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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有人通过布莱克诗歌发展的几个阶段来追随他的思路,就不可能把他当作一个天真烂漫的人,一个野性的人,一个在具有高等修养的人心目中的桀骜不驯的宠儿。诗中的新奇之感是消散了,但那独特性却是所有伟大的诗歌中所共有的独特性:它在荷马、埃斯库罗斯、但丁和维庸的作品中可以发现(并不是处处可见),而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则深沉而隐匿——在蒙田和斯宾诺莎的作品中又是另一种形式了。这只是一种独特的真诚,在一个过分害怕真诚的世界中这便是使人特别惊骇的了。这是整个世界都暗暗反对的那种真诚,因为它使人不快。布莱克的诗就有着所有伟大诗作所共有的那种不快之感。一切称之为病态的或反常的或荒谬的东西,一切说明了一个时代或一种风尚的不健康的东西,都不具有这种特色。只有经过一些去繁就简的、不平凡的劳动而产生的那类作品,才能展示人类灵魂的主要病患或力量。而这种真诚如果没有了不起的技巧成就也决不会存在。关于研究布莱克其人的问题也是研究他的生活环境的问题,要研究什么环境允许他的作品中存在这种真诚,什么环境却给以约束。对布莱克有利的条件大概包括这两种:他早年学徒习艺,不必去接受任何他不需要的文学教育,或者为了任何其他原因去接受他不需要的那种教育;另外,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雕版师,他没有什么向他敞开的从事新闻杂志和社会事业的门路。
这就是说,没有什么能干扰他致力于他的兴趣,或者败坏这些兴趣:既没有父母妻室的野心勃勃,或是社会的规范,或是成功的诱惑;他也不是处于被迫模仿自己或模仿别人的境地。这些境地——不是如人设想的为灵感所激,也不是无师自通——就是使他天真的境地。他早期的诗表现了一个天才少年应有的融会贯通的无限能力。这些早期的诗并不是如人们通常设想的那样,属于超出这个少年能量之外的草率企图。这些诗,若是出于一个有真正抱负的少年之手,则更像是打算做一点小东西,做得相当成熟完善。布莱克的情形也是如此,他早期的诗在技巧上让人钦佩,而这些诗的创造性是表现在一种即兴的韵律之中的。《爱德华三世》一诗是值得研究的。但他对于某些伊丽莎白时代的作家的爱慕之情倒不足为奇,使人惊奇的却是他对他自己那一世纪中的佳作的爱好。他非常像柯林斯,非常具有十八世纪的气质。“无论是在艾达荫蔽的山顶”便是十八世纪的诗句。那基调,它的分量、措辞、用字的推敲,无不如此:
那缓缓的琴弦几乎未拨弹!
乐声勉强,音符单调少变!
这是与格雷和柯林斯都属于同时代,这是受过散文训练的文人写成的那种诗。布莱克一直到二十岁时都还明确无疑是一个传统作家。
这样,布莱克作为一个诗人的开始,是和莎士比亚的开始同样正常的。在他的成熟的作品中,他的创作方法完全同别的诗人一样。他先有一个念头(一个感觉、一个意象),然后以增添或扩大来发展它,常常修改他的诗句,也常常在最后的选择上犹豫不决。当然,这个念头只是突然产生的,但既然来临,就得经过延续的制作。在第一个阶段中,布莱克注重的是文字美;到了第二个阶段,他就明显变得质朴天真,实际上是理解变得成熟。只有当那些念头变得更自然产生,来得更不受拘束,而且更少雕琢痕迹了,我们才会怀疑它们的来源,怀疑这些是从一个较浅的泉源中涌现的。
《天真与经验之歌》以及罗塞蒂诗抄都是对人类情感颇有兴趣,并对这些情感有着渊博知识的人所创作的诗作。这些情感都以一种极其简化抽象的形式表达出来。这个形式是艺术对教育、文艺家对语言的持续变质而形成的永久抗争的一个例证。
艺术家在他本身的艺术方面应该受到高等教育,这本来是重要的,但是他所受的教育却被社会上授予一般人教育的一般步骤所妨碍,而不是有所帮助。因为这些步骤大部分是非个人观念的获得,从而掩盖了我们到底是什么、感觉什么、真正需求什么,以及究竟是什么真正激发了我们的兴趣等问题。当然不是已经获得的实际知识,而是知识的积累使人服从,这倒是有害的。丁尼生便是诗人中一个恰当的例子,他几乎完全被成见所包围,几乎完全沉没在他的环境中了。另一方面,布莱克却知道什么使他感兴趣,因此他只拿出主要的,事实上也只是那些能够拿出来,而且用不着解释说明的。而由于他没有迷乱,或是被吓着了,或是致力于除了精确论断的任何事物,他心里是有数的。他是袒露的,看人也是袒露的,而且是从他自己的水晶球中心看出去。在他看来,没有什么理由说斯威登堡就该比洛克荒诞。他接受了斯威登堡,最后又拒绝了他,由于他自己的原因。他怀着一颗未被世俗偏见所蒙蔽的心灵来接近一切事物。他毫无超人的气质。他使人望之生畏的原因也就在于此。
