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发现以前有兄台转过这篇文章，但那是被人砍了一半的……既然找到这里，就自己发一遍完全的吧，当作拜山^^;;）
为什么是大仲马
法国大革命215周年。
依然在听德意志安魂曲，没看大仲马的小说，只是想。想着，便哭了。
很多次被人问起过，外国小说中最喜欢谁的作品。若是考虑个两三秒钟，可能会说是陀氏或者博尔赫斯，那是装的。因为第一反应总会脱口而出：大仲马。实在是没品的回答，在卡尔维诺与索尔贝娄，保罗·科尔贺与村上春树纷纷杀出的年代里，我居然还是死死攥着十九世纪的那些老古董。可为什么喜欢大仲马？追问起来，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初看大仲马的书是伍光建译的《侠隐记》，还是学龄前的事情。伍先生的译笔半文半白，但气质绝好，对话间颇有几分大仲马的无赖磨牙腔，竟能看得津津有味。当年从小说里读不出半点深意，只是觉得这四个人好厉害，只要他们一联手，做什么事情都可以成功，怎样的强敌都不在话下！虽然到最后四位老友还是各奔东西，但我知道这是个三部曲，有续书就是有希望的。
续篇名叫《二十年后》，找它虽然没用那么长时间，却也大费周章，直到上初中时才在图书馆借到。现在还清楚地记着那个下午的感觉，几乎是站在书架前把两本《文艺学新编》那么厚的小说一口气看完，无声地大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还是那四个人，无比熟悉的音容笑貌，四把剑同时出鞘便足以力挽狂澜。我爱死了大仲马，他能写得出“那边来了一个神父，他揍了一个男人一拳，又向一个女人行礼，那一定是阿拉密斯”这样的句子，如果没看过“对世俗有所留恋并不妨碍侍奉天主”的故事，就不会明白这句话是如何俏皮透顶。没人知道我为什么笑，没人知道波尔朵斯提到波尔朵斯夫人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这本书是我一个人的秘宝，我在路易十三王朝的空气中等了那么多年。
三部曲的最终章《布拉热洛纳子爵》，是上大学之后才在沈阳的旧书市场上发现的。此前我收集了所有能找到的大仲马小说，却唯独不见它，万人丛中一握手啊，那一碰面简直是按捺不住的狂喜。这次是三本《文艺学新编》那么厚的书，还是在一个下午之内读完，情节还是那么惊心动魄，叙事还是那么通透简单——达达尼昂和阿多斯帮助查理二世国王重登王位，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想用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铁面人”代替国王却功败垂成……我早已料到这几位老朋友不会有什么好结局，因为大仲马从一开篇就在字里行间铺垫着阴险。于是就这样一步步看着波尔朵斯被埋葬在美丽岛，失去爱人的拉乌尔战死沙场，达达尼昂飞马赶到乡间探望老友，却发现阿多斯已经撒手人寰。他坐在床边，一点都不害怕几十年来那么高贵，对他那么温和的死者，然后“突然涌起一阵酸楚，连胸膛都要炸裂了”。
那正是在说我自己。实在无法忍受地抛下书，正看到黄昏时最后一抹阳光熄灭，大恸。
小时候，我看大仲马的小说看不出任何深度，时至今日，我依然看不出任何深度。高中时曾把《玛尔戈王后》推荐给一个红颜知己，结果没到一天书就被送了回来，里面夹着一张纸条：钉子倒是很正，小说挂得太歪了！……大仲马本人出身并不高贵，笔下人物却是纯然的贵族气，从王侯到市井草民都是一派法国骑士遗风。好看虽好看，却并不如何让人信服。对底层社会的描写远不及同属浪漫主义阵营的雨果，更不要提福楼拜、莫泊桑、左拉那些现实主义大师。我虽痴迷大仲马，却也明白这个道理，看他的书从来没有冷入骨髓的感觉，只是看一次，热血沸腾一次；再看一次，又热血沸腾一次。
