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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彬:上帝之曲──《神曲》
意大利诗人但丁‧阿利格耶里(Dante Alig hieri),于一二七四年与贝缇丽彩‧坡提纳里(Beatrice Portinari)相遇。当时,但丁将近九岁,贝缇丽彩刚满八岁。九年后,两人再度相遇。这两次相遇,只算是惊鸿一瞥(充其量是惊鸿二瞥)。然而就因为这惊鸿一瞥,但丁不由自主地受到爱情的伟力推动,写成了名著《新生》(Vita Nuova)。在《新生》的结尾,但丁为自己许下宏愿:「希望能歌颂贝缇丽彩;希望在此之前,这样的歌颂没有施诸任何女子。」这一愿望,多年后终于形诸文字,成为世界上数一数二(也许是数一)的伟大长诗《神曲》(La Divina Commedia)。
但丁以意大利语创作《神曲》之前,当代的一位诗人兼学者卓凡尼‧德尔维吉利奥(Giov anni del Virgilio)用拉丁文写信给他,劝他写作时用拉丁文;认为只有这样,才会扬名后世。但丁没有接受卓凡尼‧德尔维吉利奥的建议;因为他热爱母语,对母语有信心,认为母语不逊于拉丁语,也不逊于其他当代语言(如普罗旺斯语)。由于这一远见和信心,今日的意大利人(以至世界的其他民族),才会有《神曲》这一伟著。
《神曲》的情节描述旅人但丁在黑林里迷路,因圣母玛利亚、拉结、贝缇丽彩之助而获维吉尔搭救,随维吉尔进入地狱,目睹各种受刑的阴魂,包括背叛上帝的撒旦。然后穿过地心,走出地狱,在南半球攀登炼狱山,看一批批的亡魂升天前涤去前生的罪孽。炼狱的旅程将尽时,象征人智的维吉尔把但丁交给象征天启的贝缇丽彩。到了炼狱山之顶,但丁随贝缇丽彩飞升,一层层地穿越诸天,看上帝所宠的福灵如何安享天福;最后经恒星天、原动天到达最高天,藉圣贝尔纳的祷告和圣母玛利亚的转求,在神思不能到达的高度蒙神恩眷宠,得睹凡眸无从得睹的三位一体;自己的意志,也像均匀的转轮,见旋于动日回星的大爱。
这样的故事,何以能成为惊世的伟着呢?要在短短的前言尽道《神曲》之妙,无异要水文工作者用三言两语尽描太平洋的浩瀚、深广。
艾略特说过:「莎士比亚所展示的,是人类感情的至广;但丁所展示的,是人类感情的至高和至深。」读毕《地狱篇》、《炼狱篇》、《天堂篇》,我们会深觉此言不假。在《神曲》中,但丁的神思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所写的观自在菩萨那样:「行深般若波罗蜜多」,在最高、最深而又最精、最微处潜行,穿过凡智无从穿越的大寂静,最后到达至辽至敻的彼岸。是的,但丁的神思,在《神曲》一万四千二百三十三行里入仄穿幽,「行深般若」,在智慧的至深处行进,最后是Pramit──到彼岸,度无极。而这一「无极」,在凡尘之中,只有但丁这样的大智能够到达。艾略特的名言,在这里不妨加以引申:现代天下的坐标系,由但丁和莎士比亚组成,再无第三者可以置喙。但丁的至高和至深是纵坐标(y);莎士比亚的至广是横坐标(x)。任何一位作家,一进入这个坐标系,就马上获得准确的定位,一如飞机落入庞大的雷达网 。
艾略特还指出了但丁的另一绝招:
「但丁就有这样的本领,可以随时把无从捕捉的经验形诸视觉意象。对于这样一位大师的功力,我们只能既惊且佩。」
我来到一个众光喑哑的场所,
听见咆哮如大海在风暴中荡激,
并遭两股相冲的烈风鞭剥。
地狱的飓风,一直在吹刮不已,
用狂暴的威力驱逐着那些阴魂,
把他们疾卷、折磨,向他们攻袭。
这些阴魂逃到崩陷的土墩,
就在那里尖叫、哀号、痛哭,
并且破口辱骂神武的至尊。
我知道,受这种刑罚折磨的人物,
生时都犯了纵欲放荡的罪愆,
甘于让自己的理智受欲望摆布。
恍如欧椋鸟一双双的翅膀,在寒天
把他们密密麻麻的一大群承载,
狂风也如此把邪恶的阴魂驱掀。
他们被吹上、吹下、吹去、吹来,
得不到希望的安慰;不要说稍息,
想减轻痛苦也无望啊,唉!
