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之《伪币制造者》：杂语~

沉静的狮子

花了两天时间断断续续看完纪德的长篇小说《伪币制造者》，这篇应该算得上是我看过的纪德小说中最为出彩、也是最成熟的一篇。从少年到青年，中年到老年，人一生的各个年龄段都被囊括其内，而纪德在以前作品中所关注的各种问题，也在其中得到更深一层的探讨与升华。整部作品无论是小说别具一格的叙述方式与技巧，还是那些褶褶生光的警言与妙句，形式的精妙与思想的深邃达到了完美契合，种种结合在一起，使看书的我时而会心微笑，时而深陷于情节之中，时而用笔划下那些发人深省的句子。

      在《伪币制造者》中，纪德再次睿智地像个魔鬼，你会不得不在他的文字面前臣服，这是一个智商远远高高于你之上的作者。他毫不留情地将那些心底阴暗的见不得光的地方凿开给人看；他捕捉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仔细揣摩并描述那些瞬间心绪的千变万化；他不时抛洒闪耀着智慧光芒的语句而直抵对象的内核；他让各种不同的声音轮番上阵，那种自然的声响如同现实生活本身。整部作品，仅仅来自几个家庭的几十个人物，纪德让他们生生撑起了一个真实的社会。这里良莠混杂，他们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在这些人物身上有着人类永恒的追寻与迷惘、虔信与堕落、谦恭与倨傲、真诚与虚伪、善良与自私的等等特性，各种人性的不同面相互对立而又互融共生。每一个人都在与家庭与环境与信仰与自我之间经历着各式的顺从与挣扎，斗争与角力。

      由于只是粗略地看了一遍，所以也只能泛泛地记录下一些浮光掠影的感受。总的来说这是一部让我看完颇感欣喜的严肃类文学作品，尽管纪德试图在作品中探讨的诸如人性、艺术、上帝等问题相对比较形而上，但在《伪币制造者》中，你看到并非是一般思想小说的那副刻板面孔。在这里没有冷冰冰口吻下教条式的说教，令人昏昏欲睡或是感觉枯燥乏味。聪明的纪德亦庄亦谐地将自己的思想灌注在小说的每一丝肌理之中：小说套小说的形式在他写作的那个年代极具创新；引人入胜的情节环环相扣扣人心弦；传统小说中类人偶的小说人物，在他那只妙笔的挥舞下变得栩栩如生。在此值得一提的是《伪币制造者》中，通篇没有对任何一个人物的外表或肖像的描写，纪德只是表现他笔下人物的性情、思想与行动。但你却分明能在想象中清晰地描绘出里面每一个人物的形象，每一个少年、青年或老年，你甚至能仔细看清他们皮肤上的细细绒毛或深浅不一的皱纹。

     阅读《伪币制造者》时时给我带来看电影的感觉，不知道目前西方有没有导演将这部小说搬到大银幕，我倒是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电影题材：有着类似侦探小说的情节，亲情爱情与友情皆备，旅程出走冒险自杀犯罪以及突然的死亡各种因素一应俱全。抛却这些基本元素，如果按照电影大师费里尼的标准来说，它又同时具备文学的启发性以及哲理的蕴藉，实在是相当好的改编素材啊！

      再次回到作品本身，除了欣喜的感觉之外，这本小说让我开始喜欢并更深地领略到复调小说的魅力。我甚至觉得，在现在这个众生喧嚣的世界，独语类或者单声部的小说会越来越没有市场，或者说终将会走向穷途末路。就人的心理层面来说，稍具内省意识的人都会清楚，时常会有诸多不同的声音同时在内部世界响起，而这些声音之间彼此独立甚或相互对立相互拉扯。如果你想面对这个真实的内部世界并将它如实地呈现出来时，你就必须得让这些声音各自发出自己独特的音调。而内部世界尚且如此，外部世界则更是亦然，毕竟对待同一事物每一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看法，正如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般。一旦当艺术创作者们对世界和自我认识越深时，他们便开始自觉或不自觉地在自己的创作之中采用复调的形式，这点在19世纪末就已出现苗头，诸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等作品。而到了二十世纪，无论是文学还是电影，这种艺术手法则被使用得更加频繁，比如电影《罗生门》、《一一》等等。仅就复调这一艺术表现手法而言，我觉得纪德的《伪币制造者》应该具备相当的代表性，你甚至能从其中找到一些《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身影。


