外界无法沟通。流行的说法是卡夫卡深受柏格森的早期存在主义影响,但是我们还知道卡夫卡接触过斯宾诺沙,而卡夫卡的行事风格又与斯宾诺沙颇有相象,他们的主要著作都是在逝世后才得以出版,他们都选择了沉默,这大概因为他们本身就是迷惘的吧。
也许我还可以对卡夫卡的沉默作出更有趣的联想。卡夫卡虽然对周围的环境作出自己的描绘,但是他甚至不愿意相信这是真实的,他的心中也许有一个美好的人间,可惜被现实击的粉碎。我们知道,卡夫卡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精神错乱,也许,卡夫卡的内心始终就未曾清醒过来。就象他所感兴趣的一位古老东方先哲--庄子一样,迷失在梦境与现实之中。庄子不象中国古代其他的先哲对自己的理论抱着至上的态度,庄子是一个怀疑论者,他怀疑自己梦境与真实,他迷惘,所以他消极,所以他说“天下皆谬,不足与庄语”,犹如梦蝶一样,我是否也可以理解为“庄生皆谬,不足与天下语”呢?卡夫卡是否也是这样的态度呢?卡夫卡是否也一直是这样迷惘着呢?并因此最终采取了消极的态度,不出版自己的作品,从而得以保持沉默。
这样的猜想在中国近代另外一位伟大的作家那里得到了相当一部分证实。稍懂文学的人都知道著名“铁屋子理论”,这是鲁迅在其《呐喊》自序里面提出来的。我们知道,倘若不是金心异的来访,鲁迅是准备一直沉默下去的。鲁迅为什么要选择沉默呢,因为他感到迷惘,他不清楚他的呐喊将会起到什么作用。卡夫卡同样是迷惘,他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将会为这个社会带来转机呢还是更使其深陷在更加痛苦的泥潭中呢。他们都是迷惘而痛苦的清醒者们,他们不愿惊醒沉睡的人们,所以鲁迅选择摹古碑,卡夫卡选择烧掉手稿。
卡夫卡虽然选择了沉默,但是所幸布洛德先生整理他的书稿,使这些伟大的文本得以流传,而卡夫卡也被尊为现代派文学的宗师。但是后世似乎更加象他笔下的世界了,一切变得更加荒谬、更加无奈。于是诞生了一系列大师,而他们的作品都带着卡夫卡的影子。
我不知道《变相怪杰》和《黑客帝国》的编剧与导演是否读过《变形记》。其主人公与格里高尔·萨姆沙有着如此相似的境况,但可惜的是,由于不同的变形,一个成了有志青年,一个成了拯救世界的人。这使我们感到惊讶,原来现代的普通人是可以如此变形的,那世界岂非早已变成救世主充斥的世界,到底是谁拯救谁呢?还是大家一起毁灭呢?这样的电影还有一大堆,诸如《蜘蛛侠》等等,或许这又是卡夫卡的迷惘与沉默的原因吧。
三、清醒孤独的卡夫卡
卡夫卡的迷惘是由于他的清醒,而卡夫卡的清醒又导致了他的孤独。
迷惘只是卡夫卡的表象,只是他人和他自己相对于“正常社会”的感受。其实他是真正清醒的,而且他精神错乱的时期就是他最清醒的时期。这就好象鲁迅《狂人日记》里面的某君一样,难道某君疯掉的时期不正是他最清醒的时期么?精神错乱的是这个社会和维护这个社会的人。卡夫卡是他哪个时代的“白痴眼中的白痴--副克纳”(引自《林中响箭》“白痴”福克纳一文)。
如果你觉得卡夫卡的长篇、中篇都是那么的晦涩难懂,而其中又充满了幻象,从而确认卡夫卡的确有些荒唐的话,那么先去读读他的短篇吧,虽然《变形记》依然难以领会,但其中《小寓言》、《法律之门》等等说明卡夫卡是一个超级清醒者,那种面对巨大政治机器、国家机器、世俗机器的疯狂而荒谬的运转时无以名状的无可奈何与无法躲藏,在现实中不正笼罩在那些可怜的人身上么?其实《审判》、《城堡》何尝不是如此呢。“K生活在一个有正式宪法的国家里,全国一片歌舞生平,所有的法律都在起作用。谁敢到他的寓所里抓他呢?”这样的话有着多么巨大的反讽意义呀。
在此,我想提提俄罗斯的契可夫,《套中人》别里可夫是一个脍炙人口的形象,哪个时代是被冷嘲热讽的对象。我不清楚卡夫卡是否读过《套中人》,然而,到了卡夫卡,所有的小人物似乎都被压榨成只得躲在套子中度日,那些敏锐的思想那里还能与他们所沾边,能否保住一日三餐就不错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扯淡而已。是呀,现代的普通人,怎敢不以套中人的姿态出现呢?
所以,卡夫卡的清醒还源自于他将笔触伸向“小人物”,他成功的消解了文学的贵族气。之前那些被赞誉为批判现实主义的大家们其实不都是描写贵族青年的自我批判吗,即使是现代主义的先驱普鲁斯特、乔伊斯。而他的同辈们却只是将他的迷惘发扬广大,却又回归到上流社会知识分子的解剖上,诸如卡内蒂、萨特、加谬等等,当然还有马尔克斯、副克纳、贝克特等发挥了另外一部分。在中国,为什么说鲁迅是伟大的,因为鲁迅的笔也是描绘小人物的,而且有着同样的荒诞与绝望,阿Q、祥林嫂、孔已己等等。只有这些最底层的描绘才是这个世界真实的写照。有人说卡夫卡是贵族文学,我想,卡夫卡的文学是想给贵族的人文知识分子看的,也许他期待着自上而下的改革,也许不是。但是卡夫卡就是为小人物而写作的,因为他自己就是小人物。
所以卡夫卡是异常孤独的,这种孤独缘自他深刻的清醒。当他精神错乱时,世界是"清醒"的;当他精神“正常”时,世界是错乱的,包括瑞典皇家文学院的那些追求理想的老朽们,所以他永远都是最孤独的。
四、结语--无路可逃的卡夫卡
迷惘沉默导致无法可逃。
清醒孤独导致无路可逃。
这里还要重提卡夫卡的《小寓言》,我以为《小寓言》概括了卡夫卡的精神状态,揭示了卡夫卡的真实感受,也是卡夫卡所有创作的核心。卡夫卡和他笔下所有的人物一样,如同《小寓言》中的老鼠一般,四处奔逃,却受到无形的墙的围追堵截,终于无路可逃,落入荒谬现实这个巨大的猫爪子中。
无路可逃对于卡夫卡来说,是宿命的结局,生前如此,逝后亦然。即使是他最好的朋友布洛德先生也无法了解他的真正意图,是布洛德先生整理出版了卡夫卡的作品,这于人类文学史来说,是不可磨灭的功绩,是一大幸事。但是,这于卡夫卡呢?却是永远无路可逃的悲剧了。
无论如何,卡夫卡所展示非理性思想的点点滴滴如此真实的发生在每个人的头脑里面,只是承认与否的问题。
或许,所有的一切都将无路可逃,只有躲进各式各样的套子中,并期待在“等待戈多”式的荒诞中消解、结束,并升华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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