恍如灰鹤唱着歌曲在鼓翼,
在空中排成一列长长的队伍,
只见众幽灵哀鸣不绝,一起
被那股烈风向我这边吹拂。
(〈地狱篇〉,第五章,28-49行)
「飓风」、「欧椋鸟」、「灰鹤」等意象,把凡间所无的经验具体而鲜明地传递给读者,绝不模糊浮泛。
《神曲》的视觉想象,只是但丁想象的一小部分。但丁的整个想象世界,是琼楼玉宇,万户千门;要尽观其宏富,得细读全诗。而且每读一次,就往往有新的发现。因为但丁的世界不仅宏富,而且细密,颇像上帝的作品:其大无尽,以宇宙边陲的类星体叫人魂迷;其小无穷,以原子深处的轻子(lepton)叫人魄醉。
《神曲》,是个采之不尽的金矿,无论是进去自娱的读者还是进去偷师的作者,每次出来,总会有新的收获,发现前所未见的金子。《神曲》、《神曲》,上帝之曲!汝名岂有虚哉?岂有虚哉?
《神曲》的一般读者,大概最喜欢〈地狱篇〉,因为〈地狱篇〉动魄惊心,万怪惶惑,冶哥特式小说、魔幻、恐怖、动作、特技电影于一炉,仿佛是玛丽‧雪莱(Mary Shelley)、爱伦坡、希区考克、史蒂芬‧史匹柏、詹姆斯 ‧卡麦隆的集体创作。〈地狱篇〉是但丁手笔,自然不同凡响;任何一位作者能写出这样的鸿篇,就可以航向不朽。但丁的神功,在〈地狱篇〉里面还未臻至高境界;要瞲然极目而不见其极,读者得攀登炼狱,飞升天堂。
《神曲》的「好戏」还在后头呢。因为〈地狱篇〉虽然出色,毕竟还有维吉尔《埃涅阿斯纪》(Aeneis)、奥维德《变形记》(Metamo rphoses)的痕迹。在〈地狱篇〉里面,但丁还未展示戛戛独造之境。到了〈炼狱篇〉,特别是到了圣光辉耀的〈天堂篇〉,但丁的神思才像飞得兴酣的大鹏,簸鸿蒙,扇星斗,把翼展扩到至大至广,直冲其他巨鸟不曾到过的空间。但丁的〈天堂篇〉,是整部《神曲》的高潮;而且前无古人,完全是自出机杼的惊世之作。
真正的《神曲》爱好者,固然会喜爱〈地狱篇〉,就像喜爱贝多芬《第五交响曲》、莫札特《安魂曲》的爱乐人士那样,会喜爱这两首乐曲的每一部分 ;但是最叫他们神驰天外,有神灵附身之感的,是两首乐曲的最高潮。贝多芬、莫札特的绝世本领,是到了最高潮仍能在高处长时间怒飞、大飞,不但毫无倦态,而且变中生变,越飞越勇,越飞越盛。在艺术领域中,不管是中国还是外国,不管是当今还是上古,这一本领,只为极少数的大宗师所拥有;真正是「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虽在明师,不能以授门徒。在〈天堂篇〉里面,尤其在〈天堂篇〉的最后几章──尤其在〈天堂篇〉的最后一章,读者所经历的,就是这样的至高境界──古今世界文学的至高境界。关于这点,约翰‧辛克莱(John D. Sinc lair)说得好:
无论在其他任何片段,但丁都不曾升至〈天堂篇〉末章(canto)的崇伟境界。我们不要忘记,canto是「歌」的意思;而这一定义,拿来描写末章比描写其他任何一章都要贴切。在这一章,但丁力有不逮的现象至为明显。在他所有的作品中,没有任何一处能像这一章那样,确切无讹地证明:他的想象一以贯之;他的天纵之资稳牢可靠。在故事升向高潮间,他复述本身的经验,复述时信念笃切,心境柔顺而昂扬,所用的语言叫人想起涉及全宇宙、而又无比个人的境界。结果我们也受到感染而深信不疑,直到篇终。
到了这一境界,频率与大宗师相接的读者会欲罢不能,既像叶慈所说,完全「沉醉于节奏」(rhythm-drunk);又像一小点铁屑,落入了无所不帱的大磁场,叫上帝之曲完全震慑、征服,不由自主地与但丁一起歌颂:
A l'alta fantasia qui manco possa;ma g ia volgeva il mio disio e il velle,
l'amor che move il sole e l'altre stel le.
(Paradiso, XXXIII,142-45)
高翔的神思,至此再无力上攀;
不过这时候,吾愿吾志,已经
见旋于大爱,像匀转之轮一般;
那大爱,回太阳啊动群星。
(〈天堂篇〉,第三十三章,一四二─四五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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