中学时历史教科书上有幅查理一世被斩首之前的插图，断头台中间两个人，一个昂然挺立，一个俯首半跪，刽子手拄着大斧站在旁边。我常拿这幅图和同学花痴，说这台子底下当时就藏着个法国伯爵，他和他的三个朋友差点就把查理国王救走。有一天历史老师突然兴之所至问我们：“知不知道哪个人是查理一世？”大家异口同声回答说应该是低着头的那个。老师笑道：“错了，另外一个人才是，他正在把勋章交给大主教。”这一下大家吃惊不小，我也一样，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相信过大仲马讲的故事。在历史书上查理一世是反派，反派就应该诚惶诚恐俯首认罪才对；但那幅模糊的插图上查理一世的神情分明就让我想起大仲马的话：“谁说君主政体完蛋了？在这种时刻，它依然那么骄傲！”
从英国革命到法国大革命，更加彻底更加壁垒分明。历史书上对革命初期政府只是一笔带过，简略地提到了“大地主阶级的代表巴伊”和“贵族资产阶级的代表拉法耶特”，多绝妙的两个词。更绝妙的是，只有在小说里才能找到那位为法兰西革命献出了一切的白马将军，才能找到那位著名的天文学家，有点温和的老好人。雨果说，了解全面需要历史，了解细节需要传奇；而我，我了解历史需要传奇。那枚钉子毕竟还是穿透小说钉进手掌，痛得几乎要流下眼泪，纸上那些冰冷的名字，原来都曾经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大概就是这样吧，那时候不知道《法国革命史》，不知道《旧制度与大革命》；好容易找到一点和冰冷教条迥然不同的东西，就这样掉了进去。事后才发现掉进去的地方过于温暖，温暖得让人不想出来，温暖得让人无法相信，却又不愿不相信。于是我跑到图书馆到处翻找本范努托·切里尼的雕刻图片，看到《围城》里方鸿渐乘坐的“布拉日隆子爵号”也能兴奋过头（钱先生本人回国坐的船就是“阿多斯号”啊），给自己起个法文名字叫蕾欧娜拉·德·拉费尔，和两个好朋友自称三剑客，把手交叠在一起发誓“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在历史试卷上奋笔疾书：查理一世是位高贵仁慈的君主，因为苏格兰人的出卖，他被克伦威尔的军队俘虏，送上断头台。历史老师哭笑不得地指着答卷问我，这是谁说的？我义正词严地回答：大仲马！
有点存心炫耀的小念头，但我全心希望大仲马的小说能变成真的，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寡人有疾，寡人好传奇。
曾经指天发誓地说，我一定要让大仲马的小说在文学史上得到应有的地位！……那时候真是青春热血。其实他就是这个样子——多产的通俗小说家，每本书都很畅销，按行计稿酬，花钱如流水。他好酒，好色，脸色红润体格健壮；他有一家报纸叫《火枪手》，有一座府邸叫“基督山”；他的住所每天笑语喧哗高朋满座，他本人则声色犬马，怎么看也不是一位巨匠。
大仲马的故事，或许还是小人物爱看吧。寻宝和复仇的传奇，为爱情愿意牺牲一切的忠贞女子，单枪匹马成就丰功伟业的英雄；具备畅销书的一切元素，且令人想入非非。他笔下的乡间景致无比美丽：雪白的苹果树花，枝叶繁茂的忍冬和接骨木，砖墙和谐的古铜色调；涂上厚厚黄油的烤面包片，积灰厚得见不着玻璃的陈年老酒，杂鱼汤和腌牛肉粗糙而诱人的香味……好像从骨子里就没有一点暗黑的色素，主人公们生得慷慨激昂死得光明磊落，就算是全灭的结局，可能会大吼一声大哭一场，却绝不会陷入想哭都哭不出来的痛苦境地。而且自始至终，这个快乐的胖子似乎从来没对信任、诺言、忠诚、爱这些老掉牙的词产生半点怀疑，即使阳光灿烂如我，也有些受他不了。