然而即使没有什么东西能妨碍他的真诚,另一方面也存在袒露的人会遭到危险的可能。他的哲学,正像他的幻象、他的透视、他的技巧一样,是属于他自己的。因此他就比一个艺术家所应该的那样更加着重他的哲学。这就是使他偏激、使他倾向于不拘形式的缘故。
但更多的是在午夜的街道上我听见
那年轻的娼妓是怎样地诅咒
摧残了新生婴儿的眼泪
用疫疠把新婚的柩车摧毁。
这就是袒露的意象;
爱情只想讨它自己的欢欣,
随心所欲地去束缚别人,
它看到别人失去安宁就高兴,
建立一座地狱以对抗天庭。
这就是袒露的观察。而且《天堂与地狱的联姻》呈现出的也是袒露的哲学。但是布莱克的诗歌与哲学的姻缘却不怎么巧妙。
他要对别人做点好事就必须做得琐琐细细。
泛泛的行善只是恶棍、伪君子与马屁精的遁辞,
因为艺术和科学只能生存在有条不紊的琐琐细细
里……
这使人感到这里的形式没怎么安排好。从但丁和留克利希阿斯那里借用的哲学也许不怎么有趣,只是较少地损害他们的形式而已。布莱克没有那种比较而言更接近地中海形式的天赋,知道如何去像但丁借用他的灵魂学说一样地去借用。他必须除了诗之外再创造一种哲学。在他的制图术上也有类似的不拘形式的毛病。在较长的诗——或者不如说那些结构谨严的诗——中,这个毛病更为明显。你要创作一首非常雄伟的诗就不能不表达一个比较非个人的观点,或者把这观点分裂成种种不同的个性。然而这些长诗的弱点决不是它们太富于幻想了,离世界太遥远了。其弱点在于布莱克见到的还不够多,他太执著于自己的观念了。
我们尊重布莱克的哲学(也许对撒母耳·伯特勒的哲学也是如此)就像我们对待一个出于巧手精制的家具一样:我们称赞这个人,因为他把家里的零碎物件拼凑成这么一个东西。英国出过相当数目的这样机智的鲁滨孙。然而我们毕竟离大陆或是离我们自己的过去不那么遥远,还不至于被剥夺了文化所给予的种种好处,如果我们还愿意要的话。
为了消遣吧,我们不妨推测,对于一般的欧洲北部,尤其是对于英国,若有个比较持续的宗教历史,究竟会不会有利。意大利本土的神祇并没有完全被基督教铲除,而且这些神祇也没有被贬谪到我们的窟神和女妖所遭受的变成侏儒的命运。后者,以及撒克逊头等的神祇本身也许没多大损失,但他们留下了一个空位置;而也许我们的神话在脱离了罗马之后则更加贫乏。弥尔顿诗中的天堂和地狱是庞大而设备不够的公寓,充塞了沉闷的对话;而且也有人注意到清教徒神话中的单薄。关于布莱克的奇异的领域,以及假定在那里存在的一些观念,我们不得不对文化方面具有一定程度的粗野而加以评论。它们所显示的狂想、偏执,经常会感动对于拉丁传统是门外汉的作家们,也一定会让像阿诺德这样的评论家指责。而对于布莱克的灵感来说,这些并不重要。
布莱克禀承了一种相当了解人性的能力,对文字和文字的音乐有一种非凡的创新的意识, 而且有一种臆造幻象的天赋才能。如若这些为对非个人的理性,对常识,对科学的客观性的一种尊敬所控制,那就会对他有利一些。他的天才所需求的,所可悲地缺乏的,是一个公认的也是传统的观念所构成的底子,这会阻止他,使他不至于沉迷在属于他自己的那种哲学里,而且会使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诗人的种种疑问方面来。思维、情感和意象的混乱可以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样的一部作品中找得到。显然这不是一个拉丁传统的优点。神话学、神学与哲学的底子所导致的集聚便是但丁为什么是一个古典文豪,而布莱克却仅仅是一个天才诗人的原因之一。也许毛病不在于布莱克本人,而是在于环境无法提供这样一个诗人所需要的东西;也许种种情况逼着他虚构;也许诗人需要哲学家和神话学家的帮助——虽然有着清醒意识的布莱克却可能完全没意识到这些动机。
杨苡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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