  
摘录：那些散落在文字沙滩中的贝壳~
1、我的错处在于从一种观念出发，而不够让字句做我的前导。
2、很多琐细的事情，如果一一分列，往往显得很简单，很平常，但加在一起却凑成一个骇人的总数。
3、别人的恋爱史，我认为那是世上最乏味的事。
4、你不做，谁做？此刻不做，何时再做？
5、有些英国人中，他们思想愈开明，他们愈揪住道德不放。那些以思想自由字句的人更带清教徒精神。
6、一切我都记不起来，好像一个人经过巨声以后长时间地失去听觉一样。
7、此后对于无数娇柔的情感我也一律砍去它们的手指与腕节，不使他们潜入我的心底，免得使我的心同归于尽。
8、我憎恨一切低能者，我只能爱一个征服者。
9、我永远只是我自以为我是的那个人-----而他又不断地在变。
10、我不很理解何以那个在动作的我就是那个在看他动作的我。
11、他需要那么咆哮着去确立他所炫耀的那些艺术信心，正因为他们不够深重；它们的出发点并不由于性格上任何内在的切需，而只为趋附时尚。正因为他的对象只是当代，所以他的著作也将随这时代而消逝。他更应该由于不被理解，由于受到委屈而自感欣幸。
12、每个人都以为只有自己单方面感动，只有自己单方面有着这种热切的喜悦，因此感到惶惑，而尽量抑制自己的喜悦，不使任情流露。
13、勤恳的人总会感觉自己的工作还能做到更进一步。
14、一切世俗之利对我是，那么疲倦，陈腐，平淡，无用！------莎士比亚
15、我的作品全受我的趣味、我的情感以及我个人的经验所孕育；在我写的最好的句子中，我还可以认出我自己的心在那儿跳动。
16、我在杜维哀身上感到一种无名的空洞与寡断。他对人对物都只看到一个表面。
17、那些问题该是明日的来者所最关切的呢？我为他们而写。供给那些尚在朦胧中的探索者以食粮，满足那些潜在的要求，今日的孩子会在他来日的途中遇到我，而发生惊奇。（我已发现惊奇甚至惊喜）
18、我衷心地关怀每一生命的各种可能性，而痛悼受习俗所摧残的一切。
19、如果盐失去了盐味，可用什么叫它再咸呢？--------------《福音书》
20、她有这种可悲的习惯：不器重自己的力量而期望环境的改变。（我觉得我不是，即便只有微薄的一点点力量，也会靠它~嘿）
21、当你在那山顶时，极目不见耕作，不见草木，不见一切人间的贪婪，愚顽，你想放歌，大笑，啼哭，高飞，从天空跃下，或是肃然下跪。（瑞士的雅拉岭，不知道是否有此地现在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象，我想去领略~）
22、小说中的人物大都是临空构成的，他们既没有一个基础，也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我倒相信能把我真理的还是诗人；一切仅借智力所创造的全是假的。
23、我的小说没有主题……或说其中没有一个唯一的主题……像自然主义文学派所谓“生命的一切片”。他们最大的缺点就是把刀始终切在同一方面，也即时间的纵面。但为什么不切在幅面？或是往深的方面？在我，我根本不愿动刀。我要把一切都放入在这本小说内，决不在材料上任意加以剪裁。
24、现实所提供的事实与理想的现实这两者间存在一种斗争。
25、支配人的是欲念，并非思想。
26、借惰性得安息是心灵所感受的无上乐趣，人每能因此突然放弃最热烈的追求，最坚定的决心。
27、在最美的动机后面也每每隐匿着一个机巧的魔鬼。
28、妒忌中没有不含有爱的成分的。
29、他既不设法去克服自己的憎恶，也不设法去开拓自己的胸襟，相反，却使它坚定起来。
30、从事发掘的人，愈发掘愈深陷，愈深陷愈成盲目；因真理即是表象，神秘即是形象，而人身上最深奥的即是他的皮囊。
31、我们不应对别人的生活从外表去下判断。退一步说，总算他的生活是个失败，至少他曾经历过厄运、穷困与病患……
32、决定树木的形状是树林。留给每一棵树木的地位是多么悠闲；多少新芽因而枯萎；每一棵树尽可能往空隙处抽放他的嫩枝；玄妙的枝条，每是窒息的产物。除往高处伸展别无出路。
33、我们每个人都扮演者切合自己身份的一出戏，而承当自身悲剧的遭遇。
34、朋友，您很知道，万事都能释然，世间也就永无问题。在现实生活中，一切都继续着，决不能有所谓解决。人们在茫然中生存，至死不明所以，期间生命则适若无其事地永远继续，继续。
35、他的情感从不曾强烈致使他自己失去控制的力量。有一部分人正一次沾沾自喜，实则他们没有辨清他们的自制力很少由于真正的修养，而只是由于某种个性上的贫乏所致。
36、经验的教训远胜于从旁劝告。
37、他开始领悟他人的幸福每是出了最高的代价。
38、一个人想生活，是否必须要有一个固定的目的？
39、他的目标即是勇往直前。他的目标就是他自己，而这目标永远在他眼前……
40、在艺术上，而特别在文学上，只有那些往未知中追求的才有价值。
41、正像您不去生活，您也就无从求得生活之道。只要往上走的路，机关走去就是。
42、这好像一辆货车，人乘上去时并不加以思索，也不自问火车开往哪儿。而且往往火车已把你载走，自己还不知道，到发觉时已来不及下车。
43、魔鬼与上帝是一样东西：他们狼狈为奸。（我最喜欢这最后一句，我简直想带个喇叭在全世界喊上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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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想面对这个真实的内部世界并将它如实地呈现出来时，你就必须得让这些声音各自发出自己独特的音调。

其实单一性同样大有可为。我觉得并不存在什么必须，无论怎样都不可能做到如实。我也非常喜爱这部作品，我喜欢纪德笔下的孩子，我觉得他们才是真的孩子。

风触鸣琴

还有：纪德笔下的老人也才是真的老人。那里面的拉弗朗斯不是很令人感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