《布拉日洛纳子爵》中，达达尼昂为了帮助查理二世复位，去找从前的仆人杂货店老板布朗舍，两人各出资两万里弗尔，去做这笔风险极大的“投机生意”。一场冒险之后火枪手带着三十万里弗尔归来，却有点不舍得按照讲好的条件分成。他去试探布朗舍，告诉他自己损失了全部金钱，九死一生，好容易保住性命。杂货店老板脸都灰白了，痛苦而慷慨地回答：达达尼昂先生，您要是破产了，咱们就一起开店，一起赚钱；如果赚不到钱，见鬼，咱们就分蜜饯李子和巴旦杏，一起啃最后一块荷兰奶酪……达达尼昂激动地大叫一声，揪住布朗舍下楼抬上来四个钱袋子，倒了满屋子满地的金币。两个人浑身发抖，在金钱的小山上心醉神迷地打滚。
仲马先生，您知道自己债台高筑后的境况吗？
他写《夏尔尼伯爵夫人》，毫不心软地将夏尔尼家的三兄弟，伊西多尔、乔治和奥利维埃一个个送上死路；书中所有主人公，几乎都在法国大革命的汹涌激流中飘零四散。最后，伊西多尔·德·夏尔尼的情人卡特琳·比约带着幼小的儿子，答应嫁给一直深爱着她的乡下青年皮都。两个毫无财产的年轻人本应过着清贫的生活，但这时皮都吝啬的老姑妈昂热利克去世，他劈碎了旧安乐椅子想生火为守灵的卡特琳母子取暖，竟在椅子里发现了一千五百个金路易。于是皮都为卡特琳买回了比约家族的庄园，为小伊西多尔买回了夏尔尼家族的城堡，童话般的结局。幸福的婚礼上，皮都想起老姑妈不禁又流下眼泪：“没想到她竟然冻饿而死，可怜的昂热利克姑妈！”
仲马先生，您知道自己是怎样死去的吗？
我真服了大仲马，这家伙总不知死活地要为自己的小说抹上一笔亮色，而他自己的一生，却是可以让巴尔扎克再多一部《人间喜剧》的。他是编故事的高手，每一本小说都有着波澜壮阔的情节架构，但写《夏尔尼伯爵夫人》写到《马赛进行曲》那一章的时候，竟是满纸满行的泪水。就小说而言，那一章写得实在差劲。
太动感情的缘故罢，我也是的。说到底，不过是在十九世纪的废墟上，拼命攫取一丝温暖而已。
可是说到动感情，那么宏大的历史背景，那个藏污纳垢的巴黎城，他为什么就写不出一些能让人“记住”的东西来？不像老陀和老托的书，让我看了一遍就不敢再看第二遍；不像博尔赫斯的书，让我看了一眼就晕了。大仲马就是写那些人啊，在历史上若隐若现的人，地位高低都不过卑微如草的人。就像被狂风裹卷的尘沙，爱着恨着，哭着笑着，在乱世的烽火中努力保持自己的良心和骄傲，最后依然是尘归尘，土归土。等待和希望是什么意思？寒冷黑暗的冰天雪地里，一只猪跑进了燃着熊熊火堆的山洞，快乐地围着火堆边叫边跳。它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人在这堆火上烤来吃掉，只记住了火的温暖和颜色……
一转头，看到电影还是动画片里四把剑铿然交鸣，四个人一起高喊“One for all，All for one”，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天才的亚历山大·仲马。
我一直这样叫他。
[ 本帖最后由 cocteau 于 2005-12-22 11:32 PM 编辑 ] |
|
狗仔卡
发表于 2005-12-22 13:33
收藏
分享
提升卡
置顶卡
沉默卡
变色卡
发表于 2005-12-23 17:31
楼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